屋内寂静,阿客攥着被子听。可他沉默了半晌,才道:“朕不是个木头人,是人就会有私情……会想让自己喜欢的人喜欢。阿客,你可以依赖我。你总是万事不求我,怎么会知道我可以为你做哪些事。怎么会知道,我也是很值得你喜欢的。”他又沉默了一会儿,“你总是一个人烦恼,这只令我加倍焦躁罢了。贵为天子又怎么样?我睡在你身旁时,你也还是会叹着气,睡不住觉……你竟不觉得,我也是可以依靠的。”

他言辞谆谆。可阿客知道,他是对着死去的卢德音说的。

她知道自己所能利用的就只有他对卢德音的喜欢和自己与卢德音的相像。然而令她对他不择手段,她也是做不到的。听他当面剖白,少不得将其余的烦心事姑且放开。

她便也坐起身,“臣妾一个人烦恼,只因为不曾习惯依赖旁人。与喜不喜欢并无什么关联。”又道,“……陛下可愿意与臣妾说说您喜欢的那个人?”

苏秉正眼中便有迷茫,他望着她,似乎知道她在说什么,可又并不当真能回味过来。

阿客便也接着说道:“人非草木,孰能无情——文嘉皇后曾对臣妾说过一句话。”她见苏秉正蓦然便警惕起来,仿佛浑身的刺一根根的竖起一般。知道他在这一刻终于明辨了。才接着说道,“她说,陛下是她这一辈子最重要的人,便什么都能为之舍下。非要说喜欢不喜欢,反倒浅薄了。”

苏秉正眼瞳便是一缩,半晌,方问出一句话来,“阿客……她还说过些什么?”

……

第二日他起得早。

阿客在窸窣的脚步声中醒来时,天色尚没有亮。宫女内侍们在服侍苏秉正更衣,阿客才想起,这一日已是初七,年假过去,该有一次早朝。她忙起身服侍他洗漱,苏秉正抬手止了她,道,“昨日睡的晚,你再歇一会儿吧。”

阿客道:“不差那么一会儿。”

她便上前为他平整冠带,佩戴鸣玉。两个人竟都觉得有些尴尬,一时无话。

外间天尚黑,只有些未消的残雪映着橘色的灯火,透出些明。两个人各自沉默的用膳,苏秉正忽而就寻了个话题,道是,“上回你有条宫绦落在了乾德殿里,上有一枚白玉葫芦,十分精妙。”

阿客想了一会儿才记起来,道:“也是偶然翻出来,自己都不记得什么时候得来的了。瞧着上面文理雕刻得十分别致,便佩上了。”

苏秉正道:“是梵文大悲咒,这么小的地方雕刻出来,可谓巧夺天工了。”片刻后又道,“你心里,是不是还记着阿拙?”

阿客道:“……自然是不能忘的。可入土为安。我若总放不下,她怎么能安心转世?”

苏秉正道:“你十分想得开。”他想说他只怕阿客不等他,却说不出口。

经历了昨晚,他不能不将眼前人与阿客区别开。每对她说一句话,他都要记着阿客已经不在了,眼前的并不是她。可奇怪的是,他心里感到的竟不是难受。

他想,也许自己是移情别恋了。他看着她的时候,竟仿佛时十四五岁的年岁上无忧无虑的喜欢阿客,并且以为阿客也会喜欢他时的心境。这本该令他难受的——你瞧他终究还是移情别恋了,在他知道阿客对他的感情比喜欢更深厚时。

可总过要走出这一步的。

他抬眼望见那扇开着的窗子,窗外红梅含苞U秉正就起身去博古架上,取下信匣。那匣子里其实只躺了一张花笺,是那年七夕节,阿客写来邀他小酌的请柬。

那日收到花笺的时候,他就将所有事都给忘了。他不敢想阿客是什么意思,给出那么多解释好让自己别抱有太多绮念。可又怕万一真有苗头,再因自己的不解风情给错失了。便连到了之后该怎么跟阿客打招呼,都设想过许多情形。

自然是都没有用上。

那夜月亮早早的沉下去,他们就坐在庭院里看天河。还像年少的时候,在她面前他总有炫耀不完的本事,她就含笑静静的听。她还叫他“黎哥儿”,偶尔也插嘴说些琐事。她读的杂书多,什么东西都是信手拈来。听她娓娓道来,苏秉正心境总格外容易平复。

不知不觉就聊到很晚……他便踟躇起来,不知她是忘了该赶他,还是默许他留下过夜。

终于一直耗到不能再拖延的时辰,她已经露出了倦意,仿佛垂头就能睡过去。

他偷偷的想要摸一摸她的手,却被她拉住了。她只垂着头,轻轻的说,“别走。”

那一晚他抱她的时候,手上其实一直都在发抖。他手心的汗渍沾了她的头发,生怕扯疼了她,便不敢动。那大概是他一辈子最笨拙的一场性事。天明的时候她在他臂弯里睡过去,他只是将她贴在怀里,生怕一觉醒来发现是一场梦。

他以为十年错过,终于有了转折。那是这辈子他唯一想要的人,她终于愿意和他在一起。哪怕她还没有爱上他,只要给他机会,他们总还是有未来的。

但这一辈子,其实也就只有这么长而已。

他居高临下的在嘲讽苏秉良,其实也不过是自欺欺人罢了。

接连数日,苏秉正心情都不好。

这不是能道与外人的事,他就只能闷在心里。

只有在蓬莱殿里,瞧见卢佳音的时候,才能将这些心事暂且遗忘了。

忘记自己喜欢的人固然难,但死别的时日久了,明知无望,渐渐也就习以为常。甚至连痛楚都觉不大出来。自那日当着卢佳音的面提起阿客,苏秉正便再不能将她做阿客的替身。可他有时也会恍惚,觉得自己现在对她和之前其实并无太多的区别——毕竟都生着那样一张脸,叫着那样一个名字,连日常的谈吐习性都难以区分。

然而再像也不是同一个人。她不曾经历过阿客所经历的人生,不曾和他一起长大,也不曾在那些年岁里被他爱过。她们就只是截然不同的两个人。

不过这世间也并没有不许人移情别恋的道理。凭什么他就只能一辈子只喜欢阿客?阿客都不肯爱他。

如今这样过日子,很好。

这一日他照旧宿在了蓬莱殿中。因眼看着就是上元灯节,王夕月又忙碌起来。

作者有话要说:抱歉,进展太慢了

到了很关键的时候了,脑子里构思了很多遍,一下笔又跑了

本来想多写些再贴的……熬不住了。明天补吧

44

三皇子身旁照料的奶妈、保母尽够用了,又有采白这一等的掌侍姑姑在,也并不需王夕月操持许多。

只是近来她颇有紧迫之意,便十分不想被这些琐事削减了与三皇子相处的时间。干脆将他带着身边听事。

三皇子也不淘人,安坐在王夕月的怀里,就瞧着底下人生百相。没见过的东西和人,总是容易吸引他的注意,他倒也十分得趣。宫里的姑姑们自然都是懂事的,只随口说几句得体的奉承话,并没有蝎蝎螫螫的做什么姿态。这一上午过得倒也平静。

一时各宫里、亲眷间的赏赐,洒扫祭祀一干事宜安排妥当了。王夕月才略起来活动了活动,将小皇子托在怀里,笑道:“你却十分乖巧,给我省了不少心。瞧你盯着看了一上午,都看出些什么来呀?”

小皇子自然不明白这底下许多人的许多关节,他爱高,王夕月一将他托举起来,便十分开心。咿咿呀呀的说道,“娘娘……娘娘……”

他咬字尚不十分清晰,王夕月只是逗弄他,哪里想的了这么多?还是流雪忽然欢喜道,“小殿下可是在叫‘娘娘’?”

王夕月才“哎呀”了一声,立刻欢喜得狠亲了他两口。可也知道这个“娘娘”她是当不起的。这宫里能让皇子公主们叫一声“娘娘”的,也只有已故的文嘉皇后。小皇子叫了,她敢不敢应,也得看苏秉正准不准。

然而若不能叫娘,以后小皇子又怎么称呼她?若也只跟旁人一般称她昭仪,未免太憋屈。毕竟这是她养育的第一个孩子,虽不是她怀胎十月所生,可也用了许多心力。这孩子在她心里,也与旁人是不同的。

是以欢喜过后,竟有些酸涩了。笑道,“也不知你是从哪里学来的。万一你阿爹以为是我教的,可就说不清了。”想了想自己倒也了然了——那些来禀事的姑姑,自然都是称呼他“昭仪娘娘”的。这孩子听了一上午,也跟着有样学样。随口就冒出来了。

若只知道悲春伤秋,那也就不是王夕月了。她想明白了原委,也只斟酌了小半刻,便对流雪道:“若再有人来禀事,且让甘棠看着处置。我带着三郎去蓬莱殿走一趟。”

蓬莱殿里,苏秉正正在窗下画梅花。

也是那日与卢佳音说起阿客为他绣的窗屏,忽而就想要画了。那画屏在他记忆中多么清晰,仿佛触手可及般,可真去画时,却又觉得自己仿佛什么都不记得。纸上笔势游走着,那寒梅根骨清韵渐成,记忆中画屏上的图案,却渐渐模糊至不可分辨了。

他提着笔端详了一阵子,反而更觉得感伤了,“总以为自己都记得的……”

阿客便道,“世事繁芜,哪能一枝一叶都记得分明?陛下记得当日那片梅花海,必也是有所触动的。那份用心便没有被辜负。”

苏秉正仍只是闷闷的,自嘲道,“纵然辜负了,阿客大约也不会在意。就只是朕自己难过罢了。”

便将画随手挪到一旁,说道,“阿客最不爱的便是工笔白描与刺绣。偏偏这两样做的最多。阿娘爱她的花鸟,她便给阿娘画,每一根羽毛都细及纤毫,仿佛可以捧着手里观赏。我不爱带旁人的针线,她便也给我绣。千枝万朵也一针一线的绣起来。可她做事只因为该去做,你都不知道,她是不是真的喜欢,是不是真的愿意。”

他说的淡然,可阿客却听得难过——她并不觉得这有什么不对,人生本就有许多不如意。若都由着自己喜欢,得过成什么样子?可自苏秉正口中说出来,却又令人觉得体贴这本身就是件十分无情的事。

她瞧见苏秉正的肩膀,那月白的衫子竟让她感到落寞。犹豫了片刻,还是上前抱住了他。

看着多么瘦的青年,抱上去也才能觉出那肩膀的宽广坚强来。男人的身体终究跟女人是不同的。

也只有抱上去了,才觉出,拥抱他也不过就是这么简单的事。她手上有些虚,却还是沉心圈住了他的腰,就将脸贴在他的脊背上,轻轻的舒了口气。

“……女人的针线,也不是给谁都肯做的。皇后当年也必是两心望如一,想与陛下白头偕老的。”

她说的也并不全是假话。当年她确实想要苏秉正好好过日子的。只是世事难料,纵然你已一退再退,最后也还是难免生变。

那日良哥儿去山寺里寻她,其实也是对她的心的逼问。她选择留下来,便是最后的答案。可良哥儿的行踪却被发现了,寺里的戒备骤然严密起来。阿客固然笑他“蠢”,嘲笑他居然以为她会放弃眼看要到手的太子妃位,跟一个逃犯去流亡。可她终究不能眼看他去送死。

她将他暂且藏在自己的斋房里。想着将他藏在衣物箱子里,寻机下山的时候,将他带出去放走。因他身上衣服脏污破烂,难免引人注目,便寻了件侍卫的衣裳令他换上。可偏偏就那么巧,他换衣裳的当口,苏秉正去了。

阿客在门外拦了苏秉正,想将他引开。可终究还是没能瞒过去,他就那么闯进屋里去,瞧见良哥儿衣衫不整的自衣橱里跌出来。

再后来的事,便不可控制了。

苏秉正杀了良哥儿,将剑钉在她的脸旁,最终还是没下去手伤他。

他将她的名声保全得很好,甚至没有人知道良哥儿曾出现在她房里。只以为良哥儿是要挟持苏秉正时,反而被他击杀了。

可良哥儿毕竟死在他的手里。

她想忘却终不能忘,良哥儿就那么在她的梦里,一点点的将她的自欺欺人剥去。跟苏秉正的每一次肌肤相亲都要加重她的心病,终于到了无药可医的地步。她纵然真的想过,要和苏秉正好好过日子,也已经不能。

苏秉正说她无情,其实她也并不是无情。就只是追求不同罢了。上天不许她嫁与良哥儿,又不玉成她和秦明桥。就非要令她和黎哥儿做夫妻。她固然百般抗拒,可最后也还是接受了。她始终都在努力将日子过顺了,可不论良哥儿还是黎哥儿,都只想拷问她是不是喜欢……世上哪有那么多喜欢就一定要在一起,在一起就一定要不死不休啊?

她只是个普通人罢了。想将日子过平顺了,哪怕再艰难,也总是不停的调整心态与策略去适应。可她的承受也是有极限的,太重的打击也会让她从内里崩坏掉,再调整不好,再也修不好。

她还是那句话。她一辈子固然诸多不如意,可真的回首往事,每一个选择,她都不后悔。

——她就只是在此刻旁观时,忽然便破出了自己那个小世界,看到了苏秉正的心。他是有哪怕抛弃一切,也要爱她。哪怕她从内里崩坏掉了,也不放开她的觉悟的。而他想要的,就只是能和她在一起罢了。若她表露出喜欢来,他还不知该怎么幸福。

他们所求都只有这么简单。只因她喜欢上良哥儿而不是他,就成了不可调和。

他们的一辈子,就因这一点差错,给毁掉了。

她靠在苏秉正的脊背上,轻声道:“黎哥儿……”

苏秉正便回过身,将她抱在了怀里。固然知道眼前的人是卢佳音,可她叫黎哥儿时,他依旧会恍神。俯身瞧见她似有迷茫的目光,便略有些疑惑。

她似乎要说什么,他耐心的等着。可她张了张嘴便抿了唇,垂下长睫半含着眸光,似是十分难以启齿。

他等了片刻,恍然便明白了些什么。心口乍然就砰砰的跳动起来。

可他什么也不替她说。

阿客踟躇了一会儿,便闭上眼睛,踮脚来亲吻她。苏秉正只是扶住了她的肩膀,问道,“无缘无故的,怎么了?”

阿客咬了嘴唇,连眼角也微微的泛红。那赧然便如桃花□般熏人。

她低头沉默片刻,还是开口道:“就只是想亲亲你。”

苏秉正眯了眼睛,静默的审视着她,忽然就道:“朕并没有脆弱到这种地步。得不到阿客的喜欢,便需要旁人来安慰。”

阿客微微的有些羞恼,道:“我就只是想趁人之危罢了。没有得逞,此刻力气也散尽了。再不敢了。”

她转身欲走,苏秉正只一伸手,就将她圈住了,沉了声音,轻轻道:“你好大的胆子啊。”

他才要俯身教导她,外间便有一声轻呼。阿客下意识便要将他推开,苏秉正已将她按在怀里护着,叱道,“什么事?”

芣苡忙躬身进来,把头垂得低低的,十分懊悔,“王昭仪与三皇子到了。”

王夕月进屋便觉得有些不对。一面与苏秉正请过安坐下叙话,一面就不动声色的打量了一圈。就已经明白,阿客与苏秉正之间也许是发生了什么。

她脑子里便顿了一顿。

苏秉正这些妃嫔们,要说清醒,谁能清醒得过王夕月?可就算是王夕月,要说对苏秉正半点心动都不曾有,那也是骗人的。她记得自己初初入宫时,遥遥望见苏秉正,那仪容宛若天人,已然心生憧憬。只不过她比旁人更敏锐,早早的就看穿苏秉正痴情的是卢德音——若苏秉正痴情的是周明艳乃至他的表妹萧雁娘,她大可以一争,横竖都是给人做妾的。可人家喜欢的是明媒正娶的妻子,她还搀和什么?嫌不够多余吗?便早早的就将这份心思疏散了。

她人生态度十分的现实且平和。固然看谁都满身毛病,可也没觉得自己就比旁人更纯洁善良,该当宠爱。因此苏秉正利用她,她也没觉得有什么不好。毋宁说还觉得十分合算,毕竟苏秉正给她的回馈十分丰厚。且她心里敬重卢德音端方宽厚,觉得自己站在皇后这边,那就是站在道义这边。她很愿意将周明艳想象做奸妃——人活在深宫,能受宠晋位斗奸妃,那就是圆满人生啊。何况这奸妃总找她麻烦让她十分想抽她的脸,有皇帝赞助何乐而不为?

就算是现在,人人都瞧见皇后的位子了……王夕月也还是安于当一个妃子——这心态很有些矫情,属于她人生中风花雪月的那一面。盖因自己对苏秉正的憧憬,其实也有很大一部分原因是他的痴情。她想见他与卢德音终成眷属。如果不成,那他就一辈子光棍着吧。

是以,苏秉正拿卢佳音当替身,她乐见其成。可现在她乍然意识到,苏秉正可能真的动心了……心里忽然就停了一拍。

阿客似乎也觉出了她的不对劲,便关切道:“是遇着什么烦心事了吗?”

王夕月忙就回过神来,笑道:“是忽然想起一件事。前日皇上说起来,要放出一批宫女去——那些个犯错被罚的,也一并赦免了。横竖是不得用了,干脆一并放出。更有一批年纪大些的,也不好总耽搁着……”

阿客拿了布老虎给三郎玩。一面点了点头,表示听着。

王夕月就接着道:“你殿里有谁要送出去,且先打个招呼。怎么补还要商量。”

阿客道:“这个却得好好的查一查。”

王夕月道:“不急,横竖得过了十五呢。”

三郎已经跟布老虎滚到一块儿去,他模样比布老虎还要憨态可掬。两个人注意力便被吸引过去,一起瞧着他玩。王夕月就对阿客笑道,“你做的?”

阿客道:“横竖没什么事儿,做来给孩子玩。”

王夕月也不多问,就凑过去问三郎,“这是什么啊……”

三郎光玩的高兴,还真不知道是什么。因是阿客拿给他的,便仰头望阿客。

阿客就笑道:“老~虎~”

三郎试着学了嘴型,阿客便又教了一遍。他大概得法了,便高兴的拍着手,道:“虎……虎……”

阿客笑着去揉他的头发,“对了,老虎,虎虎……”

三郎眉眼晶亮的望着她,忽然就蹦出一声,“娘……”

阿客骤然就有些发懵,瞧见三郎还在望着她,却不知该怎么回答。她就只是无措的回头望苏秉正。

这一声叫的突兀,可又清晰无比,满屋子人都瞧着苏秉正,只三郎望着阿客,尚不更事,那眼睛干净无辜,映着的世界也单纯美好。他尚不知自己投下了什么,还在等着阿客回应。

这一声也出乎王夕月的预料。

她本想着,三郎当着苏秉正的面叫出来,苏秉正总要有表态的。可三郎叫的是阿客,不能不令她失措。

她待要糊弄过去时,苏秉正已经走上前,一把将三郎托起来。三郎便又挥舞着手臂笑。

苏秉正跟着他笑起来。一屋子人都松懈下来,面色各异。

可苏秉正托着三郎,送至阿客面前,就那么让他细瞧着。忽而就沉静下来,问道:“你叫她什么?”

45雾散(三)

三郎尚在不会瞧眼色的年纪,可一屋子人的目光骤然集中到他身上去,他也会警觉,就懵懂地望了一圈,那声音越发低下来,却还是清晰可辨的叫了一声,“娘。”

阿客那一声“嗯”就含在嗓子里,几乎就要不受控制的冲出来。她想,也许他并不真的懂这个字的含义,就只是随口一喊罢了。

可她再努力的克制,想要说些场面话打破这令人不安的沉静,眼泪还是滚落下来。

失态至此,再做掩饰反而欲盖弥彰,她只抬头望着苏秉正。

三郎自己哭的本来就少,更是头一回见旁人哭。看阿客落泪,便抬手给她擦。阿客瞧见他无知却又一本正经的神态,眼泪越发止不住。她多么的想将他抱到怀里,可终于还是对苏秉正道:“三郎……小殿下尚不懂事,等大些就——”

苏秉正却骤然道:“怎么,三郎这一声,还叫委屈你了?”

这话音里已带了些怒意,阿客分辨得出来。可他既然这么不能接受,做什么还非要让三郎再叫一遍?

她便说道:“臣妾不敢……只是心里欢喜得紧,可又知道自己当不起,所以难过……”

苏秉正就被噎了回去。

他的心情也十分复杂,一面想敦促自己下定决心,一面却又隐隐的愤懑和难过。

这是他和阿客的孩子,这孩子却要管旁人叫娘——谁敢取代了阿客,令他的儿子叫娘?

可这也许就是卢佳音的命。她就是有这样的福分,轻而易举的,就将本该属于阿客的一切,接到手里去。

他将三郎抱在怀里,三郎还在懵懂地回头看卢佳音。

他且犹豫着,便听王夕月道:“妹妹也不必难过,小殿下只是有样学样。他才多大,哪里知道这个字的含义?要说当不起,这阖宫上下,谁能当得起呢?小殿下的娘亲,也只能是文嘉皇后。”

阿客轻声道:“是呢……”她的声音便哽咽了,“可我想当这孩子的娘。”

苏秉正脑中就一顿,不由就抬眼望向阿客。阿客也回望着他,泪眼朦胧,“我知道这是痴心妄想,可我真的想当这孩子的娘。孩子怎么可以没有娘疼?”她又怎么能放得下自己的孩子。

她这话说出来,便触了王夕月的底限。王夕月一时便顾不得,张口就道:“你未免贪心太过,文嘉皇后岂是你能攀比的?萤火之光也敢冒犯明月之辉,你也……”

苏秉正道:“够了,轮不到你来评判。”

王夕月屈膝跪倒,却倔强地仰望着他,“陛下!”

苏秉正与她毕竟是有些默契在的,声音便宽和了些,道:“我知道,这数月里你养育三郎辛苦,然而你也该明白自己的身份。”

王夕月抿了嘴唇,泪水就涌上来。她平日里几乎将眼泪当成了武器,那是说哭就哭,想哭成什么样就能哭成什么样,比如意还如意。可这次却不知怎么的,越是止不住泪水,便越是不想哭出来,她便知道自己这回是真的委屈了。

都是一样的侍妾,凭什么她就要明白身份,卢佳音就能大放厥词?想当三郎的娘,她还真敢说出来啊,这后宫里谁不想当三皇子的娘?可也要看自己配不配!吵着嚷着想给人当娘,有……有这么不守规矩的吗?!

然而她也是知道的,这话卢佳音敢说出来,她却不敢。她若敢说想给三郎当娘,甚至都不值苏秉正一笑,便要被彻底淘汰出局。

她忽然就有些后悔,若自己当日听从了华阳公主的话,用妻子而不是侍妾的方式去爱护而不是谄媚苏秉正,如今敢说出这话的,是不是就能换成自己?

可她随即就摇头了——她不敢。她既不敢冒险去爱苏秉正,也不敢冒险说出“想当三郎的娘”这番话。盖因苏秉正有三尺逆鳞,犯之则必奋起伤人。在这真龙猛虎面前,任何人都不过是碾之即死的蝼蚁。而不论是她对苏秉正的关切还是对三郎的喜爱,都没深厚到让她甘于去承担这后果的地步。

可是她也并非没有付出心力啊……凭什么她就该拱手相让?

王夕月只觉得,委屈之一物,实在是害人不浅。你瞧她战斗力直降为渣,竟就感情用事了。她又没长一张酷似文嘉皇后的脸,就算再泪眼朦胧地望着苏秉正,苏秉正也不会感到半点心疼,大约就只会觉得烦不胜烦。

想到这里,她便将泪水擦了擦,道:“是,是臣妾不懂事了。臣妾只是看不到有人冒犯文嘉皇后,舍不得让小殿下受委屈,可陛下心里必然比臣妾更心疼他们。”

——这个时候,她唯一能给自己加分的做法,也只有体谅苏秉正了。

可苏秉正凝眉审视了她片刻,忽而就淡漠的道:“……你明白就好。”

王夕月心里就又停了一拍……随即她便想起那日华阳失望的目光。她知道自己没有做错,可她此刻的做法,必定又要令华阳失望。

这一对姐弟,为人处事上固然诸多不同,可他们肯交心,却也都是同一类——肯将真心给他们的人。而她似乎已失却了交付真心的能力,就只剩下计算优劣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