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并不是为自己辩解。我从前做过的那些事,一件一件,都是事实,我也没什么可为自己辩白的。我确实混蛋。我只希望,你现在能给我一个改过的机会。”

孟兰亭望他。

他低着头,双目凝视着自己。

“那天早上,我在周家外头等到你出来,你骂我,说你也不知道我到底看上了你什么。说真的,我自己也不知道。或许一开始,除了被你吸引,也是有点不服输吧。”

“现在,我也不知道我这到底算不算是爱。但我想得到你,想每天看到你,和你在一起,更想对你好一辈子。”

“我从没有对一个人,有过这样的感觉。”

“是真的,我没有骗你。”

他的声音停住了。

两人靠得是如此的近。

年轻男人体温,灼热得可怕,仿佛燎人的火苗子,透过了薄薄的睡袍料子,正一寸寸地暗暗渗入她隐在衣物下的肌肤里。

耳畔静悄悄的,孟兰亭听到了发自胸腔下的心跳的声音。

不知道是他的,还是自己的。

灯光柔和,她垂颈而立,墙上身影,宛如一支静静的睡莲,睡袍的衣领因方才的挣扎散开了些,脖颈下露出了一段漂亮的锁骨,再往下,衣襟遮掩之处,一抹暗痕,若隐若现。

“兰亭……”

冯恪之嗓子一阵发紧,情不自禁地抬手,指尖轻轻拂过她软凉的发梢,碰到了她的面颊。

“兰亭……”

他又叫了一遍,在她耳畔呢喃般地重复着。

“你的名字怎么这么好听,我大概永远也叫不腻……”

“求你了,给我一个机会吧,让我证明给你看……”

面颊正烫着,被他指尖碰触,犹如忽地沾了一朵从天飘零而下的雪花。

孟兰亭眼睫微微一颤,整个人顿时清醒了过来,猝然后退了几步。

冯恪之肩膀动了动,似乎要跟上。

“你别过来了!”

孟兰亭立刻说道。

冯恪之脚步一顿。

他在追求自己。

但孟兰亭无法想象自己和冯恪之共度一生的情景。

倘若因为一时的心软而从了他的追求,她不知道日后等待着自己的,到底是一种怎么样的生活。

她喜欢数学公式,它们都是可以被推导,被证明,被掌握的。她希望自己未来的人生也是如此。

弟弟已经没了,她只能重新开始自己新的步调。

留学,就是她可以预见的,也能够掌控的新的人生之路。

而眼前的这个追求者,显而易见,已经远远地超出了她所能理解和掌握的范畴。

她不敢,也不愿冒险,去赌一个英俊浪子的心。

她定了定神。

“冯公子,我感激于你这样的坦白。但是很抱歉,就算没有你的那些过往,你也不适合我。”

“你不是我理想的能够共同渡过下半生的那个人。”

她说道。声音很轻,却一字一字,清晰地传入了冯恪之的耳中。

冯恪之没有动,但片刻前,眼底的那片柔和的目光,渐渐地凝固住了。

“是因为奚松舟吗?”

他顿了一下,环顾四周,视线落到了桌上的那只装着泥土的玻璃瓶上,看了一眼。

“他才是你理想中的对象?”

他问。

冯老爷对自己的好,冯家姐姐们心照不宣的期待,种种的人情,仿佛化作了一张无形的网,在慢慢地将自己收罗,越陷越深。

对于孟兰亭而言,这种感觉在今夜,当她身处周围几乎全部都是带着某种特定含义的目光的观看里,一度更是达到了顶峰。

既然不作考虑,那就不如趁着这个机会,和他彻底把话说清楚,免得再这样拖下去,于自己,于对方,还有他的家人,都是羁绊和负担。

孟兰亭慢慢地抬起眼眸。

“冯公子,你大约不知道,从前在我得知我有一位从小定过婚约的未婚夫后,也曾想象过,他会是什么样的一个人。而在知道是你后,真的,你和我的想象差距,太过遥远了。”

“说实话,倘若我预备考虑感情的事了,那么奚先生,确实比你更适合我。”

她终于回答了他的质疑。

也清楚地感觉到,冯恪之的身影变得僵硬了。

房间里,陷入了静默。

孟兰亭站了片刻,从他身旁走过,打开了门。

“很晚了,请你走吧,我要睡觉了。”

冯恪之慢慢地转过身,终于迈步,走出了房间。

迈出门口的那一刻,他的脚步忽然停住了。

孟兰亭望着他的背影。

“孟兰亭,是我的态度不够诚意,还是不够卑微?”

“你要这样对我?”

他转过脸,一字一字地问,目光阴暗,声音艰涩。

孟兰亭沉默了片刻,垂下眼眸,将门在他身后轻轻地掩上,闭合。

她不知道冯恪之在门外又做了什么,是依然停留着,还是很快就离开了。

她自己靠在门背上,一动不动,想起片刻前他回头盯着自己的那种目光,感到心口阵阵发堵,闭目了片刻,等眼睛里涌出的那阵热意渐渐消散,走回到那张最是适合做公主梦的漂亮的床前,躺了下去。

这一夜里剩下的时间,过得非常平静。

第二天早上,孟兰亭故意在房间里磨蹭了好一会儿,估计冯老爷和儿子应该已经吃完了早饭,这才下去,却得知了一个消息。

原来冯恪之一早就已经走了。

“说回上海有事!”

冯老爷提及儿子大清早突然离开的举动,语气里还是带了点抱怨和失望。

“什么事这么急,昨晚还一声不吭,一早竟说走就走!连我叫他等你下来,先和你话个别也不肯!”

孟兰亭感到微微意外,但也暗暗松了口气,若无其事地陪了冯老爷片刻,就提出告辞,说打算回一趟老家。

“谢谢伯父之前为我打听到的关于我的弟弟的消息……”

一提及弟弟,她心里就又是一阵难过。

顿了一顿。

“去年底我出来时,有点匆忙,家里还有些事没有处置。现在也该回去了。”

这一次孟兰亭过来,冯老爷本是想留她长住的,自然极力挽留。

孟兰亭婉拒,但态度颇是坚决。冯老爷也体谅她的心情,虽不舍,亦不再强留,说派人送她一程。

冯令美和昨晚留宿在这里的几个姐姐也陆续起了床。

弟弟对孟家小姐的态度改变之大,但凡有眼的人,都能看得出来。

就在昨晚,看着弟弟和孟家小姐出双入对,宛如璧人,大家都还乐见其成,背地里已经开始咬起耳朵,无不期待。

没有想到,不过一夜过去,不但弟弟一大清早莫名其妙地跑了,现在连孟兰亭也说要回老家了。

几人一头雾水,更是有些失望,但在孟兰亭的面前,也不好表露。

在冯老爷的挽留下,孟兰亭在南京又住了一夜,第二天,她踏上了回乡的路,路上辗转数日,终于顺利抵达县城家中。

距去年底她离家奔沪,时间才过去了半年多而已。但这一趟回来,触目,无不是物是人非之感。

她在去往南京之前,就已经和周教授夫妇讲过,最近要在老家复习读书,等到了下月,再回去参加考试。

孟兰亭打起精神,见过族人的面后,替弟弟在父母的身边立了一个碑,又处置了剩下田产的事,随后在家中住了下来。

小地方的光阴,静如深水。孟兰亭每天埋头复习,再不多想别事,只等时间到了,就去考试。

一个月后,那是某个再寻常不过的夏日午后,院中蝉鸣阵阵,孟兰亭穿着一件天青色的旧竹布衫,坐在父亲旧日书房的那面南窗前,埋头在草稿纸上,演算着一道已经想了两天,突然灵光一现的难题。

“孟小姐,电报!上海发来的!”

县城邮局的派送人对孟家十分敬重,一收到电报,不顾大太阳,立刻给她送了过来。

这封突然抵达的发自上海的电报,宛如一块投入水中的巨石,彻底地打破了孟兰亭原本已经渐渐平复下来的心情。

是一个令她做梦也没想到的天大的好消息。

也同样是一个她根本就想象不到的极大的坏消息。

她以为已经没了的弟弟孟若渝,竟然有了新的下落!

第61章

夜色笼罩,南京宪兵司令总部的牢狱里,一扇铁门被打开。门边的一个墙角里,悬了一盏积着经年尘垢的灯,灯发出黯淡的光,照出前头一条狭长而阴暗的通道。

冯恪之风尘仆仆,脚上那双沾了些尘土的皮鞋,踏于散发着腐味的通道里,经过一间间紧闭的囚室的门前,最后停在了尽头的一扇牢门前。

看守用钥匙打开那扇不过半人高的牢门的锁,冯恪之推门,弯腰走了进去,停在了囚室的门口。

这里戒备森严,关押的都是重犯,天一黑,牢房里就黑漆漆的,几乎不见任何光线。

看守殷勤地跟了进来,高高举起手里的那盏煤气灯,替他照亮了牢房。

牢房低矮而狭小,靠着墙角的地上,躺着一个人,背朝里,身体蜷缩,一动不动。

“九公子,你要找的人就是他,去年那件刺杀案的凶犯之一。提过来关这里,已经差不多一年了……”

看守一边解释,一边上前,抬脚踢了踢地上那个囚徒的腿:“喂,起来,别装死!”

地上的人一动不动,仿佛昏迷了过去。

冯恪之让看守退开,自己上去,弯腰,伸手将地上的人翻了过来,拿了灯,对着面孔,凑过去些。

那人的脸被照亮了。

这是一张年轻的,还透出几分稚嫩少年气的面孔。头发因为长久没理,已经凝在一起,凌乱不堪。人更是瘦得几乎脱了形,但五官依然端正,不难看出,从前应该是个容貌出色的年轻人。

冯恪之握住他的肩膀,将人翻身过来时,他的脖颈软软地耷拉了过来。

灯凑近。他脸色雪白,没有半点血色,双目紧闭,一动不动。

冯恪之盯着这张脸孔看了一会儿,抬手摸了摸他的额头,又翻看了下眼皮,转头看向一旁的看守:“病多久了?”

“有半年多了吧——”

看守忙应答。

被送到这里的囚犯,通常只有两个结局。

适合公开审判的,上特别法庭,被宣告死刑。

不适合公开审判的,让人在这里自生自灭。死了,拖出去埋了,将档案勾销,一个人来过这世界的痕迹,就此彻底消失。

显然,地上这个青年所犯的事,并不适合公开审判。

等人病死。就是最好的结局了。

对监狱的这种做法,冯恪之自然不会陌生。并没说什么,微微蹙了蹙眉,再次看了眼地上这张入目依稀有几分似曾相识感的脸,从地上站了起来。

“给他换个条件好点的牢房,立刻叫医生来,给他看病!”

“是,是,这就办,这就办……”

看守也不知地上这个犯了大事的年轻人和冯恪之到底什么渊源。但他既然这么吩咐了,自然照办。毕竟,这可是个连张司令都要给面子的惹不起的爷。

第二天,冯恪之现身在了宪兵头子老张的办公室里。

军事竞赛的获胜,让老张当时在报纸上大大地露了一回脸,在军部里也好生扬眉吐气了一番,现在看见冯恪之,简直比看见亲儿子还要亲热,拉着他胳膊让他坐。

“上月不是说你回上海了吗?什么时候到的南京啊?在你爹跟前,替我带个问候。他老人家可是尊大佛,现在又隐了,我想拜,都没门可进。”

老张亲自给他倒水,乐呵呵地说。

冯恪之接过水,道谢。

“坐,坐。下头人跟我说你昨晚下去了?有事吗?”老张问。

“是。实不相瞒,我今早过来找司令你,是想要一个人。”

老张看了他一眼:“谁?”

“我昨晚下去看的那个人。”

老张迟疑了下。

去年六月,发生了一场震惊全国的刺杀案。

当时,南京一外交部高官在出行时,遭到了两名枪手的暗杀。官员当场中弹身亡。一杀手被当场击毙,另一人,中弹受伤后被捕。

被杀的高官,是有名的主和派人物,案件当时在全国引发了极大的关注。舆论无不同情杀手,甚至有叫好之声,呼吁南京顺应民情,予以特赦。

但被杀的毕竟是高官,况且,战或不战,如今也未定数。

杀手犯的,就是重罪。

一边是法律和来自主和派的压力,另一边是汹涌的民情。

上头犹豫再三,最后决定采用百试不爽的“拖”字诀。

既不审判,也不特赦,将杀手引渡到南京宪兵司令部的特别监狱里,关押了起来,一直关到现在。

老张没有想到,冯恪之现在怎么突然过来向自己要这个人。

“恪之,他可是去年那桩刺杀案的重犯啊,当时全国皆知……”

“案件是要公开审判吗?”

“这倒不是……”

冯恪之一笑:“那就好了。司令给我个面子,把人给我,弄个死刑犯顶替,说病死了,把档案销了,不就结了?”

老张犹豫。

冯恪之放下茶杯,站了起来。

“司令莫非是不相信我?”

“哎,不是不是!你别误会!”

这样的事,老张轻车熟路,自然不是第一次干。

但这事,当时的影响太大了,那个人犯犯下的,不是一般的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