城下却有士卒反骂道:“你们躲在城上,却唤我们去拼命,我们无盔无甲,一双肉脚,怎么和右金骑兵相抗?再不开城,我们撞开城门,打进城去!把你们这些狗官尽数杀死!”

顿时许多声音呼应,叫骂不绝。也无法分辩这是混在军中的敌军奸细还是一心保命的军卒。

牧云颜霜叹了一声:“现如今,只有我率军杀出城去,身先示卒,才能唤得大军回头死战。”

穆如寒江摇头道:“城外太混乱,城门一开,只怕你还没有出去,乱军先拥进来了。”

牧云颜霜道:“我从东门出去,绕至北门来。”

穆如寒江沉思片刻道:“只有如此一试了,但硕风和叶狡诈,你要小心城外伏军。我需得坐镇城中,不能同你一齐出城奋战了,千万小心,莫要死拼。”

牧云颜霜点头道:“只愿遇上硕风和叶那厮,这次必取他头颅。”

于是她率三百苍狼骑开东门而出。一路上正有败军向东门奔来,牧云颜霜命部将举旗高呼:“牧云寒在此!众男儿随我杀回去!荡平右金贼子!”众军士欢呼一声,倒有大半转身跟随,一路上也聚了三五千人。

回到北门下,再次召唤。乱军中正愁约束不得军士的将领立时响应,倒有一两万人重整旗鼓又杀了回去。行不数里,迎面正遇上一支右金骑军赶来,为首是索沁部的将领那密达弓,率着本部二千余骑。见苍狼骑军突然逆潮杀出,势如闪电。刀还未抬,已被牧云颜霜一箭射落马下。苍狼骑马上齐射,右金军大乱,被后面奔来的端军士卒淹没,连人带马砍成肉泥。

硕风和叶正亲率一万骑兵向天启城下追来。忽见前方战马奔回,杀声重起。道:“莫非是苍狼骑出城了?”战刀一挥,命骑军排开,强弓在手。静静等待。

只见茫茫的夜雾中杀声渐近,突然却停了。战场陷入了沉寂,甚至能听见虫鸣,只偶有战马焦燥的嘶啼。

硕风和叶只是盯紧了那雾中,眼神片刻不敢离开。

突然之间,雾幕被疾风撞开,数百劲骑挟云而出。硕风和叶一挥手,右金军万箭齐发。所来之苍狼骑齐齐伏身马侧,手中早搭了弓,待箭雨一过,立刻直身回射。硕风和叶身边,立时就有数十骑栽倒下去。

一只箭只扑硕风和叶的面门,他举刀一挥,砍成两截。大喝:“冲!”右金骑兵呐喊疾冲上去。

忽然苍狼骑中一声呼啸,那些骑士们立时拨马向回奔去。硕风和叶知是诱计,但大军已冲起,停不下来,只得骂了一声:“拼了!”

雾气之中,忽然爆发出巨大的呐喊,是近万人同时的吼叫。不少右金战马当时就惊了。紧接着脚步声隆隆,一支肩并着肩,矛挨着矛的密集步军阵直冲了出来。

骑军作战,最希望的是步军阵势溃乱,可以穿插搅碎,肆意砍杀。但一旦步军形成密集阵势,前排军士不闪不逃,只以尖矛肉身为墙,后面军士紧紧倚住。骑军一冲上去,便如巨浪撞在坚岩上一般,再无法向前。端军此刻横下一条心,拥在一起,呐喊狂冲。右金军顿时象被大船破开的水浪,骑士大片被刺下马来。

但右金军对这种密集阵,也是早练过无数次对应之法。前面骑军一落马,后面骑军立刻分成两股,向端军的两侧涌去,发箭攒射。端军便象是从箭雨中穿过一般。且这支军只是各营败军临时杂合起来,凭了一股愤勇之情冲杀,初时阵形尚紧,待地上铺倒了人马尸身,后面又只顾推着前军向前,顿时就有许多人绊倒,才冲了半里,就拉开了空隙。此时右金军早绕到端军的后面,掩杀过来,端军没有统一号令,无法转身重组阵势,只有撤开了腿狂奔,转眼又成溃败之势。

但右金骑军被此一冲,也稍有散乱,正在重聚之时,苍狼骑军已穿插入右金军的缝隙,硕风和叶只听身边雾中连声惊呼,已有不少骑兵落下马去,敌人已渗入这骑流中,正欺近他而来。他握紧长刀血色,提防四处。突然间雾气中杀出一骑,已与他并辔而驰。

硕风和叶紧盯着这个和他并行的影子,他认得那匹战马,正是牧云寒的“乌骓踏雪”,难道眼前这个人真得是破冰重生的牧云寒?还是他根本就没有死?正心疑间,那骑将已靠了过来,长刀闪亮,硕风和叶急举血色去格,两刀相击,一股极寒之气顿时从刀刃上直传手心,又直贯至肩,几乎右手都麻木了。那不是正是战刀“寒彻”?

硕风和叶惊怒大呼:“牧云寒!果真是你么?”那将也不答话,又是一刀,硕风和叶再格,右臂如冻僵一般,战刀几乎脱手。亏得血色也是把名刃,于血中粹成,饮血越多,刀刃越是鲜红透明,如翡翠一般,但与寒彻相击这两下,刃上已透出一股白印,象是霜自刃内结了出来。

两人再斗了七八回合,硕风和叶忽然觉得此人虽然刀法颇象牧云寒的狠辣,却少了些凌人霸气,力道也弱了许多。且刀法急燥,象是恨不得速战速决。他定下神来,认定眼前之人不是牧云寒,不由大笑道:“你不是牧云寒,倒底是谁?”

正说间那将一抬手,却是一道袖箭,硕风和叶急仰身,箭正盯在头盔眉心中的松石上。他这一躲,那人得了空子,又一刀劈飞了他的马首,硕风和叶再次栽下马来,嘴中全是泥沙腥气,半边脸全被刮破。只听后面马嘶,那将纵马低身就来取他首级,硕风和叶急翻滚间,刀气从颈边滑过,土中现出一道长痕。

硕风和叶跳起来便跑,那将拨马来追,这时一边有人大喊:“赫兰铁辕在此!”赫兰铁辕飞马赶来,拦住那将撕杀。但赫兰铁辕的双刀与寒彻相击,当即就折了一把,断刃飞了出去。那将再一挥刀,赫兰铁辕低头时,盔上的翎子也飞了,赫兰铁辕知其再一翻腕,自己头就飞了。急切间离蹬一跃、直扑了出去,拉住那将一齐摔落马下。

耳边听得一声惊呼,竟是女子声音。赫兰铁辕不由一惊,面上早挨了一肘,血流齿落。后面早有跟至的右金骑士把马让给硕风和叶,硕风和叶上马怒道:“今日定杀了你!”举刀引着大队骑士复杀回来。那将轻捷跳起,一声呼哨,战马踏雪就奔至身边,她跳上马,策马奔入夜雾中去了。

硕风和叶定定神,忽然哈哈大笑。赫兰铁辕看主将半边脸上嘴上全是泥沙,盔落甲斜,却笑得如此高兴,不由奇怪。硕风和叶道:“原来不是牧云寒!如此我心中无忧也!明日就大举攻城!”

赫兰铁辕小声道:“那好象是个女人啊?”硕风和叶一惊,脸上没了笑容,半天才揪住赫兰铁辕说:“我被个女流连砍下马来两次之事,决不许说出去。”

赫兰铁辕龇缺牙之口怒道:“我被打成这个样子,我还能四处张扬不成?”

47

天启城外勤王军十数万人全被杀散,各路诸侯均大伤元气,右金军再次包围天启。硕风和叶望着天启城,心中感慨,最后的胜利终于要到来了。

可就在这时,飞骑传来信报:“牧云栾的宛州军十万已到天启南门外十里安营!”

“王子殿下,您真正的敌人终于来了。”谋将康佑成说,“牧云栾经营宛州多年,他的实力,可不是其他诸侯可比。您入东陆以来,没有和真正的精锐东陆军队作过战,现在,您终于有机会了。打败了牧云栾,天下就再也没有可与右金军争锋的势力了。”

“牧云栾这个老家伙,他按兵不动。放其他郡守诸侯入中州来与我们争斗,直到这时才进兵。现在有实力进取帝都的只剩我们两家……好,就尽早见个分晓!”硕风和叶拔出剑,将桌案一砍为二。

48

天启城中,城楼上穆如寒江望着右金大军拔营,向南而去。

“右金军和宛州军要在天启城下交战了么……现在可真正是两虎相争了。”

“谁会获胜来到天启城下呢?”牧云颜霜惨然一笑,“我们不能呆在城中等别人来决出谁来用餐。”

“硕风和叶不是鲁莽之辈,他的军师康佑成更是极富心机。我想他们必然在城外留有伏兵,我们不能贸然出城。”穆如寒江凝神望着右金大军远去的烟尘。

“纵然如此,也要闯一闯了,城中尚有四五万军马,若是等右金和宛州军中的胜者来到城下,这四五万人困守城中也无异等死。但若是在他们交战之时,就会成为决定胜负的力量。”牧云颜霜转过头来望穆如寒江一笑,“当年,在北陆,我从你的父兄身上学到很多东西。他们决断果敢,兵势雷厉风行。能以数千精锐,改变数十万人之大战役的局面,今天,重担却在我们身上了。”

穆如寒江很想回报她的微笑,可是却怎样也无法笑出来。

牧云颜霜察觉了他的心情,也低下了头,轻轻叹息:“当初在北陆,听说你们满门被流放……全军都几乎要炸开了,那么多刀架眼前也不会眨一下眼的男儿,跪在我父王和太子的帐前,痛哭流涕,只一遍遍大声喊:”穆如将军无罪!‘。我没看过那样的场面,但也被震憾了,躲在帐后,偷偷的哭泣。那时的太子牧云寒和众将写下血书,连同自己的一束头发送回天启,以示愿用性命担保穆如世家……可是……“她的眼圈又已泛红,忙仰起头来长叹了一声,”皇帝发出的旨意又怎么可以更改呢。“

“没有错。”穆如寒江冷笑着,“如果你还愿忠于这种皇帝的话。”

牧云颜霜凝望着城楼外的远方:“穆如将军……你想怎么向我们牧云氏呢复仇?小笙儿……那时他还太小……”

“你不必说了。”穆如寒江一挥手,“当年这江山是我们穆如氏和你们牧云氏一起打下的,现在破碎如此……我们要把失去的都夺回来。”他的目中聚起光焰,“我早已立下志愿,要先破右金,再平宛州,恢复大端朝的江山……到了那时……”他望向牧云颜霜,冷笑着,“我要把你们牧云一族流放去殇州,让你们也走一走我们穆如氏族走过的路!”

牧云颜霜望着远方的目光闪烁,只发出一声悠长叹息。

穆如寒江也转身望向地平线:“在我完成这志愿,重整江山之前,我会把仇恨压在心底最深处的,或许……”穆如寒江冷笑着,“你们应该希望我永远都无法达成志愿,或是未捷先死。”

“不……”牧云颜霜望向他,“我真得希望你一直活下去,娶妻生子,享受安定与荣华。你们穆如世家,已经没有多少血可以流了。我们所背负与愧欠的,只希望能在我们这一代偿还了结。”

“在强虏未灭之前,忘记我们两族之间的仇恨吧,也忘记你的愧疚,将来若真得四海平定,我们两族再战场上决一高低不晚!”穆如寒江向城楼下走去,“我们这就去整点兵马准备出征!”

49

牧云颜霜上马出征之时,回头看见那少年皇帝,却已经从宫中奔了出来,站在大军后,怔怔的望着他们。

牧云颜霜咬咬嘴唇,下马来到牧云笙的身边,扶住他的双肩:“小笙儿,若是我们能回来,你就准备酒宴,为我们庆功。若是我们回不来……你速速换了布衣,逃离天启,忘记自己是个皇帝,忘掉十七年来的一切,忘记牧云这个姓氏……”她有些呜咽,“……去做一个平凡的百姓吧。”

牧云笙望着她的眼睛,却没有哭泣。少年平静的伸出手,抹去牧云颜霜面颊上的泪。“我不在乎做不做皇帝,我只是不想看到你们死去。”

“你不能,小笙儿,你做着这个皇帝一天,只要还有一个人在为这个王朝而战,你就不可以轻易放弃。将军终需阵前亡,有人死在温柔帐中,有人死在风沙地里,其实没有什么不同的。”牧云颜霜笑了笑,转头上马而去。

巨大的城门缓缓洞开,大军长喝,向门外涌去。少年牧云笙怔怔的站在那里,手指上的泪在风中渐渐干去。

之十 胜利者

1

硕风和叶望着地平线上缓缓涌来的宛州大军,暗暗赞叹。

这铁甲森严的阵势,和当初的勤王军相比,真有天壤之别。

那各路勤王军虽号称三十万,可倒有二十万是在被袭的混乱中逃散的,诸侯郡守们生怕蚀光了本钱,一看大势不好,全都带着本部逃向守地去了,哪有肯死战到底之人。可今天走来的这次军队,虽然只有十万,但是却似乎能死战到最后一人。

谋臣康佑成一旁凑近道:“你看他们的甲胄,十万士卒均着链甲,这是何等的财力与军工啊,宛州的富庶,不是中州北部可比,宛州军只会越来越强,不在这一仗击溃他们,将来只怕永无机会了。”

硕风和叶长吸一口气:“你看若是我们硬拼,杀光他们,我们还剩下几人?”

康佑成凝神想一想道:“这宛州军军容之严整,还超于我的想象,我觉得我们杀到他们还剩两万的时候,自己就先全军覆没了。”

硕风和叶笑骂:“那我们来这里做什么?趁早回北陆去喝酒看天睡大觉吧。”

康佑成笑道:“天下哪有必胜的仗,战争就是赌博,不仅斗勇斗智,最后还要斗运气。”

2

宛州军中军大帐中。邺王牧云栾轻呷了一口酒,看着席前的纱袖书生。

“路然先生,你以为康佑成之人,谋略如何?”

“的确将才,若论天下大略,实与我不相上下。”那年轻人高举酒杯,一仰而尽,略有醉意将杯伸向一边侍女道:“再来再来。”

“那若以先生十万军,战康佑成之十万军,谁人能胜?”

“当然是我。”年轻人倚在案边,自顾把玩酒杯。

“何以如此自信?”

“康佑成精通兵法,把《武韬》、《行略》、《五阵》诸十三家兵书要案记得精熟,信手拈来。哪怕对方也同样精熟兵法,但不论如何变阵疑兵,他瞬间便可看破。”

“那先生如何胜之?”

“我能胜其,只因我从来不读兵法,不演兵棋,不背阵诀……”书生一挥长袖,向后倒去,惬意的靠在身边侍姬腿上。

“不读兵法,却如何胜精通兵法之人?”

“那么我所行之阵,所布之兵,全部都乱七八糟,一塌胡涂,那康佑成完全无法看懂,自然觉得我高明无比,心生恐惧,然后心理崩溃,不战而降,哈哈哈哈!”年轻人大笑,把住侍姬的手,将她手中酒壶的酒倒入口中。

所有帐中众将却谁也不敢笑,都望着牧云栾的面色。帐外卫官按住刀柄,只等牧云栾说一声:“推出去砍了!”就立刻进来拿人。

牧云栾虽然脸色绷紧,却终是压下怒气,微露冷笑。帐中众将与谋士却心中更加不快,他们早看这年轻人不顺眼。众将都觉得这人是个骗子或是狂生,却唯有牧云栾相信他,还待为上宾。

“那么,明日会战右金军,就请先生在我身旁,为我出谋划策。”牧云栾举杯道。

帐中众将全看向那军师范裰的脸色,这分明是让这年轻人试着代替他的位置。范裰脸上如被巴掌扇过,青中泛红,却也只得慢慢举起酒杯。众将也都随牧云栾把杯举起来,向那青年敬酒。

可那年轻人竟如醉得举不起酒杯一般,只把手在空中摇着道:“我说了我不懂兵书的了,让我当谋士,输了可别怪我。这里的酒一点也没有路边馆打来的好喝。”

牧云栾和一干大将谋士举起的酒杯,就那样生生的僵在那里。

终于有一武将忍无可忍,掼了酒杯拔剑而起:“路然轻,你以为你是什么东西?敢这样轻慢我等?”

路然轻看也没有看他,站起整整衣冠,拱手正色对牧云栾道:“殿下,宛州军现在之所以还没败,只是因为没有遇到真正的对手罢了。你若真想得到天下,就不可以用一般人的心思去推度事情。士为知已者死,您又想用我,又不信我,周围又全是一群自以为功高的老臣,这样再有才略的人也是无法成事的。这里有三个信封,这次战后,若是我说得准,您用了信封中的计策胜得此仗,便请拜我为军师。若是不信我,尽可弃之一边,我便另寻明主去也。告辞。”

他大步而出,把无数恼怒的忌恨的惊讶的目光抛在后面。

牧云栾长叹一声,拄肘于案,托着额头,久久沉默。

3

一日后,宛州军与右金军在天启城南百里处会战。

战事之初,宛州军使铁甲长枪巨盾,分成数个方阵,右金军骑兵一旦靠近,就强弩攒射。这铁弩的射程比右金军的弓要远得多,右金骑军绕阵数周,没寻到任何破绽,只丢下数百骑尸身。

硕风和叶下令:“冲车出阵。”

但大半冲车毁在与勤王军的大战中,只剩八十余辆,加之宛州军弩箭太强,可穿木盾,跟随冲车的步兵冲到三百步内,就被射死无数,溃退回去,冲车没了步兵护卫,立时被宛州军阵中冲出兵来,缴获了去。

宛州军中齐声嘲笑,高喊着:“礼重了,礼重了。”

硕风和叶在本阵中苦笑,望康佑成道:“你的冲车原来这么不好用。”

康佑成道:“对付坚营困守之军,冲车是极好用的,但对方兵强弩利,原来的兵法就不顶用了。”

硕风和叶问:“那还有些什么新招法?”

康佑成笑道:“宛州富庶,所以步兵甲厚盾坚,多备强弩。但宛州多水系,缺平原,少养马匹,所以他们缺少精良骑军,只有形成方阵,阵阵相护,欲以不变应万变。我们便偏让他们动起来。”

于是命令把原备攻城用的三十辆攻石车推了出来,放上空心铁弹,那弹中灌满火油,燃着了猛投出去。宛州军抬头看天空中数十大火球呼啸而来,心道苦也,方才骑军冲锋之时,只盼大家挤得紧紧骑兵冲不进来,现在却只恨身边挤满了人,想跑也没处跑。眼睁睁看着火焰泼天而下,一横心一闭眼,说天上掉金子的好事老天一回也没给过,这次也不该轮到才是。

巨响连声,惨叫声起,着火的士卒疯狂冲突。投石车未投几轮,宛州方阵已乱。

中阵观敌云台上,牧云栾紧皱眉头,不得已下令,全军冲锋。鼓气一起,方阵发一声喊,全冲上去,说是冲锋,倒不如说是快逃开所站的地方。

硕风和叶激动起来:“娘老子的这帮龟壳兵终于散开了,骑兵准备冲锋。”

康佑成道:“慢着!宛州军久经训练,可速散也可速集,若是骑兵冲近,他们便瞬时就近结成上千个小阵,外置盾枪,内发弩箭,我们还是挨打。”

硕风和叶道:“那么,命前军缓退,让和术部、克剌部分绕敌两侧,然后三面夹击,任他多少小阵,也立时冲垮。”

康佑成抚掌大笑:“殿下用兵日益精妙了。”

硕风和叶微笑起来:“待我把你的招数尽数学来,你便于我无用了。可以回家种田了。”

康佑成笑容僵在脸上,他知道这这王子所说的话都是真的,当他笑着说要杀掉你时,那也是真的。他不喜欢把话藏在肚子里,从来就直接说了出来,把一切摆在光天化日之下。所以他的父辈和亲族都不喜欢他,他孤独的争夺着天下,似乎只为了证明什么。

右金军三面夹击,宛州军果然集成无数小阵,呼应为战,战场上烟尘滚滚,混战一场。直杀了近二个时辰。天色将晚,双方都折损数千人,各自鸣金收兵。

4

牧云栾回到帐中,忽然看见案边那三个信封,取第一个来打开。

“殿下惯用四形方阵之法,虽克骑军,但右金若使发石火攻,阵必破。请用臣所献之阵图。”

牧云栾将拳猛捶在案上,昨夜为何就赌气没看这信封呢?不过,即便看了,他也未必肯按其所言行事吧。

他拿起第二个信封,想了想,又放下。默坐了一会儿,却又拿起来,缓缓拆开……

5

第二日。宛州军摆出了个黄沙万里阵。将数万兵散开在方圆数里的平地上,每人之间相隔数步。硕风和叶一见大笑:“这是怕了我们的投石机了。不过这样一来,怎可抵挡我骠骑冲锋。”

康佑成摇头道:“需防他阵势变化,这阵势看起来最为粗陋散漫,却是万阵之源,可千变万化。臣知暴雪烈风骑曾苦练对骑兵之阵法,但对步兵阵之变化与破解,却训练不足。若是对方演练过高妙阵法,只怕要吃亏。”

硕风和叶点点头:“我明白要如何了。”

于是命龙格部骁将龙格敕率部一万冲锋。龙格部突入敌阵,宛州军似乎迅速被撕开了口子,中间步军向后狂奔逃命。龙格部几乎要一路追杀到中军营前,但突然中军号炮响起,宛州军突然变阵,两面步兵合围而来,迅速聚成密集阵,要将龙格部吞没。

右金阵中,硕风和叶一举刀,赫兰部、和术部冲杀出去,袭向宛州军外围。宛州军中旗帜飞舞,指挥士兵分成前后两阵,一面抵挡右金援军,一面围杀龙格部。同时中军中又杀出两支军,向赫兰、和术部两翼杀来。

硕风和叶再举刀,亲自剩余诸部冲锋,两军绞杀在一起。但核心龙格部虽在箭雨攒射,枪林合围之下,却越战越勇,龙格敕一马当先,杀出一条血路,渐和赫兰、合术部会合。宛州军阵形被缓缓撕破。

又杀了半时辰余,宛州军已被截为两半,由多重合围改成两面夹击。但右金军却集中军力向西面冲去,西面宛军抵敌不住,败退下来。东面宛军又追不上右金骑军,牧云栾见势不妙,传令收兵。右金军趁机掩杀,战场上留下数千宛军尸首。

6

牧云栾在帐中紧锁双眉,望着那第二封信。

“殿下若不用我献之阵法,必欲用散沙阵诱敌骑军再变双龙绞喉阵,兵法虽如此,但需观实势。右金军强悍非东陆骑兵可比,龙格、赫兰两部尤其勇猛,被合围后必然死战,难以速灭。被右金穿透阵围,则势溃也。”

牧云栾长叹一声,难道不用路然轻这小子之计,就真得打不赢此仗?可用了他献的计,却又怎能保证必胜?这风险太大了。

第三封信已然拆开,放在案上。牧云栾怔怔的望着它许久。

7

第三日,宛州军出旗免战,只坚守营中不出。

第四日,还是免战。

第五日……第六日……

“牧云栾这是想做什么?”硕风和叶在帐中踱步,“拖延时日,想与我拼军粮?我有北望直道,军粮十日便可送至军前,他难道不知?”

正这时信报传来:“北望道上我军军粮被焚,敌军是端军穆如寒江。”

“混帐!”硕风和叶大怒而起,“我不是命丹尧部盯住他们的吗?”

“是,穆如寒江以主力诱丹尧将军追击,自己却率两千人袭我粮队。我军虽杀灭端军近万,但是粮草却……”

“一万人的护粮军都挡不住带两千人的穆如寒江吗?”硕风和叶怒拔出刀来,砍断一边烛撑,“我们的大业就要毁在这些废物手里了!”

他举着战刀,呆愣在那里。军粮不继,似乎只有退兵一途了。但他能退吗?他有退路吗?他烧毁了战船,背叛了父兄,用自己和七万右金男儿的命赌一个天下……他不能败,决不能败。

又有一飞骑直冲入营来:“报!探知宛州军中有十万担军粮,即将送至三十里外的澄林。”

硕风和叶望向康佑成。康佑成也微微叹息了一声。

“只有拼死一赌了。”

8

沉重的宛军粮车正在道上吱呀行进着。这运粮车却不用木轮,而是车底支着四个空心铁球,不易陷入泥中,更可随意向任何方向推动。这些粮车四周戒备森严,内侧是步兵,外围是骑军,约有五千之多。

右金军龙格敕带本部骑兵两千潜行至了澄林西五里之处,这个军令是他和赫兰部赫兰铁辕差点拔刀相向才争来的。龙格部和赫兰部是右金军中最勇猛的两支,每次战前都为谁打头阵争得头破血流,何况是这样重要的袭击。此次若是成功,右金军便胜利在望,进而整个天下,都将再难有人与右金争锋,但若是不成功……龙格敕猛得摇头,将这个念头从脑中甩了出去,他龙格敕从来没有在未战时就先想到失败的。龙格骑兵这样悍勇,而信报查得明白护粮军只有五千,又怎能不成功呢?

夜色已沉。时辰已到,龙格敕下令,火箭准备,全军突击!

龙格部冲出树林,向大路狂奔而去。却只听一声响箭,路上突然火把通明,灯球高悬。那些运粮车上,粮袋被推开,里面竟是连射巨弩,马拉的粮车转眼变成战车,在路上排开一线,万箭齐发,龙格部成片栽倒,无人能冲至近前。

龙格敕又急又怒,一只粗长弩箭正贯穿了他的肩头,他负痛率军向北退去,却突然伏兵杀出。“冲出去!冲出去!”龙格敕哑着嗓子狂喊,单手挥铁棒,击杀宛军数十。正此时,伏兵身后战马冲突,赫兰铁辕率接应骑军杀到,乱箭之中将龙格敕救出,但他们回望身边,两千骑已剩无几了。

硕风和叶在大营之中正焦急等待消息,忽然四面杀声起,士卒们喊道:“宛州军劫营了。”他冲出帐外,只见天中万千火箭,正划出金色痕迹扑来。

各部将领奔到他身旁,硕风和叶怒道:“巡营队怎么会被人偷至营下?”将领道:“是战车无数,来得太快了!”

右金骑军冲出营去,却营外早布了百辆球轮战车,这些球轮弩车远可马牵,战时马匹脱开,由人在后推动,慢慢前进,连弩齐发,最快的马也无法冲至面前。更有缠着火棉的弩箭,将右金军营寨燃着,右金军一时慌乱,四下奔突。

“发火信,让东营莫合至和西营阿骨平部的部队向中军靠拢!合术部从东面出去,绕袭敌军后侧。”硕风和叶喊。

四个紫色的火球飘上天空。

两刻之后,信骑飞至:“报!东营莫合至在路上被林中大火阻隔,西营阿骨平部本营也被袭扰、难以分兵来救,合术部出营之后,遇到伏兵,正于黑暗中混战。”

硕风和叶望着四面火光,自己的军令处处都被算到了。对手究意是什么样的人?

又二刻后,右金军已被大火与弩箭逼得退守本营,有被合围的危险。硕风和叶紧锁眉头,在围着他的众将间穿行,终是把拳重重捶在帐柱上,传令:“向南撤退。”

9

牧云笙坐在城楼之上,望着远处天际被火烧红,呆呆出神。少女昀璁来到了他的身边。

“昀璁,你身体未好,不要来吹冷风了,回去吧。”

“大端皇帝陛下倒很懂得关心人么,”昀璁笑着,仿佛面色也红润了些,“都休养这许久了,再过几天,我想我就完全没事了。”

她转头看见他身边的桌案上,放着一封红翎急报,却未拆封。“这是战场来的急报么?你……你为什么不打开看?”

“不论信报中,右金胜了,或是宛州胜了,都不再重要,因为——最后的胜者,是我。”少年注视着那赤红的天空。

昀璁沉默了许久,才缓缓说:“你终是下定决心了?要做天下的主宰。”

“是的,以前我觉得,我不当大端皇帝,自然有更好的人去当。现在我却明白了,你永远也不能把自己和世人的命运寄托在他人身上。我是大端皇帝,那我只好去主宰天下。”

“那么,我、穆如寒江、只要反对你的人,你都不会再留情?”

“你走吧。”少年望着远方,冷冷说。

她的眼光闪烁迷离,欲再说什么终是说不出口,猛转身,抽泣着奔下城去。

牧云笙独自张开双臂,靠在坚实的城垛上,望着眼前的高大天启城楼。此时城墙上再没有一个守军,黑暗中只剩他独自一人。

他从来没有这样热烈的渴望过天明。

城下,一支大军正列阵等待出征,截击硕风和叶。

10

右金军南退至柳伯河边,前面的战马却突然停了下来。

在河的对岸,有一道长长的奇怪的线,象是什么在微弱夜色下发出光芒。

“是从天启城中出来的军队么,”硕风和叶观望着,“天启城连营被破后,他们根本再没有可以拦截我们的力量了,众将,冲过去!”

右金军呐喊着催动马匹,将整条河踏溅得如沸腾一般,杀向对岸。

但当骑兵们冲近那支军队,人马都不禁胆寒。

他们的面前,是一片钢铁的森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