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奎发跟了进来,探头看了一眼,目露诧色,看了眼孟兰亭,又急忙陪笑:“冯长官原来已经走了啊!怪我,今天太忙了,连什么时候走的都没留意……想必冯长官也是挂念夫人你,这会儿人应该已经到家也说不定了……”

孟兰亭压下心中的难过和失落之情,出了司令部,问门口的卫兵,这才知道,他在凌晨大约三点多的时候就走了。

孟兰亭打电话回家。

他没回。

又打电话到冯公馆。冯令美不在。佣人说九公子没回来过。

回去的路上,坐在车里,孟兰亭的心中涌出一阵犹如被抛弃了似的绝望和茫然。

她知道他生自己的气。别说生气,就是恨她,也是应该的。

但是他到底去了哪里?

那天,在答应和自己一同出国之后,他看起来和先前并没什么两样。在她面前,依然是笑眯眯的。

但孟兰亭却知道,他晚上的睡眠忽然不好了。

分明前半夜痴缠着她胡天胡帝,按说下半夜,应当倦极,沉沉而眠。

但好几次,在她怀揣心事,睡睡醒醒之间,发现他似乎也是醒着的。

只不过,他大约不想让自己觉察出来。

就好像她也不想让他知道自己其实也没睡着一样。

正是因为白天那样若无其事,深夜这种类于同床异梦的感觉,才分外的叫人心里发堵。

孟兰亭又怎会不知道,他是因为那一夜自己的请求,才答应和她出国的。

他在她面前,越是表现得若无其事,就越是叫她感到内心负疚。

连她也没有想到,他对自己的退让,竟会到了这样的程度。

但是现在,一切就这么结束了,来得是如此猝不及防。

也是到了这一刻,孟兰亭才生出一种感觉,虽然和他已经结了婚,也做过世上男女之间最为亲密的事了,但除了他表现给自己的看的冯恪之和那个存在于世人之口以及报纸花边新闻里的冯恪之,自己对于这个名叫“冯恪之”的男人,竟然好似一无所知。

他现在到底去了哪里?

她忍住想要落泪的感觉,想来想去,终于又想到了一个人。

她让老闫开车送自己去了闸北何方则的一二师驻地。

停火了一天一夜,上海如同一条被冻僵的春虫,在阳光雨露的滋养之下,瞬间又复活了过来。

南市和闸北的大部分店铺又再次开门,街道上人来人往,倘若入目没有被流炮击中的毁损了的街边房屋和随处可见的聚在一起忧心忡忡谈论时局的市民身影,就仿佛一天之前,根本未曾有过那样一场激烈的战斗。

但是战争的阴影,丝毫也没有消散。

驻军附近,戒备森严。

距离两公里外,孟兰亭的车就被拦了下来。神色肃穆的卫兵上来盘问,得知她的身份,态度终于恭敬了,但还是请她在这里等着,自己去打电话。

很快,士兵予以放行。

孟兰亭在临时指挥部里,见到了何方则。

他的肩膀被一颗在附近爆炸的炮弹碎片击中,已经取出,除了生活日常,基本不影响活动,所以从医院出来,直接就回了这里。

孟兰亭向他打听冯恪之。

“我们……出了点不愉快……”

孟兰亭顿了一下。

“他昨夜一夜没回,原本睡在司令部里的,今早我去找他,说他早早就走了。不知道有没有来过您这里?”

何方则仿佛有点惊讶,但也没多问什么,说道:“昨天我在医院,他来看过我,今天倒不知道。不过你别担心,没事的。”

他望了眼孟兰亭有点苍白的脸色。

“你先回去好好休息,我帮你打听下,有消息了,就告诉你。”

孟兰亭感激地点头,看来眼他缚着绷带的肩膀:“何师长,你的伤怎么样?昨晚我听八姐也提了句,说你受伤了。”

何方则顿了一下。

“没事。很快就能好。”他微微笑道。

“何师长,你的伤该换药了。”

一个年轻的护士敲门,走了进来,站在一旁等着,望着何方则,俏丽的双眸里含着毫不掩饰的关切,眼睛一眨不眨。

孟兰亭看了眼小护士,向何方则道谢,随即告辞,被他送了出来,心事重重地回到家。

下午,何方则打来了电话,说有人告诉他,在吴淞炮台附近看到过冯恪之,让她去那里找他。他已经吩咐过人,让驻军对她予以放行。

孟兰亭的心跳加快,立刻出门赶往吴淞。

她是在傍晚时分,被人带着,到了炮台附近的。

“冯长官就在前头,夫人上去,就能看到了。”

带她进来的军官指着前方那道堤坝,说道。

孟兰亭走了过去,踏着沉重而沉默的布满了沧桑岁月和新旧炮弹痕迹的台阶,上了炮台。

黄浦江在这里汇注入了长江,滚滚东去,浊浪滔滔。

一道残阳,铺在江面之上。她看到冯恪之背靠着一尊大炮,面对着远处那片苍苍茫茫的入海口,就坐在堤坝之上。

脚边的堤坝之上,丢了好些烟头,长长短短。夕阳里,他的身影被吞没在近旁那尊如卧着的负伤巨蟒的钢铁大炮的巨大黑影里,岑寂而静默。

孟兰亭停在了炮台口,望着他的背影,良久,慢慢地朝他走了过去,叫了他一声。

冯恪之回过头,看向了她。

片刻后,他的肩膀微微动了一下。

就在他仿佛要起身的时候,孟兰亭朝他奔了过去。

“恪之!我知道你在生我的气。求你听我解释。那时候我确实是因为大姐才和你结婚的。但是现在我已经改变了想法。我是真的喜欢你。我没有骗你,你相信我!”

“还有,我不逼你出国了。你想留下,就留。我和你一道,我也不走!”

她的眼圈红了,声音颤抖,含泪望着他。

江风很大,吹着她的发丝,吹出了含在她眼眶里的泪珠。

泪珠沿着她的面颊,倏然滚落。

他的一双眼睛里,布满了血丝。

他看了她片刻,沉默了良久,低低地说:“兰亭,和我才睡了不过半个多月,你就已经喜欢上了我?”

孟兰亭顿住。眼泪流得更凶。

他望着她哭,片刻后,挪开了视线。

“你别哭。我没有怪你,也不能怪你,是我对不住你。我大姐是什么手段,我再清楚不过。”

他拿起先前随手放在炮管上的外套,从堤坝上跃了下来。

“走吧,回家了。”

第82章

回去的路上,他神色平静,一言不发地开着车。

孟兰亭坐在他的身边,看着他专心致志的侧脸,数次想要开口和他说点什么,却又不知道自己还能再说什么了。

两人就这样,一路没有一句话,到了家。

天已经黑了。

进去后,冯妈说大姑奶奶打来过好几个电话。

孟兰亭看了他一眼。

他走到电话前,打了回去。电话很快接通,孟兰亭听见他对冯令仪说:“大姐,我谢谢你为我安排的一切,但我不会出国的。大姐你也不必再费心了。”

他挂了电话,上了楼。

客厅里的气氛,凝重无比。

孟兰亭在冯妈等人担忧的目光注视之中,跟了上去。

他洗了个澡,换了身衣服,出来。冯妈叫吃饭。

“饿了吧?去吃饭吧。”

他叫了声还坐在床边发着呆的孟兰亭。

孟兰亭抬起眼,见他望着自己。

她慢慢地站了起来,跟着他下了楼。

两人吃完饭,回了房间。

孟兰亭洗完澡出来,看见他已经躺在了床上,闭着眼,一动不动,仿佛睡了过去。

孟兰亭关了灯,轻轻地爬上床,钻进了被子里,躺在了他的身边。

或许是他真的太疲倦了。这一夜,躺在床上,身边的这个年轻男人,他睡的很沉,呼吸均匀,甚至没有翻过一个身。

孟兰亭侧卧在他的身畔,对着他,睡睡醒醒。醒着的时候,就看着他被夜色勾勒出的面容轮廓,直到窗帘渐渐泛白。

天蒙蒙亮了。

他垂覆着的一双长长睫毛微微动了一动。

孟兰亭朝他慢慢地靠了过去,将自己温暖柔软的身子,靠到了他的肩臂之旁。

他继续闭着眼睛,手臂没有动。

“兰亭,你和你弟弟明天就走吧。我送你们去香港,到了那里,你们就坐飞机离开。”

片刻之后,他说道。

声音低沉,带了几分刚睡醒的特有的沙哑,随即睁开眼睛,掀被从床上翻身而起,就要下地。

孟兰亭呆住了。反应了过来,急忙跟着爬了起来。

“我不走!我也要留下!”

冯恪之坐在床边,背对着孟兰亭,沉默了片刻。

“战争已经开始了,前几天不过只开了个小头。这不会是一场轻松的战争,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到头。”

“你留下做什么?”

孟兰亭扑了过去,从后紧紧地抱住了男人赤裸的腰背。

“我不走!我要留下,和你一起……”

他没反应,半晌,转过头。

“兰亭,如果不是我,你现在应该已经顺利地出国读书去了。这是你一直的心愿。前些天,你不也一直在准备吗?现在不过是我留下,你照着原计划出去而已。”

“你现在又何必因为我而不走?”

他的语气十分平静,掰开了她抱住自己胸腹的双手,站了起来,进了浴室。

孟兰亭怔怔地看着他又出来了,穿好衣服,最后走了过来,停在了床前。

“就这样吧,你把东西收拾好。若渝那里我会安排,你不用管。明早我送你们去香港。”

他顿了一下。

“晚上我去八姐夫那里,有事,就睡那边了,不回来。”

他说完,转过身,走出了房间。

孟兰亭听着汽车离开的声音从窗户里传入耳中,坐在床上,默默垂泪许久,终于止了泪,又发起了呆。

被他知道了自己和他结婚的初衷,她已经完全地做好了准备,准备着迎接来自于他的质问或者是愤怒。

她没有想到,他的反应会是如此的平静。

如此平静的冯恪之,也是如此的冷漠。冷漠得叫她感觉到了陌生的无情。

这样的一个冯恪之,甚至让她感到有些惶恐和害怕。

冯妈等人也知道了她明早就要走的消息。虽然有点意外,但因为之前那些天一直都在做准备了,现在就走,想想也是顺理成章,全都忙着帮她整理行李。

天黑了下来,天又渐渐亮了。

冯恪之一直没再露面,就像他自己说的那样。

第二天的清早,孟兰亭披头散发,坐在梳妆镜前,手里握着一把梳子,对着镜子里的自己发呆的时候,听到楼下大门口的方向,传来一阵汽车开来的声音。

冯恪之很快就上了楼,站在门口,看着她说:“你弟弟已经在码头等你了。你好了吗?七点半的船,不要迟到了。”

他的话里,带着一种不容人反抗的命令口吻。

孟兰亭转头看着他,沉默着,一动不动。

他走了进来,拿开她手里的梳子,大声叫冯妈进来给她梳头。

冯妈“哎”了一声,急匆匆地进来,帮孟兰亭梳好头发。

她的脚上还趿着拖鞋。

冯恪之提来了她的皮鞋,蹲在她的脚前,帮她穿上鞋,仔细地扣好搭在脚面上的袢扣,又起身,拿了她平日经常穿的一件薄外套,披在了她的肩膀上。

“少奶奶的东西,都收拾好了吗?”

他转头问冯妈。

“好了好了!都在楼下了!”

冯妈在一旁正背着身,用袖角在擦眼睛,听到冯恪之问,急忙答应。

冯恪之握住了孟兰亭的手,带着她从梳妆凳上站了起来,走出了房间。

孟兰亭仿佛一只提线的木偶,浑浑噩噩地跟着他下了楼,来到门口,看着老闫他们将行李装上了车。

冯恪之打开车门,将她推了进去,“啪”地关了门。

孟兰亭坐在后座上,转过脸,隔着玻璃,看着冯妈和老闫他们站在一旁,眼睛红红地看着自己,终于,努力地牵动嘴角,朝他们露出了一个笑的表情。

冯恪之面无表情地上了车,发动汽车,踩下油门,汽车开了出去,很快,就将身后这座孟兰亭才住了一个月还不到的房子抛在了身后,越抛越远,彻底消失在了视线里。

到达码头的时候,七点二十分。

英国太古轮船公司常年往返上海和香港之间的一艘火轮停泊在江边。乘客大多已经上船,几个船员在岸边,做着离开码头前的最后准备。

孟若渝已经上了船,却没有进舱,还在甲板上站着,左右张望,忽然看到冯恪之带着孟兰亭现身,眼睛一亮,大声叫道:“姐姐,姐夫!”

英国船长正在码头上等着,看见冯恪之来了,脸上露出笑容,快步走了过来,和他握了握手,又转向孟兰亭,执住她伸来的一只手,躬身虚吻了下,笑道:“夫人,您和冯公子的婚礼,当日我随领事一道也有幸去了现场,记忆犹新,您太迷人了。欢迎您乘坐TSINAN号。”

孟兰亭强打精神,和船长笑着点头致意,应了几句。

冯恪之脸上带着微笑,握着她的手,带她上了船。

孟若渝奔了过来,帮着提起行李箱。

“姐姐,姐夫,我们真的就这样走了?”

“我送你和你姐姐到香港,我回来,你们去美国。”冯恪之应他,拥着孟兰亭,入了客舱。

孟若渝一怔,脚步停在了甲板上,回头望了眼身后的码头,迟疑了半晌,听到轮船发出一阵长长的鸣笛之声,启锚,船身开始晃动,慢慢地离开码头,终于耷拉下脑袋,无精打采地跟了进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