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六嘿了一声:“朱彪你他娘的故意和我作对是吧?”

顿了一下,他回头飞快看了眼正低头最后检查枪械情况的冯恪之,凑到朱彪耳边嘀咕:“千万别让冯公子知道了。我跟你说,孟小姐现在就坐在你身后五点钟的方向,目测直线距离不超过一百米,她手里好像还有个高倍望远镜,连你的头发丝,都能看得清清楚楚。现在我跟你说话的功夫,她的两只眼睛,就看着你的后脑勺。”

朱彪一愣,想回头,又不敢。

“别以为我不知道你的那点心思。敢想冯公子的女人,你胆子比我大,我马六佩服!赶紧的,别在孟小姐的眼皮子底下熊了!”

朱彪猛地挺起胸膛。

伴着司令官的一声令下,第二轮速射开始。朱彪双目放光,稳住呼吸,举起手臂,顺利完成了四发射击。

另一名队员,也发挥了平日的训练水准。

但这一轮下来,分数差距还是一下就明显了。

宪兵团虽然就此进行过大强度的专项训练,但留给他们的时间毕竟有限,还要分神其余项目,短短三个月的时间,想在这种兼具天分和熟巧的项目里力压群雄,有点不大现实。

而何方则的苍狼战队和去年的冠军黑虎战队,长年累月严格训练,平均水平自然更高一些。

第二轮结束,苍狼依旧第一。宪兵团的猎鹰战队,虽然还是名列第三,但被第二名的黑虎,又拉开了些距离。

最后一轮,八十米速射。

最出众的人,才能出战这最关键,也是难度最大的最后一轮。

猎鹰出战,除了冯恪之,另一人是马六。

马六奋起直追,发挥了超常的水准。

可惜前头苍狼和黑虎的队员,水平非常稳定,也都没有出现什么能影响排名的失误。

四枪完毕。猎鹰虽然稍稍追上来些,但和第二名的黑虎,还是有一定的差距。

只剩最后一轮四枪了。

站在五个射击点上的五人,毫无例外,全是各队队长。

当冯恪之站定,对着远处那面远得仿佛有些飘忽的靶子,他很快就摒除了杂念,全神贯注。

两天前第一次带着队员亮相下场的时候,他收到的,是各种或暗嘲或等着看笑话的目光。

他和身后这群因偶然而遇到一起的队员,用漂亮的成绩,打了他们一个措手不及的耳光。

现在,来自观众席的那些依旧掺杂了怀疑的目光、身边黑虎战队队长那不服的表情,所有这一切,也都和他彻底地脱离了干系。

十七岁那年,他在八姐夫何方则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的通融下,借用一个放弃报考西点的中国考生的名字考上军校之后,作为为数不多的东方面孔,为了能在那个弱肉强食的世界里站稳脚跟,赢得尊重,他玩上了命。

才一个学期,整个军校的教官乃至高年级的学生,无人不知这个来自东方的名字。

在那两年的军校生涯里,他有过荣获笔试和技能考核双双第一,在第二年开学时,被欣赏他的教官点为为新生做训话演讲代表的无上荣耀。

他也曾有过因为聚众斗殴,而被关了整整两周禁闭的暗无天日的回忆。

要理想,就做精英中的精英。

要堕落,就当纨绔里的纨绔。

痛快淋漓,这才是他冯恪之。

但那些日子,无论是荣耀还是耻辱,都已是过去。

现在,等着他的这四枪和接下来的最后一场竞赛,才是他新的战场。

他要为自己的荣誉而战,为宪兵团的荣誉而战,也是为了此刻那个正坐在他身后五点钟方向的女孩儿的荣誉而战。

他看上了她,她就是他冯恪之的人。

他的荣誉,自然也就是她的荣誉了。

发令鸣哨声起,一分钟倒计时开始。

冯恪之的双目,盯着前方八十米外的那个靶子。

啪啪啪啪。

他身边的四人,都已陆续开始射击。

他不动,直到三十秒后,在观众席上再次发出阵阵疑惑的嗡嗡声浪里,主席台上,冯令仪也仿佛有些坐不住了,忍不住微微倾身向前之时,他终于不疾不徐地抬起了持枪的手臂。

全场顷刻安静了下来。

“啪啪啪”,三声枪响。

跪射、卧射、侧卧射,一气呵成,枪枪命中靶心。

最后一枪,只剩十秒了。

他迅速将身体由侧卧的姿势改为后仰,腰背至地,双手握枪在前,双目犹如鹰视,迅速调整好射击角度。

“啪——”

最后一颗子弹被撞针击发,弹壳里的火药瞬间爆裂,爆发出的巨大能量推着子弹挣脱禁锢,滑出枪膛,以肉眼不可分辨的高速,旋转着,朝击发了自己的那只手所预定的路径呼啸而去,射在了靶子正中红心的位置。

“时间到——”

司令官挥了下手中的小红旗。

五名队长,各自慢慢地放下了持枪的手臂,从地上起了身。

全场鸦雀无声,等着最后的结果。

孟兰亭望着前方矗立着的那个背影,情不自禁地屏住了呼吸。

“苍狼,九点五环,八点五环,十环,九点八环——”

“黑虎,九环,八点五环,八环,七点五环——”

裁判开始用扩音器高声宣布环数。

“猎鹰,十环,九点八环,十环,十环——”

……

在报出冯恪之的环数之后,全场在片刻的寂静之后,突然爆发出了一阵喝彩之声。

“好!好!”

主席台上,老张兴奋异常,噌地站了起来,哈哈大笑,用力地鼓掌。

周围的人,看着冯令仪夫妇的脸上露出微笑,立刻也跟着起身鼓掌喝彩。

一时间,全场掌声雷动。

经过这一轮的比赛,何方则的苍狼战队,因为稳定的发挥,依然占据头名。

而第二名的黑虎战队,因为最后一轮的意外失利,被奋起直追的猎鹰赶上,十分凑巧,两队总分相同,并列第二。

看台上的冯家姐姐们,无不喜笑颜开。

“我们家小九真不错。是不是啊,兰亭?”

二姐笑眯眯地问她。

孟兰亭望着远处那道身影。

仿佛感应到了什么似的,他忽然转过了脸,也朝她方向望了过来。

孟兰亭急忙垂下眼睛。

她慢慢地吁出一口气,这才惊觉,自己的手心,竟然有些汗湿了。

第43章

速射比赛结束后,下一场开始之前,有个短暂的中场预备时间。

冯家姐姐们还沉浸在刚才弟弟所带来的激动里,坐一起你一句我一句,话题自然离不开弟弟。

三姐回忆往事:“我记得当年咱妈生下小九,家里可热闹了。山上有个松云观,那里头的观主是个高人,平常很少下山的,可巧弟弟满月那天,他下来给人治病,路过咱们那里,爹听说了,请他进来奉茶,他看了眼弟弟,就说咱弟弟天庭饱满,额广人中阔,这是不求福福自来的好相貌,日后必成大器。如今想起来,倒也不全是在胡诌。”

姐姐们纷纷点头。

七姐说:“可不是嘛!你看今天,同场那么多人,哪个不拔尖?就咱们小九,一出场,鹤立鸡群。人再多,我也一眼就看到了他!”

四姐笑眯眯地看了眼乖乖坐着,双手平放膝上,没说一句话的孟兰亭。

“我记得当年,爹和孟家叔父替俩孩子定了亲事后,隔一年吧,咱们弟弟满六岁那年,特意请了个洋人到家,给弟弟拍了张照片寄给孟家叔父。叔父收到后,也替兰亭拍了张照片寄回来。兰亭那会儿才四岁吧?我看过照片,现在还记得住模样,头上别了一对蝴蝶结,小脸蛋粉嘟嘟的,别提多惹人稀罕了。照片现在应该还在爹那里吧?哪天问问爹去。”

“对了兰亭,不知道你们家还有没有留着我们小九小时候的照片?叔父叔母以前有没有让你看过?”

孟兰亭心口又是咚地一跳,垂下眼睛,含含糊糊地说:“从前没听我父母在我面前提过……”

几个姐姐遗憾地摇了摇头:“可惜了。小九不但现在模样好,小时候也很上照的。要是把你们那会儿的照片放一起,那就是金童玉女了。”

“说来说去,全怪他自己不好,以前浑得实在不像样,还这么欺负你!不过你放心,以后有姐姐们给你撑腰,混小子他要是敢再对你有半点的不是,你告诉我们,我们一定替你做主!”

比起其余冯家姐姐,冯令美相对和孟兰亭接触得多些。她人也细心,见孟兰亭虽然脸上虽然一直带着微笑,但始终没怎么抬眼,担心几个姐姐操之过急反倒不好,于是笑着插话:“好了好了,你们自己聊吧,我去洗个手。兰亭,你要不是和我一起去?”

孟兰亭被夹在中间,正应也不是,不应也不是,忽然听冯令美叫自己,求之不得,急忙点头,跟着起了身。

冯令美挽住她的胳膊,一边往洗手的地方去,一边低声道:“兰亭,很是抱歉,姐姐们实在太喜欢你了,忍不住话就多了些。要是有冒犯的地方,我代她们向你赔个不是,你别见怪。”

刚才那情景,确实令她颇为尴尬,心底里,也隐隐生出了一种类似于被人赶鸭子上架般的不快。但见冯家八小姐说话如此漂亮,态度又这么好,虽然分明知道她带自己来这里,恐怕也不是真的如她昨天所说的那样出于“没人作陪”,但方才的那缕别扭之感,也是消退了些。

“八姐言重了。姐姐们确实对我极好,我心里有数的。”

孟兰亭自然不欲让冯家八小姐失脸,微笑着说。

冯令美看了她一眼,忽然有点替弟弟担心起来了。

孟家的这个小姑娘,看起来温柔娴静,也不会当众让人落脸,但心里的主意,只怕比谁都大。

自家弟弟从前在十里洋场混出来的那个名声和干过的事,确实出格了。

光靠自己这些姐姐想这样一笔抹过,恐怕有些难。现在自己能做的,也就是尽量敲打弟弟,盼他自己能再争点气,把她给娶回家。

冯令美便笑了,说:“这样就好,我就放心了。我那边房子很空,要不哪天你看方便,我叫人把你东西搬来和我一起住?爹人在南京,但对你很是关心。刚前些时候还特意打电话给我,叮嘱我要照顾好你。”

“谢谢伯父和八姐的好意,我心领了,周太太那里也方便的。等我弟弟有了下落,我大约也不会再留上海。搬来搬去,反倒费事。”

孟兰亭婉拒。

冯令美一下想起父亲那天递来的那个消息,心里不禁又有点打鼓。

一直瞒着也不是事,但告诉她实情,又怕她难以接受。

她也沉默了下去。

洗手室的入口就在前头了。

今天现场有许多贵宾,其中不少贵太太和小姐们。所以特意替她们临时建了个洗手间,供方便使用。

“八姐,我帮你拿包,在外头等你。”

冯令美点头,将自己的包递给孟兰亭,朝里走了两步,忽然停住了。

几个打扮光鲜的太太,一边在镜子前理着妆容,一边小声地说话。

“……金太太我跟你说,大家都说是何师长在外头养了人,冯八小姐才和他僵成这样。其实不是的,我认识她公司里的一个人,跟我说是冯八小姐另外有了人,想离婚,被冯老压着,两人这才变成现在这样的。”

一个穿了蓝色旗袍的太太小声说。

众太太发出一阵惊诧声。

金太太呦了一声:“真的啊?还真看不出来呢,冯八小姐竟然是这样的人?曹太太你的消息准吗?”

曹太太说:“冯八小姐天天交际,上海谁不知道她的名头?应酬的不少又都是洋人。你也知道,洋人最乱了,她看中个人,想甩了何师长,有什么奇怪的?”

“真看不出来呀。我刚前夜才在派对里碰到她,说了几句话,还以为她很正经呢。”

又一个太太说。

里头的太太们,虽然声音放得很低了,但一字一句,还是清楚地传了过来。

孟兰亭心里有点不安,悄悄看向冯令美。

她的脸色很是冷漠,转身走了回来,对孟兰亭微微一笑:“走吧,回去了。”

孟兰亭松了口气,忙点头,正要跟着她转身回去,身后的声音,又断断续续地飘了出来。

“……听说何师长以前是四川山沟沟的什么小县城里出来的,十几岁就当兵,后来考了武备学校,做排长,战场上救过冯老的命,被冯老赏识,后来才得以高攀,娶了冯家的八小姐。说是娶,和倒插门有什么区别?今天他做报告你看到没?他这样的年纪就做到了师长,全国有几个?要不是靠着裙带关系,怎么可能提拔得这么快?”

另个太太啧啧了一声:“这样看来,何师长也是求仁得仁了。冯家女婿谁不想当?能升官就好,戴个绿帽算什么,忍忍也就习惯了。”

“看不出来呀,何师长仪表堂堂,真不像是这样的人。”

“知人知面不知心。”

“难怪呢,八小姐看不起他……”

太太们的低低笑声,从里头传了出来。

冯令美慢慢地停下脚步,一双漂亮的凤目里,布满阴霾。

“兰亭,你稍等我下。”

孟兰亭吃惊地看着她突然转身,走回到洗手间的门口,站在那里。

四五个太太修饰完仪容,手挽着手,低声说着话,吃吃地笑着,正结伴从里头出来,冷不防看到冯令美就堵在那里,冷冷地盯着自己,吓了一大跳,立刻全都闭了口。

气氛陡然变得尬尴无比。

太太们你看看我,我看看你,相互使着眼色,一时谁也不敢开口,最后全都看着曹太太。

曹太太仗着自家和冯家有点亲戚关系,赶紧上前一步,陪着笑脸说:“阿美,你怎么也在这里?真是巧。你公司最近又出新款吧?婶子过两天去你那里看看……”

“你是我哪门子的婶子,也叫我阿美?”

冯令美打断了她。

“前几天会计跟我说,曹太太你那边赊的账不少了。我小本经营,经不起你们这样。劳烦你哪天有空,先给我去把账给结了!”

曹太太僵住,脸一阵红,一阵白。

另个太太和她交好,见状,赶紧出来圆场。

“八小姐,曹太太也没恶意的。刚才我们只是随口说说罢了,你别往心里去……”

冯令美眼皮都没抬。

“李太太,刚才就是你说我男人靠裙带关系升迁的吧?你可给我闭嘴,待一边凉快去吧!你什么东西,也不照照镜子去,我跟前,有你说话的份吗?你男人是个饭桶,快五十了吧,才勉强混了个准将。你不会以为全天下的男人,都和你家那个饭桶一样吧?”

李太太面红耳赤,又不敢发作,讪讪地闭上了嘴。

剩下几个太太,早就听说过冯家八小姐厉害,这会儿亲眼见了,更是噤若寒蝉。

冯令美哼了一声:“刚才你们说得不是很欢吗?继续啊。我倒想听听,还能说出点什么我自己都不知道新鲜事儿!”

太太们纷纷陪笑:“八小姐,是我们嘴贱。你大人大量,别和我们计较,下回再不敢了。”

冯令美眯了眯眼。

“给我听着,嘴贱了,背后拿我开心没关系,我不和你们计较。我冯令美的男人却不行!我今天高兴,没扇你们耳光子,是给你们脸。下回要是让我再听到了,就没这么客气了。”

“是,是,八小姐,我们嘴贱,我们不该这么说的,再没有下回了……”

冯令美的两道目光冷冷扫了对面几人一眼,转身而去。

孟兰亭背过身去,屏住呼吸,站在路边等着,听到冯令美回来时高跟鞋发出的走路声,转身迎了几步,正迟疑着,是不是该装作若无其事免得尴尬,冯令美的脸上,却已不见了方才的怒容,上前挽住了孟兰亭的胳膊,微笑道:“回吧。下一场比赛要开始了。”

第44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