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

穆如寒江低下头,慢慢握紧战甲上的鲜红丝韬,看着它象血一样流过指间。

在他做他要做的一切之前,他想再把过去的日子回忆一次。虽然每次想起来都会象扯开皮肉揪出心来一样的痛,但是他一定要去想,一定要记住,这样他才能知道怎么面对眼前的这些人。

流放者中,只有穆如寒江一个人回到了东陆。但那座已经没有守卫者的空城,却永远地矗立在那里,再也不会被毁去。因为它也变成了夸父族和河络族的恶梦,他们不得不承认了人族在殇州拥有一席之地,虽然只是一座空城。穆如氏证明了穆如一门在哪里都是英雄,他们和无数流放者用死战证明了殇州不再是人族的绝望之地,虽然数万人战死了,但是终于有人带着他们完成使命的消息,活着回到了故土。

穆如寒江骑着他的战马凛冽回来了,一路腰板挺得笔直,他感觉不到寒冷,不知道饥饿,满脑子只想着一件事:回到天启城下,大声地告诉那流放他们的皇帝,我们穆如氏又回来了!现在,是你们偿还的时候了!

但穆如寒江没有想到,他看到的是一座没有城防的帝都。大端朝的尊严已经沦丧,明帝牧云勤和他几个最勇敢的儿子都已经战死,帝都城外一面是从北陆瀚州草原呼啸而来的右金族铁骑,一面是想着竞先冲入天启城夺取玉玺的各路诸侯。

穆如寒江心中怒火燃烧:我们穆如氏满门忠烈几十代人为之浴血奋战的国家,你们这些贼子也敢来窃取?

于是他单人匹马,擎着那面巨大的绣着穆如氏紫色麒麟族徽的战旗,立在了城门外。冷冷注视面前的千军万马,百家诸侯。

天启城下,十九路诸侯,二十余万兵马,生生僵在那里,竟然没有人再敢上前。

“穆如将军!”百嶷郡守高解上前拱手道:“我等率军前来护驾勤王,因何拦阻啊?”

穆如寒江冷笑:“这个国家是我们穆如氏用血护卫的,也只能由我穆如寒江来终结它。其他人——你们不配!”

万众哗然,诸侯惊惧,这世上有一个人,只身匹马站在帝都前,指着天下英雄,说尔等不配与我争锋。如不是穆如世家,又有谁能如此豪狂?

“穆如寒江,你真的要阻挡我们进天启城?”有人喊着。

穆如寒江把旗插在地上,冷冷地抬起头:“十年前,我的父兄和你们的父兄会一道守卫着这座城门,现在,愿意守卫这座城门的似乎只剩穆如一族了,而穆如一族,又剩我一个人了。不过这没有关系。”他放声大笑,“你们都是识时务的俊杰,偏我不是!”少年将军把旗重重一顿,“天下英雄,想进天启城的,先来我旗下走一遭!”

万军却都默然。原野上沉寂了好一会儿。有人向阵后挥了一挥手,战鼓被擂响了,那是出战的信号。接着,第二阵,第三阵,诸军都响起了鼓声。各郡最好的将领都开始扎紧盔带,跨上战马,接过士卒托上的擦拭好的铁枪,策马缓缓从阵中走了出来。

他们都是当世的名将,个个名下载有传奇,今天从阵中走出,互相眺望着,神情严肃。他们的面前只有一个对手,但谁愿与穆如世家争锋?

成武太守宇青德高喊着:“成武军愿出头一阵,帐下飞虎将军狄火,请与穆如将军一战。”

穆如寒江冷冷一笑,将枪尖轻轻抬起一点。

一黑甲大将策动高大战马,举着巨斧,从阵中奔出,那兵器连同战甲只怕共重百斤,蹄声沉重,直向穆如寒江而去。

穆如寒江也不策动战马,只冷眼看着他冲近,五十丈、十丈、十尺……那巨斧已经高高扬起。穆如寒江突然大喝一声,那狄火的战马顿时惊了,高高跳起,把狄火摔下马去,他盔甲沉重,好半天挣爬不起。穆如寒江早策马走过他身边,望着诸侯:“还有谁上前?”

“东海将军古木森,请与一战!”喊声起处,又是一将策红棕战马奔了出来。

穆如寒江一抖缰绳,纵马直迎上去,他的战马逆风而驰,肌肤象鲜红的锦缎抖动,四蹄交转如电,古木森的战马刚奔出军阵数十丈,穆如寒江的马已冲到了他面前。他目光始终就没有离开对手的面门,古木森的大刀刚刚挥动,穆如寒江的铁枪已经刺了出去。众军还没看清招式,二马已交错而过,古木森从马上倒翻下去。穆如寒江马快的刹不住,直冲到诸侯军阵前几丈处,吓得旗门枪兵都倒退出一大片,许多人被撞倒在地。穆如寒江一转缰,纵马从大阵前奔过,一路高呼:“下一个是谁?”

立刻有人从旗阵中奔出,直追穆如寒江而去,“图远将军袁志方前来一战!”前方另一阵中也冲出一将:“河隆将军韩宝舟请与一战!”

二人见另有人出战,都是一愣。穆如寒江却喊:“尽管上前,这样快些!”策马直冲韩宝舟,背后袁志方直追而来,还没到穆如寒江马后,前面韩宝舟已被挑下马去,穆如寒江铁枪回身一扫,袁志方忙一个马上铁板桥让过,穆如寒江却已把他的马让到前面,待袁志方起身回身刺时,穆如寒江的枪已经伸到了他马蹄下,运劲一挑,袁志方连人带马在空中翻栽出去,尘泥溅起时,穆如寒江战马已远。

“好哦!”其他军阵中的士兵们看得惊叹,不由全都高呼。穆如寒江策马奔回城门前百丈重新急转立住。眼前一片欢呼声。

之后又有五名战将出战,全部被十招内打下马去,而每一次穆如寒江得胜,诸侯军中就是欢呼一片,各军本来就互相敌视,自己的将军败了被哄,看到别阵战将也同样下场,当然也起劲高叫。且穆如寒江之勇悍,片刻之内连挑九将,是习武的人就无法忍住惊叹。

9

商王陆颜大军单驻南面,只等其他诸侯们为争入城而撕杀,却望着远方诸侯迟迟不进,只是战鼓声不断,喝彩声如潮。听得前方探马回报,大笑道:“这帮庸夫,夺天下的时候,竟还讲什么信义单挑,传令,我近卫五将出马,一齐上去,取了那什么穆如世家的人头来,好显我商军的威风!”

牧云笙于城楼之上,看到商军近卫五将来到城下,菱蕊却也是其中一员。

穆如寒江已杀败十二员战将,他手臂带伤,战马也在急剧喘息。看他们五骑一齐缓缓逼近,他明白了敌手的想法。他不再说话,为节省气力,只是把铁枪缓缓举起。

商军五将明白以五战一不是英雄所为,但商王命令已下,要他们速取敌手人头。他们互使了一个眼色,催动战马齐冲了上去。

五将把穆如寒江围在核心,尖利的铁器呼啸划破天空,锋刃相击的火星四下飞溅,六匹战马嘶鸣冲撞。穆如寒江的战马突然高高扬起前蹄,正前方的使锤将战马惊得向后一避,穆如寒江居高临下,一枪把左边的双刀将刺下马去,而这时,右边的长戟也刺到了他的腰间,但方刺透战甲,穆如寒江已分左手抓住铁戟,大喝一声,把那将从马上直扯了下来。背后一将挥舞着大刀,直砍向穆如寒江的后颈,穆如寒江却马上一伏身,抡起左手铁戟回掷向那将面门,那将回刀一格,穆如寒江的马已经转了回来,一枪刺中他护心镜,把他顶离马鞍,摔落泥中。这时那使锤将大喝一声,手中锤脱柄而出,带着长链直向穆如寒江的背心,穆如寒江侧身举枪一格,那锤链与枪杆一撞,立时缠住,使锤将向回便扯,却扯不动。这时穆如寒江与那将较力,无 法挥舞枪杆。一边的菱蕊终于看到了致胜的良机,催马挥剑直斩向穆如寒江。

牧云笙看得惊呼:“不可!”但战场上格击之快,不是法术所能企及。菱蕊的剑已经劈到穆如寒江颈边,穆如寒江却一低头,闪过这剑,菱蕊正翻手削回,穆如寒江将铁枪一旋,那锤链正绞在菱蕊手臂上,他运力一喝,赤红战马也通心意的使全力向前一纵,连使锤将同菱纹一同被扯下马来,使锤将当即放开锤柄,菱蕊却被挂在穆如寒江马后,被直向前拖行。

牧云笙于城楼上喊:“穆如寒江,不要伤她!”但隔得太远,穆如寒江却听不到,所幸他本也没有取菱蕊性命之意,将枪杆一颤,抖开锤链,菱蕊翻滚几下,立刻借势站起,却无大碍。

这时诸侯阵中又一阵喧哗,原来是商王陆颜带本部军来到了城下。

看到自己五员大将落败,陆颜明白,现在的情势已经不是杀了穆如寒江就可了结的了。眼前的这个人不是一个守城的士卒,他现在是大端皇朝唯一的捍卫者。

若是没有人出来捍卫大端朝,大家闷头冲进去,成王败寇。现在偏偏有了一个,虽然只有一个,黑与白也立刻分出了界限,忠与奸暴露在光天化日之下,混沌之中生出了清浊二气,杀他便是践踏天下忠义。

穆如寒江往城门下一立的时候,不论胜败,他就已经成为了英雄。这时谁去杀死他,就算抢先入城,夺取了玉玺,也不过是被世人唾骂。若是呼喝一声一拥而上,一是为天下人耻笑,折了声名,二是乱军之中,谁敢保证自己能先拿到玉玺,必然是在城中一场混战。

诸侯们此刻定然都在心中打着转——谁说我们是来夺天下废皇帝的?我们为什么不可以是来勤王逐寇的呢?我们为什么不也来当一当这捍卫大端朝的英雄呢?这样才可得到人心。

诸侯军都唯恐他人争先,像是算准了日子,齐齐在这一天赶到,算起来足足有二十几万人,这是连右金族也不曾料到的事,既然谁也明白混战一场只是白白便宜右金族,为什么就不能合兵与右金族在天启城下一战,还不知鹿死谁手。

是否所有人都正在这么想呢?现在大呼一声“守卫天启,勤王逐寇”,若是好时,一呼天下应,立时成诸侯领袖,声威高涨;若是不好,却要成为众矢之的。

要压弯巨驼的背,只需要一根羽毛,最后的那一根。要扭转一个帝国的命运,有时也只欠一声高呼。

10

北方,右金军大营。

四十头六角巨牛拖动着一辆巨车,像是一座宫殿在地面移动。硕风和叶一手握着金足樽,一只脚架在案上,车内舞姬身体曼妙,行的是东陆的舞乐。他面上仍是那浅浅的冷笑,像是天下正玩于股掌。一只手轻轻拈过奉上来的信报,漫不经心地抖开……他忽然就从软椅上跳了起来,那酒樽被他飞甩出去。

“穆如寒江?穆如世家?”

当年北陆之时,右金族被穆如一族一年内连破三次本营,那时年少的硕风和叶被追杀得要裹着羊皮躲在羊群中逃生之耻,永生也难忘记。所以硕风和叶一见这名字,就惊跳起来,仿佛那穆如众将就在身边,正拔剑相向。

右侧上座的谋士康佑成一挥手,舞姬们全躬身倒行退了下去。

“穆如一族有人回来了?什么时候的事情?”

“飞鸿一个时辰可行千里,一个时辰前,穆如槊第三子穆如寒江回到了天启南门外,阻挡天下诸侯。”

康佑成笑着:“还真是人算不如天算。想着诸侯为争玉玺得正统名,早晚在天启城下要有一战;可没有想到,居然有人站出来要守卫天启,虽然只有一个人,可偏偏是名震天下的穆如家少将军。”

“穆如一族有战神之声誉,虽然只剩一人回来,但恐怕诸侯却不敢再冒天下之大不韪,杀死穆如寒江冲入天启。”硕风和叶喃喃道,“这次只怕我们引群狼自食的大计要失算了……”忽然对外大喊:“飞鸿急令前锋赫兰铁朵退后三十里!”

康佑成对硕风和叶点点头道:“王子明断。希望赫兰铁朵能明白王子的苦心,也希望他还来得及北退……”

天启城北八十里,赫兰铁朵骑兵大营。

踩在大端王朝帝都的头顶,赫兰部的骑兵也有些骄狂了。这些天来,他们四处袭扰村庄,抢夺女子,射猎活人。听说各路诸侯起兵前来,兵将们越发地按耐不住,天天吵嚷着要赫兰铁朵下令,发兵去踏平那些东陆猪。

穆如氏大旗出现在天启南门的消息,也早传到了赫兰铁朵这里。与硕风和叶一样,赫兰铁朵同样跳了起来,甩掉了酒杯,不过他喊的是:“太好了!我还以为这辈子没有机会杀姓穆如的报仇了!”

他当下冲出大帐,大喊着:“点兵,准备杀向天启!”

将士们一片疯狂的啸声。

这个时候,硕风和叶传信的飞鸿还在空中疾行。

11

天启南门外。

陆颜上前缓缓道:“穆如寒江,右金贼子就在天启北门百里之处扎营,你盖世武功,却为何不去斩那右金贼,反在自家人面前耀武?”

穆如寒江大笑道:“说得好!诸位来此,却为何不去与右金族作战,反要攻打帝都?”

阵中有人喊道:“我等哪有攻打帝都,我们是要入城护驾。”

穆如寒江冷笑:“天子在何处?何有圣旨允你们入城?你们护得什么驾?”

诸侯语塞,无人可应。

陆颜上前大笑道:“穆如世家世代护国,威震天下,这次若能去取了右金族大将首级来,我等自然听从此旗的号令。”

穆如寒江喝道:“此话当真?”

陆颜笑道:“大丈夫一言九鼎。”

穆如寒江举剑一指众诸侯:“各位呢?”

诸侯心想:“穆如寒江原来有勇无谋,一人一马,怎能万军之中取上将首级?”于是都高喊道:“我愿立誓!”

穆如寒江一顿战旗道:“好,请来此旗下立誓。我去城北作战之时,尔等就候在城前:我若战死,尔等任意入城;我若能取得城北右金大将首级回来,尔等便唯我马首是瞻。”

陆颜道:“我第一个立誓。”他心想,你怎可能活着回来。若真是天命助你,使你斩敌首而回,我便正好拥戴你,以你的声名号令诸侯,却把你当我的一枚棋子,一面号令天下的旗帜。

见军势最大的陆颜先行立誓,诸侯犹豫一会儿,各自从本阵出来,举剑割指,将血珠弹向天空滴入土地,以为誓约。

“好,吾去去就回!”穆如寒江拨转马头,骏马凛冽疾驰如电,那一面穆如大旗,在风中招展向远方而去。

12

穆如寒江穿过荒凉寂静的天启城,来到没有城门的北门。走出城门外,放眼仍是空茫茫的大地,人都逃光了。却只有一位少年,在城墙上持笔画着什么。

“你不就是刚才我所见那人?却为何在这里?”穆如寒江问。

少年专心作画,望也不望他道:“我不和就要死了的人说话。”

穆如寒江冷笑:“你怎知我必死?”

少年道:“这世上没有可以一敌万的人,所以知你必死。”

穆如寒江大笑:“我知道他们是要让我去送死,若是他们不认为我必定不可能回来,又怎可能立誓?我怎有机会折服联军?”

“莫非你有取胜的方法?”少年问?

穆如寒江却沉默了,他仰望天空,那碧空上一抹雪白正渐被染金黄。

他却缓缓道:“我被流放在殇州的时侯,双目被雪刺盲,父亲仍要与我讲习兵法。我那时万念俱灰,狂吼道:我已经是这样了,我们已在这种绝境,还学什么兵法?还有什么用处?”

他叹了一声,“父亲望着我,却冷冷道:当然是绝境,但若是你不服输,仍有万分之一的机会,若是你认输了,便现在就已经败了。”

穆如寒江凝望云天,缓缓道:“当然是已绝境……但仍有万分之一的机会。”

少年手缓缓抚在城墙上:“所以你仍要出战?你若死了,又有谁来向牧云一族报你家族的大仇。”

“我家族的仇?我穆如世家的仇人太多,牧云皇族、宛州军、右金族,我们一家南征北讨,早已与四海结仇,这世上英雄,只怕没有不是我穆如世家的仇人,我这一生,只怕能尽得报偿的可能不多……”他望着远方笑笑,“但只要我穆如大旗还飘扬着的一天,他们就永远会在恐惧中生活。”

“驾!”他喝一声纵马前行,所执战旗高高飞舞,从前这大旗之后,是令世人恐惧的滚滚铁骑,但现在迎向敌阵的,天地之际,只有他一人。

13

右金军先锋赫兰部的一万骑军向南进发,战马高大精壮,身披皮甲,百匹一行,齐齐推进,隆隆蹄声十里之外可闻,直似要将路上所有事物踏为齑粉。

百丈远处,穆如寒江静静持旗立马,望着远处推来的滚滚烟尘,像是将以一人阻拦风暴。

赫兰铁朵远远先望见了那面大旗。他深吸一口气,一扬手,偌大的方阵立时停了下来,方才还震彻四野的马蹄声,突然就消失得无影无踪了。

原野上静得只能听见那面穆如大旗的猎猎抖动声。

片刻后,赫兰铁朵的脸上露出了杀机,他再次挥手,赫兰军的两翼突然发动,右金军像展开翅膀的鹰一样,突然阵列伸长出数里。隆隆声中,这支军队显出了它庞大的身形。

身临万骑的包围中,穆如寒江手中持的旗分毫也没有晃动。他的战马凛冽也平静地低着头,一如身边是静谧无人的草原。

赫兰铁朵催马慢慢行至穆如寒江的近前, 举起刀:“你便是穆如寒江?”

穆如寒江不说话,他手中的旗已经表明了一切。

“你们穆如一族当年在北陆上杀人太多,遭了天谴,这才会被流放殇州,数千人望族,只剩你一个回来,现在,我刀落之处,穆如氏就要灭族了,哈哈哈哈!”

赫兰铁朵放声狂笑,自谓这话伤到了穆如寒江的深伤痛处。

穆如寒江只是不说话。

赫兰铁朵不知道,真正的大将绝不会因为听到谩骂而动容,真正心怀深恨者绝不会因为看到死亡而落泪。他不知道穆如寒江在殇州是怎么生存下来的,不知道穆如寒江是怎样看着自己的亲人一个个死在自己面前。穆如寒江的平静,是死神已经看穿了眼前人的命运,他绝不会对即将成为尸体的人多费一言。

穆如寒江只说:“我来此,要取你的头颅一用。”

赫兰铁朵暴笑道:“我要看你如何在一万骑兵中取我性命!”

穆如寒江不再说话,催马,拔剑。

赫兰铁朵笑声未落,突然发现穆如寒江已到了百尺之内,“好快的马。”他大惊之中急举双刀,忽觉眼前一闪,一股冰凉疾风掠过脖颈。此时穆如寒江马已奔过赫兰铁朵身边,剑已还入鞘内,伸手轻轻一摘,就将赫兰铁朵的头提了起来。那头颅脸上,刚才的狂笑还未散尽。

穆如寒江的马蹄声在原野上响着,除此之外再无声息。

一万右金铁骑呆立在那里,看着他们的主将。那无头的身躯还立在马上,半天,才慢慢栽倒下去。

穆如寒江拔马回来,手拎头颅,冷冷望着四周右金军:“你们出战还是逃命?”

右金军这回才缓过神,呀呀暴吼着挥舞起长刀,催动战马冲杀上来。

穆如寒江喊一声:“来得好!”将大旗背在背上,长枪挥动,冲入阵中,他身边的右金军像扬起的垛草一样翻倒。

穆如寒江怒吼着,把一名名右金骑兵连人带马击成碎片,枪的风暴包裹着他,卷到哪里,便是一片血肉横飞。

但是他又能支持多久呢?如果太阳要落下去,如果王朝要灭亡,他一个人可以阻止么?

14

天启城南门外,诸侯们看着陆颜的军队向城门涌来。

“陆将军,你这是要做什么?”高朗问。

“我恐诸位失信,派兵把住城门,以免有人抢城。”

“哼。”宇青德怒道,“要护住城门,也轮不到你。”

诸位拔剑相向,各军举了兵器,眼看就要混战,突然飞骑来报:“右金军从西面杀来了。”

众将一愣:“右金军不是还在北门外么?为何绕城而来了?”

但西边烟尘大起,来得却真得是右金骑军。

原来那是北陆部落中的一支,领军之将苦速都,是右金军的先锋巡队,带了三千骑兵,来探查南面的诸侯军势。可苦速都蛮勇好战,一看见端军阵势,也不顾自己兵少,就直冲了过来。

这苦速都扎着一个东陆孩童才扎的三鬏小辫,暴牙小眼,满面憨相,他举着双狼牙棒傻笑着喊:“喂,大端朝还有能骑马的男人吗?怎么从北打到南都看不着啊?”

方才被穆如寒江打下马来的武将们正一腔怒火无处发泄,一看这右金将站在面前,无不欲上前咬他一口而后快。那飞虎将狄火刚才被穆如寒江喝下马来,正有心挽回颜面,当即催马冲出:“你爷爷来收拾你!”

他持斧直劈苦速都,却被苦速都举狼牙棒轻轻一架,把那几十斤的大斧轻易弹开,另手铁棒一挥,啪得打碎了狄火的马首,狄火再次摔下马去。苦速都拨马回来,挥舞铁棒却是要取他的性命。狄火闪躲不及,啪的一声头颅粉碎,头盔直飞出去,在泥土中滚出老远。

诸侯阵中俱是惊呼,袁志方阵中发箭便射,苦速都听得弦响,一低头躲过箭去。韩宝舟大喊:“杀落马的人算何本事?看我取你人头!”冲到苦速都面前,七八招后,被苦速都一棒打落马下,抬起马蹄,踩得鲜血飞溅。

端军大怒,商军五将之中,有两员带伤无法再战,菱蕊与另两将对视一眼,会意飞马而出,围住苦速都。苦速都力敌三将,却也不落下风。

宇青德却大喊:“右金军来得不过数千人,大家一齐杀上去,踏平了他们。”众人早就待着此话,发一声喊,大军直卷了过去。

15

城墙边,少年完成了他的画。长达十几丈的城墙上,一支大军铁甲森然,正呼之欲出。

“如果万马千军真能壁上绘出,当年晟朝又怎么会被端朝所灭呢。”昀璁低着头,站在少年的身边,轻抚着那城墙,三百年前,这城墙也曾见证过牧云族的骑兵如何呼啸涌来。

“我必须帮穆如寒江,他一个人不可能从右金阵中活着回来。”

“你想把这画中军马变成真的?前人从来没有实现过这样庞大的法术。”

“自然不可能成真,只是一时的幻象,片刻后便会消散的。但既便如此,要赋予这么巨大的画幅以生机,不是平常的作法可以的了。要造化有生命的东西,自然也只有用生命去换。”牧云笙轻轻抽出菱纹剑,匕首放在了自己手腕上。

昀璁却拨开了他的手。

“用你的命,去换一个想杀你的人命?一个未来会和你争夺天下的人的命?”

“我帮不帮他,和他想不想杀我无关。”

昀璁一声冷笑,夺过了菱纹剑。“早知道你是傻子,那日直接一剑将你杀了,又何必让人拼死去救你?”

剑影一晃,血溅在千古旧城砖上。

16

不知多少右金骑兵倒在了穆如寒江枪下,一条血道从右金军的阵中划了开去,标志着他冲杀的轨迹。穆如寒江的战袍变成了深红色,穆如世家本来披红战袍,但穆如寒江所有的亲人都死在了殇州,所以他改穿了白袍,现在,白袍又被染红了。所有的哀苦,都被狂暴的怒恨所取代。他没想过自己会怎样战死,但他也没有期望过生还。他没有想过真能感动诸侯的大军,只是觉得必须要有人去战斗。家国,荣誉,此刻都不存在了,只有生命的本能在坚持着。当纸船落入了大海,当蚂蚁试图阻挡战车,命运早就注定。有些人无法理解的事,对另一些人来说是天经地义——只因为他的父亲,他的兄长,从没有在战场上退后过。

血糊住了穆如寒江的眼睛,他几乎看不见眼前的人影,天地间血红一片。但就在这个时候,右金军却突然开始惊恐地退后了。

他们惊讶地望着从穆如寒江身后升起的高耸的云山,一支庞大的军队正大步而来。旗帜如林,盔甲映着夕照,像大海上的波光粼动。平原渐被这片闪光填满了。突然间,千万人同时大喊,盾牌后的每一张面孔都因为狂怒而狰狞。平地间卷起一股暴风,如海涛怒卷而来,那不像是血肉之躯可以阻挡的力量。那支大军扑向一万右金骑兵,从天空看去,像洪水要吞没孤岛。

右金军向后退去,穆如寒江冲刺在大军的最前面,紧紧追赶。

这一追追出五十余里,穆如寒江忽然看见,前面地平线上,一道横亘东西的青色遮蔽了日光。他怔了一怔,才明白,那是硕风和叶的大军行进中扬起的烟尘。右金军主力终于来到了。

17

硕风和叶走出天帐巨车,望着那一万骑兵败逃下来。

“可怜啊,你兄弟已经死了。”他对一边的大将赫兰铁辕说。

“请让我部上阵,我定要先入天启城,杀到握不动刀为止!”赫兰铁辕狂怒地请战。

硕风和叶摇了摇头,只凝神望着远方。

“一个人……只有一个人,却追赶着我们一万骑兵,这让天下人知道了,我们还有何面目再来东陆?”

他传下令去,强弩营上前,要射死逃回的右金骑兵。

那远处逃来的骑兵中,有副将看到自己本阵中竟列出了弓防阵形,大惊之下摇旗止住溃退的骑兵,向前大喊道:“为何要放箭?”

弓箭阵中也有将领回喊:“你们这许多人被一人追得逃命,不自己蒙羞自尽算了,还有脸面回来么?”

“一个人?那背后分明是数十万的大军!”骑将回头一指,却突然愣住了。

偌大旷野之上,远远只有穆如寒江单人孤马伫立。

那庞大的军队,竟像被一阵风吹散,平地里消失了。

“他们刚才还在我背后追赶!”骑将愤怒地大喊。

消息传到天帐车下,康佑成小声对硕风和叶道:“天启城怎么可能还能有十数万大军?莫不是中了敌人的幻术奸计?”

硕风和叶却不回答,只望着前方那骑军后的身影:“那个人,难道就是穆如寒江?”

他一挥手,右金阵中号角吹起,大军又向前起步。那一万骑兵连忙分成两股,绕到大军两侧,让开道路。

右金军行至穆如寒江半里之内时,硕风和叶才又一挥手。

那庞大军阵“砰”地一声就停了下来,平原上轰鸣的脚步声立刻消失了,变得分外安静,只有无数旗帜在风里扑拉拉响着。

这样的场面,穆如寒江刚才也经历过,只不过刚才是一万人,现在变成了十万。

他没有回头,不论自己身后有没有一支大军,他都不会后退。

“真是勇将啊。”硕风和叶下了天帐车,骑上了自己的战马,他能感觉到自己的刀在鞘中跃动,那是在渴望与真正的对手进行一场厮杀。

“当年在北陆之时,我父亲也曾率部和穆如军对阵,那时这面穆如战旗的身后有数十员穆如家的名将和十万铁甲精骑。那时八部联军的骑兵也才不过八万,而且许多还连刀也没有一把,只拿着削尖的木棍。我父亲还没有开战,就已经知道必败,但他不能退后,因为退后没有活路,身后就是八部的牧场和居营,他要为我们的逃走争取时间。现在想起来……”硕风和叶对身边的诸将叹了一声,“那时我的父亲,就和现在的穆如寒江一样,抱着必死之心吧。他当年也是英雄啊,现在我却嫌他老了,笑他不敢来东陆争天下,或者是因为那时我太小,没有经历过那一战的缘故?”

十年前北陆那一战,穆如世家与端朝皇长子牧云寒率领骑兵大破八部联军,一路追杀八百里,八部军卒的尸首从银鹿川一直躺到怒马原,这一仗的血腥惨烈,所有经历过的老将说起来,都无法不体颤心摇。

“但现在,终于轮到穆如氏和牧云氏来做这样的英雄了。我就不信,什么样铁打的人,在面对我的大军时能不颤抖!”

他高举马鞭一挥,右金大军齐声狂啸,那声音连空中的飞鸟也震落了。

声浪扑向穆如寒江,他手中的巨旗在风中狂展着,像是风暴中的危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