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闫看了眼女孩子,见她也往荣记走去,应当也是想买糕点,迟疑了下,猫腰下去,陪笑低声说:“少爷……这天还没黑,又是在大街上,众目睽睽,未免有点……”

他不安地搓着手,为难地看着冯恪之。

冯恪之这才明白了他的意思,呲牙,咝了一声,没好气地招了招手,示意他靠近些,耳语几句。

老闫终于恍然,暗暗松了口气,赶紧点头,转身追了上去。

……

之华大学位于城西,静安寺路走尽还要再过去些,很有些路。孟兰亭问清公车线路,搭了过去。没想到公车跑到跑马场附近时,竟意外抛锚,走不动了。司机拿工具下车,敲敲打打了车头片刻,骂骂咧咧地上来,说不成了,赶人下车。乘客不愿,要他退钱,他不退,更不忌惮以一敌多,开始悍然对骂。

孟兰亭在两边互喷的口水中下了车,沿着马路一直往西走去。

本以为走走也到了,但她还是低估了上海之大。

这条朝西延伸的马路,走了一段,还有一段,长得仿佛永远没有尽头。

天色渐渐泛出暗青的颜色,脚上这双她精心养护,也保护她双脚安然度过了数个寒冬的皮靴,已经沾满污雪。雪化掉,湿冷的寒气仿佛穿透了皮料和内里的夹层,慢慢渗透了进来。脚起先还疼痛,后来无知无觉。直到闻到空气里飘来的一阵仿佛带着热气的糕饼香味,孟兰亭才意识到,自己早已饥肠辘辘。

这个白天,她只在车上吃过几口带出的干粮而已。

她停下脚步,望了一眼。

前头那间铺子门面不大,挂了个老旧的荣记幌子,夹在两边楼房之间,很不起眼,甚至可谓是破旧,但外头已经围了七八个看似住在近旁的居民,仿佛都在等着新出炉的糕点。

根据经验,这里卖的吃食,应当是价廉而味美的。

孟兰亭朝着那间糕点铺子走去,并没怎么留意那辆停在马路边的黑色汽车。

她排在前头那几个人的后头,耐心等待之时,忽然听到身后一个声音说道:“这位小姐,麻烦您到这边来,我有个事,想和您商量。”

陌生人的声音。

孟兰亭转头。

身后站了个四五十岁的中年人,一脸敦厚,神态和气,笑眯眯地看着自己。

刚才孟兰亭经过那辆汽车时,看到这人站在旁边。车里似乎还坐了个人。

据她的经验,这人应该是车中那人的佣仆。

孟兰亭迅速看了眼汽车。

汽车后座的玻璃下来了一半。孟兰亭这回终于看清,后座上闲闲地靠了个长得还算不错的年轻男子。对方原本似乎正在看着自己,但大约因为自己也扭头看了他,他好似被冒犯到了,收回目光,头往后一靠,抬高下巴,微微转过脸,留给孟兰亭一张线条冷漠的侧脸,随即消遣似地,一下一下地揿着手中的一只打火机,玩着火苗。

孟兰亭压下心中的疑惑,收回目光。

中年人已经站到一边,含笑等她过去。

她迟疑了下,走了过去,问道:“大叔,什么事?”

老闫道:“我姓闫,你叫我老闫,你别怕,我是好人。是这样的,我们家公子想买你的辫子。要是你愿意,这就剪下来。咱们一手交钱一手交货,怎么样?”

孟兰亭惊讶无比。听见对方又说:“姑娘你放心,不会让你吃亏的。你这条辫子,市价应该可以卖到五元,我们出十元。”

孟兰亭的身边,总共剩下不到十块钱。这也是一个普通工人一个月的薪水。

一条辫子能卖到这个价钱,本来确实不错了。

但孟兰亭想也没想,立刻摇头拒绝:“谢谢您。但我不卖。”

小时候,她的头发又黄又少,母亲很是担心,不计繁琐,常用草木灰替她洗头,再用清水冲净。每天晚上,在她睡前,还会替她一遍遍地梳通,说这样坚持久了,就能生发黑发。

长大后,不知是天生的缘故,还是母亲的坚持真的起了效果,她的头发变得又黑又密又柔顺,仿佛一匹美丽的丝绸。

母亲还在时,孟兰亭对自己的这头留了多年的长发,也不见得有多喜爱。曾经好几次,嫌打理麻烦,想要剪短,但母亲不舍,她也就放弃了。

现在母亲去世了,不知为什么,她忽然对自己的这头长发,也充满了感情。

莫名其妙来了个人,张口说要买她头发,就算她穷疯了,也不会点头的。

老闫一愣,转头看了眼汽车的方向,说:“二十元。”

孟兰亭还是摇头。

老闫最后出到了在他看来已是匪夷所思的一百元。

孟兰亭再次看了眼车里的年轻男子,随即用礼貌,但坚决的口吻说道:“谢谢您。但请您转告那位公子,不必再出价了。无论他出多高,我也不会卖的。”

老荣头已将包好的糕点送到了车上。

老闫没办法了,发现车里那位也明显变得不耐烦了,屈起手指,指节叩叩地敲了两下车窗玻璃,皱眉看着这边,只好跑了回去。

他估计九公子已经听到了那个女孩子和自己的对话,但还是将她的意思转述了一遍。

那位小姐买好糕点,径直快步离去。

老闫看着他。见他盯着前头那位渐渐远去的小姐的背影,脸色有点阴沉,半晌也不做声,忽然感到有点不安。

“九公子,我看那位小姐的态度很是坚决,不如算了吧,毕竟是长身上的,身体发肤,出自父母。何况女人哪,更不好随意动头发的。我看戏文里,唱旦的一绞头发,就是要送给男人做定情的。人家既然不愿意卖,咱们也不好勉强。何况这么高的价,还怕买不到好东西——”

话音未落,只见车里那位一语不发,忽然推门而下,径直坐到了驾驶位上。

汽车迅速发动。

冯恪之双眼盯着前方,猛地踩下油门。

引擎发出“轰”的咆哮之声,车子冲了出去,一下将絮絮叨叨的老闫,撇在了后头。

第3章

车里的那个人,不是善茬。

孟兰亭没有回头,却也感觉到了身后两道目光一直在盯着自己。

她的心里忽然有点不安,急忙加快脚步,恰好这时,一个车夫拉了辆空车从对面跑来,向她招揽生意。

孟兰亭连价钱也不问了,急忙坐了上去,叫车夫送自己去之华大学。

“我有急事,麻烦您快些。”

车夫应声,拉起黄包车,掉头疾步跑了起来。

孟兰亭还没来得及坐稳,身后传来一阵汽车引擎的轰轰之声。

那辆黑色的汽车,从后疾追而上,车头猛地打了个拐。

“吱——”

伴着一道轮胎和地面摩擦发出的刺耳之声,车身一横,一下就将黄包车顶死在了路边。

地上的一滩雪水污泥溅得老高,溅在了孟兰亭的裤管上。

车夫更是吓了一跳,猛地停住脚步。

孟兰亭的身体跟着晃了一下。

“啪”的一声,放在座位侧的糕点包,滑落下去,掉在了地上的污泥坑里。

“白瞎了你的——”

车夫惊魂未定,抬起头。

开汽车横路的,是个公子哥模样的年轻男子,二十出头,俊俏得很,脸色却有点难看,双手搭在方向盘上,两只眼睛,盯着自己拉的那个年轻小姐。

车夫一愣,立刻猜到了。

怕是故意的,要找这小姐的茬。

知道自己惹不起,车夫硬生生地吞回了骂人的话,转头对着孟兰亭,陪笑道:“这位小姐,您行行好,下来吧,我不拉了。”

孟兰亭从黄包车上默默下来。

车夫拉起空车,一溜烟地跑了。

“说吧,要多少?”

冯恪之直接道。

孟兰亭转脸,看了眼正往这边追上来的那个老闫,迟疑了下,说:“刚才我已经说了,我不想卖。”

冯恪之从车上下来,绕到孟兰亭的面前,停住。

他的视线落在了孟兰亭的脸上,两人短暂的四目相接。

“别在老子面前端你那点清高了。老子要买的东西,你卖最好,不卖也得卖!”

他转个身,从汽车的一格暗屉里掏出一叠还扎着中央银行腰封的崭新绿票,全是百元钞,抽出来,一张一张地往孟兰亭的大衣口袋里塞。

“看清楚了,美钞。”

“够不够?”

“够不够?”

孟兰亭僵住了。

生平第一次,碰到这样的人。

刚才这么近距离的对望,第一眼时,她的脑海里,忽然竟还浮出了旧书上曾有过的对少年君王的一句溢美之辞。所谓“风表瓌异,神采英迈”,大约也就这样吧。

但很快,这种感觉就荡然无存。

面前的这个年轻男人,那双飞扬眉眼之中流露出来的眼神,是如此的轻慢和张狂。

身上的宿烟味道,还有眼底没有散尽的那层淡淡的红色血丝,更是令人联想到了纵欲无度四个字。

冯恪之一口气塞了七八张,停了下来。

“还不够?”

他的视线从她的脸往下扫,依次扫过她被宽大的粗花呢旧大衣隐住的胸脯和腰臀、穿了条溅着点点污泥的灯芯绒裤的双腿,最后又落回到她的脸上,举起那叠钱,朝她面门甩了甩。

纸张发出一道新钞特有的轻微的悦耳哗哗之声。

“老实说,别说一把头发了,买个人,原本也是用不了这么多的。”

他撇了撇嘴,将剩下的钱,全部插进了孟兰亭的口袋里,说完转头,对着已经跑了上来的老闫说:“拿剪刀去!”语气是命令式的。

老闫看得出来,这个女孩子不愿卖她的头发。

但九公子的脾气,从小到大,但凡看上眼的,非要弄到手不可,他更是知道。

他看了眼露在那个小姐的大衣兜里的整整一叠绿票的角,心想就算不愿意,这也不能算吃亏了。非但不吃亏,还是笔横财。到荣记借了把剪子,拿了回来。

“给我剪!”

老闫哎了一声,操起剪子来到孟兰亭的身后。

孟兰亭浑身的血液,在血管里轰轰地奔着。

如此寒冷的天气,她却感到浑身发烫。皮肤下仿佛有无数的牛毛般的细细针头,在扎着自己。

她的祖父进士出身,署巡抚、总督,倡导洋务,捐馆于军机大臣的要位。毕生实干之功,虽不能扭转乾坤改变末日皇朝走向灭亡的结局,但却公廉一生,去后得文靖公谥号,清名不坠。

她的父亲,虽种田南山,却也是安贫守道,学术有成。

从她记事起,乡里无人不敬孟氏宗祠。

现在世道固然变天,从小到大,她也不曾享过一天的富贵,但也没有想过,有一天,自己竟会受到这样的羞辱。

她真的想把插进自己兜里的那叠钱,狠狠地拍回到对面的那张脸上。

但是生活,却早就已经教会了她一个道理。

胳膊,不要和大腿扭。

她来上海的目的,是为了找自己的弟弟,不是触怒这种万一疯了不知道还会干出什么的地头蛇。

她站着,一动不动,僵硬得仿佛一尊石像。

“姑娘,我剪了啊!”

老闫嘴里嘟囔着,剪子左右比划了几下,犹犹豫豫,仿佛有点下不去手。

冯恪之从眼角斜睨了孟兰亭一眼,推开老闫,自己转到她身后,抓起了那条辫发。

触手又凉又滑,柔软如丝。

这种感觉,仿佛贴着手心,沿触感神经,瞬间传递到了中枢的每一个末梢。

冯恪之胳膊一顿,五指下意识地收紧,捏了一捏。

两人距离靠得极近了。

她脸色苍白,乌黑的睫毛,在微微颤抖,耳垂后,露出的那一小片奶白奶白的颈侧肌肤,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冒出了一颗又一颗的细细的鸡皮小疙瘩。

他看得清清楚楚,心里忽然生出了一丝久未有过的快感,通体舒泰。

但还不够。

他盯着眼皮子前这张线条精致的女孩的侧脸,拿起了老闫手里的剪刀。

仿佛刻意似的,锋利的钢刃,慢慢地切绞着被他牢牢捏在手心里的这把柔软发丝。

路人来回经过,不断地回头,老荣头和伙计远远张望这,却没有谁靠近。

乌黑的发丝,一束束地断开。

孟兰亭闭上了眼睛。

仿佛过了很久,她的耳畔传来了最后的喀嚓一声。

长发齐颈而断。

冯恪之连剪刀带辫发扔到了老闫手里,双手插兜,扭头就走。

老闫把露在孟兰亭衣兜外的那叠钱角往下压了压,低声提醒:“姑娘,你发了一笔大财。收好,别落人眼。”说完匆匆追了上去。

孟兰亭停了一会儿,转过身,迈开脚步,继续朝前走去。

所有的愤怒,很快就被迎面而来的刺骨寒风给吹散了。

唯有那种无端遭人肆意羞辱,自己却无法反抗的悲伤无力之感,慢慢占满了她的心头。

父母先后皆亡,唯一的弟弟,也生死杳茫。

世上那么多的人,她却再也无人可依。

她是没有资格软弱的。

何况刚才,倘若遇到那人再坏个几分,自己又能如何?

如今不过失发而已,应当庆幸。

但是眼眶,还是忍不住慢慢泛红了。

寒风吹来,她感到面庞湿冷。

对面走来路人,投来讶然的目光。

孟兰亭一阵羞耻,停了脚步,低头向墙,正在拭泪,身后忽然又传来汽车接近的声音,入耳似曾相识。

她的心跳了一下,猛地回头。

果不其然,那辆黑色汽车竟又追了上来,嘎吱一声,停了下来。

那张她不想再见的脸,从车窗里探出,一脸的厌色。

孟兰亭急忙扭头,飞快地抹去面上的残余泪痕。

那人盯着她:“知道老子是谁吗,你去问问,全上海,谁不知道我冯恪之!”

“老子看中你这一把头发,本来是给你脸,知道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