掌柜不在,伙计有点势力眼,见孟兰亭衣着普通,看起来像个女学生,随意指了指一排廉价钢笔,自己就忙着给器具掸灰。

“有派克钢笔吗?”孟兰亭问。

伙计回头,看了她一眼。

冯恪之跟了进来,瞥了一眼,傍着孟兰亭靠在柜台边上说:“你要钢笔?我有的是,派克18K金嘴、大红衣,下次带来,随便你挑,反正放着也是没用。”

孟兰亭说:“谢谢冯公子,我自己买。”

伙计一看冯恪之进来,虽然不认得人,但那衣着、气派、说话的口气,根本不是凡人,立刻露出笑脸,赶紧趋上前来,取钥匙打开锁柜,将一只装了贵重金笔的盒子列了出来。

“先生小姐请看。笔尖从8K到最好的18K派克金笔,正宗美国进口,我店里应有尽有,您二位尽管挑!”

“18K的吧,包起来!”

冯恪之看也没看,拂了拂手。

“好嘞,18K,价格42元。我给您包起来。”

伙计高高兴兴,赶紧小心地取笔。

冯恪之掏钱夹,孟兰亭说:“伙计,我不要这个。麻烦你给我一支8K头的。多少钱?”

伙计一愣,看了眼冯恪之。

冯恪之皱了皱眉:“要买就买最好的。你买个8K头的干什么?”

“我以前用过的,8K头的也很不错,书写流利,就这支吧。多少钱?”

“……十五元。”

“我买了。麻烦给我包起来。”

孟兰亭低头,从随身的包里取钱。

冯恪之已将二十元扔到了柜台上。

“行了行了,别数了!随你吧,8K就8K。”

孟兰亭取出十五元递了过去,又将那二十元轻轻推回到了冯恪之的面前。

“冯公子,真的谢谢你的好意。但无功不受禄,钱请你务必收回去。”

伙计看了眼冯恪之,见他仿佛有点不高兴了,但没吭声,只好接过孟兰亭的钱,麻利地将金笔放进笔匣里包了起来。

孟兰亭接过,放进自己的包里,转身出了铺子。

冯恪之黑着脸跟了出来,两人重新上了车。

前头的路阻已经通了,汽车顺利通过这段马路后,就加快了速度。

路上,孟兰亭见他没再说话,自己更不会主动搭讪,靠在后座椅背上,在脑海里过着今晚要上课的内容。

已经上过几次课了,孟兰亭也渐渐地和自己的这群宪兵学生们熟悉了起来,闲聊时得知,这个月底,冯恪之就要带他们去参加华东军事竞赛大会,时间也只剩一周了。据他们的口气,对别的项目训练得颇有信心,唯独迫击炮一项,虽然冯恪之也从何方则那里请来过炮手加以指导,但因为此前,宪兵团的日常和这种拉上战场的迫击炮相距甚远,训练也从没有过这项内容,众人还是不怎么上手。

好在迫击炮并非必要的比赛项目,而是作为备选之用。前两年的比赛,都没有过它的踪影,今年应该也是如此,所以压力也不至于特别大。

说者无心,听者留意,孟兰亭当时回去,查阅了资料,今晚准备要上的课,就是给他们讲解迫击炮的发射毫弧角度和弹道距离的计算方法和一般的规律,希望能加深他们的理解,也为最后的训练提供一点便利。

司令部到了,孟兰亭像往日那样来到礼堂,给等在那里的宪兵们上课。听到漂亮的女老师今晚要讲解的是这几天正加点操练的迫击炮,众人无不专心致志。上完了课,许多人还围在她边上问东问西。

孟兰亭笑道:“用三角法估测出目标距离,根据这张计算所得的弹道毫弧度表来操纵角度,再结合现场风向、风速等因素,加以微调。当然,这些你们的实战师傅肯定有教过的,我不过是加深你们的理解,做的只是书面的事。真正要操纵好,还是要靠你们自己对迫击炮的性能熟悉和多加练习。”

“孟小姐,我听你的,晚上就去把这张表给背下来,明天马上再对照着练!”

那个名叫张大山的宪兵喊道。

“张大山,营长叫你背个条例,半个月了,你都磕磕巴巴背不出来,想一晚上把这张表格背下来,是梦里背吧?”

一个同伴嘲笑。

“娘的!我要是背下来了,你怎么办?”

“你要真背下来,我给你当马骑!”

“好,说定了!孟小姐,请你也给我当个见证!等你回来,他到时候要是耍赖,他就是乌龟王八蛋——”

礼堂里哄堂大笑,就在这时,众人听到身后有人咳了一声,回头,见冯恪之站在门边,神色冷峻,目光冷冷地扫了过来,忙收声,朝他齐齐喊了声“长官”,列队出了礼堂。

孟兰亭收拾好东西出来,上了冯恪之的车,回往周家。

九点半,汽车开到了周教授家外的巷子口,停了下来。

“这么晚了,你不必担心有人看。巷子也不短,我送你到门口就走。”

冯恪之的语气里,带了几分不容反驳的口吻。

孟兰亭沉默着,跟着他进去。

“孟小姐,你大概也听说了吧,下周我就带宪兵团的兄弟去参加军事竞赛了,明天开始,是最后一周的封闭训练,要停几天课了。这些时日辛苦你了,你也可以休息一下。”

两人走进去的时候,他说道。

“刚才张主任已经和我说过了,我知道的。”

“我到了,你回吧,谢谢你了。”

孟兰亭停在了周家门口,上了台阶,摸着包里的钥匙。

“孟小姐,比赛最后一天安排有表演赛的公开项目,场面还算可以。到时候,一些持有邀书的普通人,也是允许入内观看的。”

忽然,身后传来一道声音。

孟兰亭回过头,对上他投来的两道视线,想了下,笑道:“那就预祝冯公子旗开得胜,马到成功,到时带着宪兵团的兄弟创出佳绩!”

冯恪之不再说什么了。

孟兰亭朝他点了点头,取出钥匙开门入内,在他面前轻轻地关上门,“咔嗒”一声反锁。

客厅里的电灯亮了。

冯恪之在门外台阶下的暗影里站了片刻,听到门里隐隐传出周太太说话的声音,转过身,从兜里摸出一根香烟,低头点了,咬在齿间,双手插兜,慢慢游荡出了巷子。

第39章

次日傍晚,奚松舟如约而至,接了周教授周太太和孟兰亭出去吃饭。

他新理了发,穿了套深蓝条纹西服,结领带,领带上别着钻扣,儒雅之余,透着成熟男子方有的沉稳和风度,极是吸眼,连周太太看到了,都眼前一亮,忍不住打趣:“松舟,今天这不是过生日,是要相亲去的呀!”

奚松舟笑:“伯母取笑了。今天有空,收拾了下而已。”他看了眼孟兰亭。

孟兰亭也一笑,跟着周太太上了车。

晚上吃饭的地方是家名叫松鹤楼的中式老饭馆,位于梵王宫附近,地段不是最热闹的,排面自也比不上那些门口矗着黑皮阿三的大饭店和西餐厅,但厨子却很有来历,是从前宫里出来的。有几道秘制菜,别的地方,绝对吃不到一样的味道。上海名人圈里的饕餮,无人不好,故包厢极是紧张,普通食客不提前个十天半月,一般没法订到位子。

好在奚松舟有人面,昨天打的电话,今晚饭馆就给了个日常预留出来以备不时之需的包厢。四人到了,被引入雅座,戴瓜皮帽、穿短打、肩上挂了条雪白洋毛巾的旧式打扮的伙计跟入,利索地倒茶点菜上瓜子,等着的功夫,周太太就从包里取出一只赭红皮万字纹的绸面扁匣,推了过去,笑道:“松舟,你过生日,那些好东西,就算我和老周拿得出,想必也难入你的眼。想来想去,还是送你这方老砚了。是几年前,我和老周在北大时从老琉璃厂的熟人那里收的,说是方宋砚。老周这些年一心搞数学,也没心思弄墨了。你是个雅人,正好送你,别嫌弃。”

奚松舟急忙起立,双手接过,向周教授和周太太诚恳致谢,说:“今天原本不过是我想借这个机会请两位先生出来聚个餐罢了,要先生赠我如此贵重宝物,实在受之有愧。我一定会好好保管。”

周教授摆了摆手,笑道:“你虽学的是西方经济,但我知道你于书法也颇有功力。这块宋砚,在我手里不过蒙尘,到你书桌,才算物尽其用,何来之愧?”

奚松舟再次道谢。

孟兰亭也拿出了自己昨晚买的水笔,将盒子递了过去,笑道:“知道得仓促,就买了只水笔,聊表心意。愿年年有今朝,岁岁如当时。”

奚松舟眼底隐隐有光芒闪烁,接了过来,手轻轻握了握笔匣,注视着她,慢慢地点头,说:“谢谢!”

孟兰亭微微一笑,收回目光,端起了面前的茶杯,啜了一口。

菜很快上齐了,无不可口。在座四人,周教授、奚松舟和孟兰亭都不是善谈之人,好在有周太太,大家一边吃菜,一边听她讲东谈西,气氛极是轻松,一顿饭吃得很是愉快。吃完了饭,也才八点多,奚松舟开车送几人回来,到了周家附近,靠近那条爱梦路时,周太太说吃得太饱了,提议停车下去散个步,消消食。

周教授于平日的生活事,全听凭太太的安排。人都出来了,她说要散步,自然不会反对。

奚松舟便将车停在路边,几人下去。

正当初夏,夜风习习,爱梦路上三三两两,都是散步之人,也有坐在树干旁的石头上摇扇乘凉的。

周太太挽住孟兰亭的胳膊,慢慢散步了一段路,看着前头和丈夫边走边聊天的奚松舟,说:“兰亭,松舟是真的难得的好。我要是有个女儿啊,铁定天天请他来家里吃饭。”

孟兰亭不做声。

周太太又说:“兰亭,你别嫌伯母罗嗦。我知道你现在被弟弟的事牵绊着,无心考虑自己,但这和过日子并不矛盾。侄儿没有消息,也不是一天两天的事了,我也盼着能快点有他的好消息,但急也是没用的。松舟其实也一直在帮你打听。先前他得知有个人和你弟弟有点像,放下事情就找了过去,结果是个误会。当时怕你知道了反而失望,索性就没和你提。”

“条件这么好,人品又没话说,这样的人,真的不多,错过,很是可惜。”

“伯母说句实话吧,骂我老脑筋,我也认。别看现在报纸天天鼓吹女人平等自立。平等自立,固然是好。但有个对你好的贴心男人,万一日后再有风雨,你也不必那么辛苦地什么都要自己一个人撑,岂不是更好?”

“你以为伯母瞧不出来?这几个月在我家,你面上从不叫苦,笑脸对着大家,心里恐怕比谁都煎熬。咱们女人呀,有时候要强,会忍,并不是什么福气。”

从母亲去世之后,除了初来上海在街头偶遇冯恪之,遭他无故欺凌的那回,当时出于极度的羞愤和无助,情绪一时失控,当街几欲落泪之外,这几个月以来,弟弟越是没有消息,她便越不容许自己去想他可能再也回不来的可能性。

但是这一刻,周太太的这一番良言,令孟兰亭的心里忽然极是难受,甚至又生出了一种眼眶发热的感觉。

但她依旧沉默着。

这时,走在前头的奚松舟和周教授停了下来。

奚松舟掉头走了回来,看了一眼孟兰亭,说:“兰亭,能和我去前头走走吗?我有话想和你说。”

周太太一愣,随即露出惊喜之色,急忙松开孟兰亭的胳膊,嘴里说:“行,行,你们慢慢聊。我正好也和老周说说话。他平时嫌我话多,一回来就钻书房,除了吃饭睡觉,连个脸都不在我跟前露……”

周太太一边抱怨,一边去了前头在等着自己的周教授的身边,挽住丈夫的胳膊,两人并肩,慢慢朝前走去。

孟兰亭停下脚步。

奚松舟站在她的面前,起先也没有说话。

夜风吹过,耳边响起一阵树叶摩擦发出的悉悉簌簌的声音。

“兰亭,我喜欢你!”

片刻之后,奚松舟的声音,伴着风过的树叶之声,就这样传入了孟兰亭的耳中。

对此,孟兰亭其实并非毫无心理准备。

从那天偶然于周太太口中得知奚松舟回南京的目的之后,她就隐隐猜到或许是和自己有关,出于不愿辜负他一番感情的顾虑,尽量避开和他的单独相处。

她感觉的到,他喜欢自己。

但就这样,突然听到从他口中说出这句话,孟兰亭还是感到了一丝尴尬。

她迟疑了下,想说什么,一时竟又不知该说什么好。

“你不要有任何的心理负担。”

奚松舟很快又道。

“要是允许,能不能听我说下我的心里话?”

他的语气非常诚恳,孟兰亭心中的那缕异样之感渐渐消散,终于抬眼,也看向了他。

“兰亭,我极是喜欢你!”

他再次强调。

“我本以为,我这辈子,大约永远也不会遇到能有让我想和她结婚,与她共度一生的举案齐眉的伴侣。直到认识了你……”

他的目光,在夜色里微微闪亮,说话气息有些不定,猝然停了下来,心情仿佛很是激动。

孟兰亭再次垂下眼眸,咬了咬唇,正要开口。

“请你先不要拒绝我,听我说下去。”

仿佛觉察到了她想要说什么,奚松舟立刻打断。

“不瞒你说,我从前出国留学时,家里替我订了一门亲事,但没等我回来,那位小姐就不幸染病去世了。我在家行三,上头有两位兄长,皆成家立业,有他们扶持家族,我才得以在国外无牵无挂地生活工作了六七年。去年,因为母亲身体有点不好,我回了国。一回来,我母亲就又替我张罗婚事。但我已不是当年的我了,不愿接受包办的婚姻,和家里一直有点摩擦。所以去年接受了之大聘请,来到上海。一是有感之大的学术氛围,二来,也是为了避免和我母亲产生更多的摩擦。”

“本是无心之举,我没有想到,我会因此而遇见你。”

“兰亭,看到你的第一眼,你就令我印象深刻。和你接触越多,我越发觉的,你就是我理想中的那位灵魂的伴侣。倘若我也能得到你的爱,并欣然答应成为我的妻,那么这将是我这人生中的最大的幸事,没有之一。”

“但是之前,我一直不敢追求你,是怕将你无辜卷入我和我母亲之间的摩擦。所以一个多月前,我特意回了趟南京,向我母亲说明我的情况。我告诉她,我无意接受包办的婚姻,倘若她再执意以她的意志去安排我的婚姻,我将此生不娶。”

“我利用了一个母亲对儿子的眷眷之心,终于迫使她退让,极是不孝。并且,在我母亲知道我已有心仪对象,对象就是你之后……”

他看着迅速抬眼望向自己的孟兰亭,顿了一下。

“请你谅解我未经你的同意而擅自在我母亲面前提及你的芳名的冒昧之举。在我看来,我爱上你,这并非是什么秘不能宣的事。我母亲得知是你后,也认可了我的感情。她现在最大的心愿,就是我也能顺利得到你的青睐。”

奚松舟转头,望了眼前方挽着胳膊正并肩慢慢前行的周教授夫妇的背影。

“兰亭,我能有幸得到你的首肯,从今往后,让我成为那个能够和你相伴终身的对象吗?就像周教授和太太那样。”

孟兰亭一阵心乱如麻。

虽然对他这样单方面就将自己推到他家人面前的举动感到很是意外,甚至有点小小的不悦。

但在他如此坦然的态度之下,这种不悦也就不值一提,很快烟消云散了。

孟兰亭并非铁石心肠,更非无情无欲。

以奚松舟这样的条件,加上他对自己的用心和感情,说半点也没有被打动,自然是不可能的。

她也有点小小地诧异于他的执行力。

在他温柔而充满期待的目光的注视下,或许是出于感动,或许也是因了方才来自于周太太的那一番话而惹出的情绪的余韵,有那么短暂的一个瞬间,孟兰亭清晰地感到自己前所未有地软弱,几乎就要落泪了。

但是心底,却仿佛有一个看不见的小人,在阻止她的落泪。

她很快就忍住了冲动,稍稍转过脸,将眼底的泪意逼了回去,说:“松舟,谢谢你为我做的一切,我真的很感动……”

在她开口说出第一句话后,奚松舟仿佛就预感到了什么,眼底的那缕希望的光芒,瞬间熄灭。

孟兰亭看得清清楚楚,迟疑了下,说:“你这么好,我想,任何一个女性,在得到你的表白之后,都不可能毫无反应。但是,我们毕竟认识的时间还不长,何况,我的弟弟现在还没有任何的消息,我也没有准备好去考虑我自己的关于感情和婚姻的事。所以……”

奚松舟眼底那缕刚刚被打灭的希望之火,仿佛得了挽救,一下又亮了起来。

他立刻点头,声音带了点急迫。

“是!我非常明白,也无比理解。我今晚向你表达我的感情和希冀,并不是要你立刻就给我答复。我会等的,等你考虑好,无论多久。”

“我不急。之所以现在就冒着被你断然拒绝的风险向你表明我的心,只是希望你不要再像先前那样刻意避开我。请你给我追求你的机会,更多地了解我,日后,在你考虑的时候,能将我视为可供选择的对象之一。”

“兰亭,我会尽我所能,最后去赢得你的心!”

……

这一夜,孟兰亭再次失眠了。

但这一次,睡不着觉,却不止是出于对弟弟的牵挂和对未来的迷茫,也多了几分面对奚松舟对自己的那份感情的迷茫。

就像周太太说的,这么好的男子,错过了,或许这一辈子,就再也不会有第二个了。

现在答应和他交往,成为男女朋友,就事实而言,对自己寻找弟弟下落的事,其实也没有影响。

但那一个原本轻易的点头,于她却是如此艰难。

现在她是真的没有心绪去考虑感情吧。

她柔肠百结,辗转难眠,次日早,依旧早早去了学校。接下里的几日,也是早出晚归,忙忙碌碌。

这几天,周太太并没多问孟兰亭关于她和奚松舟后来独处之时的谈话内容。奚松舟对着孟兰亭时,也和平常一样,丝毫不曾让她产生半点因为那夜表白而带来的相见尴尬之感。

唯一的区别,就是他来周家来得更勤快了些,常留下吃晚饭,饭后小坐片刻,随后离开。

“又月底了!时间也太快了,一天天地催人老!”

这个晚上,奚松舟离去后,周太太撕下挂在墙上的一张日历纸,嘴里嘟囔了一句。

在无线电里传出的钟小姐的关于相思的吟唱里,孟兰亭正在插着一束奚松舟留下的鲜花。

娇面如花,素手似玉。

闻言,那手却停了一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