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你们准备好了,那我们得赶快走。”黑影说道。

“你是谁?”布劳恩·拉米亚问。

“赶快。”影子惟一的应答。

费德曼·卡萨德站起身,弯下腰,以免脑袋撞到天花板,他一把拉住穿着袍子的身影,左手迅速一拉,拉开了此人的兜帽。

“机器人!”雷纳·霍伊特叫道,他盯着此人的蓝皮肤,盯着那蓝皮肤上的一对蓝眼睛。

领事没感到多少惊讶。虽然一个多世纪以来,在霸主世界内,拥有机器人是违法的,这么长时间以来,从来没有生物制造过一个机器人。但是,在遥远的穷乡僻壤,在非殖民世界中,他们仍然被当做手工劳动的劳动力。比如说,在海伯利安这个世界上。伯劳神殿大范围的使用机器人,遵从伯劳教会的教义,也就是说,机器人没有原罪,因此,他们在精神上比人类更为优越,而且,既然如此,他们也免除了伯劳鸟那可怕的、躲不了的惩罚。

“你们赶快来。”机器人轻轻说道,重新戴好兜帽。

“你是从神殿来的吗?”拉米亚问。

“安静!”机器人厉声叫道。他朝大厅望去,转回身,点点头,“我们得快点。请跟我来。”

所有人都站了起来,在那犹豫不决。领事望着卡萨德,后者不经意间解开了身上穿着的长皮夹克。领事一眼瞥到,上校的腰带上别着一根死亡之杖。一般情况下,如果死亡之杖出现在周围,领事会感到惊异万分,甚至出现这个念头他都会觉得可怖,如果不小心轻轻一碰,阳台上所有的神经突触都会灰飞烟灭,但是此时此刻,奇怪的是,看到了它,他却感到非常安心。

“我们的行李…”温特伯说。

“会有人照看的,”戴着兜帽的人轻声说道,“快。”

这群人跟在机器人后面,走下楼梯,走进了黑夜,他们的动作仿佛一声叹息,疲惫,被动。

领事睡过了头。日出后一个半小时,光线透过舷窗的百叶栅格钻了进来,一条条长方形的日光散落在枕头上。领事翻了个身,却没醒过来。一小时后,传来一声高昂的咔哒声,那是劳累的蝠鲼脱扣,新蝠鲼接力的声音,正是这些蝠鲼整晚在推动游船。而领事继续睡着。接下来的一个小时,他那特等舱外的甲板上,传来船员的脚步声,喊叫声,那声音越来越响,持续的时间也越来越长,但是,最终催醒领事的,是卡拉船闸下发出的警告汽笛声。

领事仍旧徘徊在沉眠的后遗症中,像嗑了药般,身子绵软无力,他慢慢爬起身,费尽力气,在脸盆和抽水机旁擦了擦身,穿上松松垮垮的棉裤,陈旧的帆布衬衫,泡沫塑料底的鞋子,最后走到了中央甲板。

早餐已经摆在了长长的餐柜上,旁边是一张风化的桌子,可以收缩进甲板的地板中。有顶遮阳篷,替吃饭的地方遮挡着阳光。微风扫过,红色金色的帆布噼啪作响。天气非常棒,万里无云,阳光明媚,海伯利安的烈日当头照来,虽小,但那热量盖过了一切。

温特伯,拉米亚,卡萨德,塞利纳斯,四人已经起来好一阵子了。领事加入后,过了几分钟,雷纳·霍伊特和海特·马斯蒂恩也来了。

领事随意取用着自助餐,烤鱼,水果,橘子汁。他走到栏杆前。这里的河面很宽,河岸之间至少相距一千米,水与天共享碧绿一色。领事第一眼并没有认出河两边的陆地。往东望去,潜望镜一般的豆型稻谷延伸进远处的阴霾中,在那,旭日反射在一千个溢流的表面上。稻谷沟渠的连接处,坐落着几栋土著的茅屋,它们有棱有角的墙壁是用晒白的堰木或者金色的半截橡木制成的。往西望去,河边的低洼地中,长满了乱七八糟的低矮植物,比如茂盛的蓟森、雌木根,炫目的红色蕨草,领事不知道最后那种草具体是什么东西。所有这些植物都长在泥沼及小型泻湖①中,泥沼和泻湖从这一直延伸到一千米外的河岸悬崖上,在那,矮小的常蓝植物紧紧扎根于花岗岩石板的裸露孔洞之中。

领事对方位感到有些迷糊了,虽然他对这世界已经非常了解。然后,他记起了卡拉船闸的汽笛声。他忽然明白,他们已经来到了杜霍波尔林北部的霍利河,这是一段很少有船通行的流域。领事从没有见过霍利河的这段流域,他以前总是在皇家运河中旅行。或者在其上飞行,运河就在悬崖的西方。他只能揣测,通向草之海的主干线路是不是有什么危险,或者发生了什么骚乱,使得他们不得不绕道走霍利河的这段偏道。他猜他们现在是在济慈西北方大约一百八十公里的地方。

“在日光下看上去不一样,是不是?”霍伊特神父说道。

领事再一次望上岸边,他不知道霍伊特讲的是什么;然后,片刻之后他明白了,牧师说的是游船。

他们跟着机器人信使,行走在滂沱大雨中,登上这艘陈旧的游船,穿行在棋盘状的房间里,走在通道的迷宫中,在神殿的废墟让海特·马斯蒂恩搭上船,然后,看着济慈的光线落向船尾,这一切真是奇怪啊。

领事回想着午夜前后的几个小时的时间,但那仅仅是一个迷迷糊糊的疲惫之梦,他想,其他人肯定和他一样疲惫不堪,一样晕头转向。他隐约回忆起,他曾感到非常惊讶,因为游船的船员全是机器人。但是他记得最清楚的是,他最终关上了他那特等舱的门,舒舒服服地爬进了被窝中。

“今天早上我跟贝提克谈了会话,”温特伯说道,他指的是他们的机器人向导,“这艘破旧的平底船历史相当久远呢。”

马丁·塞利纳斯来到餐柜前,给自己倒了点番茄汁,从手边拿出一个长颈瓶,往其中加了少许东西,然后说道:“这东西肯定见过很多世面。瞧,这该死的栏杆是通过手工上漆的,楼梯也被踩磨得厉害,天花板被灯灰熏得漆黑,床也被一代代游客搞松弛了。我看这船应该有好几个世纪的岁数了。雕刻和洛可可的润饰真他妈不同凡响啊。你们注意到没有,虽然这里弥漫着各种各样的味道,但是这些镶嵌的木头仍旧带着檀香味,是不是?如果这船旧地,那我就要惊讶死了。”

“正是如此。”索尔·温特伯说。小瑞秋正睡在婴儿筐里,平静的吹着口水泡泡。“我们是在威严的‘贝纳勒斯号’游船上,这名字旧地的一个城市,船也是在同样的城市中建造的。”

“我不记得旧地有这样名字的城市。”领事说。

布劳恩·拉米亚就快吃好早餐了,她抬起头。“贝纳勒斯,也叫瓦腊纳西,或者甘地堡,北印度自由邦。它在印苏穆斯林共和国有限交换时期被毁。”

“对,”温特伯说,“‘贝纳勒斯号’建于天大之误前。我猜,那是在22世纪中期。贝提克告诉我说,这艘船原先是艘悬浮游船…”

“电磁发生器还在下面吗?”卡萨德上校打岔道。

“我想还在,”温特伯说,“就在最下面的甲板的主厅边上。大厅的地板是由明亮的月水晶铺制的。要是我们是以时速两千米的速度巡航,那就太棒了…可现在它没啥用处了。”

“贝纳勒斯。”马丁·塞利纳斯沉思着。他钟情地抚摸着被岁月弄污的栏杆。“我曾经在那被抢劫过。”

布劳恩·拉米亚放下咖啡杯。“老家伙,你是不是想说,你老得连旧地也能记起来?嘿,我们可不是傻蛋。”

“我亲爱的孩儿啊,”马丁·塞利纳斯容光焕发,“我没有想要告诉你任何事情。我只是觉得,如果我们可以交流一下,各自说说我们抢劫别人或者别人抢劫我们的所有地点,列张单子出来,那会有趣得很,很有启发意义,很有教导意义。由于你是议员的女儿,在这一点上你有着优势,真是不公平,我想,你的单子会更突出…也更长。”

拉米亚张嘴想要反驳,但最终只是皱了皱眉头,便闭上了嘴。

“我想知道,这船是怎么被带到海伯利安上来的?”霍伊特神父喃喃道,“为什么要把一艘悬浮游船带到这个世界上来呢?你们知道,电磁设备在这世界上不起作用啊。”

“能起作用,”卡萨德上校说道,“海伯利安有磁场。只是不强,无法支撑起任何空运设备。”

霍伊特神父眉毛一挑,很明显,他感到非常困惑,看不到这有什么分别。

“嘿,”诗人站在栏杆边上喊道,“大家伙儿都到齐啦!”

“那么?”布劳恩·拉米亚问。她的嘴唇几乎消失成了一条细线。

“既然我们都到齐了,”他说,“我们继续讲故事吧。”

海特·马斯蒂恩说道:“我想我们已经约定好了,我们在午餐时间讲述我们各自的故事。”

马丁·塞利纳斯耸耸肩:“早餐,午餐,谁他妈的在意这个?大家都在一起了。抵达光阴冢,不是要花上六七天时间吗,是不是?”

领事琢磨了一下。河水带着他们远走高飞,用不了两天。穿过草之海可能得花两天多时间,风向正确的话两天都不用。越过山脉,当然用不了一天时间。“不,”他说,“用不了六天多时间。”

“好吧,”塞利纳斯说,“那大家继续讲故事吧。此外,在我们跑到伯劳鸟家敲门前,我们也无法保证他不会主动来这点我们的名。如果这些临睡前的故事在某些方面能够帮助我们活下来,那么,我说,我们大家都赶快来听听吧,不然我们还没听,就被我们要访问的流动食品加工机给剁了,切成肉丁了。”

“你真是恶心。”布劳恩·拉米亚说。

“啊,小心肝,”塞利纳斯说道,“这句话你昨晚第二次高潮后也说过。”

拉米亚别过头去。霍伊特神父清清嗓子,说道:“轮到谁了?我是说,轮到谁讲故事了?”沉默蔓延。

“我。”费德曼·卡萨德说。这个高挑的男人伸手摸进白色短上衣的口袋,举起一片纸,上面描着一个大大的“2”字。

“现在开始讲,可以吗?”索尔·温特伯问。

卡萨德仿佛是要笑。“我完全不赞同讲故事,”他说,“不过,要是干了以后就完了,那么还是快一点干。①”

“嘿!”马丁·塞利纳斯喊道,“这家伙知道大流亡前的剧作家。”

“是莎士比亚吗?”霍伊特神父问。

“放屁,”塞利纳斯说,“勒纳与他妈的洛威①。该死的尼尔·西蒙②。他妈的哈默·博斯滕。”

“上校,”索尔·温特伯郑重说道,“你瞧,天气很好。看样子,接下来几个小时里,我们大家都没什么要紧的事要做,如果你能在这餐桌上分享你的故事,告诉我们,是什么东西带你来到海伯利安,进行这最后一次伯劳鸟朝圣,我们将感激不尽。”

卡萨德点点头。天气变得很暖和了,帆布雨篷噼啪作响,甲板也嘎吱作响,悬浮游船“贝纳勒斯号”稳稳地溯流而上,朝着山脉,朝着沼泽,朝着伯劳鸟驶去。

第三章

士兵的故事:

战地情人

在爱静阁③战役期间,费德曼·卡萨德邂逅了那个他将花费余生去寻找的女人。

当时是公元1415年十月下旬一个阴冷潮湿的上午。卡萨德被嵌入那个时代,扮演一名亨利五世的弓箭手。早在八月十四日,英国人就踏上了法国领土,并在十月八日同人多势众的法军遭遇,之后节节败退。而今,亨利五世说服了他的作战理事会,使其相信英军能在急行军后打败法国人,并回到加莱港④这一安全之地。是的,他们已经失败过一次。可现在,十月二十五日阴雨连绵的拂晓时分,这支人数七千出头,且大部分是弓箭手的军队,正再次面对一公里外穿越泥泞土地的法国人,那可是两万八千名全副武装的法军!

卡萨德现在感到又冷又累,恶心和恐惧也纠缠着他。一周来,弓箭手们仅以半烂的梅子果腹,一直熬到现在,以至于现在队伍里几乎所有人都被腹泻折磨着。昨晚躺在潮湿的土地上,周遭低于华氏五十度的环境让他久久不能入眠。这是一种难以想象的真实感,卡萨德有些震惊,奥林帕斯指挥学校的历史战略网络远远超越了普通的全息模拟系统,就好像成形全息像远远超越了锡版照相一样。卡萨德明白,自己绝不想受伤,因为这网络提供的物理感觉太真实了。况且以前也有这样的传闻,说有学员在历战网中受了致命伤,真的死在了意识模拟舱里。

和亨利王右翼的其他弓箭手一样,他就这样注视了法国人大半个上午,最后三角旗终于挥动起来了。那些模拟而成的15世纪士兵开始嚎叫,弓箭手们遵从亨利的命令慢慢逼近敌人。英国人参差的阵线向两端延伸了七百多米,处于两片树林的中间地带,整个阵线中都是一簇簇如卡萨德似的弓箭手,又有小队武装步兵散落其间。英军并没有正规骑兵,所能见到的骑士都在离战承心三四百米远的地方,护卫着亨利王的指挥小队,抑或是围着离卡萨德身处的这片右翼弓箭手的不远处,护卫着约克公爵。这两支队伍让卡萨德想到军部的陆军移动参谋总部,只是林立的“通讯天线”(那些鲜亮的旗帜和软绵绵挂在枪尖的三角旗)轻易暴露了他们的位置。一个明摆着的远程打击对象,他暗自思忖,接着才意识到自己高明的战术显然超越了这个时代。

他注意到法国人那里有充足的马匹,他估计,大概敌人每条阵线后都隐藏着六七百名骑兵,在主战线后又有一长列的骑兵。卡萨德一点也不喜欢马。从全息影像和图片上他曾见过它们,当然直到现在他才真正见到马,那种体格、味道和声响都令他不爽,特别是这些该死的四足畜牲覆盖着胸甲和头甲,蹄子上钉着马蹄铁,背上还驮着身披铠甲端着四米长枪的战士。

英国人停止了进军,卡萨德觉得自己的阵线离法国人约有二百五十米远。从过去一周的经验来看,他知道这已经进入了长弓的射程,当然他也知道自己每次拉满长弓都好像快要把手臂从肩上扯下来似的。

法国人开始大喊大叫,卡萨德觉得这是他们的挑衅。他没有理睬那些漫骂,而是同四周漠然的同伴一起向前走了几步,离开刚才插好长箭的地方,然后开始找块松软的土地,钉下他们手上的木桩。那木桩几乎有一米半长,两头已被削尖。卡萨德已经背着这根又长又重的笨木桩走了一个多礼拜。当初他们行军经过索姆河①某处的树林时接到这个命令,于是所有的弓箭手开始寻找小树苗,然后把它削尖,虽然一度曾怀疑这么做的意义,但现在他明白了。

每三个弓箭手携带着一个重槌,他们开始轮流以一个特定角度将木桩钉进土里。接着卡萨德拿出小刀重新削尖冲向敌军的那端,高度大概与他胸口平齐。做完这一切,他躲到这一长排木刺墙的后面,静待法国人的冲锋。

法国人没有冲锋。

弓箭手们在等待。卡萨德的弓弦已经上紧,四十八支长箭分两扎插在脚边,而脚则踏在合适的位置上。

法国人没有冲锋。

虽然雨停了,但是冷风侵袭,刚才那短暂的行军和钉木桩的任务所产生的微弱身体热量也迅速消失了。战场上只听见人马踩踏大地的颤音,或者偶尔几声喃喃和神经质的大笑,还有法国骑士们变换队形时的马蹄重响,他们还是没有冲锋。

“他妈的,”一个离卡萨德几步远,头发花白的侍卫骂骂咧咧道,“这帮杂种白白浪费了我们一早上的时间,他们最好别再占着茅坑不拉屎。”

卡萨德点点头,他不清楚自己听到的是中世纪英语,或是简单的标准语。他也不知道那侍卫是另一个学员,还是一名导师,抑或仅仅是系统模拟出来的假象,他更不了解这句俗语的表达是不是正确,他根本不在乎。他只知道自己的心正怦怦直跳,手掌满是汗水。于是就在无袖衫上擦了擦手。

忽然间,仿佛亨利王听到了侍卫的喃喃自语,令旗猛地高高扬起,士兵们开始尖叫,一排又一排的弓箭手举起长弓,随着命令拉满,又随着命令施放。

前后四波弓箭头尾相接的长度超过了六千米,闪着寒光的长箭仿若一阵乌云,黑压压升起在英军阵前,然后落向法国人的阵线。

紧接着传来了马的嘶鸣声,以及一千狂乱小孩撞击在一万锡制夜壶上的叮叮咚咚。法国重步兵倾斜着身体,用钢铁头盔、胸甲和肩甲承受着箭雨的猛攻。就军事意义而言,卡萨德知道这样的远程打击效果微乎其微。不过总有些小小的安慰,比如十英寸的长箭刺穿某个倒霉士兵的眼睛,或是射中马匹,让它们失蹄、跳跃、乱撞一起,而骑兵则手忙脚乱地清理它们背上和侧腹的木质箭杆。

但法国人还是没有冲锋。

射击命令继续下达,卡萨德举起长弓、拉满、施放,重复,再重复。天空中每隔十秒就有一阵箭雨遮天蔽日。他感到手臂和背部随着这累人的节奏而疼痛,但他既不感到高兴,也不感到愤怒,这只是在工作而已。前臂酸痛。箭飞出去,循环往复。当头一扎的第十五支箭射出时,身边的战友开始呼喊,他拉住弓,向前瞥了一眼。

法国人开始冲锋了。

骑兵的冲锋是卡萨德从未经历过的。望着一千两百名全副武装的骑士径直冲向自己,他内心的恐惧开始翻腾。虽然整个冲锋不过是短短四十秒钟的事情,但卡萨德觉得这足够让自己口干舌燥,足够让自己呼吸困难,甚至足够让那玩意吓得缩回身体里去。如果自己余下的身体还能找到一个过得去的避难所,那他一定会毫不犹豫地爬进去。

然而当时的情况是,他已经忙得没时间逃了。

射击命令一直持续,他所在阵线的弓箭手对着冲过来的骑兵实施了五次平射,外加一次自由射击,之后,他们往后退了五步。

马儿自然不会笨到往木刺墙上冲去,无论他们的主人如何操控缰绳用力抽打,苦苦哀求它们往前冲,这些畜牲就是在墙边停滞不前。然而第二第三批冲上来的骑士却没有办法像第一批那样陡然停住。于是在那个混乱的时刻,被撞倒在地的马儿不停悲鸣,被抛向空中的骑士惊恐地尖叫,而卡萨德奋勇冲出高声怒号。向他眼前的每个落马骑士冲去,有时弯下腰挥动致命的锤子,有时人群拥挤实在挥动不开,他就用长刀切向盔甲的缝隙处。不一会儿,刚才骂骂咧咧的侍卫、一个遗失头盔的年轻人同他组成了高效的杀戮小组,他们从三个方向围住落马的骑士,卡萨德先用锤子把这些苦苦哀求的家伙砸晕在地,然后三把剑从不同角度结果这些可怜虫。

有一名骑士站了起来,拔剑面对着他们。这家伙掀起自己的面罩,叫嚷着要有荣誉的一对一决斗。之后老兵和年轻人像饿狼一样围住了他,卡萨德退到十步之外,一箭射穿了他的左眼。

这场充满死亡的耍宝歌剧就这么延续着,同旧地用石头和大腿骨决斗以来所有的肉搏战一脉相承。就在第一波的一万名法国武装步兵冲向英军阵地时,他们的这群骑兵已经开始转身溃散。肉搏打破了刚才的战斗节奏,法国人重新掌握主动,此刻,亨利的步兵手持长枪,努力与法国人僵持,与他们保持一杆枪的距离,而卡萨德和其他弓箭手们则在近距离齐射,向人数众多的法军倾泻箭雨。

那并不是战斗的结束,也根本不是决定性时刻。事实上整个战役的转折点,就在它到来之时,却又消失在了肉搏的喧嚣尘埃中。同那时所有的战斗一样,就是几万名步兵手持武器一对一在那里打得昏天黑地。三个小时的战斗主旋律重复再三,不过偶尔会有小调变奏:低效的刺杀,笨拙的反击,以及一个好不光彩的时刻,亨利王下令处决俘虏,而不是放他们留在后方。但传令官和历史学家们在日后都有同一个答案,法国步兵第一次冲锋的混乱之际,胜负就已注定。数千名法国人战死了,英国人对欧洲大陆那一部分的统治又得以延续一段日子。重骑兵、贵族骑士、骑士精神的化身,他们的时代结束了,被几千个衣衫褴褛、手持长弓的平民弓箭手永远钉入了历史的棺材。对这些身首异处的法国贵族来说,最大的侮辱莫过于,如果死人真的能被侮辱的话,这些英国弓箭手,不仅是些普通人,普通得只配同大量孳生的跳蚤相提并论,而且被称作应征兵、油炸面团①、政府兵、咕噜、爱普、斯贝兹、微技、跳鼠。

这就是卡萨德在历战网中所要学习的内容,可他什么也没学到。因为,他遭遇了那场改变他余生的邂逅。

第四章

一匹战马失蹄倒地,有个骑士从马头上飞了下来,在地上滚了一圈,迅速站起,地上溅起的泥还未落地,他已拔腿冲向边上的树林。卡萨德紧随其后,在半路上,他意识到那个侍卫和年轻人没有跟上来,这没什么,肾上腺素的刺激和嗜血的冲动拽着他继续前进。

这家伙穿着超过六十磅的笨重铠甲,而且刚刚从急速奔跑的马上甩了出来,按理说,应该是个能手到擒来的猎物。可他并不是。法国人朝身后瞥了一眼,看见卡萨德正全速向他冲来,手里提着大锤,眼里满是志在必得。于是他马上加速跑进了树林,比猎手快了十五米左右。

卡萨德停下来喘着粗气的时候,已经跑到林子深处了。他柱着大锤,思索自己目前的处境。背后极远处的战场上,锤打声、喊叫声和撞击声已经由于长距离和灌木的遮挡而听不清楚了。光秃秃的树枝上,挂着前夜暴雨肆虐后留下的水滴;地上则铺着一层厚厚的老叶,还有到处散落的枯枝烂果和纠结不清的灌木荆棘。刚进树林的最初二十多米,卡萨德还可以从那家伙留下的脚印和踏断的枯枝来判断他的行踪,可现在,地上被鹿践踏的痕迹和野草丛生的小道让他失去了目标。

他缓缓往林子深处走去,努力感知除了自己粗重的喘息和怦怦的心跳以外的其他声音。目前从战术角度而言,卡萨德觉得自己做了一个不甚明智的决定。那个法国佬全身包裹着铠甲,正手提长剑躲在树丛里。他随时可能摆脱目前的惊慌失措,对这暂时的耻辱感到懊悔,进而想起那么多年的战斗训练。卡萨德当然也接受过训练,他低头看看自己的短上衣和皮背心,还有拿在手里的锤子和系在腰间的短刀。他曾受过训练,使用过高能武器(那东西射程致命:几米到几公里不等)。而且在等离子投掷弹、地狱之鞭、霰弹枪、声波武器、无后座零重力武器、死亡之杖、波动枪、激光枪等武器上都得了高分。当然现在他也学会了使用英格兰长弓。可现在所有这些武器,包括长弓,都不在他身上。

“妈的!见鬼!”卡萨德少尉喃喃道。

那法国佬像只发怒的熊,从灌木丛后杀将出来,他手臂高举,双脚叉开,长剑在空中划出一道平弧,像是要切开卡萨德的肚子。接着我们这位奥校学员试着往后一跳,并打算立马举起锤子。可这两个动作都没有什么效果,法国佬的长剑已然击飞了他的锤子,钝尖还顺势划破了皮革、衬衣、以及皮肤。

卡萨德大吼一声,拽出腰间的短刀,踉踉跄跄往后退去。然而不幸的是,他的右脚踵撞上了一棵倒下的树,摔了个四仰八叉。他一边咒骂,一边滚进一簇树枝丛中。法国佬冲上来,用重剑迅速清理着四周的树枝,宛如一把超大号弯刀。眼看他就要从倒下的灌木丛中清理出一条道的刹那,卡萨德奋力刺出短刀,可惜,除非法国佬残废了,不然那长仅十英寸的短刀对全身包裹着的铁甲实在是隔靴搔痒。那骑士当然没有残废。卡萨德知道,自己永远不会把刀刺进那挥砍的剑刃之恍,他也明白,目前惟一的希望就是逃跑,可四周横七竖八的树干又让他断了这个念头。他可不想在转身逃跑时被人从背后砍上一剑;也不想在爬树的时候被人从屁股下捅一刀;或者应该说,他不想周身任何地方被人伤着。

最后卡萨德摆出一副街头混混拿刀剁人的姿势,蹲在那里;这姿势自他早年在塔尔锡斯①的贫民窟街头打群架以来,就再也没摆过。他心里琢磨着,“模拟”会让他怎么个死法呢。

忽然间,有个黑影悄无声息地出现在法国佬身后。接着,卡萨德那飞掉的锤子重重地砸在了法国佬的肩甲上,那声音竟和用大锤猛砸电磁车的引擎盖一模一样。

法国人蹒跚着转过头,面对后面的威胁,锤子再一次狠狠砸在他的胸口上,一个小巧的人儿拯救了卡萨德。然而法国佬并没有倒下,不过正当他高高举起剑的时候,卡萨德从骑士身后一肩撞在了他的小腿肚上。

四周的树枝纷纷被倒下的骑士压断,那个小巧的攻击者朝前迈了一步,跨在这倒霉蛋的身上,踏住了那只拿剑的手,然后对着他头盔和面罩的防护处就是一阵猛戳。而卡萨德则从人腿和枯枝里解脱出来,一屁股坐在法国人的膝盖上,刀子切进了他的腹股沟、腋下,及侧身盔甲缝隙处。然后,救星跳到一边,踩住骑士的手腕,而卡萨德则用刀划开头盔和盔甲连接处的缝隙,最后把刀插进了面罩的切口里。

锤子最后砸向那把刀,骑士痛苦地大叫,几乎要抓住卡萨德的手。那家伙拱起身,临死前剧烈的痉挛居然抬起了卡萨德和六十磅重的盔甲,之后他终于无力地软了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