“听说当时宇文楚天发疯一样按着他血流不止的咽喉,问他:‘为什么是你?为什么是你?’他一直抱着尸体,在山顶坐到第二天天明,还在沙哑地问着:为什么?”

外面的喜乐响起,时辰已经到了。

喜娘又进来催促:“萧家的花轿已等候多时,再不出门就要错过吉时了。”

我在娘的面前跪下,叩了头,才蒙上喜盖,拖着及地的嫁衣走出兰家。

一年后......

远处的孤树,在斑驳的几片孤叶下又发了新绿。

近处朱红色的亭子,落了新漆,又露了旧色。

我在萧潜的灵位前上了香,放了些新做好的茶果,退了萧潜的灵堂。

刚合上房门,就见一身简朴的萧朗迎面走近。

他一见我,转了方向朝我走过来,深深鞠了一躬,恭敬地唤道:“大嫂!”

我回了一礼,道:“再有七日就是萧潜的忌日,我想去庙里请高僧为他超度。”

“我这就去为您安排。”

“不劳烦你,我自己安排就是了!”

“那好!”

萧朗说完,退后几步,继续向他书房走去。

见他走远,我才长长舒了口气,悬起的心落了下去。

没嫁进萧家前,我以为萧朗与他哥哥完全不同,萧潜总是因自信而神采飞扬,而萧朗,端正的五官总是摆在规矩的位置,就连说话和做事也都是中规中矩,从未有一丝逾越,正如涣泠所说:他老的要进棺材了!

可是,嫁进萧家的第一天,我才发现萧朗原来与这萧家一样:萧索下掩盖着玄机,质朴下藏着骄逸。

记得那个新婚之夜,我没进洞房,一直坐跪在萧潜的灵堂里,心里记挂的却是宇文楚天的事。接近二更时分,我听见门外平稳的脚步声走进,紧接着又一阵急促的脚步声追过来,急切道:“二少爷,吕侍卫还在等您。”

“我不是说了,除了找出军中的奸细,别的事情都别来烦我......”

“他说,魏苍然被人杀了!”

“什么!”萧朗大惊道:“何时的事?”

“昨日!”

萧朗匆匆离去很久,我才想起呼吸,不知是因为长时间窒息,还是因为惊吓,心急速地跳动。

在灵堂徘徊一阵,我还是忍不住悄悄向他的书房走去,因为萧潜最喜欢和人在书房谈论要事。

刚到书房外,我就听见一个低沉的声音道:“萧尚书,这是王爷让我交给你的密函。”

静默一阵,书房内有火光映在窗纸上,又很快熄灭,随后听见萧朗的声音道:“你回去禀告王爷,夜枭的事不劳他费心,等萧家的事情处理完,我一定会查清楚魏苍然的死因。”

我捂着口,完全不敢喘气。

难怪萧潜会那么清楚宇文楚天的身份......

我早就猜到夜枭能在江湖有那么根深蒂固的势力,绝对不可能是简单的杀手组织,可我怎么也想不到它背后的掌控者竟是那个看起来如此恭谨的萧朗。

为了不被发现,我没再听下去,屏住呼吸悄然退开,快步跑回房间。

从那日后,我除了每日去萧潜灵堂拜祭他,整日整夜都在萧家的书房看书,希望可以找到一些有关夜枭的信息。

可惜,萧朗做事特别谨慎,我连关于夜枭的只字片语都没找到。

一日,我无意中看见萧朗带回的刑部的记录,我随意翻了翻,发现有一页是折上的。

那一页记录的是禁卫军的一个统领,叫魏翔,因牵扯一件行刺事件而被满门抄斩,唯独十二岁的独子魏钦然失踪......

再看看日期,距今竟有三十五年。

我记得魏苍然就是十二岁投身武当门下。

行刺的罪名绝非一般,凭一个十二岁的孩子怎么可能逃走,除非……

朝野之中能有这个势力,且有这个胆量救人的大概也就只有萧家。

不管魏苍然是念着萧家的救命之恩为他们做事,还是他本身就是萧家有心培植的杀人工具,有个事实是肯定的,在很早很早以前萧家就已经另有图谋。他们聚集所有武林中武功高强的高手,排除异己,才会在朝堂之上一呼百应。

“大嫂!”

萧朗突如其来的呼唤让浑身奇寒,我努力维持着冷静,将剧烈颤抖的手指收到背后。

“我是不是不该看这些?我只是闲来无事,随便翻翻。”

“都是些旧案子……”他简单收了收桌上的文件,目光扫过我正看的那一页。

他的手略僵一下,继续将文件全部整理好放在柜子里,摆放的整整齐齐。

“那你……忙吧,我先出去了。”我说完,忙向外走。走到门口,正松了一口气,忽然听见萧朗道:“大嫂。虽然大哥不在,你到底也是萧家的人,我不想为难你……所以,也请你不要为难我。”

我脊背上渗出冷汗,脸上却不敢流露出一丝一毫的慌乱。“你何出此言,我不过是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女人。”

“据我所知宇文楚可不是个手无缚鸡之力的人。”

“啊?我不……”我下意识地想说不认识他,突然发觉不妥,只能闭上双唇。

这个时候最好的选择就是不要说话,等着他说。

他顿了顿,理着衣袖道:“如果我没记错的话,他是你哥哥吧?”

“不错。”

“那你应该明白我的意思。”

既然话已经说开,我自知装傻也没有用,只能直言道:“萧朗,你知不知道你在做什么?以萧家有如今的地位还不够吗?你这么做会陷萧家于绝境的。”

萧朗阴沉地笑了笑,道:“你以为我大哥的死是个意外?大哥做事向来谨慎,他怎么可能将回程的路线随便告诉他人?”

“你的意思是?”

“大哥统领禁卫军,边关数十万大军又只听他的号令,你觉得谁最想他死?”

我想到一个人,但我不敢深思。

“大哥才死不足半月,朝廷突然撤兵议和,你就什么想法都没有吗?”

“不会的!”我再也支撑不住,身子撞在门侧。

是啊!飞鸟尽,良弓藏!

伴君侧,几人得了善终……

萧潜一生几乎没有安安稳稳过过好日子,可他从来没在我面前抱怨过,他只说等有一天外患平息,国家繁荣昌盛,百姓能过上安稳的好日子的时候,他就可以跟我退隐田园。

可能他到死的那天都不会想到,无能的朝廷,昏庸的皇帝,会用他的命换取议和的机会……

萧朗冷笑道:“古往今来战功赫赫的将军有几个得善终。国难当头,萧家自然地位显赫,天下太平之日,第一个灭门的就是萧家。”

有恩怨,就有江湖。

有皇权,就有杀戮

无所谓对错,就是规则……

宇文楚天躲不过,萧潜竟也躲不过!

萧朗走近我,沉声道:“你告诉宇文楚天,我要见他。”

“我不知道他在哪。”就算我知道也不会说,他一定会杀了宇文楚天。

“你告诉他,我知道他最想要的答案。”

“什么答案?”

“魏苍然是何等聪明之人,你认为他会对自己最信任的左膀右臂连来历都不查清楚?你认为他会蠢到将一个要杀自己的人留在身边委以重任,悉心栽培,还将自己毕生所学传授给他……”

我退后,一步步退后。不详的预感涌上心头,萧朗所谓的真相,可能会将宇文楚天推向永远无法摆脱的深渊。“我从来没离开过萧家,我没见过他。”

“你很快就会见到。”

我正在猜测萧朗话里的深意,便见他走到书房门口,大声唤道:“来人,少夫人得了重病,服少夫人回房休息。”

我被迫让人拖回房间锁起来以后,又听见萧朗在门外似万分紧张地吩咐着下人:“少夫人病情危急,快去请大夫来……还有,去宫里找贵妃,请最好的太医来。”

之后的几天,来我房里看病的医生就没有间断过,有些甚至是风尘仆仆地从外地赶来,当然,他们谁也诊断不出病因。萧朗又偏偏将我的病情描述的如同病入膏肓一般,所以他们都是百思不得其解,束手无策。

我从未反驳过,如同木偶般躺在床上让他们诊治……

心里想的只有一件事,他会不会来?

一年未见,他过的可好,脸上是不是又见阴郁,眉宇间是不是更多沧桑。

后来娘来看过我,因为有萧朗在,我不便多说,只安慰她说没有什么大碍,是萧朗做事太过谨慎。

十日后的一个子夜,初春的暖风扶起幔帐,点点星辰在碧纱窗外闪烁。

难得一见好天气,多日未眠的我刚陷入半梦半醒的混沌状态,额头忽然被一阵特殊的冰冷覆盖。

我猛然抓住额头上的手,拼命地握紧,就怕一松手一切都会消失。

没有烛火,月光也刚巧被遮,所以尽管我努力地睁大眼睛,还是只能依稀看见有个人坐在我的床边,黑色的衣服与黑暗融为一体。

但,这就已经足够。

他在我身边,什么都不必说,我就已经感觉到幸福。

梦里无数次与他见面,都是遥遥相望,无语凝泪。

这一次,他总算开口说话了。

“你的身体……没事吧。”他的声音竟有些哽咽,可见我在他心里还是很重要的。

我更加开心,小心地将他的手放在唇边,用我的呼吸给他点温暖。

刚要开口,突然想起萧朗的话,忙推开他的手,冷冷道:“你走,我不想看见你,你走!”

“你还不能原谅我?”

我坐起身,拉开与他之间的距离:“你再不走我要喊人了……”

他看看我的神色,叹息一声:“既然你身体没有什么大碍,我就放心了。不打扰你休息了。”

他推门离去的时候,我别过脸,不敢多看他一眼,手指几乎扯碎被子。

这一年来,我每日都在等着他来看我,想问问他:“你这一年过得好吗?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想跟他说,我早已不恨你......”

如今他来了,我却连看都不敢看一眼……

听见他轻轻关门的声音,我的牙齿才放开被咬得血流不止的唇,刚松了口气。

突见黑夜里,火光冲天。

我几乎忘了披上外衣,奔出房间……

院子里站满了侍卫,连房顶都站满了人,手里都拿着染着火的弓箭。

萧朗站在最前面,站得还是那么笔直正统。

宇文楚天淡淡地扫了一眼周围,浅笑道:“萧尚书,你不会以为就凭这些人能拦得住我吧?”

“我当然知道。”萧朗挥了一下手,所有人的弓箭突然指向我。“我也没有别的意思,就是想跟你聊聊天。”

“哥,别跟他多说,你快点走。”

宇文楚天看看满脸忧虑的我,看看萧朗,似乎有所了悟,道:“我刚好今天有时间,洗耳恭听。”

“你听我一次,走吧。”

“你别担心,我没事的。”他解下身上的披风披在我身上,柔声道:“外面冷,你进去吧。”

我摇头,“他要杀你,他才是夜枭真正的幕后操纵者?”

他震惊地转身看向萧朗。

萧朗倒是没有反驳,走近些,靠在宇文楚天身侧,用只有我们才能听到的声音低声道:“确切的说,魏苍然是我的师傅,夜枭的事我只是参与一些而已。”

“你想跟我说什么?”

“那要看你想问什么。”

他们相互看了一眼,彼此眼中已经都有了悟。

这一刻,我知道,我再也没有办法救他了。他想知道真相,不论真相有多么残酷。

宇文楚天深吸了口气,叹道:“先说你的条件吧。”

“难怪师傅对你赞不绝口,果然不凡。我的条件很简单:我想你成为夜枭的新主人。”

萧朗见宇文楚天冷哼一声,没有答话,继续道:“宇文楚天,有没有人告诉你,你长得和你母亲一模一样?”

“你怎么知道?”

“当然是听师傅说的。别人也许不知道你的身份,你觉得一个曾深爱过你母亲的人会猜不出你的身份?猜不出你的目的?实话跟你说:从你出现在江湖的第一天,他就开始留意你,他让孟漫接近你,拉拢你,并将夜枭所有行动都交给你掌控。你想不想知道,他为什么明知你要杀他,还要在你武功被废的时候把武当的内功心法交给你。”

宇文楚天突然屏住呼吸,无比紧张地看着他。

萧朗的脸上露出胜利的微笑:“我的条件你要不要考虑一下?”

无尽等待

“你要是不想说就算了。”宇文楚天洒脱地绕过萧朗,毫不在意地笑道:“反正我现在活的很好,知道真相对我来说未必时间好事......”

“宇文楚天!你难道都不想问问他为什么心甘情愿死在你手里!”

“他作恶无数,死有余辜。”

“他是你什么人你心知肚明,对不对?”萧朗脸色铁青,怒斥道:“你杀了自己的亲生父亲,还要说他死有余辜,你真的枉费他对你的一番心意……”

等萧朗意识到自己一时激动失言的时候,宇文楚天已经僵在原地,像是一尊没有了生命的雕像。

满院的火光在他晶莹的眼眸里明明灭灭,照见绝望和悔恨。

但他依旧挺立于天地之间。

这就是他,从不在任何人面前表现他的脆弱,除了我没有人能真正了解他承受了多少伤害!

除了我没有人能看见他的心被人折磨得血肉模糊......

好久,宇文楚天才大声说:“他不是我父亲,我父亲早在十几年前就被他杀了。”

“你错了,想杀你父母的不是师傅,是兰侯府。”萧朗看看我,脸上的冷漠让我不寒而栗:“当日师傅收到书信的时候,上面并未写明要杀之人的名氏,只详细写出住址……等师傅发现那次任务死伤惨重的时候,才从孟漫的回报中明白自己做了什么。”

我不知道我呆愣了多久,只感觉自己站在凄然的天地间,干枯,死亡。

没有什么事情比听见自己的母亲杀了自己的父亲更可悲,可我还没来得及哀悼这残酷的现实,便跑过去用尽所有力气扯着宇文楚天的衣袖,阻止欲愤然离去的他:“不会的,哥,我娘不会这么做的……你别听他乱说。”

“我们隐居在荒山野岭,除了你娘没人知道我们住在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