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趟旅途,和孟兰亭几天前的坐车经历,犹如云泥之别。

年关将到,南京又被定为国都,乘火车往来沪宁之间的人流极大,达官贵人更是扎堆。奚松舟临时改了点,订不到包厢了,但头等车厢的位置也是非常宽敞豪华,茶台、餐点、咖啡吧,一应俱全,两人同座。

火车开动后,奚松舟向孟兰亭介绍了些沿途站点和南京的风物,随后从随身携带的一只文件包中取出一本旧书,问道:“孟小姐,这本书的译者,是不是令尊?”

孟兰亭看了一眼,发现是父亲去世前完成的一本关于西方微积分的翻译著作。当时家中已经无力付梓,最后还是周教授筹资,刻印成书,以作纪念。当时不过发了几百册而已。因为国内的大环境,包括大学在内,重文薄理,尤其数学,投身者更是寥寥,成书之后,无声湮寂。

孟兰亭家中存有这本书,但没想到,奚松舟竟也会有,很是意外,点了点头。

奚松舟笑道:“是这样的,之华大学数学系学生少,今年新生报考就读,不过五人而已。学生少,教书的也少。周教授要带高年级学生,还经常学术公差,无法兼顾。我从前读经济时,也修过数学,成绩还算可以,有时就被捉来临时抱个佛脚,给新生上上课。西方微积分的译本,国内已有数版,但令尊的这版,译得深入浅出,稍加改编,很适合用作新生教材。版本资费,你尽管开口,我必如数奉上。”

孟兰亭拿起这本或许从前一直躺在图书馆故纸堆里的旧书,打开,看着泛黄扉页那篇她熟悉的译者自序,心里涌出一阵淡淡的伤感。

“父亲毕生研习数学,爱好而已。倘若知道今日能为教学提供几分利用价值,在天之灵也是欣慰。我更不需要费用。奚先生尽管取用。我反倒要感谢奚先生,让先父旧作能有机会重见天日。”

奚松舟注视着她:“好,那我就用了。谢谢孟小姐的玉成。”

孟兰亭朝他启齿而笑。

冬日午后一片灿烂的阳光,透过车窗那扇擦得一尘不染的玻璃,映在年轻女孩的娇庞之上,贝齿洁白如玉,眼眸好似两汪澄水,长睫一根一根,纤悉毕现。

奚松舟微微闪神,直到对上她投来的目光,才回过神,自己暗中略感窘迫,稍显仓促地站了起来,笑着说:“出来得急,你还没吃饭,饿了吧?你稍坐,我去餐车,看看有没空的座位。”

孟兰亭目送他背影出了车厢,微微偏头,望着车窗外不断后退的沿途景象,陷入了凝思。

……

当天晚上,九点多,火车抵达南京的下关站。冯家司机兼卫兵,早已开车过来等在那里,同行的还有一个女仆。

孟兰亭和奚松舟道别,感谢他这一路的照应,在对方的注目相送之下,上了汽车,离开火车站。

汽车没有直接先去紫金山南麓,而是送她到了位于颐和路尽头的一处别墅官邸中。汽车穿过卫兵站岗的大门,停在一个闹中取静、面积足有几个足球场大的花园里。

在这里,孟兰亭第一次见到了冯家长姐,那个有名的夫人。四十多岁,中等身材,容貌端庄,着了合体的黑色丝绒旗袍,没有修饰,却风度不凡,贵气逼人。

但她仿佛有些怕冷。

房中已经很暖了,她还戴着帽子,肩上也披了件裘皮披肩。

“夫人,孟小姐到了。”

卫兵将孟兰亭带进客厅,敬礼后离去。

厅里灯火辉煌,角落中站了几个神色严肃、身穿整齐制服的女佣,视线落在孟兰亭的身上。

孟兰亭知道坐在椅子里的那个夫人也在看着自己,稳住神,上前几步,微微欠身行礼,微笑道:“夫人,我是孟兰亭,很荣幸能见到您。”

对方露出笑容,点了点头,示意她来到自己的身边,让她坐下,先是询问她今天路上的情况,又问她前几天,在上海如何度过。

她说话的语调,不紧不慢,声音低沉,吐字清晰。

孟兰亭一一作答。

“记得当初家父与令尊交往,我已结婚。虽然无缘见叔父一面,但从前也没少听家父在我面前提及令尊。一晃眼,这么多年就过去了……”

她仿佛有些感慨。

孟兰亭沉默着。

“听说你弟弟出国留学了。先前你母亲还在时,家里就只你母女二人,想必有些不易。是我的疏忽,没有照顾到你们。怎么你也不来个消息呢?”

她柔声问道,问完,目光停在孟兰亭的脸上。

“家道虽然中落了,但日子还是能够安度的。夫人肩系家国,席不暇暖,兰亭不好无事空扰。”

冯令仪笑了,轻轻拍了拍她的手:“那这两年,你和你母亲都是怎么过的?”

“我中学毕业后,就去县城女中教书了,加上从前家中还有几亩薄田,度日不成问题。”

“你教的是什么科目?”

冯令仪仿佛颇感兴趣。

“数学、博物、国文、英文、图画、书法,除了体操课目,其余没有没教过的。”

孟兰亭微笑。

“我老家地方小,女中统共也没几个学生,一缺老师,校长就拉我代课。好在中学教本简单,勉强为之,贻笑大方。”

冯令仪再次笑了,点头,凝视了她片刻,说:“你累吗?你从上海刚坐车到来,这会儿也不早了,本该让你先去休息的。只是父亲知道你今天会到,这会儿恐怕还在等着……”

“我不累。我也想早些见到伯父。”

孟兰亭立刻站了起来。

冯令仪微微颔首,转头吩咐人,准备出门。

冯令仪和孟兰亭同坐一车,半个小时后,汽车停在了南麓别墅里。她将孟兰亭带到二楼的书房。

老冯性子急躁,到老还是不变。已经等了大半天,这会儿毫无乏意,终于见到故人之女,如见故人,心情激动不已。

和刚才见冯令仪时,小心应对不同,对着面前这个嗓门有点大的长者,孟兰亭倒是彻底放松了下来。一番应对过后,楼下的自鸣钟,传来敲击钟锤的当当之声。

老冯听到了,拍了下额头。

“看我,只顾高兴,忘了你坐了一天的车,小孩子家家的,怕早就累了!”

他吩咐长女:“令仪,带兰亭去休息。她就留我这里。房间已经准备好了。”说着,一叠声地叫人。

孟兰亭站了起来。

“伯父,夫人,我不累。今天空手而来,见到两位尊长,诚然是我的幸事。实不相瞒,我这趟从家里出来,原本就是存了登门的心。除了拜望伯父和夫人,另外有件事,想请伯父和夫人能够出手相助。”

老冯一愣,随即仿佛明白了什么,一张脸立刻就笑开了花,满口应承:“快说,快说!”

冯令仪看了眼喜笑颜开的父亲,又望向面前的孟家女儿,若有所思,但并没有开口。

孟兰亭就将自己的来意说了一遍。

话音落下,见对面的冯家父女相对望了一眼,就说:“人海茫茫,光靠我自己,想打听到弟弟的下落,几乎是没有希望的。我实在是没有别的办法了,这才厚颜找了过来,恳求伯父和夫人,能出手助我一臂之力。不管最后结果怎样,我都感激万分。”

老冯仿佛终于回过神来,立刻点头:“没问题!你该早些来找伯父的!往后这事,就是伯父的事了。你先安心留下,伯父明天就叫人去打听。”

孟兰亭十分感激,真正地感激,深深鞠躬,再次道谢。

老冯慨叹:“好孩子,快不要这么见外。冯孟两家什么关系?这些年,要不是我的疏忽,你们也不至于难到这样的地步……”

他的自责之情,流露无遗。

冯令仪看了眼孟兰亭,笑着应了父亲两句,随即亲自领着孟兰亭到了替她预备的房间,叮嘱她安心休息,这才回到书房。

已经很晚了,老冯还毫无乏意,兴奋不已,和长女说了些过去的事,感慨时光飞转。

想当年,那个自己一眼相中的孟家玉雪女童,如今竟已长成了这样一个亭亭少女。

“爹,过了年,小九又大一岁。虽说现在和早年不同,就算再迟个几年,咱们也不必着急。但咱们家情况特殊,小九这年岁,也是可以成亲了。他回国后,我就考虑过几户有这意思的人家。门户是没问题的,女儿也都不错。那些小姐,小九也都认识的。”

冯令仪摇了摇头。

“我才开个口,小九就蹦了起来。”

“他那个犟脾气,爹你也知道,自己不点头,根本就压不下去。何况我自己,也总觉得小姐们差了点意思,也就算了。当时我也想起过爹你早年和孟家的那点事。但实在是年常日久,时代也不同了,怕孟家也早不当一回事,说不定女儿都已经许配人了,加上那时,我身体又有点问题。当时是想着,什么时候派个人下去打听下,彻底把这事给了了。一拖,就到了现在,这么巧,兰亭自己找过来了……”

她顿了一下。

“孟家的这个女儿,倒是出乎意料得不错。孟家如今虽家道中落,但门庭清华,两家既然又有从前的那点渊源,我想着,要么再试一试?”

“我对孟家这孩子,很是满意,就是有点顾虑。”

老冯长长地叹了一口气:“这么好的孩子,要她嫁你那个不成器的弟弟,糟蹋了人不说,我怕对不住老孟,以后没脸去见他啊!”

冯令仪微微一笑:“爹,你过虑了。兰亭现在无依无靠,既然带着婚书来,应该就是愿意认这门亲的,只是女孩子脸皮薄,自己刚才不便开口而已。我是担心小九,怕他不肯点头。”

“他敢?”

老冯瞪眼。

“爹你别急。”

冯令仪沉吟了下。

“要不这样,咱们先不提婚事。八妹说明早,她和小九就回来了。咱们安排一顿只有自家人的便饭,就说故人之女来了,让两人先见个面。等见过了面,看小九的意思,再定后话。”

“小九要是有意,自然最好。要是看不上,也没办法,咱们也不好让孟家小姐再空等下去,索性趁这机会,悄悄把这旧事给了结了。这样也不至于让孟家女儿过于难堪。”

“爹你看怎么样?”

“好,好。”老冯点头。

“兰亭都不嫌弃他了,这混蛋敢看不上她,我真就当场打死他了事,省得他再到处祸害!”

老冯仿佛已经预见到了明天儿子摇头说不的混样,越想越气,顺手操起手杖,砰地狠狠敲了下桌面,厉声喝道。

第9章

今晚和司机一起去接孟兰亭的年轻女仆名叫阿红,抢着将孟兰亭带来的简单行装抱了进去,利索地归置着。

这个房间朝南,面积很大,带着独立的盥洗室。原本是全中式的装修,色调偏于古朴暗沉,但房间里却摆设了一套纯白色的法国洛可可风格家具,梳妆台上的天鹅颈花瓶里插着鲜花,床品和窗帘,全是精致而漂亮的蕾丝花边,充满了梦幻般的西方公主式的风格,显得很是突兀。

“老爷今天叫人从山下运上来的,忙活了半天,说年轻小姐应该会喜欢的。”

见孟兰亭的目光落在梳妆台和床上,阿红插了一句。

“我来这里做事两年多了,头回看到老爷像今天这么高兴。孟小姐,你来这里真好。你坐了一天车,累了吧,我这就伺候你洗澡。”

孟兰亭收回目光,向阿红道了声谢,说自己就行,让她也去休息。

打发走了阿红,孟兰亭洗完澡,已经很晚了。

这地方清幽无比,此刻万籁俱寂。黑暗中,她躺在散发着令人舒适的太阳味道的松软而温暖的被窝里,人感到有些乏,但精神却异常兴奋,闭上眼睛,久久无法入眠。

自己这样突然露面,冯家人的反应,令孟兰亭有些意想不到。

尤其是冯老爷。

从被带过来的第一眼起,他对自己的那种发自心底的喜爱和歉疚之情便扑面而来。令孟兰亭的心里,也生出了些温暖和感动。

关于今晚的这个见面,在来的火车上,她已经想过很多遍了。

在她原本的设想里,最大的可能,就是冯家人答应帮忙,但同时,委婉地提出希望能够解除婚约。

她自然会一口答应,再向他们解释下无法归还庚帖和信物的原因,事情,应该就能顺利结束了。

没想到是这样的情景,她真的始料未及。

见面已经结束,冯老爷和冯家大姐,没有提及半句关于婚约的事,仿佛就不存在。

孟兰亭不相信在自己现身之后,冯家人还会忘记得一干二净。

明明记得,却只字不提。最大的可能,或者是还没想好该怎么开口,或者,是希望自己也能当做没这一回事,就这样让这桩本就已成为陈年旧事的事情就此过去?

她是不能自己主动提出解除婚约的。

如果是她主动先表态,说取消那个旧年婚约,哪怕这就是冯家的意愿,也显得她对冯家不敬。

所以现在,她也只要当做没这一回,等着冯家自己决定就行了。

孟兰亭在枕上翻来覆去,下半夜,终于倦极,睡了过去。

或许是冯老爷一口答应帮忙的态度,让她感到心安了不少,这一觉竟然睡得很沉。第二天的早上,她是在窗外叽啾悦耳的鸟鸣声中醒来的。睁开眼睛,赫然看到阳光的明亮影子已经射满窗帘,瞥了眼钟,八点多了,急忙起床,匆匆洗漱过后,下了楼,看见冯老爷穿了身宽松的家常袍,一手提了只鸟笼,另手背在身后,正在庭院里溜达。

孟兰亭迎上去,叫了声“伯父”。

“兰亭,昨晚那么晚才休息,又不像我们这些老家伙睡不着,怎么不多睡一会儿?饿了吧?走,吃早点去。太平春老陶家的那口龙袍蟹黄包,早年宫里太后吃了也惦记的。今天托你的福,人来了,就等着给你做,顺带的,我也有口福了。”

他把手里的鸟笼递给跟随的警卫,洗了洗手,领着孟兰亭进去。

陶家的蟹黄包手艺是打前朝传下来,皮薄如纸,汤色金黄,极富盛名。京津不乏有达官贵人大老远特意赶来南京,为的,就是吃一口正宗的陶家蟹黄包。老陶本已洗手归山,把生意传给了儿子。今天却亲自来了,穿得利利索索,正等在那里,看见人进来了,笑容满面,招呼了一声,他儿子送上剔好的蟹肉蟹黄和昨晚提前熬好的鸡汤。只见双手如飞,捏出了几笼漂亮的汤包,上了热气腾腾的蒸锅,大火一开,很快就送了上来。

“趁热,慢慢吃,小心烫嘴。”

老冯亲手给孟兰亭调蘸料。

孟兰亭急忙站了起来。

“唉,别拘着,就当自己家一样。”

老冯笑呵呵地让她坐下。

孟兰亭夹起汤包,轻轻咬了一口色泽晶莹的薄皮。

一股鲜美的味道,伴随着被咬破的面皮,慢慢地在舌尖的味蕾上散开。

“怎么样?”

孟兰亭抬起眼,见边上的那位长者,正用带了点紧张的目光望着自己,急忙点头:“很好吃。谢谢伯父。”

老冯舒心地笑了。

“喜欢吃,以后爹……”

“以后伯父天天弄给你吃。”

冯家长辈这个显然口误的自称,孟兰亭并没怎么在意。吃完了早点,佣人送来两杯菊花茶,老冯说:“兰亭,我冯家除了八个女儿,还有个儿子,你知道吧?他名叫恪之,平时大多在上海做事。”

他顿了下。

“……人稍稍皮了些,但从小聪明得很,念书无不名列前茅,长得也算过得去。这不年底了,等下他就和他八姐一块到南京,司机已经去接了。中午一起吃顿便饭。你不必拘束,没别人,就他大姐,八姐,你都见过的。”

孟兰亭眼前立刻浮现出了那天在街上发生的一幕。

来这里,她就已经做好了要和那个冯恪之再次碰面的准备。但忽然听到他就要过来,两人很快就要再次碰头,心下还是一跳。

她自然不可能当着冯老爷的面,说出那天的遭遇,讲他儿子怎么不好。

想来,他到了之后,即便认出自己,应该也不至于傻到表露太过,自己抖出那件事。

只要他不提,她也不说,也就过去了。

冯老爷人很好,对自己更好,她不想节外生枝。

“好的。我知道了。”

孟兰亭抬眼,微笑道。

老冯喜她,越看越是欢喜,恨不得立刻开口提婚事,强行忍住了,看了眼时间,也快了,怕碰头时儿子态度不够好,给她留下坏的第一印象就不好了,须自己先在儿子面前狠狠放几句话出来才稳妥,于是笑着说:“早上没事,太阳也好,穿多些,叫阿红带你去周围转转,先熟悉下环境。回来,差不多也就吃饭了。”

孟兰亭应好,送他进了书房。

阿红已经替她拿了外套和手套,高高兴兴地领着孟兰亭出去,后头跟上来一个卫兵。

虽然是冬天,但周围的风景很好,远处山头之上,还残留了些没有化尽的雪痕。

孟兰亭慢慢地在附近用条石砌出的山道上走了一圈,回来,停在一座筑于半道的观景亭上,眺望远处之时,忽然听到身边的阿红惊喜地叫了一声:“车来了!”

孟兰亭循声转头,看见不远之外,那条盘旋上山的汽车道上,开来了两辆黑色的汽车。

“一定是大姑,八小姐和九公子他们到了!孟小姐,咱们回去了吗?”

孟兰亭慢慢地吐出一口气,笑着,点了点头。

……

冯令仪带着弟弟来到父亲书房的门前,朝他又使了个眼色,示意他须得记住自己路上的叮嘱,这才在门外说道:“爹,八妹和小九回了。小九说有话要和爹你说。”

半晌,里头传来淡淡一道嗯声:“让他进来。”

冯恪之走了进去,朝坐在里头侧对着自己还在看报的父亲叫了声爹。

老冯摘下老花镜,放下报纸,缓缓转过身。

看到面前的儿子,想起前几天收到的告状,他就又一阵怒气攻心,强行忍住发作的念头,两道威严的目光,落在儿子的身上,冷冷地说:“你在市政府放枪的事,我暂且记下,这回先饶了你。回来给我收收心。要是再有下回,我饶不了你!”

冯恪之一声不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