待侍卫们离开了,便有船悄无声息的靠岸。

萧雁娘揽裙下船,先打量了湖心岛一圈。正是暮春百花谢尽的时候,岛上无可观览,且兼少人打扫,便里里外外的透着荒芜气息。萧雁娘眉心先皱起来,便不往里去,只差遣身旁侍女,“去寻卢婕妤过来……”

阿客如何能想到,萧雁娘竟亲自过来了?见了她反倒吓了一跳。再瞧见湖中那二十多艘小船,心下也就了然——要说萧雁娘百无禁忌,有时她胆子真心大得让人怀疑她智商。也不知她是大智若愚,还是傻人傻福。

便道:“你怎么亲自来了?”

萧雁娘也不在乎,就说,“等了这么久你才给信儿,我能不着急吗?恰好今天心情好,干脆就自己过来了。”

阿客便问,“是出了什么事吗?”

萧雁娘便将这些日子苏恒如何打周明艳脸的事粗略跟阿客一说,得意洋洋的道:“可真是大快人心呢。以为皇后阿姊不在了,她就能为所欲为吗?皇上可没那么糊涂。我看你这次是白担惊受怕了,皇上既然安抚了卢大人,自然很快就会把你给放出去了。”

阿客苦笑着摇了摇头,“哪有这么简单……”

苏秉正将“事”与“情”分得清楚。他固然被感情冲昏了头,深恨她与良哥儿曾有过的私情,可周明艳想趁机摆布他除掉卢毅,那也是不可能的——他从小便被这么教导着,纵然受烈火焚身之痛,是非曲直也要拿捏分明,不可为人蒙蔽。

他也从来都是这么做的。

他安抚卢毅,就必然是查明了,卢毅与苏秉良之间并无勾连。于是他容许卢毅暂时坐稳成国公的位子,不使他名声受损。

可卢佳音与梁孟庸,她与良哥儿之间的私情,却是无可辩驳的。苏秉正已被揭开伤疤,勾起沉痛,便难有善了的可能。

除非她真的活了过来,再一度站在他的面前。到那时,大约怎样的伤疤与沉痛他都能压下去,只将最纯粹的欢喜给她看。

萧雁娘听她这么说,不知想起些什么,眯了眼睛打量了她一会儿,忽然道:“说起来,我还不曾问过你……”

阿客问:“什么?”

萧雁娘似有些羞于启齿,却也没纠结多久,“我听人说,你是与人有私情,才被陛下打入冷宫的……”

阿客倒不奇怪她会听说这谣言,毕竟揭开此事是因有人陷害她私相授受。既然会刻意陷害她,自然更不吝以谣言败坏她的名声。会传到萧雁娘耳中很正常。

萧雁娘见她不恼,才压低了声音悄悄问,“是不是真的啊……”

阿客就有些哭笑不得了,“自跟了陛下,我自认安分守礼,并不曾做过有损于良心和德信的丑事。”

萧雁娘忙道:“我知道……”就有些扭捏,“除夕那天你喝了酒,隐约……似乎……大概……是叫了那么一声‘良哥儿’。我也不骗你,”话说出来她干脆就破罐子破摔了,握住阿客的手便道,“晓得这名字的人,算上我、华阳公主、故去的皇后娘娘……这宫里就再没旁人。他也勉强算我的表哥。我也就是问问……他是不是还活着?”

阿客不觉便退了一步。

萧雁娘见她茫然无措的样子,自己也稍微有些怕。四面打量着没旁人了,才又悄悄催道,“你不说也应一声啊!”

阿客才缓回口气,道:“是你听错了。”见萧雁娘要生气了,忙又道,“我只知他自称梁孟庸,我入宫时他还活着……现在,大约已死了吧。”

萧雁娘梗了一会儿,终是叹了口气,“死了也好……反正早十几年前就死过了。”又望着阿客,上下打量,道,“那日你就是那么叫的,我可没听错。总觉得你这个人神神叨叨的,显儿也总把你错认做皇后阿姊。难怪皇上对你尤其容易发脾气。”

阿客垂眸道:“总有些人生得相像。”

萧雁娘道:“也不是……早些时候显儿也不是没见过你,那时就没认错。”她对这些事倒不怎么上心,自觉得逗留的有些久了,便言归正传,“你今日传信,是有什么事吗?”

阿客道:“你已跟我说了。”

——她便只是想知道,苏秉正何以忽然就传芣苡去问话。听萧雁娘说了周明艳与苏秉正斗法的事,便已猜到了大概。

苏秉正既然要保卢毅,总得适当的对她的处境表露一二分关切。

可既然苏秉正与周明艳间冲突爆发得这么激烈,那她的处境恐怕要比她料想得更艰难——当苏秉正表露出要将苏晟过继给苏秉良的意思时,周明艳必然也下定了狠心。她已失于卢毅,必然不会再令卢佳音活着离开含水殿。

阿客便对萧雁娘道:“陛下传了芣苡去问话。以淑妃的性子,只怕我即刻便要有灭顶之灾。”

萧雁娘怔愣片刻,也跟着明白过来。她有心帮忙,可也不想为此惹火烧身,便有些支支吾吾,“你有什么主意没?”

阿客望着摇曳水面出了一会儿神,道:“想烦请你替我递一句话。就说……日暮风吹,落叶依枝。深宫难居,这一回,便放我回涿州吧。”

萧雁娘听不懂个中意味,可那话里情绪扰心,似曾相识。她望了阿客好一会儿,才点头道:“唔……一定帮你带到。”

蓬莱殿。

侧殿门才开,殿里整齐摆满了箱子——阿客在蓬莱殿中居住时日短,许多财货刚刚自瑶光殿中搬来,尚未及开箱摆放。然而打扫得却还干净,并没有什么灰尘。就只是空洞无人,回音寂寥。

苏秉正进屋去,就命人将箱子打开。

那箱子里放的多是他新近赏赐给她的东西,她生性不爱炫耀,也并不贪恋财货。他送她,她便收着,不欢喜也不忐忑。于是他便总忍不住要寻最好的东西来讨她欢喜。他自由被当明君养成,可对着阿客他时常想,若效仿周幽便能博她一笑,大约他即刻便要做亡国的昏君。

他看着宫人们将箱子一口口打开,恍若翻开了记忆,一幕幕回看他们的相处。才是多久之前的事,却恍若尘封。

那箱子开到最后,终于得见她的私房。却不过百十两的黄金,整整齐齐的码放。上叠着什锦襁褓,并金玉锁头。他便将襁褓拾起,那襁褓以百样布头拼凑缝作被面,针脚纳得细密,并不像织造坊的供奉。里面有两样缎子,他记得自己只给过阿客——不过阿客由来手松,给了她便也等于给了许多人。

他便问道:“这是什么?”

葛覃忙道:“是婕妤为小公主缝制的百岁衣。按着民俗,百岁衣要讨百家布来缝,婕妤便往各殿里讨布头——皇后听闻,便从那年新贡上的缎子里各截了一尺送来。婕妤便缝作这件襁褓。”

苏秉正就只觉茫然——可要说不明白,他仿佛又早知道那答案。他亦不知自己何以非要发问,“百岁衣……为何是缝作被面?我记得她给三郎明明就缝的是衣裳。”

葛覃只道:“……许是各地的风俗不同。”

苏秉正便记起那日他百无聊赖的听着甘棠她们闲聊,不知谁说了句,“旁家都是缝做襁褓外的罩面,就甘棠姑姑这里要缝成衣服,就只皇后才会信以为真……”

他脑中余音不散,一时竟有无数细节涌入脑海。他烦乱不已,却又无从驱散。便胡乱翻捡着她的东西,她手上针线不少,有许多是他见她做过的。他分不出好坏,也无意细思。就在拾起一件梅花绣时,他脑子杂音倏然便散去了。

那件梅花绣他记得——或者说他曾以为自己记不得了,可果真再见时一眼便能认出来。

那时他爱在寒冬开窗望梅。他只是意气难平,想着凭什么旁人都得与阿客一道赏梅花,偏他不能?可阿客不解他的心事,只以为他爱看梅花。因忧虑他被冷风吹着再着了寒,便将糊窗的细纱绣作了梅花图。

他曾向卢佳音提起,也曾试着将那梅花图画出开——可还是画不出的。有多少东西你日日相见,自以为熟悉到不能再熟悉,可真令你描摹时,你才发现自己什么也记不起。恰似经历了一场易散的春梦。

他只头脑空白的问:“这花样是哪里来的?”

却听芣苡道:“并无什么花样,是婕妤随意绣来——后来又不知怎么的便不锈了,是以只有半幅。”

可苏秉正却觉得自己是知道的——她何以绣了一半就不绣了。

因为他向她说起了那段往事。

他不能思考,一时只想逃开。他退了一步,手上便按到一只檀木箱。那箱子被他推落到地上,她素日积攒下的手书便散落满地。入目那张写的分明是“女箩自微薄,寄托长松表,何惜负霜死,贵得相缠绕。”

他就又记起那日她在灯下书写,黑柔的眸子里带了些忐忑,也沉了些寂寞。那笔字他分明就认出来了,连她落笔时揽袖的模样也不稍有差错。他说她是刻意模仿,可究竟得是怎样的模仿,才能令他将旁人误认做阿客。

他就着一枚箱子坐下来,一页一页将那盒子里的书卷整理起来,翻看着。那一字一句分明就是阿客的手笔,连卷上批注的习惯也一脉相承。此刻他已什么都不愿想,就只是问,“什么时候开始的?”

葛覃匍匐在地,不解这话中因由。却又不敢问。

苏秉正便又道:“朕记得她那笔字杂乱如石,何时改了笔迹?”

葛覃愣了一愣——她毕竟是贴身伺候卢佳音的,她前后变化她不去深思,却不可能不知道。苏秉正只一提,她便了然,忙道:“小公主殁后,婕妤一度垂危。醒来后便将先前手书烧尽。改了笔迹。”斟酌了片刻,又道,“也许是经历了大变的缘故,性子也改了不少。”

苏秉正沉默着点了点头。

他仿佛已用尽了全部力气,一时什么都不想深思了。就只溺水挣扎般呢喃道:“也许是被人调包了。”也许是有人早早的调查过他的一切,就照着阿客的模样调_教了这么个女人来给他。他就是会轻易的被阿客的一个影子拿捏住,全天下都知道他的软肋。

他就只是不敢去想那个可能。他知道自己一旦去想了,那贪念必将他吞噬殆尽,再不能挣脱。他不知道自己会怎么对阿客,会怎么令她厌恶和疏离。你看他这些日子都做了些什么……而阿客又是得残忍到什么程度,才宁肯忍耐这些,也不肯袒露身份。

他全力强迫自己,什么也不要想,什么也不要说,什么也不要做。

他脑子一片混乱,只在此刻希望时光停留,不要催人。

而吴吉便在这时推门而入,向他通禀,“陛下,卢婕妤身边女侍到了……”

作者有话要说:收线好麻烦……尤其自己都把伏笔给忘了的时候……

54蒹葭(三)

五十四

苏秉正没有见芣苡。

其实答案早就在他心里,无需再问旁人。

他犹记得那日他昏睡醒来,自碧纱厨外望见卢佳音。光影静谧宁馨,她抱着三郎袒怀哺乳,眸光里是满满的温情和柔软。那个时候他便已认出了,他就只是不敢信,宁愿当一场美梦。

他以为自己是太思念阿客了,才会有这幻觉。可他这一生究竟有多少时候不在思念阿客?又有多少时候想将旁人错认作她,聊以慰藉。可十余年过去他依旧是非她不可,竟有几回真能将旁人错认作她,又将她错认作旁人?

他就只是不敢信罢了——他也比旁人都更有理由不信。

是他亲手将阿客入殓——直到最后一刻他都在等着阿客睁开眼睛告诉他这只是一个梦。她在七夕夜里挽留他,她拥抱他接纳他,她生下了他的孩子。他等了十年才终于得到,这一生唯一想要的人,想要的安稳,想要的幸福。怎么可以就这么失去。

可是阿客没有醒来。她确实是死去了,他比任何人都更希望这是假的,他也比任何人都更努力的去证明这是假的。可真的就是真的,阿客死了,没留给他一分想望。因他比旁人都更努力的去挣扎抗拒过了,所以一旦接受,这事实他便也明了得比所有人都更加深刻。

阿客问他,人都相信自己愿意相信的事,可为什么他总是宁愿相信更让自己痛苦的。

因为那才是真实啊。他与阿客之间从来都是这样,所有的美好从来都只是短暂的假象,到最后只会让他在痛苦中更深的沉沦。他纵然再如何的期待能从阿客哪里得到,也已不敢相信阿客真的会给他。

可就算心知阿客只是一时寂寞伸手抱抱他,他也还是会欢天喜地的扑上去。你看她满足了果然说把他扔掉就扔掉了。

他可真像只狗啊。

所以不去期待就好了。没有奢望的话,就无论是什么结果都不会折磨到他了。

怎么可以再上一回当啊……阿客都已经死了。骗他一回已经足够刻骨,怎么还能再让她骗第二回。

夕阳渐渐沉落,苏秉正坐在箱子上,手肘搭在膝盖上,像只败犬般垂着头。光尘入室,寂静如斯。

他只是不知该怎么做,这漫长的一生他头一次不知该如何拿定主意,不知该信哪些,不该信那些。

灯火初上时分,吴吉推门进去,轻声提醒,“陛下,入夜了。”

苏秉正抬起头,便见如豆灯光,窗内空寂无人,只院中草木兀自繁盛。蓬莱殿终究是空旷久了,便清冷的荒败得厉害。白日里还不显,夜间便冷寂得令人伤怀了。

四下里悄寂无声,他越觉得难熬,便说:“摆驾——”

随即他便茫然了,阿客不在了,还有哪里是他的去处啊。他久久说不出话来,巨大的空茫和失措笼罩着他。就像无数次噩梦中所见那般,他仿佛又回到孩童时候,推开一扇扇雕花木门焦急的寻找。可他怎么找也寻不见阿客,终于孤身一人站在空茫茫的宫殿里,放声大哭。

在梦里他还可以变回一个能哭的孩子。可现实里他该怎么办?

他魇怔的模样令吴吉不安。吴吉便试探着接他的话,“拾翠殿萧昭容差人来请,陛下可去?”又道,“说是今日去太液池上采了藕带,请陛下去尝鲜。”

苏秉正骤然便被带回了现实。他记得太液池上湖心岛里,卢佳音被软禁在那儿。

他沉默了许久,方道:“……回乾德殿吧。”

三郎也将满周岁了,这孩子一天一个样,如今已开始晓事。见苏秉正进去,也不用人抱,便一路小跑去迎。他跑得尚不很稳,越跑越歪斜,待抱住了苏秉正的腿,终于一屁股坐倒。却不哭,反而抬头望着苏秉正,呵呵呵的笑起来。

乳娘们一路追过来,不敢冒犯了天威。见父子俩撞到一块儿去了,便各退一步,在后头瞧着。

苏秉正俯身将三郎抱起来,托在怀里,道:“你们下去吧。”

三郎尚未断奶,却已能吃些流食。乳娘们调了蛋羹喂他,才喂到一半。因他调皮,沾了嘴角。苏秉正用手指给他揩去。他指上有茧,擦疼了三郎。三郎便泪汪汪的嘟了嘴唇瞪他。苏秉正道:“再瞪我你阿娘也不会来给你做主。”

三郎竟真就不瞪他了,错手错脚的攀到他怀里,稚声稚气的叫着“阿……阿娘……”便抬手指窗外,道,“找”。他话尚说得不很溜,却已能听懂。常琢磨半晌不知该怎么说,连比带划,肢体语言便十分丰富。

苏秉正见他童稚模样,心里便十分难受,将他按到怀里,道:“出去也找不见,你阿娘将我们丢掉,再不回来了。”

三郎便乖巧的伏在他肩上,含着拇指不说话了。

这么小的孩子尚不知难过是什么,却已经懂得失望了。

可苏秉正抱着三郎,想起那日三郎仰头望着卢佳音,忽然便对着她叫了一声“娘”。那一声之后无数的细节再一度追入脑海,她的一颦一笑都清晰如昨,分明就是阿客的模样。苏秉正只觉逃无可逃。

他只能一遍遍的在心里默念:阿客已死了,人死不能复生。可他克制不住心里的声音——那就是阿客,他该立刻去把她找回来。他怎么能将她丢在那种地方,她该受了多少委屈。她该更不肯再爱他了。他又对她做了错事,他该怎么办啊……

他只觉自己就要被她逼疯了。

他忽然就想要见采白——他想当日采白何以就能那么笃定的说,卢佳音就是客娘子。她必定有十足的理由可以说服他,他若肯信了,便也无需这么痛苦了。

他终于还是宣吴吉进来,命:“去接采白回来。”

吴吉一怔,犹豫着分辨道,“采白姑姑已回涿州了……”

苏秉正便道:“那就去涿州接。”他见吴吉还去安排,便有些恼怒,问,“还有旁的事?”

吴吉忙道:“是萧昭容求见……”想到萧雁娘素来颐指气使的模样,还是硬着头皮转话,“萧昭容说,她有重要的事上奏陛下,等不到明日。陛下不见她,她便不回去。”

苏秉正情知她今日来说的,必定事关卢佳音。他固然百般不想听闻,终究还是说道:“让她进来吧。”

萧雁娘不安的踱步在乾德殿外。

今日苏秉正不肯去拾翠殿,她本想着暂将阿客的嘱托放一放——横竖离三郎的周岁宴没几天了,到时候再去讨面子更容易些。说真的,她还挺怕这表哥的,实在是被他打压得厉害了。很不想主动贴上去。

但这一天她嚼着新鲜的藕带,竟有些食不甘味。

她有家人帮忙打点,在宫中称得上耳聪目明。采白因替卢佳音说话而被苏秉正逐出宫去,这事她是清楚的。且兼亲自听阿客说出了“良哥儿”三个字,心里早有疑惑。无意间听苏显说起卢佳音,叫的都是“娘娘”,分明就是把她当文嘉皇后了。她开口纠正,苏显便傻乎乎的反驳了几句。童言无忌,她听得脑中轰然作响,便隐约明白了什么——人不爱动脑子,便会尤其仰仗直觉。她自幼长在江南,身旁老幼贵贱皆敬畏鬼神,倒是轻易就想到了。

这一日她跑去湖心岛,不单是因为周明艳倒霉了她心情好,也是想试探卢佳音。到底因胆量不足,没敢直接问。可心里还是信了几分的。

萧雁娘心里很感激卢德音。她虽懒却不笨。很明白,要不是有卢德音处处关照和保护着,她不被周明艳开膛破肚,也早被苏秉正刮鳞削角了。后宫这档事真说不清楚,并不是你家里势大,就一定能玩转和自保。

卢德音不曾表功,有时真心被她恼到了,还要差人来训导她。但是对她好还是对她坏,萧雁娘心里明白。论说起来,在她眼里苏秉正压根就没不是他表哥,分明是债主来着,卢佳音却实实在在就像长嫂般可亲可敬了。

所以当日卢德音去世,周明艳和王夕月都称病不肯主持,她才一反常态,不辞其劳的顶上前来。她虽凉薄,也有酬恩之心。

如今既然隐约觉出卢佳音就是卢德音来,想到周明艳真可能就这么对她下手,便不能自安。

在懒和良心之间纠结了半日,她终于还是来硬着头皮找苏秉正了。

两个人碰了面,便像老鼠遇见猫。萧雁娘一反常态的畏畏缩缩,连句话都说不利索。

苏秉正更无心故作和蔼,便开口直问:“去见卢佳音了?”

萧雁娘忙谄媚道:“真是什么都瞒不过表哥……是不小心碰了一面,就短短的问候了几句。”

她坦率认了,苏秉正竟就默然无言。萧雁娘偷偷瞧他的脸色,只觉他目光动摇得厉害,隐隐有些像被心魔魇到了,待挣脱又不能。她便有些怕,悄悄往后退了一步,才道:“她都瘦得脱形了,满手茧子,想是吃了不少苦。看得人心里……”

苏秉正身上就是一震,倏然便起身。萧雁娘吓得又退了几步,深觉此处不可久留。一时心里想好的煽情说辞全忘了,直接就奔主题,“我实在看她太可怜,推辞不了,就答应帮她带一句话,表哥想不想听?”

苏秉正目光骇人得望着她,面色苍白。萧雁娘只觉他惯有的锋利里似乎透了些脆弱,隐隐令人觉得就要折断了。此消彼长,她竟不那么害怕了。苏秉正不说想不想听,她便斟酌着当作他想听,试探着说道:“她说,日暮风吹,落叶依枝。深宫难居,这一回……就放她回涿州吧。”

苏秉正脑中便是一响,此刻他才终于能说出话来,“就算有了三郎,她也还是要走吗?”

作者有话要说:抱歉……这一章实在太难写了。写着写着就被男主给附身了,然后各种精分消沉T__T

再也不写虐文了妹的……

55蒹葭(四)

天色沉黑。芣苡尚未回来,阿客心里略有些不安稳。

她并不如何指望萧雁娘——盖因太熟悉她的性子,知道她这辈子唯美食与轻暖不可辜负,旁的都是遇难则退能拖就拖。对她而言,直面苏秉正就是最大的难题。因此十天半个月的,能赶在三郎周岁宴前替她将话传到,便该庆幸了。

她怕的是芣苡说多了话,令苏秉正另起猜疑。又怕芣苡落到周明艳手里,再生旁的事端——真要计较,比起借尸还魂来,她是有心人刻意养成的刺客,掉包进宫来害苏秉正的,还更容易令人相信些。周明艳很可能在这上头做文章。

她正心事重重,便听外间窸窣作响,有人拍门道:“宫中传赏,出来领吧。”

阿客心里便是一悬,道:“我已睡下了,有事明日再说。”

那人便道:“我们亦是奉命而来,婕妤莫令我们难做。”

阿客心中疑窦丛生,点破窗纸往外瞧,只见点点灯笼。外间天黑,照不大明,依稀能看出是一个中人并一名侍卫。她正犹豫着,便听那侍卫道:“是新鲜的藕带,因是难得的东西,陛下特命分赏给众人尝的。难得记得婕妤,婕妤便不要拿架了。这天黑了,我们还赶着回去呢。”

阿客犹豫片刻,起身将一柄簪子笼在袖中,方去开门。

那中人见她开门,面色倒也恭敬。进屋将食盒打开,取出两样菜来,道:“醋藕簪,藕骨汤。婕妤请慢用。”

阿客点了点头。

那种人却不走,目光如贼的瞟着她。阿客拿起调羹,他不觉连呼吸都屏住了。阿客心里便咯噔一响,抬眼瞟见那侍卫守在门口,分明是把风的模样,已心知不妙。只故作镇定问道:“我身旁侍女去拾翠殿回话,尚未回来,不知你可有遇见她?”

那中人忙道:“见到了,涟漪姑姑正问她话呢。一会儿就回了。”

阿客便放下调羹起身,那中人倏然紧张起来,问道:“婕妤哪里去?”

阿客便笑道:“耽误你们晚膳,怎么也得赏你们些酒钱。”

那中人便道:“不敢讨赏。”脚上已跟着过去。阿客拉开抽屉,露出里面一只尺许大的箱子。那箱子错金镶玉,看着便觉珠光宝灿。她瞧见那中人眼睛已直了,便将箱子搬出来,道:“我幽居冷宫,白白让这些东西蒙尘了。”

中人贪心毕露,却已不再看那箱子,反而催促道,“含水殿远,菜都凉了,婕妤趁热吃。”

阿客道,“不急。”便取了钥匙将箱子打开,道:“自己来挑吧,也不用给我省。”

那箱子里光华璀璨,都是苏秉正素来赏赐她的头面首饰。红蓝宝石、于阗美玉、佛宝俗珍,经环宇八方能工巧匠的手雕琢,件件巧夺天工,价值连城。开箱的瞬间,那中人的眼神已不由自主的粘上来,再移不开。

苏秉正也是爱打扮她的,仿佛要将当年无法实现在卢德音身上的心愿悉数在她身上实现了。她缺什么,哪样首饰被人比下去了,他瞧见了必然就上心。因此她随意拿出的首饰,便是周明艳、王夕月这些人瞧了,也是要眼红的。何况是未开眼界的一个中人。

她当年心淡眼宽,多好的东西都不放在心上,仔细回想起来,竟是从未流露过惊喜的表情。还是成了卢佳音后,渐渐明白苏秉正何以这么爱送她东西,才终于不能无视他的期待。

一时竟有些惋惜,却还是笑道:“这一箱也尽够你们开眼了。”

那中人不觉便喃喃自语:“这一箱?这一箱便价值连城了,难道还有旁的?”

阿客缓缓道:“自然得留些家底的。”见那侍卫回头看,便说,“你也进来挑一件吧。”

那侍卫果然就横身进屋,进屋瞧见一箱珠宝,眼神也滞停片刻,随即就上前一把拉住那中人,“别眼浅了,办正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