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静犹豫片刻,道:“你和下午那个男人到底什么关系呀?”完了正经的问,“不像是普通的多久没见的高中同学吧?”

这定语加的…很有意思。

周逸老实说:“前男友。”

陈静:“…?”

“不是吧我看他明显对你还有意思啊。”陈静往她床上盘腿一坐,一副要夜聊的架势,“当初怎么分的手?”

周逸说:“我提的。”

陈静吃惊的张大了嘴,慢慢说:“你今天对他那么冷淡…”接着又说,“不会是还喜欢吧?”

周逸没有说话,敲字的动作慢了。

她曾经用尽全力爱过他,想来以后也不会再有别人。她难过的是他那时候轻易就放开手,一句简单的“你想好了吗”就把她的所有念想给击碎了。

陈静看周逸脸色不太对,没再问这个。

“唉你这写的是小说吗。”陈静把目光移到她的电脑上,“我写个八百字作文都要老命了你这十几万字儿怎么写的?”

周逸笑道:“一点一点写呗。”

“这是像电视剧那样几个画面来回转换着写吗?”

“这个不能这么说。”周逸沉吟了片刻,“得看你从单视觉还是多视觉去写了,一般来说…”

陈静懵逼的打了个哈欠,郑重的拍了拍她的肩膀。

“那个啥…你一个人慢慢写吧我就先睡了哈。”

周逸:“…”

等陈静睡去了她又发了会儿呆,然后把结局写完了。第二日又是按部就班的一天,早上醒来盼中午,午睡醒来盼下班。

事实上幼儿园给了她一种安定。

小朋友们也大都有趣,有的小女孩会抱着她说周老师你身上有妈妈的味道,会问她老师你今天不开心吗?会折纸送她,会每天都雷打不动的说老师早上好老师再见。

那个傍晚下了班,和往常一样她去吃饭。

回来的时候被门房叔叫住说有她一个收件,周逸怀着疑惑过去拿。一个熟悉的纸箱子,掂起来也是熟悉的重量。

她抱着箱子坐在小操场,一点一点撕开胶带。

夕阳落在绿色的橡胶地上,头顶的风车转了起来,影子打在纸箱上。里面塞满了书,第一本是她遗落的那本佛经。

周逸拿着书有些颤抖起来。

有一整套普鲁斯特的《追忆似水年华》,记得那一年他陪她去书店里逛,那时还没有完整的译本。译林出版社二〇一二年推出了新的精修版本,细比之下还是周克希译本读起来更自然一些,但周克希先生只翻译了一二五卷,后来徐和瑾先生重新翻译,无奈也只翻译了前四卷便一直生病卧床,那一年八月与世长辞,这个是后话。

这个箱子里买了市场上所有的版本。

她曾经问他:“你说哪个译本比较好?”

当时是个深秋的夜晚,他刚和室友玩回来,大抵是喝过酒笑起来轻浮浪荡的样子,说话倒是一本正经:“译本再好都是别人嚼过的。”

周逸说我哪有时间读英文啊。

“就译林出版的那套吧。”他说,“这个很有可能是按照国外的语言逻辑翻译的没那么地道,但也一定程度上暴露了原作者的写作意图。”

“可是那样看着不会难受吗?”

“我比较注重逻辑思维。”他想了想说,“那还是不看这套了,你喜欢细节对遣词造句比较敏感,读好的译本受益可能更大。”

周逸夸张的“哇”了一声:“何东生你懂得真多。”

“那也是您栽培的好。”他趁着酒意说话都飘起来了,“要不这周我过来?”

那时候周克希的翻译还没有完整的译本,他说等有了我给你买回来。后来出版社一直没有动静,他们也分手了。

操场上卷起了一阵风,周逸的头发被吹起来。

她看着这一箱子的书,眼睛酸涩的疼。她把书慢慢的抱回宿舍,陈静问她怎么买这么多书,她点头木讷的“啊”了一声。

这个事儿好像就这么翻过去了。

她照样每天正常上班,下了班写教案做教具,忙里偷闲写小说。有一天一个杂志社的编辑找过来,想和她聊聊网上连载的那本书。

周逸已经习惯这些编辑问完就走人的路数,直接开门见山道:“这个故事特别慢热,你确定吗?”

对方说她很喜欢,想试试能否过审。

周逸当时也是破罐子破摔的态度,想着那就试一试吧。于是她开始熬夜改稿,一个开头改了十几二十遍。

有时候宿舍太闷,她就拿去快餐店改。

那天在德克士写完已经是夜里九点半,幼儿园十点关大门周逸匆匆收拾好电脑便往回走。巷子的路灯已经失修已久,大半夜的四下无人猫叫一声都让人哆嗦。

周逸像是胆大惯了,慢悠悠的拎着包散步一样。

月光稀稀拉拉照下来,路面渗着阴冷的光。她隔着那光和那树,看见何东生靠在车上低头在抽烟,火星被他吸的很亮。

周逸堪堪停下脚步,他偏头看了过来。

好像几夜都没睡一样眼角透着疲惫,他总是这个样子。她看见他轻轻笑了笑,低声说我刚出差回来周逸。

她看着他,就是一句都不吭。

“那些书都喜欢吗。”他自顾自道,“不够我再买。”

她的眼睛很干净,干净的有点冷。

“真的一句话都不想和我说吗周逸。”他的语气听起来怪可怜,低低的,有些倦意和嘶哑低喃,“这么狠啊。”

不见她开口,何东生轻笑了一下。

他低头静静的吸了一口烟,神色看起来真的累极了。他的灰色衬衫从西装裤里掏了出来,领口随便散开几颗纽扣,有一副慵懒的消沉。

周逸听见自己问他:“你送我书做什么?”

这是再见她第一次和他说话,声音有些生疏和干涩。何东生沉吟了一会儿,笑着偏头道你不是喜欢那套吗。

“我喜欢我自己会买。”

周逸觉得她说这话有些过分了,甚至对他冷漠的有点自私。她骨子里那点矫情不许她低头,低头就输了。

晚风将他的衬衫衣角吹了起来。

何东生默默地吸了口烟,轻声道现在真是长成大姑娘了,说着笑了一声,将烟扔在地上踩灭。

周逸咬着牙别开眼不看他。

“我以为这两年你应该会过的很好。”何东生声音很低,“没我这边的压力理想早该实现了。”

周逸慢慢揪紧衣服,鼻子该死的酸。

他就那样看着她,目光很深很沉。周逸慢慢松开揪着衣服的手,让自己的脸转向他,然后轻轻移开视线,抬脚向幼儿园门口走去。

听见他在身后问:“还在生我气吗周逸?”

后记:

周逸给何东生写的那本书出版时遭遇了很多波折,后来她和我说起倒挺心平气和,这让我想起曾经看到的一封退稿信。

“你写了一部值得认真看待的小说作品,问题是:这时候还有谁会出版‘认真的’小说作品?——悲哀的是,从以前到现在,这问题一直存在。”

我和她聊这个事,她同样感慨。

“何东生知道这本书为他而写是什么样子?”我更好奇这个。

周逸墨迹了一会儿,只是笑笑道可能更爱我了吧。言外之意我听得出来,这年头还有谁会为做个爱脸红。

“书名定了吗?”

“定了。”她说,“《海棠花下》。”

作者有话要说:

周逸现在的心里情况比较复杂,想和他在一起又低不下头,当初是她提的分手,但一直没有等到他回头,这两年她过得这样不好身边没有他,她需要时间,需要在他的死缠烂打中然后爆发。

第37章

后来周逸想,她的性格真的不算好。

有时候固执起来要人命, 敏感悲观没有安全感, 说些言不由衷的话让别人不好过, 她自己也好不到哪儿去。

幼儿园最近在准备省复验, 老师们天天加班。

她晚上睡得晚早晨又得早起签到,学生还没有来的课前准备那半个小时趴在教室里的榻榻米上睡的跟死了一样。

主班杨老师安慰说:“这个月熬出头就好了。”

周逸每天有两节课, 课余时间都是区域和户外活动。中午和保育老师一起下楼打饭, 拎着两大桶米饭和热汤, 臂力倒真是能锻炼出来。

他们班有五十个学生,总体不太闹腾。

等他们吃完饭她会和杨老师轮流带他们饭后走线,十五分钟后喊他们回卧室榻榻米睡觉, 她声音有些小,会带着耳麦给他们讲故事。

杨老师说:“这学期一过你嗓门肯定就大了。”

话外之意周逸怎么会不明白,有时候遇见太调皮的学生你还是得故作严厉。陈迦南的电话就是在那天那个档口打过来的, 她中午饭都没吃跑操场外去接。

陈迦南声音带笑:“做老师的感觉怎么样?”

算起来她们俩是毕业后联系最多的了, 偶尔周逸也给打电话过去问候这姑娘的研究生岁月,会听见陈迦南声声哀怨说柏知远对她太狠简直就不是人。

“除了忙点挺好。”周逸说, “精神上没什么压力。”

“要我说你妈这一步棋走的有道理。”陈迦南说, “就你当初那样子考一百次都考不上信不信?”

周逸差点笑出来:“有你这么安慰人的吗?”

“别说我打击你。”陈迦南难得语气这么正经, “先不说考不考得上就你这破体质还没进考场就倒路上了。”

周逸:“再说绝交。”

“被我说中了吧。”陈迦南自己也笑出来, “哎你什么时候来北京玩玩呗姐带你爬居庸关。”

“就爬个居庸关啊?”

“想去哪儿就去哪儿食宿全包怎么样?”陈迦南说, “别说现在还挺羡慕你这差事。”

周逸好笑:“羡慕我什么?”

“有寒暑假啊。”陈迦南嗓门都大了,“三个多月还带薪好吧。”

周逸笑了一下,也就这点让人自在了。她当初咽下那么多不甘心听天由命来到这儿, 陈洁说去了和那些老师好好相处,别老爱理不理让人说你这姑娘太清高,对你影响不好。

于是她见了人硬是笑的特热情。

一到晚上寂静下来戴上耳机挑很久的歌写写小说,好像世界又回来了,她可以不用和人打交道,不需要扯着嘴干笑。

记得有一回班里一个小女孩和她聊天。

小女孩说:“周老师你比我认识的老师都温柔。”说完笑了,又问她,“你为什么对我们这么好呀?”

周逸莞尔:“我很温柔吗?”

小女孩重重的点头,说比我妈妈还温柔,我妈妈就是有点胖做饭不好吃,除了放学接我比较准时还能凑活吧。这么实力吭妈,周逸忍不住笑了。

她笑完想起了什么,说:“老师能不能问你一个问题。”

小女孩点头说可以呀。

“如果你的面前现在摆着两条路,一条是平坦的阳光大道青云直上一条布满荆棘走起来很辛苦还不一定能得到好结果。”她不知道小女孩能不能听明白,便简单道,“就是一条好走但你不喜欢和一条你喜欢但是不好走的路…你选哪个?”

这个问题迄今为止她问过三个人,给的答案说不来有多准确。或许根本就没有准确答案,谁敢说他知道自己明天一定会暴富呢。

小女孩果然皱起眉头想了很久。

“打个比方吧周老师。”小女孩认真道,“我四岁玩魔方就很厉害了,可你有看到区域活动我有玩过一次吗?”

周逸:“…”

“玩熟了很没劲。”小女孩还压了重音,“懂了吧?”

周逸惊呆:“所以你选择哪一个?”她想要个确切的答案。

小女孩沮丧的叹气一声,说周老师你怎么这么笨呀,当然是我喜欢的了。

周逸有些想笑,和一个小孩在这个较真。

她拍了拍小女孩的肩膀说去玩吧,小女孩看了她一眼走开几步又回来了,对着她特别一本正经小大人道:“周老师。”

她一愣:“嗯。”

“这么简单的道理你怎么就是不明白呢?”

周逸被那句话问的惊醒,事后她想起那次对话竟慢慢笑了出来。你看,连六七岁小孩都知道要挑喜欢的路走。

或许是她沉默太久,陈迦南在电话里吼她。

周逸揉了揉耳朵,说刚想起个事儿我听着呢。陈迦南“切”了一声说谁知道你听什么呢,接着问她有没有桃花。

她静了一下,说:“何东生找我了。”

陈迦南多聪明一个人立刻就猜出来她的做作纠结,只是说要真觉得放不下就给他个机会试试。

“现在这年头找何东生这样的真不容易。”陈迦南语重心长的说,“别到时候被你给作没了。”

周逸有些烦,不愿意去想那些事。

外公最近开始做起康复治疗,平时医院都是陈洁和外婆照顾着不用人操心。周北岷把大部分心思都放在癌症晚期的爷爷身上,她每隔两周都回一趟老家。

癌症扩散很快,一个月的时间爷爷已经瘦成了皮包骨头,两条腿肿的抬不起来,每天都需要强效药止疼。这种外国进口药有钱你都买不来,周北岷找了很久的关系每次才能从医院带出来一盒。

那天她回老家前去医院拿药。

医生是个五十来岁的男人,问了她爷爷最近的状况,安慰说:“尽量让老人多吃些素食,太有营养瘤子长得快,药呢我慢慢给你攒着,有了就打电话让你过来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