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以。曾经成功过,”乔尼轻声说道,“从前,有个人格重建,跟我的差得不是很远。那是个20世纪的诗人,名叫以斯拉?庞德。当时他放弃了自己的人工智能人格逃进了他的赛伯体,逃离了环网。但是这个庞德重建人格疯掉了。”

“也许很清醒。”我说。

“对。”

“那么说,一个人工智能所有的数据和人格可以在赛伯体的有机大脑中存在。”

“当然不行,布劳恩。我全部意识的万分之一都不会幸免于这种转变。有机大脑不能以它们的方式处理信息,连处理最原始的信息也不成。合成的人格不会是原先那个人工智能的人格…它既不会是真正人类的意识,也不会是赛伯体的…”乔尼话说一半便打住了,他很快转过身,看着窗外。

漫长的一分钟过后,我问他:“怎么了?”我伸出一只手,但是没有碰他。

他继续呆呆凝视。“我说这些意识不会变成人类,也许我错了,”他轻轻说道,“缡果产生的人格,很可能可以成为人类,它可以带着某种超凡的疯狂,带着变人的洞彻力。它可以…如果撇去我们这些年来所有的记忆,撇去所有的内核意识…它可以成为这个赛伯体本来设计出来要成为的人格…”

“约翰?济慈。”我说。

乔尼别过脸,不再看那窗外,他闭上了眼睛。声音嘶哑,带着感情。这是我第一次听见他背诵诗:“狂热教徒有梦,他用其编织教会的天堂,亦是野蛮之地,在他那最崇高的睡梦中,臆测天堂,可惜可叹,此梦未录羊皮卷,也未录印第安野生叶悦耳之声仅留倩影。

惟有那月桂树,他们在那居住,做梦,死亡;惟有诗歌能讲述他的梦,惟有美妙的词语能挽救黑色魔力和致哑妖术下的想象力。

活着的人儿说:‘汝非诗人也——也许无法讲述汝之梦’?然则每人的灵魂都不是朽木一块,不单有眼有嘴他还应该有爱应该被他的母语滋养。

此梦现在意欲开演是作为诗人还是狂热教徒的意念,当那撩过我手的温暖笔触埋进坟茔时,我们便会知晓”(这首诗选自济慈的《海伯利安的陨落:一场梦》。这是一开始的几段。)

“我没听懂,”我说,“这诗什么意思?”

“意思是,”乔尼说,“我知道我会做什么决定,为什么我会做。我不想再做一个赛伯人,我想成为一个人类。以前我想去海伯利安。现在我还是想。”

“就因为这决定,有人在一星期前杀了你。”我说。

“对。”

“而你还想尝试一下?”

“对。”

“为什么不在这儿把意识注人你的赛伯体呢?为什么不在环网成为人类?”

“那永远做不到,”乔尼说,“被你看作是复杂星际社会的这个东西,只是内核现实矩阵中的沧海一粟。我不断面对人工智能,并且受他们支配。济慈人格…真正的实体…永远不会生还。”

“好吧,”我说,“你得离开环网。但是有其它殖民地啊。为什么偏偏选择海伯利安?”

乔尼抓住我的手。他的手指又长又暖,而且强壮。“布劳恩,你不明白吗?这里面有很多联系。有充分的理由显示,济慈关于海伯利安的梦想,是某种跨世的交流,是他当时的人格和他现在的人格之间的交流。撇开这些不谈,海伯利安也是我们现在最’关键的神秘之物——不管是物质上,还是诗歌上。很可能的情况是,他…我的出生,死亡,然后又复生,就是为了探索海伯利安。”

“听上去真是疯狂,”我说,“多宏伟的幻想。”

“几乎肯定,”乔尼笑道,“我也一直乐于其中!”他抓住我的胳膊,搂住我的双腿,胳膊环抱住了我,“布劳恩,你会和我一起去吗?和我一起去海伯利安?”

我惊讶得眨眨眼,惊讶,是由于他的问题,也由于我的回答,这让我全身涌过暖意。“会的,”我对他说,“我会去。”

我们走进睡眠区,那天余下的时间里,我们巫山云雨,然后睡去了。最后我由于外面工业壕沟传来的第三层的弱弱光线而醒来。乔尼仰面躺着,他淡褐色的眼睛睁着。

正凝视着天花板,迷失在思绪中。但是并没有太过忘我,他仍然在笑,仍然张开臂膀搂着我。我的脸依偎着他的身体,靠在他的胳膊肘处,继续睡去。

第二天,我和乔尼传送至鲸心,当时,我身着盛装——一条黑色马裤,一袭复兴丝绸材质的上衣,开口上镶嵌着一颗卡弗内血石,还带着一顶优林布雷三角帽。我让乔尼留在中枢终端附近的那家仿木仿铜酒吧里,但是在离开之前,我把一个纸包塞给了他,里面是父亲的自动手枪,我告诉他,如果谁看他一眼,就用枪射他,即便那人是个斗鸡眼。

“环网语真是难懂。”他说。

“那个词可比环网古老多了,”我说,“你只管照我说的去做。”我紧紧捏住他的手,然后头也不回地离开了。

我乘了辆空中汽车,来到政府楼群前,我一路走着,经过了大约九次安全稽核,最后他们终于让我进入了中心场地。我走了半公里,穿越了鹿苑,一边走,一边欣赏着附近湖里的天鹅,欣赏着远处小山顶上的白色大楼。然后,又出现了九个检查点,最后,一名中心安全部门的女士领我走上石板地,走进政府大楼。这是一栋低矮的大楼,但极为优雅,坐落在花园和风景如画的小山中。有一间布置得极为雅致的等候室,但还没等我坐在这真正的大流亡前德库宁(威勒姆?德库宁:美国画家。)作品上休息一下,一名助手就出现了,他领我进入了首席执行官的私人办公室。

梅伊娜?悦石从办公桌那头绕过来,和我握了握手,示意我坐下。这么多年来,我一直在全息电视上看见她,而现在看到她的真人了,反而让我觉得有些不习惯。她的真人给我的印象更深:头发剪得很短,但是似乎在灰白的波浪中爆炸了;脸和下巴带着林肯式的棱角,就像所有研究历史的博学家一样,但是凌驾着整张脸的,是那又大又伤感的褐色眼睛,让人感觉好像是站在了一个真实的原始人面前。

我感觉口干舌燥。“执行官女士,谢谢你能接见我。我知道你有多么的忙。”

“我再忙也有时间见你,布劳恩。就像你父亲再忙也会抽空见我一样,当年我还仅仅是个下级议员呢。”

我点点头。父亲曾经跟我提过这个,他说梅伊娜?悦石是霸主仅有的政治天才。他知道,虽然她在政界起步较晚,但总有一天,她会成为首席执行官的。我真希望父亲能够活下来目睹这一天。

“布劳恩,你母亲身体还好吗?”

“执行官女士,她很好。她现在几乎寸步不离自由岛,一直待在我们旧时的避暑地。但是我每年圣诞节都会去那儿看她。”

悦石点点头。她一直随意地坐在大块头的书桌角上,有小报说,这桌子的主人曾①绨是天大之误前一位美国总统,一位被暗杀的总统——但不是林肯。不过,现在她笑了笑,走回到桌子后的简陋椅子边,坐了下来。“我很怀念你的父亲,布劳恩。我真希望他能坐在这个位子上。你来的时候,有没有看看那片湖?”

“看了。”

“你还记得,你和我家的克里斯藤在那儿玩玩具船吗?当时你俩都刚学会走路。”

“只是有个印象,执行官女士。当时我还太小。”

梅伊娜?悦石笑了。这时,一个内部通信器突然呜叫起来,她摆摆手,让它停止了叫唤。“布劳恩,我有什么帮得上忙的?”

我深深吸了口气。“执行官女士,你也许知道,我现在是一名独立的私人侦探…”没等她点头,我接着说道,“我最近在办一个案子,这个案子带我回到了我父亲的自杀…”

第十三章

“布劳恩,你知道,那事调查的尤为彻底了。我看过调查团的报告。”

“对,”我说,“我也看过。但是最近我发现了一些非常奇怪的事,是有关技术内核的,有关它对海伯利安这个世界的态度的。我父亲和你当时不是在宣传一个议案,要把海伯利安介绍进霸主的保护体吗?”

悦石点点头。“对,布劳恩,但那年我们还考虑引进另外十几个殖民世界。可一个也没有成功。”

“对。不过,我想问,内核和人工智能顾问理事会对海伯利安是不是有特别的兴趣?”

执行官拿着一只铁笔,点着下唇。“布劳恩,你知道什么消息?”我开口回答,但她举起一只手指让我先打住。“等等,”她按了按交互面板,“托马斯,我等几分钟再出来。我可能要比预定计划晚点到达,请务必好好款待来自天龙星的贸易代表团。”

我没有见到她按其他什么键,突然,一个蓝金相间的远距传送门嗡嗡地出现在远处的墙上。她示意我先进去。

一片草原,长满了齐膝高的金色草,延绵不绝,伸向远方的地平线。天空是浅黄色的,带着亮闪闪的青铜条纹,那可能是云朵。我没有认出这是哪个世界。

梅伊娜·悦石走了进来,她碰了碰袖子上的通信志装置。远距传送门眨眨眼消失了。一阵暖暖的微风吹过,馨香扑鼻而来。

悦石又碰了碰她的袖子,朝天上瞥了一眼,点点头。“布劳恩,抱歉,让你感到多有不便。卡斯卓一劳塞尔没有数据网,也没有任何卫星。现在,请继续你刚才的话。你发觋了什么消息?”

我朝空荡荡的草原四顾。“也许…不必这么大费周折,到这么安全的地方来谈话。我只是发现,技术内核似乎对海伯利安非常感兴趣。它们建造了一个旧地的模拟…整个世界!”

如果我原先期待着看到震惊,看到惊讶,那我将大失所望。悦石点点头。“对。我们知道旧地模拟这件事。”

反倒是我震惊了。“那为什么连公布都不公布呢?如果内核可以重建旧地,很多人都会感兴趣的。”

悦石开始走起路来,我跟着她闲逛;她迈着大步,我加快步伐跟上她。“布劳恩,霸主不想公布。我们最棒的人类情报来源完全不知道内核这样做的原因。他们一点也明白。现在,我们的明智之举还是等待。你有什么关于海伯利安的消息?”

我不知道自己是否可以信赖孽伊娜?悦石,不管是旧时还是现在。但是我明白,想取之,必先与之。”“它们模拟重建了一个旧地诗人,”我说,“而且,它们似乎鬼迷窍了,想方设法不让这个模拟人知道海伯利安的任何信息。”

悦石摘了根长长的草茎,咬在嘴里。“约翰?济慈赛伯人。”

“对,”这次我加倍小心了,不轻易露出惊讶之情,“我知道,父亲当时强烈要求为海伯利安取得保护体的地位。如果内核对那地方有着什么特别的兴趣,它们也许…也许操纵了…”

“你父亲表面上的自杀?”

“不是吗?”

微风拂过,金色的草泛起波纹。我们脚下的茎秆丛中,有什么非常小的东西飞蹿离。“布劳恩,那也并非不可能。但是我们完全没有证据。告诉我,这个赛伯人想做什么。”

“你先告诉我,为什么内核对海伯利安这么感兴趣。”

这个垂老的女人摊开双手。“布劳恩,要是我们知道,我晚上就能睡得安稳些了:就我们所知,技术内核已经对海伯利安着迷了几个世纪了。首席执行官耶夫申斯基曾允许阿斯奎斯的比利王到这个行星上开拓殖民,这件事几乎让人工智能退出环网。

近,我们在那建立了超光发射器,也带来了相似的危机。”

“但人工智能没有退出。

“没有,布劳恩,看那样子,它们更加需要我们,而不是我们需要它们,不管是为了什么理由。”

“但是,如果它们对海伯利安这么感兴趣的话,为什么不让它加入环网呢?这样它们不就能自己去那儿了吗?”

悦石用手梳理着头发。高高在上的青铜色云朵泛起涟漪,肯定有什么猛烈的急流吹过。“它们非常固执,不让海伯利安加人环网,”她说,“这真是有趣的悖论。告诉我赛伯人想要做什么。”

“你先告诉我,为什么内核对海伯利安那么着迷。”

“那告诉我最好的猜测。”

首席执行官悦石拉出嘴里的草茎,端详着。“我们相信,内核正在从事一项完全不可思议的计划,可以让它们预测…一切。让它们操纵一切变数,空间、时间、历史的变数,把这一切作为一份可以管理的信息。”

“终极智能计划。”我脱口而出,进而明白我太轻率了,但不去管它。

这次,首席执行官悦石的确露出了震惊之情。“你怎么知道的?”

“这个计划和海伯利安有什么关系?”,悦石叹了口气。“布劳恩。我们无法确信。但是我们的确知道,海伯利安上有着反常的东西,技术内核没办法把这个因素考虑进预测分析中。你知道所谓的光阴冢吗!伯劳教会认为那是神圣之物。”

“当然知道。光阴冢已经暂时不向旅客开放了。”

“对。因为几十年前,有个研究员在那发生了一起事故,我们的科学家证实,光阴冢附近的逆熵场不仅仅如大众所相信的那样,只是一种保护,防止时间的侵蚀效应。”

“那到底是什么?”

“它是一种场…或者说,是力量的残余,事实上正是它,驱使着光阴冢和冢内之物从某个遥远的未来出发,逆着时间回退。”

“冢内之物?”我说,“但是光阴冢是空的。从它们被发现到现在,都是空的。”

“现在是空的,”梅伊娜?悦石说,“但是有迹象显示,里面曾经有过东西,就在它们打开的时候,在我们不远的将来,将会有满满的东西。”

我盯着她。“多远?”

她那黑色的眼眸依旧带着温柔,但是她摇摇头,谈话到此结束。“布劳恩,我已经告诉你太多东西了。你不许向别人转述。如果必要,我们会保证你保持沉默。”

为了掩饰自己的疑惑,我摘了一片叶子,撕成几片塞进嘴里嚼起来。“好吧,”我说,“光阴冢里会出现什么呢?外星人?炸弹?几条逆时间运行的太空舱?”

悦石板着脸笑了笑。“布劳恩,要是我们知道,我们就能超越内核了,但是我们没有。”笑容消失了,“有个假设是,光阴冢和未来战争有关。也许,是通过重新安排过去,来对未来宿怨进行清算。”

“苍天在上,那是谁和谁的战争啊?”

她再次摊开双手。“布劳恩,我们要回去了。现在,可不可以告诉我,这个济慈赛伯人想要做什么?”

我低头看了看,然后回过身与她镇静的目光相遇了。我无法相信任何人,但是内核和伯劳教会全都知道乔尼的计划了。如果这是一场三方演义,那么任何一方都应该知道这件事,万一这伙人中有好人呢。“他打算将他的意识注入到赛伯体中,”我笨笨地说道,“悦石女士,他打算成为人类,然后到海伯利安去。我会和他一起去。”

她盯着我,沉默了很长一段时间。她是议院和全局的领事,是政府首席官员,这个政府横跨了几乎两百个世界,统领着数百亿人类。然后她说:“那他是打算乘圣徒飞船进行朝圣,对不对?”

“对。”

“不可能。”梅伊娜?悦石说。

“你说什么?”

“我是说,‘北美红杉’不许离开霸主空间半步。不会再有朝圣了,除非议院觉得那对我们有利。”她的声音硬邦邦的,犹如钢铁。

“我和乔尼会乘回旋飞船去,”我说,“反正朝圣也只是失败者的游戏罢了。”

“不,”她说,“这段时间,不会再有民用回旋飞船去海伯利安了。”

“民用”这个词点拨了我。“要开战了?”

悦石双唇紧闭。她点点头。“之后回旋飞船才能去那儿。”

“与…驱逐者开战吗?”

“起初是。布劳恩,你可以这样看,这是我们要强迫技术内核作出表态的一种方式。我们要么将海伯利安系统并人环网,收归军部保护,要么它就落入另一个种族手里了,而这个种族对内核,对所有人工智能是嗤之以鼻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