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晴空》
作者:奈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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题 记
乔欢,亲爱的乔欢,你还记得吗?
那一年,那一晚,夜风里西洋乐的悠扬,空气中蔷薇的芬芳,还有那个立在陌生又豪华的大宅前,因为唯一至亲嫁人了而内心充斥着喜悦与恐慌不知所措低声啜泣的小女孩?
我一直记得,你穿过繁花盛开的庭院,自奶白色的薄雾中缓缓走来,年轻的面庞在月光下清俊异常,仿佛童话里才有的精灵王子。我呆呆地看着由远及近的你,忘记了哭泣,也忘记了避让呼啸而来的车辆。我看着你修长的手臂迅速地朝我伸过来,闻着卷在你白色衬衫衣袖里的蔷薇花香,任由你将我携在右臂里。
你低头看着我的眼睛,说:“安冉,安冉,别怕,以后记得待在我的右边,我护着你。别怕。”
于是,我就真的不怕了。
亲爱的乔欢,你知道吗?倘若人生是一场倾盆大雨,我的命运则是一把漏洞百出的雨伞,而你是补丁。有你在,我的世界一片晴空。
第一章 你给的幸福
亲爱的乔欢,你说,安冉,我带你回家。
1
五月的c城,只消轻轻吸一吸鼻子,白蔷薇的清新瞬间便能充盈整个鼻腔,不用抬头也知道头顶上一如既往得骄阳似火,当然,耳朵里充斥的依然是夏蝉们不知疲倦的多重奏。
无论如何,c城还是我认识的c城,然而我心里一直倾心热爱着的那个c城,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物是人非的呢?
我站在烈日下足足思考了十分钟,依然没有答案。也许,那些命中注定的变迁早就悄悄潜伏进命运之盘,暗暗滋生蛛网般纵横交错的裂纹,静静演变,最终在你毫无准备之下“啵”的一声,支离破碎,就像我生命里那些美好的人,美好的事,转瞬之间便消失殆尽。
真正的物是人非。难道不是吗?十四岁以前的我是师长眼中的乖小孩,而现在的我呢?
那个叫徐珏的男生不过是笑着冲我轻轻吐出了几个字而已,我便气急败坏地跳起来咬破了他的脖子。
江舟说,真正是有辱斯文。
但是,我一点也不后悔。我只后悔在跳起来之前没有时间将牙齿磨得再锋利一些。
我抿着唇面无表情地看着中年谢顶的教导主任双手叉腰、怒气冲冲地站在冷气充足的办公室里遥遥对着太阳下的我第一百零一遍地恨声道:“别跟我啰唆,叫你家长来,现在!立刻!请家长!道歉!”
我将目光从他光亮的头顶转到脚边孤零零的小树上,忍不住用右脚踢了踢树干。
可能是我无所谓的态度彻底激怒了他,他冲到我面前手指着我的鼻梁:“我告诉你,安冉,你必须为这件事向对方道歉!否则,我就开除你!你别以为不请家长学校就拿你没办法!”
被太阳烤得晕乎乎的大脑在听到“开除”两个字时瞬间清醒。不能被开除。这个时候我不想成为乔欢的负累。但是我没有做错又为什么要道歉?这是我仅剩的自尊。
我揪住脚边那株小树的叶子,感受着黏稠的淡绿色汁液如同眼泪一般在指间流淌。尊严与乔欢的担忧比起来又算什么呢?我动动麻木的嘴唇,试图开口说话。
乔欢就是在这个时候突然出现的。恍惚中,我听见他远远地试探着叫我的名字。他现在不是应该躺在医院里养病吗?我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循着声音侧头去看。
密集又繁茂的法国梧桐撑起一径清凉静谧的鹅卵石小道,有人从碧色如洗的绿叶间疾步而来,有玉一样温润的容颜和乌金黑曜石一般闪亮的眸子,不是乔欢又会是谁呢?
乔欢在确认那个面目全非的人是我后愣了一下,然后奔跑起来,衣角飞扬。我迎着光,需要眯紧了眼才能看清他右手背上用医用胶布贴着的白色药棉。
那纯白的药棉随着他的动作在阳光里一下一下刺着我的眼睛,我便在心里一次一次地狠狠咒骂着一溜小跑跟在乔欢身后的江舟。他不知道吗?我就算是受再大的委屈,就算是死或者下地狱,也不愿意在这个时候让乔欢再费一点心,劳一分力。
我睁圆了眼睛瞪向江舟时,正好瞥到乔欢轻轻皱了皱眉,年轻英俊的面庞在金灿灿的阳光下无端平添一丝忧郁,让人心中不忍却又好看得没法形容。
我将目光从乔欢的脸上移开,下一秒下意识地便想逃,却在听到他关切的询问后脚似生了根。
从乔欢漆黑的眼睛里我看清自己现在的模样,厚重的头发支棱着,像极了一个鸟窝,赤着左脚,那只绊扣断裂的凉鞋像只死鱼一样底朝天躺在我的脚边,嘴角边更是挂着一条触目惊心的血痕。要多狼狈就有多狼狈,天知道我多么不想乔欢看到现在的我。
我低着头望着地上破败的凉鞋不说话,裸露在外的左脚拇指不停地翘来翘去。
我又给乔欢添了麻烦。
他们说得没错,我就是个灾星,会给身边的人带来麻烦和不幸。可是,事已至此,还能怎么办呢?
我抬起头来像傻子一样冲乔欢笑。大约是我血迹斑斑的嘴太惊悚,乔欢抓着我胳膊的手猛然一紧:“哪里受伤了?”
我抬头迎着太阳,眯着眼,努力地咧开嘴笑,想告诉乔欢我哪里都没有受伤,我简直好得不能再好。可是,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嗓子眼里仿佛有无数的小虫子在爬,难受得好像只要一开口就会痒痒地掉下眼泪来。所以,我只能闭紧嘴巴,冲着乔欢无声地笑。
“那才不是安冉的血,是那个王八羔子徐珏的血。”江舟生怕自己不说话别人会当他是哑巴似的,“乔欢哥,你不知道当时安冉跟打了鸡血似的跳起来就咬住徐珏的脖子,差点没把徐珏的脖子给咬断。呃,她还踢了那小子的……命根,哈哈,乔欢哥,你不知道那小子当时疼得脸都白成啥样了!过瘾!”
我看着自己的脚面翻了翻白眼,这人不说话会死吗?怎么会有人跟夏蝉一样得聒噪?
后来,很多年以后,这个当初聒噪如蝉的男孩已变得内敛沉静许多。可是每当说起我当年的威武事迹,他总是忍不住激动地说上一两句脏话,并且每一次都不忘向我提起当年我因一直低着头而无缘看到的画面。
他说,安冉,你知道吗?当我说到你是怎么揍徐珏的时候,我竟然看见乔欢哥忍不住偷偷弯了弯嘴角。安冉,你跟乔欢哥骨子里一样腹黑。
是吗?乔欢,你也笑了吗?当年你也有为我生猛彪悍的行为莞尔吗?如果那时我知道你笑了,会不会高兴得流出眼泪来呢?
只可惜,当时我只注意到前一刻还怒不可遏的教导主任突然之间腆着脸讪笑了。他认出了那个正在献宝似的向乔欢大肆宣扬我“光荣事迹”的江楚集团小少爷江舟。对于江舟这种“是非颠倒、惩善扬恶”的态度,碍着江楚集团在c城的名头,他自然是敢怒不敢言,因而只能赔着笑脸。另外,他也认出了乔欢,并对乔欢对我的态度表现出了十二分的震惊。
他自然是应该震惊的。
用江舟的话说,乔欢哥可是这学校里的风云人物。在天中,你可以不认识校长,但是你不能不认识乔欢。
就是这样一个“威名远播”c城各大中学、成绩优异到令人咋舌的好学生,此刻在就他的眼皮子底下明目张胆地拉着他眼里“可杀可剐”的坏女孩嘘寒问暖,他有这样的反应也该是正常的吧!
他满眼满脸的痛心疾首,颤着声说:“你们……乔、乔、乔……”
嗓子眼里的小虫子仿佛急着要冲出来,我捏着拳头睁大眼睛盯着脚下的尘埃。如果我是一粒尘埃该有多好,那样的话,我就不必以这样狼狈的姿态与纯白的乔欢站在一起。我宁愿自己是烂泥地里的一粒尘埃,也不愿让别人对澄澈的乔欢有一星半点的误会啊。
然而,乔欢紧紧握着我的手笑起来,他说:“主任,我是安冉的家长。”
是的,家长。
烈日晴空下,衣袂翩飞的少年慢慢侧头向我,嘴角依然保持着那个微微上翘的优美弧度。然而,此刻在我看来,那样漂亮的圆弧却更像是武侠小说里锋利的弯刀,快而准地割断我一切的童话美梦与痴心妄想。
我眨眨眼,发现眼睛干涸得似脚下开裂的土地。
这世上,有一种悲伤,说不出口,亦分泌不出眼泪。
乔欢的话音未落,江舟便蹭到我身边,一边用两个指头像捏垃圾一样地提起地上躺着的凉鞋放到眼前研究,一边龇着牙、咧着嘴抽风似的看着我,一脸看好戏的表情。
我毫不客气地将他脸上所有的表情原封不动地还给他,仿佛只能借由与他的对峙才能暂缓内心的不甘与疼痛。
后来,渐渐便成了习惯,与他较劲成了我缓解苦闷的良药,最终上了瘾,欲罢不能。许多年后,某一个普通得不能再普通的傍晚,云霞烧红了半边天,绚烂而激烈,我坐在蔷薇花架下狠狠地用手捻死那些企图钻进花蕊里的黑色小虫。对面喝茶的江舟静静看着我,半是认真半是玩笑地问:“安冉,你是因为什么又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变得这样睚眦必报的呢?”
从什么时候开始?又是因为什么呢?
我没有告诉他,是从十四岁那年的五月开始,因为一个叫乔欢的十八岁少年。
而那个丰神俊朗的少年,彼时是我的家长。
我尚未从我的伤春悲秋中抽回游离在外的七魂六魄,那一边教导主任死死盯着我与乔欢握在一起的手,狐疑地对乔欢说:“你算她哪门子的家长?小小年纪什么不好学,学人做家长?”说完他看看乔欢,又看看我,最终目光停在我的脸上。
那种眼神,是极端的嫌恶,仿佛我是绿头苍蝇而乔欢是精致的蛋糕。
那种眼神,毫不掩饰,足以刻骨剜心。
以至于后来很长一段时间内,只要与乔欢走在一起我便不敢去看人们的眼睛。
2
然而乔欢好像什么也没有看见,他面上仍然保持着浅淡的笑容,只是握着我的手紧了紧,然后松开,微微上翘的嘴角动了动似乎有一丝犹豫,却在下一刻毫不迟疑地说:“我是她的监护人。”
两个星期前,那场突如其来的变故让我手足无措,恐慌至极。一闭上眼,便是那些人、那些事犹如泡影在我眼前一遍一遍分崩离析。我将自己关在漆黑的屋子里,蜷在床上,害怕得整夜不能入眠。那时,乔欢走到我面前,对着我血红的双眼轻叹了一声,说:“安冉,别怕。以后我就是你的监护人了。”
他不知道,在他离去后的第一时间,我赤着足狂奔向楼上的书房。不过是两段楼梯我自己将自己摔倒了两次,我丝毫不在乎那些渗着血丝的伤口,我在乎的是书房里那台电脑告诉我的将会是怎样的答案。
往百度搜索条里输入“监护人”三个字时,我的手一度抖到不能自抑。
监护人,是对无民事行为能力和限制民事行为能力的人(如未成年人或精神病人)的人身、财产和其他合法权益负有监督和保护责任的人。
直到看完那条解释,一遍,再确认一遍,然后我握着鼠标的手才渐渐平静。也就在那一刻,仿佛憋了一辈子的眼泪悉数砸在奶白色的键盘上,无声又激烈。
许多年以后,种种细节已如c城杏花季节的烟雨被时光渐渐风干成一幅面目模糊的水墨山水背景,然而,那天,滂沱的眼泪恣意绽放在键盘上的样子,我却始终念念不忘。想来,也许那时,潜意识里就已经觉察,那并不是厄运的结束,而是刚刚开始。
乔欢跟教导主任进办公室后,我坚持站在原地等他。
不知道乔欢用了什么样的方法说服了怒不可遏的教导主任。十分钟后,乔欢独自从办公室里走出来,看了看僵直站立在原地的我,仿佛有些无奈,伸手将我的头发揉得更乱,说:“安冉,我带你回家。”
我默不作声,他笑笑,在我面前弯下腰来。离得太近,他额前的碎发仿佛快要随风沾上我的衣襟,我闻到他身上淡淡的野蔷薇味道。
半分钟后,他将自己那双藏青色的帆布鞋递到我脚边,然后直起身来,赤足行在鹅卵石小道上,微扬着下颚对着天际长舒一口气,“自由的感觉,真好。”
那时,我并不能理解他话中意思,只是傻傻地对着他小船一样的鞋子发呆。他见我半天没有动静,转过身来在距离我五六米远的地方朝我伸出右手,“走吧,安冉,我们回家。”
我像受了蛊惑,不作他想地甩掉脚上的凉鞋学他的样子光脚而行,怀里紧紧抱着他的藏青色帆布鞋。
我当时的样子一定很傻,以至于往后的日子,江舟每每评论起我与乔欢的关系,总是说,安冉,你就是乔欢哥一小提鞋的。
他并不知道,当时我根本无暇顾及其他,我的内心被一种近乎悲壮的情愫充盈,那种心情叫做同甘共苦。
3
回去的路上,乔欢专心驾车,对我的事只字不提。很多次,我想从他的表情里捕捉一些信息,然而终究都是徒劳。严格说来,乔欢一直是个冷漠的人,多数时候一张俊逸的脸上表情浅淡得仿佛初秋枫叶上的薄霜,即使偶尔对人笑时,也总是疏离多过友好。
车内空气胶着,闷得仿佛要滴下雨来,偏偏这个时候,连一向躁动多话的江舟也噤了声。我极不自在地咽咽唾沫说:“我可以向徐珏道歉的。一人做事一人当。”
前排的乔欢只是略微侧了侧头,继续专心致志地开车。良久,他仿佛赌气一般地责问我:“为什么要道歉?”
是啊,为什么要道歉?他一句话便将我问住。
恰巧是红灯,他转过头来看住我的眼睛,好看的眉毛皱起来,眉心里凝着些许心疼,“你有做错吗?”
“没有。”我的固执与生俱来,何况我有充足的理由那样做。
“那就不需要道歉。”乔欢的语气再笃定不过,漆黑眸子熠熠生辉,仿佛落进了满天最璀璨的星光。这个人骨子里有比我还固执的骄傲。
但是我做不到乔欢那样的洒脱,八岁开始我便懂得未雨绸缪、瞻前顾后。
我心里尚有一丝犹豫:“可是……”
红灯转绿,乔欢发动车,我听见他几不可闻的一声轻笑,然后轻描淡写地说:“换一所学校而已。我跟你一起转去炳辉中学。”然后,想想又补充说,“反正天中的女生我已经看腻了。”
我知道他这话全是为了安慰我。没想到徐家的势力这样庞大。也许,我真不该咬徐氏集团大少爷徐珏的脖子,可是我不光咬了他的脖子,我还踢了徐氏的子孙根……
不知道为什么,突然就想笑,于是我便真的笑出声来。乔欢听到我的笑声,忽然侧头朝我眨眨眼,一本正经地说:“goodjob!”
我们心照不宣,笑声快要挤破车窗。
江舟先是傻乎乎地陪着我们一起笑,后来笑着笑着就跳起脚来,“上帝真不公平。一样都是家长,为什么差距就这么大呢?”他大约想起了他那个动不动便家法处置他的父亲,万分不甘地扯着我问,“你说,你说,你怎么会有这样开明的家长?”
他不问倒罢,这一问,我便笑得更起劲,直到把眼泪笑出来。
你怎么会有这样开明的家长?
我怎么会有这样的家长?
我怎么会有乔欢这样的家长?
许许多多个偶然凑成命中注定。毫无血缘关系甚至一个月前并不相识的乔欢如何会成为我的家长,细想起来也有成千上万个偶然,然而追根求源是因为安然。
如果没有安然,乔欢便不会成为我的家长。可是,如果没有安然,又怎么会有我?如此说来,一切都是命中注定。
安然是我的姐姐,是我记忆里唯一的亲人。至于我们的父母如何,过往种种又如何,安然从不提起,我亦不问。往事,不过是徒增伤感的罂粟,多食无益。我只需知道安然是这世上我唯一可以信赖的亲人,便够了。
小时候,我同安然住在c城彼岸巷的一栋独门独户的两层小楼中,衣食无忧。安然用一张小小的长方形银色卡片负担我们所有的吃穿用度。彼时的我对那张小小的卡片充满好奇,总觉得那里一定住着阿拉丁神灯里天神似的人物,不然怎么只需划一划就可以从商场里拿走所有想要的东西?
我十岁那年,安然高中毕业,在c城一所学校兼职两个月后便索性辞了职,专心赋闲在家。每日里只是听歌、种花、喝茶、去party,只听王菲,在院子里种五颜六色的蔷薇,喝一种叫做“雾里青”的绿茶,参加各式各样的舞会。
从我六岁那年起,安然多了一项教我识字的工作。于是,每个有着温暖阳光的午后,她便在重重的蔷薇花架下置上桌椅,沏一杯“雾里青”,唱机里播的永远是王菲的那首《流年》,一边对着碧色的茶水出神一边教我念:“第一最好不相见,如此便可不相恋。”或是“陌上人如玉,公子世无双。”
但是,安然绝不是个沉闷、无趣的女子,恰恰相反,多数时候她天真可爱得似十六岁无忧无虑少女,颇受异性青睐。证据是不时出现在小楼前苦苦等候的各色男孩、男子,以及他们或热情或忧伤的情书,而那些形式各异的句子里无一不提到三个词,美丽、活泼、可爱。
安然便是这样的女子,美丽、活泼、可爱。然而,这样的妙人却空放着大好的时光,偏执地不肯去好好谈一场恋爱。
不恋爱的人是可耻的,简直人神共愤。我第一次如是说时,安然刚刚婉拒了一位喜欢穿藏青色羊绒大衣的绅士。
她听后愣一愣,笑起来,纤纤食指戳在我的额头上,说:“人小鬼大。”
我来不及反驳,她已轻盈地跃上楼梯,手里拎着新买的洋装。我在她“咚、咚、咚”的欢快脚步声里摇头,她突然自楼梯的拐角处探出身来说:“小鬼头,我不谈恋爱可不是因为你。”
因为我吗?其实,我从来没有想过她不恋爱是因为我的原因。我总觉得一位正值韶华时光的美丽女子不为无数青年才俊所动,真正的原因不过是因为她在等,在等着一个什么人。
我的姐姐安然,她坐看似水流年苦苦等候的男子,又会是什么样子?
无论如何,可以肯定的是,那个人绝不会是曾经出现在小楼门前的那些男子的样子,否则,她不会还在等。
然而究竟又是个什么模样呢?这个问题曾经一度使我的好奇心膨胀到极点,所以十四岁这年,乔琦逸出现的时候,我有点翘首以盼,又有点措手不及,还有点坐立不安。
第一次听到乔琦逸的名字,是在四月。院子里的粉团蔷薇正开得如火如荼,一片粉白中沁出点点胭脂色,如同少女羞涩的脸颊。安然站在那一处花团锦簇里渐渐就红了脸,“安冉,我结婚好不好?”
她一直把我当大人,事事尊重我并征询我的意见,就连结婚这样的事亦要征得我的同意,竟然孩子般儿戏地说:“若是你不喜欢,我便不结。”
我的姐姐要结婚了,对方是一个叫乔琦逸的男子。
4
乔琦逸也许是受了安然的勒令,坚持要通过我的“考核”才摆婚宴,于是便有了我同乔琦逸的第一次正式见面。
地点是一家藏在巷子深处的餐厅。安然将我送到餐厅门口,摆摆手转头就走,声称这是严肃的两方会晤,她这个第三方不便在场。
我一眼就认出了乔琦逸,旋转门移动的瞬间只有他紧张地转头来看,而且他穿着藏青色长袖衬衫。我认出他便是许多年前那位喜欢穿藏青色大衣的绅士。有那么一刹那,我开始怀疑安然对自己的决定尚有犹豫,所以要借我的“考核”来证明些什么。
乔琦逸站起来迎接我,衬衫的袖扣扣得整整齐齐,干净英挺的脸上一直保持着温暖的笑容,对我说:“随便坐,不要拘谨。”
事实上拘谨的人是他。我笑笑坐下来,指指他的衬衫说:“我们以前见过面。”
他愣了有两秒钟,然后会过意来,有些不好意思地摸摸鼻子:“这么说来,那年冬天我的藏青色大衣没有白穿,至少有人记住了藏青色。”
我被他的自我调侃逗乐,开始有点喜欢面前这个干净温暖的男子。乔琦逸见我笑,立刻放松下来,挽起袖子为我沏茶。水汽氤氲,茶香四溢,不用看也知道是安然喜欢的“雾里青”。
我并不爱喝茶,但是笑容不由自主地自嘴角逸开,一个男子若连饮茶这样的事都顾及到,他该有多爱那个女子呢?
“为什么会是你?”我一针见血毫不留情面。安然既然拒绝过他,那个人就不应该是他。他不是我的姐姐一直等待的人,但是安然选择和他结婚。
乔琦逸又开始摸鼻子,一副深深陷入思考的样子。我喜欢他这样的态度——思考然后回答,这种人比随口就答的人诚恳。
“嗯——”他努力了一下最终放弃,作一副懊恼的样子,“其实我也同你一样疑惑,为什么会是我?”他摊手大笑起来,笑声融融,“但是,就是我。烧香拜佛都来不及,哪有理由拒绝?”
求仁得仁。我没想到他会如此坦率,他是真正把我当大人,并不是假装。
这顿饭,安静而愉快。
饭后,乔琦逸送我回家,快到的时候,他终于忍不住郑重其事地问我,“那么,我通过了吗?”
我望着他略显紧张的面孔点头,“自然。”
“为什么?”他大概是受了我的影响,开始学会追根求底。
“因为,安然想确定我是否能接受你,而你是个怎么也让人讨厌不起来的人。”我眨眨眼,“而我只想确认你是否爱我的姐姐。现在,两个答案我都很满意,自然是满分通过,我可不是个苛刻的考官。”
到家的时候,天空中飘起蒙蒙细雨。吸吸鼻子,江南烟雨的湿润清新冲淡了蔷薇的馥郁馨香,恰到好处得醉人。
安然听到汽笛声,穿一件翠绿的连衣裙撑一把红色雨伞走出来,嘴角噙一丝轻浅的笑。并不是炽热而激烈的幸福,却有细水长流的现世安稳。
乔琦逸跑过来为我开车门,我忍不住问他,“你是怎么做到的呢?通过我的考核?其实我对站在安然身边的人一向苛刻至极。”
乔琦逸将手挡在车门上方,笑,“也许是因为我有一个比你大不了几岁的弟弟,乔欢。”
这是我第一次知道,世界上的某个角落里有一个叫乔欢的少年将要以这样的方式走进我的生活。只是,那时我并不曾预料到,后来的后来,乔欢会如现在这般——成为我的监护人,在我的生活里扮演着家长的角色。
像一场梦,在最幸福美满的时刻急转直下,猝然醒来,再也没有任何扭转结局的机会。我常常固执地认为这根本就是一场梦,乔琦逸是梦,乔欢是梦,一切的一切都是梦,只要醒过来,我仍然和安然住在彼岸巷的那栋小楼里,每日听歌、种花、喝茶。然而,驾驶座上的乔欢活生生地就在我眼前,血淋淋地向我证明所有的一切真实无疑。
我的固执才是一场美梦。
阳光将树影斑驳地投在车窗上,暗色的阴影一晃而过像抓不住的时光,我靠在车窗上昏昏欲睡。
如果睡着了,美梦会不会继续?
就快要睡着的时候,听见江舟小声地自言自语,“真是奇了个怪,之前一直被别人说成灾星不是毫不在乎的吗?怎么这次突然就反应这样激动了?”
我动动肩膀让自己靠得更舒服点,江舟立时噤了声,我并不想让乔欢知道真正的原因。
其实,我这样激动不过是因为徐珏的那句话。
他说,听说乔欢也进了医院?看来早晚是被克死的下场,真好。
我真的就这样睡着了,醒来时,已身在乔家大宅二楼卧室的床上。窗外,夕阳染红了大半边天,很美很美,美得让人触目惊心。依稀记得,我与安然搬来乔宅的那个傍晚也有着这样绚烂异常的晚霞。
那是安然与乔琦逸婚礼的前一天,我起了个大早,大包小包地收拾自己的家当,安然却坐着不动。我过去帮她收拾衣服时,一直默然坐在镜子前的她被指间快要燃尽的香烟烫到才注意到我的存在,慢慢转头叫住我,“这些衣服就留在这里吧。”
我对着一柜子的时装吞口水:“这怎么行?多浪费?这些,还有这些!”我将那些尚未拆去吊牌的衣服一一拎出来抱在怀里,“就算不穿了拿去卖钱也是好的,哪有平白无故扔钱的道理?这些,五折卖出去就足够我们半年的饭钱。”不知几时我已变成锱铢必较的守财奴。
安然怔一怔,望着我的眼里忽然就泛起泪光。她走过来握着我的手歉疚地说:“安冉,对不起。我保证,以后会让你过一直安稳的日子。”
这又是从何说起,我们以前的日子不安稳吗?我现在只是在说怎么处理这些衣服。安然似乎并不想听我的解释,将那些崭新的时装挂回衣橱,侧头看了最后一眼那些五彩缤纷的衣裙,然后果断地合上衣橱门,“就当是跟过去的告别。”
她这句话说得明白,我却听得糊涂,“小姐,之前你同我一起生活,幸福美满,会有怎样不堪的过去需要去告别?”
她听得此话猛然抬头看我,飘忽的眼神里有难言的悲伤闪过,然后立刻笑起来仿佛急于掩饰什么:“以后,等你长成大姑娘自然就明白了。”
以后,以后的以后,我终于明白,却再不能告诉她,我明白了她那时的心情。
只是当时,我一相情愿地以为她少见的忧伤都是因了那个叫“婚前综合征”的东西,便将案上c城日报展开指着头版头条笑说:“小姐,硕大的白纸黑字写得清清楚楚——‘c城地产新秀乔琦逸将牵手昔日名媛安然’,如今你想反悔恐怖已经不行。”
一个星期前,安然与乔琦逸的婚讯不胫而走,引得c城各大报纸争相报道。我才知道那个询问自己是否通过考核时不由自主显出紧张神色的男人竟是c城新近声名鹊起的地产新秀,城中炙手可热的钻石王老五。不过,更令我感兴趣的是扣在安然身上的那个头衔——“昔日名媛”。
奇怪的是,与对乔琦逸身家的大肆渲染相比,报道中对此却只字不提,字里行间小心翼翼,仿佛在避讳些什么。
我自然不会去问安然“昔日名媛”的由来与种种。倒是安然,在我读出那个标题后突然变了脸色,将正提在胸前比划的婚纱随意往地板上一搁,便径自走去院中。我愣在当地,隐约觉察无意间戳中了安然某条软肋。
乔琦逸来接我们的时候,安然仍然立在院中,精致的面孔执拗地向着西面,一动不动,仿佛所有的希望与绝望都将来自那里。那个方向,有着如现在这般瑰丽的夕阳,还有,还有什么呢?还有唯一通往彼岸巷的车道。
到底那个时候,安然是在看什么呢?夕阳?还是车道?还是人……
就是这样,很多答案我们明知道再无从去求证却仍然要不停地思考、揣测下去,我的头隐隐作痛。
这个时候,走道的长绒地毯上响起细碎的脚步声,我轻易便辨出那是乔欢。他的脚步最终停在我卧室门前,我屏气去听,再无声响。
门外的乔欢犹豫了半晌,才抬手叩门,“醒了吗?”
我心里是想应他一声的,身体却做了相反的反应——迅速又轻巧躺回床上。刚刚忐忑地闭上眼睛,乔欢已经开门进来。
他身上特有的野蔷薇的青涩气息烟雾般弥漫开来,近得仿佛就在鼻端。敛气的瞬间,柔软的衣料贴着鼻尖轻轻擦过,我正试图从短暂的触觉里推断乔欢此刻穿着的是不是那件他最爱的白色暗花法式叠袖衬衫时,眼皮上便微微一热,松软湿润的毛巾从眼睑顺着眉骨滑向腮边。
我装睡的功夫一流,眼皮都没颤动一下,却在听得乔欢似有若无的一声叹息后,忍不住蹙了眉。
“安冉……”
我听见乔欢叫我,嗓音前所未有得低沉、喑哑,仿佛就要落下泪来。
我想睁眼去看他,他的指尖却突然落在我的眉心处轻轻点按仿佛在弹一首欢快的夜曲,似要借此驱散拢在我眉间的不悦。
我想睁眼,想看他,也想如他这般伸指拂去他眉目间的落寞。然而,我什么也做不了,我在他微凉的指尖下变成一具彻头彻尾的木偶,那些酸甜苦辣的纷繁尘事渐渐退作一片茫茫背景,唯一清晰的是乔欢温柔的呼声,“安冉,安冉……”
安冉,安冉……
这样温柔的呼唤,本该是多么美好的记忆。可惜,这样的记忆,在后来的两年里换一个身份再回想起来,却只能是激荡在内心深处无法宣泄的,隐秘孤独的伤痛,盘亘在胸臆间,一点一滴地积起来,慢慢成为连呼吸都会痛的伤。
然而,我并不是先知,没有未卜先知的能力,所以此刻躺在床上假寐的我是多么紧张不安又高兴到晕了头,正如我第一次遇见他时的狼狈模样。
“安冉,安冉……”
第一次遇见他时,他也这般低声叫我,温柔如水。第一次遇见他,又是在什么时候呢?自然是在那个落花飞雾的夜晚,只有那样的夜晚才适合乔欢这样的人。
第二章 心,跳在左边
那个落花飞雾的夜晚,如果没有遇见你,我将会是在哪里?
1
那个夜晚,乔宅里高朋满座,安然与乔琦逸结婚的日子。
宴席设在正厅,来客众多,三百平的大厅还是略显拥挤。
衣香鬓影、觥筹交错。道贺与被道贺,恭维与被恭维,人人都不曾得闲,只有我无事做可,穿一件规整的花童式白纱衣,张着两手立在厅中,可笑又滑稽。
偶尔,有打扮入时的太太、小姐们远远用眼角瞄着我,掩口作窃窃私语状,我的脸便腾地涨红起来,仿佛听见人说,乔琦逸真是不划算,娶一个养两个,瞧,那便是跟过来吃白食的那个。
其实,别人未必这么说,可是,我是真的这样想。瞧,这便是寄人篱下的气怯。
在这件事上,安然了解我至极。搬来乔家大宅前,她再三询问我是否真的没有关系,甚至提出婚后可以同我继续住在彼岸巷的旧楼里。
乔家的女主人岂有不住在乔宅的道理?我断然否决她的提议,况且,乔琦逸是好人,他从来没有让我有寄人篱下的感觉。
然而,就在此刻,幸福的《婚礼进行曲》响起,我美丽的姐姐穿着洁白的婚纱独自走向乔琦逸,将自己的右手交到对方手中的时候,我突然想找个地方躲起来好好哭一场。
乔宅前庭花园里那些高大乔木的阴影下是偷偷哭泣最好不过的去处。我从正厅出来,选择了一个看似可以掩人耳目的树干,背光靠着蹲下,一切准备就绪,却忽然就没有了眼泪,是远处那些盛放的蔷薇吸引了我。
曲折小径不知道延伸向什么地方,两旁种满蔷薇,花色几乎与安然栽种的如出一辙,也有一些是我从未见过的稀有品种。乔琦逸用心良苦。
沿路而去,最后竟然到了乔宅的后门。我立在乔宅后门外的路上,回望那片灯光辉煌处,终于落下泪来。我的姐姐安然,一定会幸福的吧。
夜风里西洋乐肆意悠扬,空气中蔷薇暗自芬芳,我仿佛看见安然正冲我微笑,一脸幸福模样。我一边流泪一边对着正厅的方向微笑,高兴到人事不知,直到有个身影穿过繁花盛开的院落,自奶白色的薄雾中缓缓突显。高瘦的少年,因为沾染了雾气,年轻的面庞在月光下清俊异常,仿佛童话里才有的精灵王子,那样纤尘不染的样子,竟然让我一时忘了怎么哭泣。
而他在看见我的瞬间,微熏的神情里露出一丝惊讶,只怔了一怔便快步向我走来,修长的手臂迅速地朝我伸过来,只用力一拉我便被他牢牢携在右臂里。
所有的感知在那一瞬全部回到我的身体里,刺耳的刹车声,卷在他白色衬衫衣袖里的蔷薇花香,还有从身后车上下来的女生担忧的声音:“乔欢?!”
乔欢,乔琦逸口中的幼弟。
他并不理会那女生,只是低头看着我的眼睛,喃喃,“安冉,安冉,别怕,以后记得待在我的右边,我护着你。别怕。”
怕。这个人一眼便看穿我内心匮乏又期待的东西——安全感,我将它丢失在了八岁那年的冬夜,一直寻不回来。
八岁那年的某个冬夜,大雪纷飞,安然独留我一人在家迟迟不归,然后便是一天一夜的音讯全无。
那一天一夜我是怎么过来的呢?那段记忆仿佛被什么力量无端地抹去,只记得那种深入骨髓的恐惧,并不是饥饿和寒冷那么简单。
安然在第三天的早上出现,并不作任何解释,依旧笑嘻嘻过日子,唯一不同的是钱夹里又多了一张小小的银色卡片。
而那以后,我也养成一种陋习——视财如命。我与安然不同,并不相信那张小小的卡片,只爱真真实实的粉色钞票。从此以后,生日礼物一律要求折现,甚至想方设法地将一切可以变现的东西换作那粉色纸张小心翼翼地存进铁盒,晚上睡觉只有抱着铁盒才能入睡。
后来,装钱的铁盒从一个变成十个,足够铺满我的床底,然而我丢失在八岁那年的东西始终没有再找回来。这一点,也许连安然都不知道,但是这个叫乔欢的少年一眼便看出了关键所在。他说,安冉,别怕。我就真的不怕了,甚至觉得如今离了那十个铁盒也可以安然入睡。
在这样一个花姿轻盈、轻雾如纱的夜晚,我的姐姐有了一个好归属,而我遇见清俊的乔欢,他说他会护着我。
如果时间就停在这里,该有多好。然而,星移斗转,一切还在继续。
世人遇见喜欢的人,喜欢的事,总会忍不住要问一句,后来他们怎样了?
后来他们怎样了?
后来,安然与乔琦逸在蜜月途中遭遇了泥石流。
安然成了植物人,乔琦逸下落不明。知道消息的时候,我正坐在乔欢的车里,乔欢接起电话只“喂”了一声,车便失了控“砰”一声撞上了路边护栏。
两天后,有人发现乔琦逸的尸体。一个星期后,乔琦逸的葬礼在c城举行,我将自己关在二楼的卧室里不肯出去,固执地认为只要我不参加他的葬礼总有一天他还会回来。
再三天,乔欢包了专机将安然从事发地接回c城市立医院。我没有去接机,更没有去医院。我的姐姐她正同乔琦逸在某个我不知道的小岛上享受着阳光和沙滩,我只需要等在这里,他们便会回来。然而,我等来的只有乔欢。他用钥匙打开我的房门,对黑暗里的我说,安冉,以后就只剩下我和你了。
那一刻,我终于肯承认,乔琦逸永远睡在了冰冷的墓地里,安然插着呼吸机躺在医院里,他们再也回不来了。
死者已矣,生者何堪?
2
日子依然要照常,只是我的身边只剩下此刻正一边摩挲着我的眉心一边低声唤着我名字的乔欢。
乔欢的衣袖拂过我的眼睑,我的睫毛颤了颤,他的手指立刻自我的眉间弹开。我听到他迅速离去的脚步声。我坐起来的时候,他已在门外,隔着门板对我说:“我去公司,你自己下楼吃饭。明天一起去新学校报道。”
我望着雪白的门高声答:“好。”心里突然一阵绞痛。
乔琦逸的葬礼过后,乔欢接手了乔琦逸的房地产公司。今天是他接手公司的第八天,也是加班的第八天,即使是像昨天那样累得进了医院他仍然不放过自己。而我都做了些什么?
第二天,我和乔欢一起去炳辉中学报道,再次感受到人们对新人、新事探究与排斥的态度,不用半天,祖宗八代已被人掘出来晒在白晃晃的太阳下。
他们议论我的时候,躲闪的眼神里有着莫名的兴奋。
“嗳、嗳,听说这一位是天煞孤星的命。”
“啊,这么严重?”
“我在老班的办公桌上看到了入学登记表,无父无母。还能有假?”
“不是,不是,我听说还有一个姐姐的啊。”
“嘁,早成植物人躺在医院里了。”
“啊呀,要不要这么邪乎啊。”
“还有更邪乎的呢,姐姐结婚不到一个月,那个倒霉的姐夫就一命呜呼了。别说我没提醒你啊,没事最好绕着她走。”
“天哪,要人命了,老班指定我做她同桌。”女孩子小兔子般得惊恐。
我看过去,那一边立刻就变得死寂,人人警惕地望着我。我抿紧了唇收回目光,那一边又窃窃私语起来。
“不过,你们知道今天跟她一起转来炳辉的还有谁——”故弄玄虚的停顿,然后娇俏的声音说,“是乔欢哦。”
一石激起千层浪。女孩子们立刻高兴得惊呼起来,早将对我这灾星的恐惧丢到九霄云外。她们刻意压低的声音掩不住兴奋。
“天哪,天哪,乔欢吗?那个天中的乔欢吗?”
“那个c城十校联考每次都得第一的乔欢吗?”
“那个传说中帅到暴的乔欢学长吗?”
“学长你个头啦,花痴。”
“乔欢学长现在已经是炳辉的人了啊,可不就是学长吗?”
“不过话说回来,乔欢学长怎么会跟她一起?”
“不知道了吧,小道消息,乔欢学长是那一位的监护人。”胖胖的女生瞥着我,笑得阴森古怪。
倒吸冷气的声音,然后女生们纷纷朝爆料人白眼。
“切,胡说八道。”
“就是、就是,臭嘴、臭嘴。”
“就凭她,配让学长做她的监护人?”
流言蜚语。我是无所谓的,套一句时下流行的话,冷眼、议论于我都是浮云。
他们像避瘟疫一样远远地看着我,我便一笑而过,任由他们说我是灾星克死至亲的人,但是有一个人不肯就此罢休,这个人便是江舟。
在我和乔欢转学到炳辉的第二天,江舟也突然出现在炳辉,并且成了我的同班同学。此人真正是阴魂不散,并且很好管闲事。每次同学对我恶作剧,他总是要跳出来为我打抱不平,但是我并不因此而感激他,因为安然婚礼那晚他就坐在那辆差点要了我命的车里,开车的是他只比乔欢大一岁的姐姐,江碧。
同学疏远我,我疏远江舟,转机发生在周五的放学时分。
因为前一天的随堂测验,大部分同学都挂了红灯笼,数学老师一气之下放学后将我们集体留了堂。满满一黑板的题,做完才可以回家。
中途去了次卫生间,再回来的时候已不见了江舟的踪影,我撇嘴,贪图享受的二世祖。
我低头走到座位前,四周细碎的说话声立刻隐没,太怪异的转变让我全身戒备的因子瞬间爆炸开来。
不用看也知道恶作剧者一定正偷偷笑着,一副等着看好戏的表情。当然,大多数的同学持漠不关心的旁观态度。
我慢慢抬头,漠然的目光扫向四周,竟然撞上几双藏着同情的眼睛。
人的本性是纯善的吧?即使他们将我妖魔化成灾星,还是有人对我抱有怜悯之心。谁说人世间没有温情?
迎着那些同情的目光,我轻轻扯着嘴角笑,却在暗地里悄悄捏紧了拳头,我不知道这一次的恶作剧又会是什么。
静如死寂。
骤然间,桌面摊开的课本里传来怪异的“沙沙”声,如蚕食桑叶。凸起的纸张下,分明有黑色的东西在蠕动。
全身的汗毛顷刻间都竖立起来,我最怕那种软软的不停蠕动的毛毛虫。恐惧让我失去了思维的能力,条件反射地伸手捏起课本一阵狂抖。大概是太慌了,竟然将一条虫子甩到了脚面上。黑黄相间,小指般粗细的毛毛虫顺着我的袜子一刻不停地向上爬……
软体生物在肌肤上蠕动的触觉,让人恶心得想吐。我被吓傻了,心快要跳出胸膛,张着嘴却发不出任何声响。
四周一阵骚动,有人在窃笑。我的眼泪在细微的嘲笑声里就快要忍不住冲出眼眶……
忽然间,那些嘲笑声戛然而止,有高大的阴影落在我的面前,替我挡去刺眼的白光。修长洁白的手指快速拂过我的脚踝,那只毛毛虫便被人夹在了指间。是乔欢。
他捏着毛毛虫,清冷的眸子环视教室,听似轻漫的声音里有毫不掩饰的威胁与警告,“有人很喜欢这种东西吗?下次我可以送他一书包。”
我用朦胧的泪眼望过去,乔欢身后的彤云如画,半掩着落日,胭脂色洋洋洒洒,似乎连他的衣襟上都染得到。也许是因为眼中水汽的缘故他冷峻的容颜转向我时,立刻便柔化了几分。有一瞬间的恍惚,好像这个叫乔欢的少年,天生就是要以我的救世主身份出现的。
眨眨眼回神时,乔欢已经将我的课本收拾好,提着我的书包斜倚在我身后的课桌上。我在前,他在后,那种保护的姿态,像一只雄鹰要将受了欺负的雏鹰努力纳在自己的翅膀下,尽管他自己的羽翼还尚未丰满。
突然地,鼻子有点酸,我轻轻地吸着鼻子,听见乔欢在我身后说:“我叫乔欢,是安冉的家长。先谢谢大家以后对安冉的照顾。不过,如果今天这样的事以后再发生,我不会客气。”
甩下这样清凌凌的一句,乔欢拉着我大步走出教室,毫不理会身后乱成一锅粥的教室。
“天哪,传言是真的!”
“嗳,你看见没有,看见没有,学长好帅啊。”
“简直酷毙了。我要晕了,学长刚才有看我耶。”
“帅能当饭吃啊。一群花痴。”有男生不满地小声嘀咕,立刻就被女生的不屑淹没。
女生的尖叫,男生的嫉妒,乔欢走到哪里都是焦点。
而我的同学不再怀疑那个消息——乔欢是我的家长。
因为乔欢是我家长的关系,那些恋慕乔欢的女生便在我面前毫不掩饰起来。大概她们觉得我会因为她们爱慕我的家长而对她们心生好感,等到好感培养到一定程度,就可以适时向我提出要求,比如传递情书之类。
也有大胆的女生,尝试亲自向乔欢奉上一片真心,却最终在乔欢漠然的态度里败下阵来,拾起碎了一地的心补一补又转而找我曲线救国。
总之,乔欢是我的家长,而我是乔欢的情书专使。
世界真是神奇,一夜之间,几乎所有人对我的态度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走在校园里,不时有迎面走过来的陌生女生冲我友好地点头微笑。每逢这时,尾巴似的跟在我身后的江舟便拍自己的头懊恼地说:“还是乔欢哥厉害,我怎么就没想到呢?早知道这样,一早就该抬出乔欢哥来,何必受那些委屈。”
因为乔欢,受到礼遇,我内心里却神奇地悲伤起来,莫名的情绪让我失控。我站定转头冲江舟大喊:“你懂个屁!”
那个聒噪的人瞬间便安静了。
3
中午,乔欢破天荒没有去公司,发短信让我在学校食堂会合一起吃饭。我到的时候,乔欢已经买好饭菜坐着等我。他身旁的位置上是一位有着古铜色皮肤的男生。
那男生看见我时,突然将懒懒斜倚着的背立直,张了张嘴转头看看乔欢,又定定望着我,那表情仿佛活见了鬼。
惊讶,我在他眼里看到毫不掩饰的惊讶。这种表情曾经又是在哪里见过呢?那个轻雾缭绕的夜晚,乔欢第一次见到我时俊逸的脸上也曾闪过这样的神情。我不懂,为什么每个人第一次见着我时都会是这样的反应,这个男生是这样,乔欢也是。
直到我走到乔欢面前坐下,那男生又盯着我研究半天才憋出一句没头没脑的话,“果然是安然的亲妹妹。”
也许是受了江舟的影响,我今天特别有说话的欲望,便淡淡回他,“不然难道是乔欢的亲妹妹?”
他毫不介意我语气中的挑衅,挑着眉笑得春暖花开,“不然你还真想当乔欢的亲妹妹?”
中士杀人用舌端。虽然只是中策,却已经堵得我突然就出不来气,但是从来我都不是肯轻易认输的人,便咬着牙说:“是啊,是啊,不知道有多想。索性家长得更彻底一点。”
对面的乔欢表情淡淡只顾低头吃饭。男生拍乔欢的肩膀“哈哈”笑起来,将手伸到我面前,“你家长的死生兄弟,费浩然。”
阳光里细小的尘埃纷乱,如我现在的情绪,涌动着仿佛要跟什么较劲。我对费浩然伸过来的手视而不见,侧头看着他故意说:“人们都声称是死生兄弟,到头来却发现不过是酒肉朋友。”
一直低头吃饭的乔欢忽然轻咳起来,嘴角微扬。费浩然白一眼乔欢,卷起书隔着桌子敲我的头,“牙尖嘴利。乔欢,你就纵容她吧。”
费浩然还想再敲时,乔欢伸出手来阻止他,“别打头,正是用脑子的时候。”
因为乔欢的维护我更加得意起来,冲着费浩然挤眉弄眼。
费浩然的手被乔欢制住只能以语言还击,“啧、啧,兄妹情深。”
“你嫉妒吗?”我怀疑今天的饭菜里有火药,不然我怎么会变得这么好斗?
“才不。我可不想做人家长。”
我正想回击,费浩然忽然怪声怪调地唱:“你到底有几个好妹妹?”
忽然,我就没了底气,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只能低头用力往嘴里扒饭,假装嘴巴不够用的样子。
乔欢一边往我的碗里夹菜一边说:“费浩然,你多大的人了?跟一个小孩子较劲。安冉,你就当他是空气。”
“空气”立刻不服,大声控诉,“小孩子?你听听她说的话哪里像个小孩子?不看人还以为七老八十了,只有你把她当小孩子宠。真不知道你是怎么着了魔要做她监护人,还当家长当出瘾来了。”
乔欢手里的筷子忽然停在我碗前,顿了顿,才将筷中夹着的青菜放在我碗内。收回的筷子“叮”的一声搁在桌面上。好一会儿,再没有任何言语。
我不安地抬头盯着乔欢,很怕他会突然顺着费浩然的话说,是啊,我怎么就着了魔要做她的监护人?
幸好,他什么也没说,只是将碗一推表示自己吃完了,然后拿出公司的文件阅读起来。他的眼睛紧盯着面前的文件,眉心微敛,一副全神贯注的模样,只是我总觉得他此刻的心思并不在那堆厚厚的文件上。
费浩然自知说错了话,轻轻向我凑过来示好,“你这不说话的模样倒是还能见人,有九分像安然的样子。一口开,简直……”他又侧头看我一眼说,“不过,有没有人说过,你的眉眼像极了安然。”
费浩然口中“然”字的尾音尚未完全吐出,我听见乔欢手中纸张猝然翻动的声音,他似不经意地抬眼迅速扫过我的眉际。
自然有人说过。第一个这样说的人是安然,那是在我眉眼刚刚长开的年纪。某天早餐时分,对面的安然突然放下手中的杯子怔怔地看着我说:“真像我年轻的时候啊。看,你长大了,我也就老了。”
其时,她不过十八、九岁的光景,却无端地感伤起来,我以为她只是对眼尾新发现的那道细纹耿耿于怀而已。
后来,几乎每个见过我和安然的人,都这么说,真是太像了啊。可是,这又有什么好奇怪的呢?我们是亲姐妹。
所以费浩然这样说的时候,我只会觉得他是在没话找话说,便懒得答理他。哪知道他并不知难而退,继续刺激我:“怎么不说话?刚才那个牙尖嘴利的小丫头呢?”
“累。”我被自己的答案吓了一跳,比我累得大有人在,比如乔欢,我有什么理由在这里喊累?
费浩然又大笑起来,好像我的答案十分有趣,作一副同情状说:“喂,丫头,我明白的。乔欢的情书专使可不好当。光是那些信啊、便当啊、血书啊就多得够你扛了,累是自然的。”
他说的是昨天那位来去如风的女同学。说实话,当那位女侠以常人难以理解的速度从小树林里冲出来截住我,迎风朝我扬手一抖血迹斑斑的情书时,我着实有点被吓着了。嗯,还有些感动,又有些替她可惜,她大概不知道乔欢有轻微的洁癖。不过,也算值得,至少乔欢对她有了个极其深刻的印象。
我看看一脸假惺惺的费浩然,皱眉,正吃着饭什么不好说他偏偏要提什么血书。我心里一股无名火就冲了上来:“我愿意。如果你有那能耐,我也可以代劳啊,可惜你没有。”
“喂,丫头,本少只是事先声明过不收那破玩意而已,别以为……”
我耸耸肩打断他,“人们总是借口多多。”
“你!”费浩然一副要发作的样子。
他一生气,我就忽然高兴起来。可惜他并不上当,立刻换了一副笑脸侧头向乔欢,“我说乔欢,你管不管?你不管我可要替你管教了。”
“随便你。如果你管教得了的话。”乔欢一边看资料一边头都不抬地答。
“所以说,你现在是在姑息养奸了?”
“对。”
乔欢轻声说“对”的时候,我忽然很喜欢费浩然用的那个词——姑息养奸。这世上能有多少人会这样明目张胆地对你的恶行姑息养奸?我的世界里,此刻只剩下乔欢会对我如此。
费浩然果然是睚眦必报的小人。他用汤勺敲一敲碗,慢悠悠站起来,迎着无数花痴的眼睛高声说:“本少改注意了,从今天开始广收情书,多多益善。谁写得多,本少就考虑让她做我的女朋友。”
前一刻还鸦雀无声的饭厅里突然暴出无数尖叫声。费浩然看着我,嘴角渐渐浮起一丝邪气的笑容,我突然有不好的预感。果然,费浩然伸手一指我,“都听好了,情书都交给她,否则本少不接受。”
人潮涌动。后面没有看清我面目的人急于挤上前来。在我们被人群包围之前,我听见乔欢呻吟了一声,“费浩然!”
乔欢一手遮住我的脸一手拉了我往外走,费浩然紧跟在我们身后,乐得心花怒放,“她自找的。”
尽管乔欢在第一时间遮住了我的脸,不过好像遮了比没遮的效果更差。我想告诉他,这学校里没有人不认识
他,他此刻又这样,谁还不知道费浩然指着的那人是我?
果然,人群里有人喊,“是那个安冉。”
更可恶的是,费浩然转头补充,“高一(三)班哦。”
出了食堂,乔欢开车去公司处理事务,我选了条僻静的小路想悄悄潜回自己班级,费浩然双手插兜不紧不慢地跟在我身后。
半晌,我以为他已不在,却忽然听得一声轻笑,他大跨一步抢到我的左边与我并肩而行,我皱眉不动声色地将他让至右边。却没想到他观察入微,发现了我的小动作,曲指就敲我的头,“你这丫头,左边和右边有区别吗?”
“当然。”
“什么区别?”
我撇嘴,“说了你也不懂。”
费浩然突然站住,侧头细细研究我,一双眼里满是玩味,“你不会是……喜欢乔欢?”
我刚刚抬起的右脚忽然就不知道是该往前跨还是该收回来。费浩然望着我,一语双关地说:“丫头,往前还是回头,你只能选一个。”
很多事上帝从没有给人类安排回头路,不是吗?右脚重重往前落下,我仰头与他对视,笑得没心没肺假装坦荡,“如果这世上只有这么一个人可以免我惊,免我苦,免我颠沛流离,你说我该不该喜欢他呢?我自然是喜欢他的。”
有那么一瞬间我竟然看到费浩然的眼中闪过一丝赞许。不过,立刻他就将我打至地狱,他说:“你知道监护人和家长意味着什么吧?”
世俗礼教、道德舆论。我自然知道。我仍然可以对答如流,却再也不敢坦然地去看他的眼睛,“你可以将我的喜欢理解成对家长的喜爱。嗯,就是这样,只是这样。”
“原来你还是不敢承认啊?”费浩然望着我,一脸的坏笑。
“那你敢承认你喜欢我吗?”此刻,只有这样无理取闹的反问才能掩饰我内心被人窥破秘密的慌乱吧?
费浩然愣一愣,笑答:“我承认。”然后扬一扬下颚挑衅似的看着我。
所有强撑的气势在这一瞬间彻底萎靡,我不再理会费浩然,低头疾步往前走。费浩然没有跟上来,我听到他在我身后说:“丫头,没用的。乔欢他现在不会喜欢任何人。”
蝉鸣声仿佛在刹那之间被抽离,我的耳朵里反反复复都是费浩然那句话。金灿灿的阳光自梧桐叶的罅隙间透进来落在我微仰的脸庞上,虽然刺眼,眼泪却不会流出来。
也许费浩然说的是对的,但是,我喜欢我的家长跟我的家长会不会喜欢我又有什么关系呢?
可是,究竟因为什么他会下那样的定论——乔欢,他现在不会喜欢任何人。
4
我实在不该去刺激费浩然的,等我意识到这一点,已经后悔不及。下午第一节课下,我被费浩然的众多爱慕者堵在了去卫生间的路上。
等江舟好不容易从人堆里将我拔出来的时候,上课铃声已经响过。我一把甩掉江舟的手,往教室相反的方向跑,身后是江舟透着些许落寞的声音,“你就这么不领我的情?”
其实我是着急要去厕所,不过也没什么好解释的,事实上我就是不领他的情。甚至,对他还有些无缘无故的敌意。直到再次见到江舟的姐姐江碧,我才明白我对他的敌意因何而来。
江碧是在周末的上午出现在乔宅的,她进来的时候甚至连门铃都不需要按,前庭的看门人便将她迎了进来。可见,她是乔家的常客。
我躲在一楼大厅厚重的法兰绒窗帘后面,默默看她俯身去折那些藏边蔷薇。她穿着剪裁简洁的浅灰色修身连衣裙,在那一片热闹的姹紫嫣红中显得格外内敛中看,与她略显成熟的气质相得益彰。她与安然不同,安然对那些蔷薇从来只赏不折。
只是愣一愣神的工夫,江碧已经走进大厅。她轻车熟路走到西南角的矮几旁,将手中两枝刚折的鲜花插进桌上空着的花瓶里,转头看到窗帘后的我,一惊之后清透的脸上露出自然的微笑,远远地朝我举一举右手里提着的蛋糕,“嗨,顺路给你买的点心。”
她其实大可不必如此,我这样的人实在没有什么值得她收买的地方。我不领她的情,将脸撇向一边。再将脸转过来时,她已经径直去了二楼书房——乔欢正在办公的地方。没有任何人跟她说起过乔欢在哪里,但她好像早已了然。
我知道,乔欢对她而言是不同的,当然她对乔欢亦然。
直到午饭时间,江碧和乔欢才并肩从楼上下来。我站在餐厅里抬头望着楼梯上低声亲密交谈的他们,时光仿佛在那刻定格,我看到乔欢脸上久未露出的笑容,干净又温暖。
就连在餐桌上,他们都没有停止过交谈,虽然只是偶尔的三言两语,但是从始至终没有停止过。往往是乔欢抛出一个公司里无法决断的事项,江碧一边低头夹菜一边沉思片刻,然后清清淡淡似不经意地说上一两句,乔欢微蹙的眉便舒展开来,有时他还会侧头看一眼江碧,唇角弯一弯无声地笑。
江碧是能给乔欢帮助良多的人,又岂止是帮助乔欢呢?
饭后,江碧坚持留在厨房准备水果,那原本是我的工作。自从搬来乔宅,这是我唯一能做好的事,我便每天坚持,唯恐别人说我吃白食,好像这样便能堵了悠悠之口。
江碧在我欲退出厨房时叫住我,邀我下午一起逛街,见我不为所动,眨眨眼说:“是要给乔欢买衬衫,之后我没有时间再转回来。你可以同我一起去然后替乔欢拿回来吗?”
她看着我,一双澄澈的眼睛像上等翡翠,没有一丝杂质。
江碧载我去的商场,是小时候经常被安然拖在身后一逛就是一下午的那一个,因此再熟悉不过。一楼是琳琅满目的彩妆,二楼是那些妖娆至匪夷所思的女式内衣,小时候,我总觉得在那里走一走都是耻辱,三楼是女装,四楼以上才卖男装。
我走在江碧前面,一心想直上四楼,却在二楼楼梯口被江碧从后面牵住了手,她附在我耳边很自然地说:“啊呀,突然想起来需要一件内衣来配我的新礼服。”
我被她拉着很不情愿地走进那一片丝绸、蕾丝的海洋,有与她相熟的导购小姐礼貌地迎上来,她摆摆手牵着我将那店面走了一圈,一边走一边审视那些形形色色的内衣自顾自地说哪些材质穿着舒适,什么罩杯适合什么胸型,又什么款式配什么样的衣服最最好,最后竟详尽到如何正确地穿戴。我面红耳赤地听着,却咬着牙装满不在乎。
十分钟后,她终于挑中一件亚金色光面胸衣。导购小姐正要写单的时候,江碧朝我眨眼,“她们都是买一送一的,你也选一件。其他我也不缺,不然就要浪费了。”又转头对导购小姐眨眼笑,“对吧?”
导购小姐点头的时候,我便不再犹豫。视财如命如我,好像为了敛财可以放弃一切原则同坚持。何况,最近我发现自己的身体正在发生奇妙又令人恐惧的变化,胸前硬硬的鼓起处仿佛藏了什么恶魔,轻轻碰一碰便痛得让人直抽气。隐约知道已经到了需要那种杯型带钢圈的东西把它藏起来的时候。
江碧说的那些很管用。不用片刻,原本还一窍不通的我便为自己选得一套棉质黑白格带白色蕾丝边与黑色蝴蝶结的内衣。江碧看看我手中的内衣,赞许地点头,眉眼弯弯地笑。
她说买一送一,可是在导购小姐将单据递过来的时候,我明明看到上面清清楚楚地写着两件的价格。
那一刻,我明白了她所有的善良用意。她恳求我帮她的忙,假装无意地说出那些本该由安然教我的私密话语,又与导购“串通”编出买一送一的理由来送我人生里第一件内衣。努力不显得刻意,又顾及我的面子。就是这样一个美丽大方、善解人意又设身处地为人着想的女子,就算我有再多的理由又怎么恨得起来?
可是就此接受她的存在吗?似乎又是不甘心的,于是便将所有的敌意转到另一个无辜的人身上,只因为她是他的姐姐。
也许第一次见到江碧的时候,我便看穿她是这样美好到让人不能恶言相向的女子,所以从一开始便将本该投诸在她身上的情绪一股脑儿发泄在了江舟身上。
然而后来,即便是江舟我也再恨不起来。
眼看高考的日期一天天接近,乔欢却因为公司事务繁忙不得不一再向学校告假。我因此担忧得不时叹息。江舟总是能一眼看穿我的心思,不厌其烦地安慰我,“如果连乔欢哥考不上大学,那炳辉也没几个人能考上。”
这个人自己不思进取便以为每个人都像他一样,我斜眼看他,“乔欢是要上c大建筑系的。”
那所隐在c城凤鸣山绿水碧山间的c大是国内大学中的翘楚,而c大建筑系又是c大各专业中的翘楚,每年只有各省高考的前三甲才有被录取的机会。
“知道。”江舟答得出乎意料得言简意赅,“炳辉每年都有一个c大建筑系的保送名额。”言下之意,那个保送名额非乔欢莫属。我满心欢喜,仿佛白捡了一罐子钱。清晨的空气里夹着淡淡的草香,江舟迎风对我憨笑。这个人其实也有些可爱之处。
只是,这欢喜持续不到一天。傍晚,坐在学校最高建筑的顶层等乔欢来接我时,江舟便带来了坏消息。
当江舟挠着头告诉我徐珏也转来了炳辉时,我一时没反应过来,也就忘了平时对他的刻意冷落追着问:“你说那个徐珏?那个脖子看起来很嫩啃起来也不错的家伙?”
当我得意地说起徐珏的脖子时,江舟一脸厌恶的表情,皱眉看我,“不是他还能是谁?”
只要想一想上次的战果,我便禁不住热血沸腾,“咦,大概是没被我踢够,所以又乖乖送上门来。”
“拜托你动动脑子。”江舟抬手一记爆栗敲在我后脑勺上。
我愣在当地,捂着后脑勺痛得眼泪快要掉下来。今天实在是很诡异的一天,在我十二年的人生里唯一视作仇人的人找上门来,用意不明,而江舟,那个一向被我抢白得吐不出半个字的人竟然敢教训起我来,还敲我爆栗。实在是诡异得要死。诡异到我的脑子不够用,只能在江舟突变的气场里怔怔地问:“那……那他转来炳辉干什么?”
“c大建筑系的保送名额。”江舟说出这个答案时,我真想跳起来还他两个爆栗。真是天大的笑话,就凭那个纨绔子弟也配做乔欢的对手?跟乔欢争那个保送名额?
可是一分钟后,我再也笑不出来。江舟将他“狗啃了一口苹果”牌手机递到我面前,屏幕上c城中学生在线的成绩公告处,记录着一个月前“c城十校高三年级联考”的成绩,乔欢排在第一,而以10分之差紧随其后的人赫然是徐珏。
那时我尚且存有一丝天真,不屑地说:“才第二嘛,唯一的保送名额自然是给第一名啊。”但是话一出口便觉得气怯了不少,忍不住又问,“保送人选怎么确定?”
“成绩占80%,剩下20%——”江舟望着我,一副“你果然问到点子上”的表情,歪着头想了很久,才想出一个合适的词,“弹性很大。”
徐珏实力本来就不弱。又徐家势力庞大,那20%定会加分不少。况且乔欢最近常常缺课,势必会影响老师对他的印象。正如江舟所担心的,情况不容乐观。
逆风凭栏,遥远的天际,最后一线绯红挣了挣,最终湮没在那一片铅灰色的雾霭中。天空的颜色是黑暗来临之前特有的丝绒般的墨蓝,偶尔,远处有一两盏灯蓦然亮起来,像突然睁开的天神的眼睛,洞悉世人的秘密。
“如果我记得没错,天中也有一个保送c大建筑系的名额?”不等身旁的江舟回答,我微眯了眼对着天际渐渐笼上来的黑暗咬牙,“这么说徐珏是冲着乔欢来的?”
江舟张张嘴,最终什么也没说。
乔欢的车到时,天已经全黑下来。我走过去,车窗便轻轻放了下来,有人伸出手来示意我轻声。那是只女子的手,开车的人是江碧。
后坐上,乔欢斜倚着左侧车窗睡得正熟,平日的朝气荡然无存,一脸倦怠之色。我愣在咫尺之间迈不开步,良久之后,才在江碧的轻声呼唤中回过神来。江碧指指后坐沉睡的乔欢,招手让我上副驾驶坐。
车开得又快又稳,城市的灯火在车窗上急速又无声地滑过,像极了流淌的银河。我一直认为碎银一般璀璨的星河是上古仙人落下的眼泪。那样幸福又忧伤的眼泪,值得我们永远铭记。而那个曾经在我最无助时,轻轻一句话就让我流下这种泪水的人,此刻因为劳累过度蜷缩在后坐昏睡。
我假装看前面的风景紧紧盯住内后视镜,路灯晃过的瞬间可以看到镜子里乔欢尖削的下巴和紧蹙的眉心。
那样深蹙的眉头里研究藏了怎样的心思?真想伸手过去抚平啊。
我忍不住转身向后看,这个时候身旁的江碧忽然轻声开口,“秘书说他昨晚又是一夜没睡。今天竞标又是整整一天没歇一直忙到现在。本来他是让我来接你的,结果我帮着改一个资料一忙竟忘了。最后还是他想了起来,把我好一顿说呢。你等很久了吧,对不起啊。”
“没有关系。其实,我可以自己回家的。”从学校回乔宅的路并不远,搭公交车不过十分钟。谁会知道我等在这里不过是为了借此见他一面呢?虽然与他住在同一坐房子里,我却已经三天没有见着他的面。
江碧将车停在乔宅的大门前,小声与我告别,然后载着仍在熟睡中的乔欢离去。一个小时后,乔欢要乘飞机赶往另一个城市。
这一天,我又没能和乔欢说上一句话。
第三章 要有多坚强,才敢念念不忘
人世如此凉薄,但是只要有你在,便一切安好。
1
我决定去找徐珏的时候,灰蒙蒙的天际正落下一线闪电,紧接着便是轰隆隆的一声惊雷,雨点跟着就砸了下来。校园里的四季海棠落了一地。
雨下得正急,又是午休时分,校园的主干道上空荡荡的,偶尔有一两个没带雨具的学生仓皇跑过,片刻消失在烟灰色的雨帘中。
我站在路旁的四角亭里,静静等待那辆白色牧马人出现。每天的这个时候,徐珏都会开着那辆牧马人从这里招摇而过。
亭子边的三角梅开得正艳,鲜红一片,像血。我将那艳红的三角梅数到第二十一朵时,路尽头的拐角处有车前灯隔着雨幕打过来,是徐珏的车。
我从亭子里走出来,站在路中央伸开双臂与那疾驰而来的车对峙。车里的人在看见我的那一刻似乎犹豫了一下,然而终究没有减速的意思。
车轮呼啸而来,带起的泥水溅了我满脸,我咬着牙纹丝不动。
“嘎”的一声,那辆白色牧马人停在离我三米不到的地方。徐珏并没有立刻说话,只是隔着挡风玻璃噙着一丝邪魅的笑打量我。良久,他放下车窗探出头来,轻笑着极尽温柔地说:“臭丫头,你这是要干什么呀?小心我撞死你。”
安然说碰上能够笑着说狠话的人,一定要躲得远远的。徐珏便是这种邪异到令人不寒而栗的人,但是我并不怕他。
我抬手抹一把脸,回他一脸轻松的笑容,“你才不会。”
“噢?”徐珏盯着我,一双丹凤眼笑得睥睨。
“徐大少的命多金贵啊,用你这玉石搏我这瓦砾,多不划算?你说是不是?”我侧头笑,挑衅地着看他。
“哈哈!”徐珏轻笑出声,凤眼里满是笑意,说出来的话却让人胆寒,“那也不一定啊。你要是死了,乔欢又该伤心了。他一伤心,我就开心了。玉石搏瓦砾,不也是值得?况且——”他停住,看看四周,一字一句轻轻地说,“这里连个鬼影都没有,说我撞上你行,说你不小心撞上我的车不也一样行?”
我明白,他说的没错,徐家确实有颠倒是非黑白的能力。第一次,我对面前这个深恶痛绝的人低下头来,“请你不要和乔欢争那个保送名额。”
“凭什么啊?就凭你一个‘请’字?”徐珏坐在车里,微扬着下颚。
我看见他脖子上尚未消失的疤痕,咬牙说:“如果是因为我,我可以向你道歉,随便你要怎样都行。”
“随便怎样都行?”懒散的声音,戏谑的语气,徐珏挑着眉看我。
“是。”雨水早将我淋了个透,风吹过来时忍不住打战,我暗暗捏紧拳手不让自己的声音露出一丝颤抖。
徐珏轻扯着嘴角,玩味地笑,“可是我觉得无论怎样都没有和乔欢争那个保送名额好玩啊。”
“你——”所有暗压下的怒气一拥而上,我扑到车窗前恨声说,“明明天中也有一个c大建筑系的保送名额,你为什么偏偏要转来炳辉跟乔欢争?”
“嗯!”徐珏抬头望一望天,对着愤怒的我缓缓说,“c大建筑系啊?其实我也并不是那么想进,不过谁叫乔欢一心想进呢?你到现在还没搞清楚?不是为那个保送名额,我只是针对乔欢。臭丫头,现在明白了?听说乔欢没日没夜地忙,结果乔琦逸的公司还是快垮了啊,你说要是乔欢再上不了c大建筑系,他该有多难过啊。”
明白了,其实我一早就明白了。我抿着唇蹲下身摸起脚边一块手掌大的砖,慢慢举起来。
徐珏没有一点要避让的意思,盯着我手中的砖笑起来:“可要想清楚了,你这一砖下去还有哪个学校敢接收你?”
雨水顺着贴在额前的发梢淌进眼睛里再流出来,眼前一片模糊,徐珏带着恶毒笑意的脸却分外清晰。我用尽全力捏着砖,五指痉挛却感觉不到一丝疼痛。我不怕没有学校要我,我只担心会给乔欢添事端。从来,不知道“忍”为何物,这一次却不得不垂下举着砖的手。
事情就是在这个时候急转直下的。瓢泼般的大雨里,有人朝着徐珏的车头狂奔过来,大喝一声:“徐珏,小爷我可不怕你。”紧接着便是“嘭”一声,石块穿过挡风玻璃砸在徐珏的头上。有几滴血溅到了我身上,转瞬便被雨水冲刷干净。
我愕然回头去看,是江舟。他立在徐珏车前三四米的地方,得意地冲我挥手。
我还没来得及有所反应,耳边响起汽车发动机骤然轰鸣的声音,转头的瞬间瞥到徐珏快速挂挡的动作,一张流着血的脸凶狠地扭曲着。
他……他是要朝江舟冲过去吗?
“啊——”我朝江舟挥手,大张着嘴巴却怎么也发不出声,雨水灌进喉咙里呛得眼泪立刻就涌了出来。
又一道闪电,仿佛就劈在眼前,撕裂远处灰败的天空,惊雷炸耳。我看见尚不明白将要发生什么事的江舟又向前走了两步,望着我嘴唇动了动,我却听不见他说些什么。
我冲江舟跑过去的时候,心里只有一个念头,决不能让徐珏伤了他。与乔欢的敌人为敌的人便是我的朋友。
我知道人是跑不过车的,徐珏的车轮就追在身后,不过替江舟挡一挡也是好的吧?他都可以为乔欢这样做,我又怎么能输给他?
不过是眨眼间,我看到江舟愣了愣挥着手朝我奔过来,“安冉,快让开!快让开!”那声音仿佛急得要哭出来。
江舟的指尖快触上我衣袖的瞬间,拐角处突然闪出一辆银色轿车呼啸而来,在我身后不到半米的地方向着徐珏的车拦腰撞过去……
金属与金属硬生生的碰撞声,车胎摩擦地面的吱叫声,玻璃轰然碎裂的刺耳之音,比惊雷还要让人心惊,却又如同雷声般瞬间静默在茫茫雨色里。
那是乔欢的车。
我望着身后与白色牧马人撞在一起扭曲变形的银色轿车,死死抓住江舟的胳膊,不知道是因为冷还是害怕,嘴唇抖到不能自抑。
我就那么呆呆地望着,一直望着,倾尽心力也聚集不起走过去看一眼的勇气。仿佛过了半个世纪,银色车门被人从里面打开,乔欢从车内挣扎着出来,额角鲜红的血,一滴一滴落在白衬衫上,被雨水润成一朵一朵蔷薇。
他站在滂沱大雨中,用清亮的眼睛将我从头到脚细细审视一遍,然后一把将我按进怀里,呢喃,“要是有个什么不测,让我怎样交代呵?”
乔欢将下巴重重磕在我的头上,仿佛不这样我会凭空消失一般。
我眨眨眼,将头靠在他的右肩上,侧脸去看他好看的眼睛,想,他是要向谁交代呢?
有人报了警,事故惊动了警方。同样只受轻伤的徐珏坚持说只是一场交通意外,警方便不再追究内情。
徐珏的反应出乎我的意料,不过当他拐着腿慢慢与我们擦肩而过时,我便不再惊讶。他眼睛一转露出鄙夷的神色,说,啊呀,真是开不起玩笑的一群笨蛋。最后,又寒了脸说,乔欢,留着你是为了下次让你死得更惨。
下午,校方宣布取消乔欢和徐珏保送候选人的资格。
2
第二天,我六点起床,如愿在餐厅里见着乔欢。他正握着一杯咖啡埋头对着电脑,旁边的早餐一点没动。听见脚步声,他抬起头来,额角贴着的纱布便落入我眼中。
我走过去,将一直藏在身后的帽子不动声色地轻轻放在他的右手边。
这顶黑色平顶帽是昨天我和江舟逛了一晚上商场的成果。如果不是江舟,我想我应该可以买到更好的。
他总是在我挑选的时候喋喋不休地说——
“乔欢哥戴哪顶都好看啊!”
“安冉,你到底选好没有?”
“安冉,我总算明白了,在你眼里,这世上就没有一顶帽子配戴在乔欢哥的头上。”
最终,我在他的啰唆里败下阵来,付钱带那顶黑色平顶帽回家。
此时,这顶我不怎么满意的帽子正被乔欢戴在头上。他借着电脑屏幕的反光侧头照一照,露齿轻笑起来:“很好看。不过,我今天要去见重要的客户。”
他指指身上规整的衬衫。
我这才发现,这帽子与他今天的衣着是多么不和谐。“哦”了一声,我将帽子自他手中接过来,无端地失落。
“不是已经送给我了吗?”乔欢伸出右手,眼睛望着我手中的帽子,嘴角的笑容慢慢扬起,“好像现在流行混搭啊。”
我知道他为什么要这么说,不过还是跳起来欢欢喜喜地将帽子重新戴在他头上,小心翼翼设法将那纱布遮住。
乔欢就在这时侧过头来看我,金黄色的晨曦里,他漆黑的眼睛比阳光还要亮。
他说:“其实我一点都不想要那个保送名额。只有参加高考才能拿全市第一啊。”
我怔住,良久才会过意来,他还是知道了我去找徐珏的原因。刹那间,本该属于昨天那场事故的眼泪后知后觉地轰然而下。
“傻瓜,有我在呢,放心。”乔欢修长的手指刮过我的鼻头,“别哭了。”
“我没哭。”我使劲吸着鼻子,“沙子迷了眼睛。”
“门窗都关着呢,哪里来的沙子?”笑声回荡在明亮的餐厅里,我的鼻子再一次惨遭毒手。
乔欢说他要考全市第一,却仍然只在有不得不参加的测验时才回学校。我不再让乔欢开车来学校接我,每日同江舟或步行或搭公交车,在烟柳园站分手然后各自回家。很奇怪,自从我不让乔欢来接我,江舟家的那辆黑色林肯也不见了。
每天放学,我总有在校门左侧站一站的习惯。每逢这时,江舟便说,安冉,明天我给你做块牌子立在这里吧,上面写“乔欢情书接收站”。
他讲了一个多星期,我却始终没见着那块传说中的牌子。
所以,今天他正要开口时,我便抢先问:“小舟子,你的牌子呢?”
“你不就是活招牌。”他斜睨着我刚从一位女生手中接过来的情书,那语气十足的翻身农奴把主做。我一直觉得自从那场事故后,他的气场好像发生了微妙的变化。
不过,片刻后我便认定那一定是错觉,因为江舟此刻正凑到我身边,一脸八卦气质地问:“反正乔欢哥每次都不看这些东西,你还收它干吗?当废品卖?”
我无奈地抬头望天,一只丁点大的鸟儿“啾”的一声自枝头飞过,脑子里忽然就闪过一句话,“燕雀安知鸿鹄之志。”
我叹一口气,“是啊,能卖不少钱。”我总不能跟他说,其实我是怕有女生会将情书亲自递到乔欢手里。傻兮兮的小燕雀怎么知道阴险鸿鹄的想法。
江舟信了我的话,第二天让家里的司机给我送了一车的废纸来。我望着那一车旧书,忧愁地连叹了三叹,我怎么就跟这样的人成朋友了呢?
我决定将乔欢的那些情书用个大纸箱存起来,等存够一箱再决定要不要接受江舟的建议——拿去卖废品。
乔欢的一个电话,彻底打乱了我的计划。
那是个黄昏,我坐在二楼书房的地板上,将一封封从未拆开的情书高高举到头顶,对着窗口射进的阳光细细研究信封内纸张的颜色与纹路,电话铃就在那个时候响起来。
乔欢在电话那头问:“有没有一个叫周小渔的女生给我写过信?”
我五指紧捏着听筒摇头,然后才猛然想起来乔欢看不见我,便立刻不假思索地答:“没有。”
我说过,思考然后回答的人才诚恳,像我这样张口就答的,十有八九是在说谎。事实上,我并不知道到底有没有这样的一个女生给乔欢写过信,但是,鬼使神差我毫不迟疑地给出了否定的答案。
我知道,有魔鬼在我内心滋长,就要破腔而出。
挂了电话,我将纸箱内的书信全数倾倒在地上,失心疯般地快速翻找,企图从那些千奇百怪的信封上寻找“周小渔”三个字,然而一无所获。最终累得跌坐在地板上。隔了良久,我仍然能听到自己胸腔里“怦怦怦”的慌乱声。
在这个有着绛紫色天空的黄昏,乔欢特地从公司打来电话,只为问有没有一个叫周小渔的女生给他写过信,而我说了谎。
当晚的月光特别亮,自窗户漏进来,仿佛落了一地的银霜,白得容不得一点瑕疵。我赤脚下床将窗帘拉严实,然后在漆黑如墨的暗夜里做了一个决定。我要将那些信藏到一个乔欢找不到的地方,彼岸巷的旧楼。
第二天是周末,故意起得很晚,下楼走一圈,乔欢果然已经不在。长出一口气之后是内心里空荡荡得失落,夜沉如水的时刻做了那样的决定之后,我恐怕再不敢看见乔欢清澈的眼眸。
到彼岸巷时,已经快要到中午。天极阴,大片大片烟灰色的云将天空覆盖,看不见一丝蔚蓝。铁门上拴着的铃铛已经生出浅淡的铜绿,习惯性地伸手去摇一摇,脆生生一阵轻响,然后拔出钥匙推开铁门。往常的这个时候,安然便会自花荫下的藤椅里侧过头来,说一声,“你回来了?”
以前,总觉得她这句话很多余。然而现在,没有了这一句,我竟然不知道该如何跨进这院子。茶凉了可以再沏,花谢了可以再开,人去了可以再回来吗?
那些她种的花,她翻过的书,她穿过的时装,依然等在这里,她人什么时候可以回来?
院子里的石板小径因为这阵子充沛的雨水生出厚厚的苔藓,湿滑难行。只不过一个月的光景,已经有一人高的茅草长出来,夹杂在凋败的蔷薇花丛中,萧瑟得不成样子。
我望着铺了一地的花瓣出神。小时候,总在狂风暴雨后替那些凋落的花儿惋惜。每逢那时,安然总是劝我,“这就是它们的命啊。再美丽的花,最终不过是一半随了流水,一半附了泥土。但是,来年,它们还会再开出最美丽的花儿。不要难过。”
我信了她,以为很多东西可以失而复得,如今才明白有一些东西如果失去了,可能再也回不来。那种浸入血脉的恐慌,让我不得不用尽全力去保护现在所拥有的一切,包括乔欢。
安然有一个密码箱,就放在顶楼衣帽间的角落里,那是我能想到的存放这些信件最安全的地方。我找到那只红色鳄鱼皮箱子,不费吹灰之力就将它打开。安然所有的密码都是同一串数字0802——我的生日。
原本打算将那些信放进去就立刻离开的,这样的地方待得久了免不了要睹物思人。但是,一个绑着粉色丝带的素白本子吸引了我的目光,丝带的尾端用碳素笔写着“tomydearbaby”,因为年代久远字迹有点泛灰,有几分像安然的笔迹。
tomydearbaby
致我亲爱的宝贝。
可是,安然不是才刚刚结婚吗,哪里来的……宝贝?如果有的话,又在哪里?这么多年她的身边只有一个我。
不知道是急于知道答案还是什么其他原因,我摸着本子封面的右手有些微微的颤抖,迟疑着不敢去打开,仿佛害怕里面会突然一下跳出什么吃人的洪水猛兽。
素白的纸张被翻开,没有猛兽与鬼怪,有的只是略显潦草的字迹,却比妖魔鬼怪更让人万劫不复。
我一下子惊得将那本子扔出去很远,仿佛有一只无形的手狠狠扼住我的脖子,任凭我怎样大口地呼吸却始终摆脱不了难耐的窒息感。
怎么……怎么会是这样?也许老天只是想跟我开一个玩笑,又或者,或者是我刚才看错了。
我不甘心,走过去捡起那本子,睁大了眼睛看,然而白纸黑字跟我刚才看到的一字不差。
“宝贝,现在是8月2日的正午十二点。写下这行字的时候,妈妈已经安全将你带到这个世界上1小时了,这是你在阳光下渡过的人生第一个小时,你很乖,吃饱了就握着小拳头睡,不哭也不闹,好像知道妈妈的辛苦一般。事实上,妈妈能将你带到这世上也确实吃了不少苦。妈妈不是个好女孩,未婚先孕有了你姐姐,而你的爸爸出于种种原因不能和妈妈结婚,因此妈妈的爸爸,也就是你的外公很生气,他要跟妈妈断绝父女关系。后来,又有了你,你的外公做了最大的妥协,他强迫我将肚里的“孽种”也就是你打掉,你的爸爸也不同意我将你生下。宝贝,妈妈没有妥协。从知道你存在的那刻起,妈妈就下定决心无论如何也要将你带到这世上。宝贝,你知道吗?为了瞒着你的外公和爸爸生下你,妈妈大着肚子独自一人去陌生的城市生活,很艰辛却幸福。刚才,听见你小猫似的啼哭,妈妈也哭了。妈妈是高兴的。安冉,我亲爱的宝贝,妈妈也许不能一直守在你的身边,看你长大,遇见喜欢的人,结婚、生子,然后幸福生活……不过,你要相信妈妈是爱你的。”
再往后翻,有新鲜一些的字迹,是安然的。
“那个英俊少年,发誓生生世世爱我时,满眼骄傲地说,你真美,是我的天空里最美丽的那颗星。那时,他以我为傲。只不过隔了一个月,再看我时,他眼底已生出掩不住的鄙夷。任由他的母亲辱骂我是贱女人、狐狸精生出来的小狐媚子,只远远冷眼旁观,不置一词。即便如此,那一刻我卑微的心仍是爱着他。可是那又如何,没有人可以侮辱我的母亲,即便是他也不行。”
安然、妈妈、爸爸、外公……
我的妈妈,叫安若素,被人骂作不要脸的狐狸精。安然也因为这个原因被所爱的人抛弃。而在某个城市的某个地方,还有叫“爸爸”和“外公”的人存在,他们不要我们。
这样难言的隐秘伤痛,只是在心里慢慢咀嚼一遍都会令人难以呼吸,安然她又是怎样熬过这些年的呢?我以为她过得轻闲快乐,却不知道她把这般如同鸩毒的秘密深藏在心里将最美丽的笑容展露在我面前,恐怕她的心早已被蚀成空壳。
安然,你这个傻女人,我们不是……不是说好的吗?这辈子要相依为命。
你怎么能瞒着我独自去承受?
抓起本子飞奔下楼,恨不得立刻出现在安然身边,不管她还能不能听见,能不能回答我,都要问她一句,这么多年,你怎么能独自扛起所有苦痛而任由我像傻子一般地幸福快乐?
3
时值周末,正午时分,正是医院探视时间。
安然出事后,这是我第一次来医院,但是我清楚地知道她的病房在哪一层楼的哪一个房间,乔欢曾经在我面前有意无意地多次提起过。然而,之前那么多天我为什么固执地不肯来看她一次?潮水般的自责汹涌而来,我风一般地奔跑,仿佛只有这样才能不被内心的自责湮没。
安然的病房前,有人将我拦住,是护士。我扶着墙,弯腰剧烈喘息,听不清护士说些什么,只看见玻璃门内被各种仪器包围的安然,还有病床边背对着门的乔欢。
“我……我是她的妹妹。”我对护士如是说,她“咦”了一声,我已推门而入。
“有生之年,狭路相逢,终不能幸免。手心忽然长出纠缠的曲线,懂事之前情动以后,长不过一天……”
那首《流年》正不知从何处幽幽飘出来,床头的陶土花瓶内插着几枝黄蔷薇,空气里弥漫着“雾里青”新沏后的清幽,全都是安然喜爱的事物。乔欢坐在床前轻声念新一期的《商界》,我进来他都没有察觉。
“她不喜欢读那个。”我望着安然苍白得快要与白色被单融为一体的脸说,“她喜欢读……读……你见,或者……不见我,我就在那里,不喜……不悲。你念,或者不念我,情就在那里,不来不去。你爱,或者不爱我,爱……就在那里,不增不减。你跟,或者不跟我,我的手就在你手里,不舍不弃。来我怀里,或者,让我住进你心里。默然相……爱,寂静……欢喜。”我最近很喜欢落泪,不过念一首诗怎么就至于这样泣不成声?
我以为,在我初次识字之时,她不过是由着自己的性子随手拈来这首词教我念着玩,却原来……安然,那个男人如何值得你如此?
忍不住泪如雨下。
“安冉?!”乔欢被我的样子吓住,半天才回过神来,望着我的眼中闪过诧异与心疼。
我知道我现在有多糟糕,白色蕾丝连衣裙已看不出原本的颜色,褐色的是泥巴,绿色的是青苔,还有一小片红色,也许是血。在彼岸巷旧楼院子的青石小径上,也许是因为太急,我摔了三次。但是,我已经顾不得许多,在乔欢关切的眼神下,我终于哭出声,宣泄般地号啕大哭。
“安冉!”乔欢走过来双手按住我的肩,低头望着我的眼睛,“一切都会好起来的。我保证。”他以为我是担心安然的病情。
“不是……不是!”我摇头,将手中捏得皱巴巴的本子递到他面前,“安然、安然,她和妈妈被人骂狐狸精……呜呜,我才知道她们好辛苦。”
乔欢并不看我手中的本子,对我提到的事也没有表现出任何的惊讶,他只是无声地将我搂进怀里,轻轻拍我的背。
“你早就知道?”他不该是这样的反应,除非他一早知道。
“是。”他并不多做解释,我听见他压在喉中的叹息。
“还有谁知道?乔琦逸也知道?”我抬起头来,咬住下唇看着乔欢,觉得自己就是彻头彻尾的傻瓜。
“安冉……”乔欢担心地看着我,漂亮的眼睛里是满满的悲悯。他没有正面回答我,但我已经得到答案。
“所以……所以只有我不知道吗?所有人都知道,甚至连你都知道,只有我不知道,我是傻瓜、大傻瓜。这么多年,安然她为了不让我难过辛苦地对我守住秘密。我应该发现的,为什么我没有发现?她那样辛苦,我却什么都不知道。”
我踉跄着向后退,狠狠地咬住唇,唇齿间慢慢有腥甜逸出。
“不是你的错。”乔欢抢步过来,右手拇指在我的下颚处微微使力迫得我不得不松开紧咬着的下唇。温热猩红的液体沿着嘴唇滑下来落在乔欢的指甲上,仿佛被什么突然刺了一下,他俊逸的眉轻轻皱了下,“那不是你的错。怎么能是你的错呢?”
如果不是我的错,那又是谁的错呢?
我想起那个本该被我称为“父亲”的男人,“那个男人是谁?那个人,你一定知道是谁吧?”
母亲的日记里从始至终都没有提起那个男人的姓名,哪怕是一个代号或是昵称都没有,没有任何的蛛丝马迹可寻。
有风从半开的窗户吹进来,忍不住抱肩瑟缩,五月底的天气竟像是深秋般清冷。
转头去看病床上那张没有血色的脸,那样阴凉的风拂过她的面庞,她的眉头却丝毫未动。
如果她此刻能像以前一样将细长的眉眼里露出故意的嫌恶,捏着嗓子夸张地对我说,啊呀,安冉快些将窗子关起来,你想冷死我啊。那该多好。
“她可以感觉到的,只是她表达不了她的感知。”乔欢仿佛知道我的心思,伸手去关窗。在伸出手的一瞬间,他的动作忽然放慢,迎着风缓缓张开五指又慢慢收拢,仿佛是在感受风的存在,又像是想抓住什么。
此后的许多年,每个有冷风吹过的阴天,我都会禁不住想起那个阴冷的午后,乔欢立在窗前的背影,那样得孤单、落寞。忧伤似千丝万缕的丝线自他体内散发出来,层层叠叠地将他缚成茧。他自己走不出来,而我也进不去。
那时,我以为他想起了乔琦逸,便默默走到他身边,透过窗户去看他看的风景。窗外花园的中心有大株暗绿色乔木,枝端零星缀着几朵大而白的花,灿若明霞。那是优昙花,梵文意译为“祥瑞灵异之花”。
祥瑞之花开了,我生命里的祥瑞呢?
“你一定要知道那个人是谁?”我就快要在优昙花恍若栴檀的澄净里忘却前尘往事,乔欢突然转过头来这样问我。
我愣住,许久才明白他说的那个人是谁。想一想,最终还是点了头。恨也好,蔑视也罢,始终他是母亲曾经爱过的人。而我,不过是想知道是怎样的一个人让母亲与安然辛苦如斯。
乔欢说出了两个名字。他说一个是我的外公,一个是我的父亲。我张了张嘴,没有发出任何音节。
记忆真是个奇怪的东西,很多时候你挖空心思、搜肠刮肚,以为上天入地都不会找到你想要的,却会因为某个人的一句话,“哗啦”一声,记忆的阀门被抽离,所有与之相关的东西自记忆之门内汹涌而来,一切都变得很好解释起来。
安然从来不关心经济,却万年不变地订阅一整年的《商界》和《财经》杂志。那时我觉得莫名其妙,现在想起来再正常不过,因为那个我本该叫父亲的人是执掌本市财政大权的官员,而我的外公更是被誉为财经界的泰斗。
又依稀记得,轻闲的午后或是寂静的深夜,我盘腿坐在沙发上,同安然一起以看韩剧消磨时光。
广告时间换台的间隙,有时安然会突然对着某个财经类的访谈节目恍惚起来,举着遥控器半天不动,我便也跟着看上一眼。
细想起来,隐约记得那个叫周文的官员总是一副春风得意的模样,而那个被称为“安老”的老者,有一头银发,笑起来很慈祥的样子。
也许是血脉相连的原因,我突然想站到他们面前告诉他们我是谁。
“我……我想去见他们。”
乔欢闻言,盯着我看了足足五秒,然后他又转头去看病床上的安然。乔欢低着头,我看不见他的眼睛,只听到他轻声问:“非去不可吗?”
其实也没有什么非去不可的理由,不过我还是点了头。
乔欢立在安然床前,良久不语,仿佛陷入了深远的沉思。半晌,他似下了很大的决心抬起头来,望着我的眼神晶亮。他朝我伸出右手说:“安冉,过来。”
第一次握他的手,心境竟然是说不出的澄明,没有一丝杂念。乔欢的手掌温暖厚实,仿佛春天里和煦的风,让内心寒冷的人不知不觉放松下来。并肩站在乔欢的右边,我将左手握成小小的一个拳头,放在他的右掌心,肆意攫取热量。
乔欢在再次说话前又将我的手握得更紧些,然后他并不看我只望着安然说:“他们一直都生活在本市,也一直都知道你们的存在。安然和乔琦逸结婚、遭遇变故都是上了报纸头版头条的,但是他们……”
乔欢没有再说下去,我却已经完全明白他的意思。很感激他没有试图编织“他们都有不得已的苦衷”诸如此类的理由来安慰我,而是直接将事实毫不掩饰地摆在我面前。
是认清现实的时候了,我的父亲、我的外公,十几年来他们一直都与我生活在同一个城市,也知道有我这样一个人存在,然而他们从不曾过问过我与安然,即便是现在在得知安然成了植物人,而我可能无家可归的情况后,他们始终没有露面。
我终于彻底明白,他们以我的存在为耻,那为什么还要巴巴地送上门去白白被人唾弃?
抬起空着的右手摸摸快要麻木的脸,并没有预想中的眼泪,我已经懂得不再为不值得的人、不值得的事流泪。
不知道什么时候下起雨来,淅淅沥沥,如落在心上。窗外的小径旁两株新栽的小树在雨里迎着风挣扎,不离不弃。如此时的我和乔欢。
我用左手紧紧反握乔欢的右手,想起那个弥漫着奶白色薄雾的夜晚他对我说,安冉,别怕,以后记得待在我的右边,我护着你。
世界这么大,而我唯一可以依赖的只剩下左手边的你。
回去的路上,乔欢一边开车一边不时假装不经意地侧头看我,每当他看过来时,我就朝他笑,他便露出愈发担心的神色。大约他觉得我是被这突如其来的事吓傻了所以才会有这样反常的表现,不过我倒是觉得如果现在痛哭流涕、伤心欲绝那才是真傻了。
回到家,洗了澡下楼吃乔欢煮的东西,红汤素面,只加青菜和鸡蛋,对我来说却是人间美味。雨还在下,嘀嘀嗒嗒打在窗前的芭蕉叶上,对面的少年穿纯棉质地的白衬衫,挽起来的衣袖里有淡淡的白残花香漫出,他黑亮的眸子在对上贪吃的我时渐渐溢出笑意。忽然觉得,生活其实并没有想象中的那么糟。
满满一大碗面条被我捞得一根不剩,捧起碗准备喝面汤时,听见电视里女主持人说:“今天我们请到的嘉宾是周文副市长和著名的经济学家安知年安老先生,欢迎!”
对面的乔欢迅速地看了我一眼,又低头不动声色地继续吃面。我咧咧嘴,捧着碗细细地吹面汤,然后一口气喝完,心满意足地放下碗,再眼巴巴瞅着乔欢碗里的面条。
乔欢挑了挑眉,同我一起笑起来,大概他是想转移我的注意力便玩笑说:“锅里可是没有了,就剩我碗里这一点,你要是想吃呢……”他歪头做思考状,“奇货可居。我得好好想想该给你开个多高的价码。”
“哇、哇,你这奸商。”我佯怒,隔了桌子去抢他的碗。
乔欢只一个侧身就将碗牢牢护住。强抢不成,我改扮可怜,抖着手里的空碗说:“乔老板您可怜、可怜我,给……点吧。”
“嗟!来食!”乔欢憋着笑,故意冷了一张脸将自己的碗推到我面前。
电视节目里,周文副市长和安知年老先生相谈甚欢,我吃面也吃得无比欢快。
乔欢皱眉望着吃相不甚雅观的我说:“据说吃饭看电视不容易消化。”说着就要伸手去拿遥控器。我知道,此刻他急着要关电视绝不是因为什么不容易消化。
我索性指了电视说:“这位年轻的周先生,他对这位安老先生的女儿安若素始乱终弃。这位安老先生呢,觉得女儿败坏门风一气之下跟女儿断绝了关系。就是这样立场的两个人,你看,他们可以坐在一处谈笑风生,但他们不能接纳自己的情人或女儿。多可乐的笑话。吃饭的时候有笑话看才消化得好。”
我轻描淡写,仿佛在说别人的事,努力作一副释然的模样,终于骗过了乔欢。我分明听他舒出一口气来,拿筷子轻轻敲我的头,“人小鬼大。”
感谢“人小鬼大”让我懂得人情冷暖,也让我明白,虽然人世如此凉薄,但是只要有你在,便一切安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