丽妃不回头,继续闭目佯睡,眉间却是轻轻蹙着。

宸浩眸中闪过一丝复杂的神色,略一思索,他俯身吻住她的唇。

微熏的春风从庭前吹过,卷起一地的花香细琐。

“陛下今儿好兴致,居然想起我来了。”短暂的缠绵过后,她不再装样儿,侧身支起头来,一脸慵懒的看他,“真不知窗外吹的什么风呢?”

“你呀。”他捏了捏她的鼻子,脸上一如既往的纵容笑意。“不顶撞我几句,这一天就难熬是不是?”

“想顶撞也得有机会呢。”浓浓的醋意弥散开来,纱衣下洁白的玉臂轻轻环绕上他的肩。“我是失了恩宠的人,不像别人,正当是你的心尖子,怎么撒娇都不为过。”

他拍拍她的手,不以为意的笑。“我一直还以为,舒眉是不会像个小女人那样嫉妒别人的。”

“鬼话。”她翻身下床,独自去镜台边上摸一支簪子,“你明明知道,我是最最在乎的那个。”

“既然在乎,又何必从来不说?”他走过去,温柔的挽起她的长发,又亲手将金钗插好,“就会天天的跟我怄气,时不时还掀点子波浪出来。”

“臣妾所作一切,哪一件不是合帝君心思的。”她自镜中笑着看他,“倒是你,每次得了便宜,骂名都扔给我。”

“还生姐姐气?”

“怎么会。是那位大长公主——”一边儿说着,自己倒扑哧一声笑了,“你说她也是老糊涂了吧?憋了一肚子气没处撒,净在家里设坛作法,咒我不得好死呢。”

巫祝之术历来上不得台面,是皇宫里面最最忌讳的东西。如她所料,白宸浩听见这话,身子一僵,面上浮起显而易见的怒气来。“这几年,姑姑做事越发的没边了。”

“无所谓。”丽妃梳妆起来,一脸不以为意的讥屑,“没本事来跟我明打明斗,只得使些不入流的招子。懒得理她。”

目光婉转回他脸上,“公主和沐娘娘,快要到京了吧?”

白宸浩心里一沉,面上不由得黯了一黯。他本就是为这事来的——沐风行未死,这是太出乎所有人预料的结局。倘若他真的死了,锦澜的事便不了了之。可他没死……这事情,对他来说,突然变得无比棘手起来。

他不动声色,不置一词。于是沐风行继续赶赴江口上任,锦澜与云裳稍作休整,打道回京。

可是他却知道,有些事,只怕是拦不住的了——锦澜执意前往雍州那日所说的话时时刻刻敲打在他耳侧。宸浩不知道,如果她用同样的口吻要求自己允婚,之后这件事要如何的走下去。

心事堵得他烦闷,却又无人可说。或许除了舒眉,再没有任何人能为他出谋划策。

“既知我在想些什么,便直说吧。”携手而坐,他自来跟她不兜圈子。“你有什么好主意?”

“好主意没有。”丽妃斟一杯茶递给他,“糟主意也许有很多。”

“哦?说来听听。”

“依公主的脾气,此次回京必然会跟陛下开口。”锦澜不是那种会碍着面子拉不下脸来的人,何况他一早便有满口的应承许诺过她。“陛下当年就说过,无论如何,都会在此事上随她所愿。所以……公主一旦开口,你要拒绝,会很为难。”

这跟他想到一处去了。与其等她开了口让自己无法拒绝,倒不如劝她主动放弃这个想法。这么想着,只听丽妃缓缓说道:“但那天我看公主境况……”明眸里一闪而过的伤痛并未逃过宸浩的眼,“她那种慌乱难过,比当年将军罹难之时,有过之而无不及。”

她没有再说下去。白宸浩沉默了一会儿,“舒眉,你替我劝劝姐姐吧。”

丽妃摇头。“公主的脾气你还不知道吗?她若真打定了主意想嫁,怕是九头牛都拉不回来吧。”就像当年执意要为沈远心守寡,多少人劝她都不肯听,非要灰衣布裙,在将军府守了三年。

想到沈远心,不由得多看了丽妃一眼。“我知道,姐姐若是再嫁,你心里也必然是不舒服的。”

丽妃不置可否。沉了一会儿,苦笑一声,“论起来,到底我和将军更近些。可公主……”她摇了摇头,“这些年她是怎么待他的,我有眼睛,看得清明。是,我不否认自己心里有些隐隐的不快,但将军他在天有灵,应该也不会乐于看见公主为了自己而蹉跎尽半生的韶华。”

“陛下。”她柔下声来,“姐姐是怎样心高气傲的女子你也知道,这世上能入她眼的人本来就少。既是真心实意,倒不如你不要再去拦她……”

“待来日,沐家满门抄斩之时,连朕唯一的姐姐都一起裹挟进去吗?!”他虽无计可施,但显然更不愿意看见那样一个结果。到底觉得自己对她严苛了,缓了缓语气,“舒眉,你知道,朕的心意是不会改变的。”

哪怕那个人,是锦澜。

“那么,也许我这里还有另一个糟主意。”她轻啜一口茶水润了润嗓子,“陛下可以请沐贵妃去当这个说客。”

“云裳?”他摇头苦笑,“连你都说不动,你觉得她能劝得了姐姐?”

“不是劝公主。”丽妃笑起来,“而是劝沐大人。”

宸浩冷然一惊。是呀,他怎么没有想到——任锦澜再怎么执着,只要沐家不应,这桩婚事便必然不能成。可是……眉峰一拧,他反问道,“沐风行有什么理由答应?”

“当然有。”姜舒眉好整以暇的向后伸一个懒腰,“一则,陛下可以将皇后之位许给沐贵妃,绝了他图求荣贵而去做驸马的心。二则,这位沐大人也是个有野心的,一旦当了驸马,自然要放弃太多。两相权衡之下,他未必会肯舍得。”

本朝历来的规矩,贵戚们总归是有势而无权。沐风行此刻官虽不太大,却是前途坦荡,一旦做了驸马,便等于是牺牲了未来全部的前程。

沐氏立后,他再做了驸马。沐相一门荣宠至极,自会明白该当收敛的意思。无论碍于颜面还是为了避嫌,都势必要表忠放权。这也就是锦澜的盘算——如此一来,他进,沐家退。退一步海阔天空,他便没有了彻底绞杀诛灭沐家的机会。只用一场平和喜乐的婚事便能避免近在眼前的血流成河,锦澜的算盘,也不能够说是不精。

可他到底还是不放心的。就这样放手,给沐家留一线生机,是非他愿。

“沐梓荣暗中经营了这么多年,未必肯在这样的关口上撒手。只要他们有一丝丝的舍不得……这桩婚事,便是公主一厢情愿。”

“也难说。姐姐她若嫁了沐风行,沐家便有一张天大的护身符,若是以进为退,顺手推舟接了这招,真到最后,朕该如何是好?”

丽妃目光森然,眸中迸射出一星寒意来。“莫说他们会有这样的算计,便是臣妾,也相信陛下不会忍心让公主再次守寡。”

宸浩看她一眼。丽妃继续说道,“其实陛下心里早有盘算了是不?不过是哄着我玩儿,要这话从我口里说出来罢了。”

“陛下给的恩宠越盛,他们行事势必会更加的小心,不给下点**,只怕时刻都不会放松。”她依偎过去,靠在他肩上,随口一句都是惊涛骇浪。“便让他们有这么两张护身符又能怎样?起码眼前应下了,你跟公主之间便不会生出嫌隙不快。至于来日……”

“来日如何?”

“我只跟陛下说这样一句吧。不论来日谁死谁活,谁家屠戮九族血流成河,公主她总归是只会站在陛下这边!”

帝君的眼皮轻轻颤了颤。是的,真若有那来日,虽是他层层逼迫做铺垫,却最终的结果也只会是沐家先反——锦澜她,感情上再怎样为难,也不会在这件事上站不稳地盘。

这样,也好……在那一日尚未到来之前……终归圆她一个心愿。

不留遗憾!

拾壹:诉衷情

倏忽之间,狂风卷着乌云肆虐,天空中电闪雷鸣。紧接着暴雨倾盆而下,如瓢泼一样。

四目空茫,一如她离开的那天。

站在碎香园的九曲回廊底下,中庭里一窠窠竹子和芭蕉恣肆繁茂的生长。当然,还有那一树高高的海棠——其时已是盛夏,海棠花期开尽,不留余香,只有葳蕤的枝叶撑起一片翠盖。

却仍是端庄秀美,不可方物。如峨眉婉转倾国倾城的女子,婆娑舞于疾风暴雨之中。

云裳举头去看风景,却不知道身后也有人正在看她。沐风行站在廊檐的另一端,默默看着她素淡的身影,眼中情愫藏在半明半昧的光线里,辨不分明。

贵妃省亲,荣光无限,可她却是不施粉黛,连件宫装都没有穿。照例一件家常的浅碧色绸衣,衣角滚绣着的缠枝花依依倒映着身后池塘里的睡莲。芙蓉向脸两边开,自是人比花还更娇艳。一头秀发只以木簪在脑后松松挽起,似是刻意摒弃了宫中繁复的首饰钗环。

仿佛仍是当初那个每天等在这里的女孩儿,等他偷偷带她出府去玩。

风行凝视着那一抹倩影。那早已经熟悉透了,即使闭上眼睛也会浮现在眼前的亲切恬淡。他看着她,嘴角忍不住牵起浅浅的一点笑意。

入宫一年多来,这是第二次见她。云裳的脸比出嫁前要丰润了些,举手投足间也添了几分娴雅的风华。虽然不常见面,但她在宫中的境况他却比谁都清晰,他知道帝君对她的宠爱不是作假,公主对她也是呵护有加。想到这些,略略的放了放心。不论来日怎样,至少……保得住她。

“你来了?”明眸回转,婉然轻笑,恍若仍是当年未嫁的少女。“这雨好大啊,打我进门就开始下,倒像是拼了命的要把人留住一样。”

他轻咳一声,“宫中贵眷,怎可在外面过夜。”

“那有什么,祖制还不能随意出京呢……可雍州我不也去了吗?”提到雍州,心里顿时不爽,看他的眼神里弥上一丝幽怨。“我不该去,对吧?”

沐风行没有说话。云裳走近些,冷冷的看着他。“你放心,我也就只是说说。别说只是场急雨,便是下刀子,我也不会留在这府中过夜。”似赌气,却又不是赌气,目光锁定他的双眼,挑衅里纠缠着一丝丝盼。“陛下叫我回来是有缘由的,宫中等着我回去传话。”

沐风行点了点头,毫不意外。在外述职数月,千里路途虽远,却阻断不了京城里络绎而来的各种消息。何况当日锦澜离开雍州时留给他的那个坚定眼神已是再明确不过的一种暗示。他当然知道这事情不会像她想象的那样简单,他知道帝君一定会想尽一切方法阻挠,心中早做好了一切准备,只等着回京来面对。

见他沉吟,云裳转身往碎香园里面走去。廊檐曲折盘旋,三步一个阶,五步一顿。处处皆是自幼看惯的风景,此时却突然感到陌生疏离。及至到了厅里,忽的回过神来,心里才猛然一怔:本以为自她入宫之后,这院子从此会是荒着的了……本以为这里早就芜杂寥落,落满尘埃,却不想此刻步步行来,眼前所见景象,仍旧是花木扶疏,秩序井然。这内堂里虽看不见半个人影,摆设布置却跟她在的时候并无两样。

书案上纤尘不染,决计不是临时匆忙收拾打扫出来的样儿。

“我偶尔会过来看看。”只听他在身后说,“虽说你入宫了,但这里……仍跟以前一样。”寥寥数语,却足够令她内心泛开一片温软的波澜。他虽不爱多话,却并不是个无心之人。

“人去,楼空。”涩涩开了口,再望向他的目光里尽是挥之不去的莫可奈何。“我以后也没什么机会再回来这里。”

“有我在一日,这院子便会原封不动给你留着。”他负手站在窗边,遥遥指一指庭中花树,“那棵海棠是你的最爱,我一定会帮你照料好它。”

雨珠细密成线,哗哗落下屋檐。极噪的声音笼着极静的呼吸,空气中凝着一片令人窒息的死寂。云裳看着他背向自己的身影,看了很久都没有说话。直到眼睛泛酸,视线开始模糊的时候,才突然拨高了声线,正色问出此行而来背负的那句:“哥哥这次回京,大约会停留几天?”

沐风行的背影颤了一颤。但他没有说话,也没有回头看她,只是静静听她把话说了下去。“我虽不懂朝政,却也听人说过,遇龙江水务是个肥差。”她此行省亲,实是受了白宸浩的托付来劝他——但又何尝不是她自己的心愿呢?

雍州所见的那个拥抱,像是烙刻在了她的眼底里,时时刻刻的抹不去。以前她只道自己心里不甘,只道是挣脱不开便只得随波逐流,甚至天真的想过,如果那就是他最想要的人生,也许自己愿意忍着心痛去成全。万没想到……等到真的狭路相逢,才知先前臆想全是浅薄。原来,羡慕、嫉妒和恨可以让一个人变得那么疯狂,夜夜辗转难安,睡里梦里纠缠。只要一想到他跟锦澜抱在一起的那个画面,她心里便像是被什么东西狠狠啃咬着,那些怪兽撕扯着,几乎要把她裂成碎片。

“既是肥缺,就少不得有人眼红心热。”他淡定的笑一笑。退一步,远离帝都,便不那么危险。可这样的退步,难道就能换回帝君的信任沐家的安全?

终不过是各自缓兵的权宜之计。理智比谁都清醒:时至今日,他已不能那样优柔寡断。

“陛下恩典,却只信得过你一个。”话出了口,才发现原来自己也可以这样无耻而冠冕,学着他们那些人的样子,把心事藏进假面,脸上只留下龌龊的计算。“哥哥是有手段的,好好干上几年,自然是前程不可限量,待来日爹爹告老,我们沐家保不齐又出一任丞相……哦,对了,陛下昨儿还跟我说想给你指门亲事呢。”

帝君给她的意思非常明显,只要他肯远远的避出去,不再沾惹锦澜,剩下的事情一概好说。

“风行何德何能,帝君如此厚待。”

“大哥以为如何?”她只问他意下,却不肯说清是问前程还是婚事。

沐风行不回头也能感受到那道目光里的灼热。他知道她多希望自己点一下头,可他……兀自攥了攥窗栏,“大哥的喜好你也知道……其实我不适合为官。自你得宠,沐家已是太过炙手可热。遇龙江这肥差还是让其他人去吧。我回帝都来,闲云野鹤些也就罢了……”

喀啦一声,仿佛是什么东西碎了。

云裳嘴唇微微的颤。“你铁了心要——”这并不是个意料之外的回复,却是她最不愿听见的答案。白宸浩让她来说服他,本来也就没抱太大的希望。诚如他对她说的那样,“倘若真是两情相悦,心比石坚,两边都执拗起来,朕就是不肯,只怕也拦不下。”

她知道帝君心里记挂和忌惮着锦澜。所以她从那一刻开始明白,自己拼尽全力豁出去的那个同盟,其实是靠不住的——即使他现在恨得咬牙切齿,来日也保不齐会为了长姊而放沐家一马。他是帝君,哪怕不做退让,只需略略做个姿态,便有无限的转圜。可她却不同——除了拼尽全力走到那个终局,她根本就无路可走!

顾影自怜。这世上还有谁比她更无助,更孤单?

一瞬间仿佛回到了十一岁那年。又是那种如同被浸入冰河的冷,冷得人不能动弹,甚至没有力气打颤。唯一不同的只是,那一回,有人揽过她的肩,而这一刻,那个曾许诺会永远对她好的人,再也不站在她这边!

泪意瞬间冲入了的眼底。可是她仍在顽力抗拒。倔强让她不肯就此屈服,她望着他始终背向自己的身影,咬着牙,一字一顿,“你放弃这些……去娶锦澜,是不是为了……保沐家一个平安?”

若是那样……如果他的愿望只是图沐家可以因此保全,如果他……闪念间,她突然想开了。是的,她不是不可以放下!两害相权,在对这个家族的恨意执念和沐风行要娶锦澜这两件事之间,她宁可放手的,是前者!

哪怕那意味着,永世不能超生。哪怕她先前所做的一切努力都要烟消云散。

……也没有关系。她看着他,双肩微微抖着。谁欠了谁,与她何干?若不是被那道执念掌控多年,也许不用直到今天才明白自己最想要的到底是什么。独自苦了太久之后,终于明白原来解脱并非是最好的答案,她所期待的,不过是这被禁锢生命里的,一段尘缘。

“不,云裳。”他终于开口,音色里是她所不懂的惆怅,“若是为沐家计量,我该当答应你才对。”

“那么?”她眼里燃起一簇希冀。“你不会答应这门婚事对吗?”

下一句话再次让她沉入冰海谷底。“不,我等这一天,已经等了很多年。”勾起旧日心事,沐风行眼里滑过一星不易察觉的忧伤,“我想娶的不是元公主的那个身份,也不是为了让她来庇佑沐家。”缓缓抬起眼,望向青天的目光里只剩下坚定,“因为是你,我不想瞒。这些年的苦心经营,百般打算,初衷其实不过是为了——”

他突然说不下去。

是的,这是辗转多少年后,第一次回想起最初的原点。最初的他,只是个不爱权势的少年。爹的经营,娘的算计,那些深宅大院里从小见惯了的把戏,他从骨子里鄙夷。风行很早就知道,出身高门意味着自己的人生注定了无比的顺意,他会像帝都中最寻常的纨绔子弟一样,因着家族和父辈的关系荫爵封官,不必努力争取功名也可以官居高位花天酒地。

他从未想过自己要为了权力而去绞杀争夺。

还记的那年初见锦澜,一见如故时两人所谈,亦是对满目浮华的厌烦。那时候真天真啊,他说时常想躲到山里隐居,她便笑着接口自己常常梦见脱出樊笼,去往世外仙源。

何其美好而单纯的一见。却在世事打磨之下,转瞬即逝,风吹云散。

他得知她身份的时候已是为时已晚。大红喜字贴遍城中,他才知道自己的心上人要嫁了。十七岁的少年懵懂而莽撞,本能的反应只是想去阻拦——是父亲一把把他挡下:“公主下嫁,岂是区区一个下臣所能插话?更何况那是太皇太后的金口玉言!”

他扭头问父亲,“为什么?她爱的明明是我!”

“为什么?”沐梓荣突然笑了。“爱算什么?你的爱,值得起万里河山?沈远心掌着三十万兵权,只手便能倾覆白氏的江山。他一口要定了公主,谁能阻拦?”

满城尽知,沈远心对公主,亦是一见倾心。英雄美人,天赐良缘。也许他不是她的爱,可那又如何?那个男人爱她……他的爱,足以撼动皇权。

风行从那一刻开始清醒的明白,权力是什么,牺牲又是什么。

如果云裳没有失去十一岁前的记忆,那么她一定记得,那时候的沐风行,在痛不欲生之后是怎样的自暴自弃,每日只将自己沉醉在酒坛子里,如行尸走肉一般。直到浑浑噩噩过了大半年后,才突然在某个清晨里苏醒过来,洗心革面。

他涩涩的开口,第一次对人说起那天早晨看见过什么。

沈大将军骑着骏马从城门下走过,英姿勃勃的背影上写着志得意满。身后不远处的马车里端坐在已是他夫人的锦澜——清风吹起车帘,他不偏不倚的看见,那张魂牵梦萦的容颜上,铺陈着心如死灰般深刻的忧伤。

就在那一刻,风行突然明白了什么才是自己应该做的。不是沉沦,不是痛怨,而是彻头彻尾,再不回头的改变。

“只有权力,才可以让我与她并肩。”他为此不惜一切。诛心,计算,原本鄙弃的东西,全部一一重头修炼。男人的世界里只有胜者为王,朝堂上永远的旋律只会是征战。他慢慢学会比父亲更加阴狠的手段,不动声色布局,将心事埋进一层又一层的虚情假意。

沈远心不能一辈子都是常胜将军。他年轻而有决心狠劲,终等得到……得偿所愿的那天!

只是万想不到,后路曲折漫长,随着时光的荏苒,自己已与初衷越走越远。夹缠在数不清的机心与利益里,随着光阴的流逝,他慢慢迷失掉最初的自己。责任,义务,承诺,保全。肩上背负的东西越来越多。他要面对的不仅仅是自己的真心,还有这个家族未来的命运。铲除异己,扳倒黎家,藏在父亲的背后出谋划策的间隙,已然渐渐感到了身不由己。可是他已经不能回头了。因为没有回头路可走。从他决定改变的那天起,命运便如一支离弦的箭,朝着未知的方向疾驰而去,奔向深不见底的黑暗。

他知道帝君此刻在想些什么,他知道自己其实可以放下锦澜。只是,既然已经走到了这一步,为什么又突然要放呢?退缩意味着要再次任人宰割。只是这一次,遭受凌迟之苦的不仅是他的心,还有身后数以百计的族人性命。

最险横竖不过是死,何不放手拼命一搏?!

回过头来,他看着她。温润美好的面容,眼神里的依恋,不忍,还有恐惧。“我知道你在担心什么。这条路再往前走,很快就是万丈悬崖了……可是云裳,”顿一顿,到底是不忍心将最隐秘的那件事告诉给她,只是虚泛的说一句,“你放心,我不是没有准备的。”

她看着他,眼底交错着波光与火焰,似是在痛苦的挣扎。沐风行伸手拍拍她的肩膀。“未来之事,以后再说。这些事不是你所能阻挡,也不是某个人退一步便能扛。我只想你明白……可以和锦澜结为连理,是我此生,唯一祈愿。”

泪珠扑簌簌滚落,雨点般打在他手背上,温热。风行有些错愕,转而又笑了,“孩子气!连你都是成了婚的人呢,竟还赖着我,不肯让大哥娶媳妇么?”或许此刻,除了这样故作轻松的姿态,他已想不出其他更好的台阶。“好了,快别哭了。”

说着,他转身往门外走去,“该用膳了,我们快走吧,别让爹娘他们一直等着——”

话音未落,腰突然被人从身后紧紧环住。云裳的手抖得像两片秋风里的叶子,用力箍住他的双臂,脸颊紧紧贴在他后背上。“我求你,不要。”

“云裳!”

“沐风行,我知道你爱着公主,可你知道……我爱着你吗?”

“别胡闹!”

他大喝一声,想要转过身来,却被她死死抱着。云裳死不撒手。她的嘴唇一直在抖,眼里却渐渐的没有了泪水。“其实你知道,你一直都知道的对不对?你只是不敢承认,不敢面对。为了避开我,你把我送进宫去,用那么冠冕那么不可拒绝的理由……”他说只有她能帮他,他还说,相信我,哥是为你好……眼泪噎在喉头,她止不住的抖,“你为了她可以不惜一切,难道不知道我也肯为了你豁出全部吗?”

情绪渐渐失控,她已经维持不了镇定冷静的那个自己。太多话,也许过了今天就永远都没有机会再说。“你知不知道帝君存心要你死?即使娶了公主,他也未必会就此放过你……”那个人是爱她,可他的善变,她不敢信任。

“你曾说过,真到生死一线的那天,只有我可以帮你。”看着他的背影,眼里滑过冷硬的一抹决然,“我从来都听你的……只要你说一句话,做任何事我都愿意。”哪怕是弑君,她也在所不惜。“如果我说不要跟锦澜在一起你接受不了……那你告诉我,你心里也有我,行吗?”

她已是在哀求。纵使无力挽留,她也想要一个回应。她只想听他一句话,她等了这么多年一直在等的那句话。

可是他,最后还是狠狠的挣脱开了她。

“云裳,”他看着她,却刻意回避她执拗的眼神。“你不该有这样荒唐的想法。”

“荒唐?”她涩涩的笑起来,“**女爱,人之常情。我爱你,哪里荒唐?”

“你是我妹妹!亲妹妹!”是,他不是不知道她对自己怀着怎样的心思,只是那样不伦且惊世骇俗的感情,打从一开始就不应该发生。如果可以面对,当初又何必想尽办法将她送进宫去——风行不想再跟她纠缠,也不容许她再把话说下去——再说下去,这段兄妹之谊,便真的再无回旋余地!

可她却是铁了心要说!一把拽住他的衣袖,横身挡住他想要夺门而出的路。“我不是!”

憋了多少年的三个字,到底还是在这一时这一刻,冲口而出。她忽然笑了。脸上满是纵横交错的泪痕和恣肆解脱的癫狂。“沐风行,你给我听好了——我!不!是!你!妹!妹!”

风声呼啸。她仿佛听见身体里的另一个声音在尖声哭叫,可现在,她却再也顾不上那么多。向前一步,站定廊下,身后不远便是那棵海棠花树,她明眸回转,看着他,眼里浮上浅浅的泪光来:

“你的四妹沐云裳,在她十一岁那年就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