严嫣总觉得弟弟所谓的‘不舒服’有点假,果不其然,沈奕瑶走后,他便‘好’了。

“你不想去外公家?”

严陌的小眼神淡淡的,“去做什么?我不想看人恼羞成怒的样子。”

不管怎么说,那个娘还是他的娘,即使已打算要置身事外,但看到了也总会心里不舒服。

严嫣默然。

严陌说这话的时候,秦妈妈也在,她还有些不明白内里。

没过多久,她也懂了。

沈奕瑶是大哭着回来的,过年这节气加大家闺秀的自持都没能止住她的眼泪。

没一会儿,消息便递了来。

凝香阁里有个烧火的婆子的侄儿是马车棚那里的马夫,所以消息并不难打听。

据说,沈奕瑶两口子在镇国公再度吃了闭门羹,初二这日也被晾在了虎踞堂。这次沈奕瑶不再自制,在虎踞堂大闹了一番。

这是跟车小厮的消息,‘大闹’一说还是他自己根据情况揣测的。严嫣让梅雪去了趟锦瑟院问翠巧,从翠巧嘴里还原了事情的本来面目。

沈奕瑶本是满心期待回了娘家,照旧被人领去了虎踞堂。下人们很恭敬很热情,可她却还是没见到自己娘家人。

这一点让沈奕瑶再也不能忍受,在虎踞堂闹腾起来,严霆劝都没劝住。最后沈二夫人出面了,面色为难说了一番话。

大体意思是镇国公人老年纪大了,如今脾气越来越差,现在家里没一个人能劝得动他之类云云。

偌大的镇国公府里,镇国公沈茂山就是一言堂。表面上确实如此,可这件事内里如何从表面是看不出来的。

总而言之,严霆将沈奕瑶带了回来。

沈奕瑶伤心欲绝,严霆的脸色也不好看。

本该是喜气洋洋的节气,威远侯府蒙上了一层挥之不去的阴霾。

以至于过年这些日子,大家笑容都勉强了几分,沈奕瑶再去荣安堂时,也多了几分尴尬。

***

哪怕再明白这会儿要求着镇国公府,老夫人也难以有点好脸色。

没人愿意见自己儿子成日里装孙子,尤其装了这么久的孙子还不见成效,大过年的被人拒之门外,传出去还不得让人笑掉大牙了。

自己生的自己心疼,这阵子老夫人本就待沈奕瑶不如以往,这次事情让她的脸色更是难看了两分,言语间难免就透露了些不满。

老夫人觉得自己做这个婆婆,有时候真是挺憋屈的,别人家的婆婆个个给儿媳妇立规矩,唯独到了她这里,除了老大媳妇在她这里立过一段时间的规矩,沈奕瑶当年进门阖府上下恨不得把她给供起来,临老三媳妇进门,两个儿子都是亲生的,也不能厚此薄彼,于是老三媳妇也免了。

现如今,老夫人觉得自己言语敲打一番儿媳妇,这也不算什么。于是她便当着沈奕瑶的面,说了一些镇国公府不给他们严家面子的话。

确实也是如此,一般人家岳父再怎么对女儿女婿有意见,也是要顾忌两家彼此的颜面的。谁能想到镇国公这个老匹夫会如此棒槌,完全不把威远侯府放在眼里。

可话又说回来了,威远侯府有什么面子让人给的?镇国公府又凭什么给你面子呢?

这种话并不是老夫人第一次说,因为说来话音是软的,是为了拿捏儿媳妇,这次却多了几分怨气。而沈奕瑶这段时间本就心神不宁,前几日才闹出娘家那一出,还没缓过来劲儿,跟着婆婆又说些这话。

她第一次没压住脾气,僵着脸便告退了。

回去之后,便病了。

***

“你瞧瞧你瞧瞧,你这娶得什么媳妇儿!我不过就说了她两句,居然冲我甩脸子,这会儿还装起病来!从她嫁进门来,我这个做婆婆的对她还不够好吗?从来没让她立过什么规矩,平日里嘘寒问暖,只差给供起来……”

“……明白的人,知道我是她婆婆,不明白的人,还以为她是我婆婆!我心疼我儿子有错了?他们镇国公府就算盛气凌人,也不能把人脸往地上踩……”

严霆坐在一旁,皱着剑眉,没有说话。

老夫人又念叨了会儿,偷眼看了看儿子的神色。

“好了,你也别烦心了。大不了,大不了娘呆会儿去看看她。”

严霆安抚说:“您是她婆婆,没有这个理儿,本就是她错了。”

“可——”老夫人欲言又止。

严霆站起身,“娘,我回锦瑟院,她那边——”顿了顿,道:“你不要理她!”

……

严霆回到锦瑟院,正房里一片静谧。

丫鬟们进进出出都轻手轻脚的,见严霆进来,蹲身行礼问安。

进了卧房,沈奕瑶正散了头发靠在床头让丫鬟侍候用药。一碗药喝完,有丫鬟端了水和唾盂,让沈奕瑶漱了口,又将被子给她往上掖了掖。

“夫君,怎么今日这么早回来?”

这几日严霆忙里忙外也不知道在忙些什么,总是早出晚归的。沈奕瑶从来不过问严霆外面的事,只知道他在忙。

“这不是听说你病了吗,就回了。”

其实是老夫人前脚训完儿媳妇,后脚听闻锦瑟院请大夫,便让下人将儿子叫了回来。严霆一回府便被叫去了荣安堂,老夫人上来就是一通诉委屈。自古以来,婆媳之间都是天敌,哪怕沈奕瑶这人给人的感觉再怎么良善,老夫人也怕她在自己儿子面前告状。

告状这事,自然要先下手为强。

严霆的话音有些怪怪的,沈奕瑶似乎并没有察觉。

“妾身并没有大碍,就是早上起来有点受凉。”

严霆眼神有些奇怪的看了她一眼,道:“那你好好歇着,娘,很担心你的病。我还有些事,就先去书房了。”

严霆走后,沈奕瑶静默了好半响,才躺回被子里。

恍恍惚惚,似醒非醒,沈奕瑶感觉自己一直没睡踏实,她猛地心中一惊,睁开眼,迷迷瞪瞪的,听见耳边有人在说话。

“……不是说没事了吗?怎么又严重了!”

她想撑着起身,却感觉浑身酸软。想说话,嗓子里干涩得发不出声,头也疼得厉害。

“夫人刚开始确实没事儿,大夫也来看过,开了两幅药。服了药,夫人便睡下了,刚才奴婢过来看,谁知居然发起了热。”这声音是翠巧的。

“我爹呢?”

“侯爷不在。”翠巧的声音隐隐有着哽咽,“奴婢实在没法子,才让人去叫了姑娘。这大半夜里,二门那边已经锁了,奴婢让看门婆子开门,那婆子说府里规矩,没荣安堂那边发话,这二门不能随便开。去荣安堂那里,早就熄灯了,奴婢去求见,有个小丫头来说赵妈妈说的不敢扰了老夫人……”

“你身为堂堂威远侯夫人身边的大丫鬟,居然叫不开一个二门,要你干什么用!”

“姐,你说她作甚,她刚来当差没多久,哪里叫得动人。”一个软软的声音响起,是严陌。

“邹妈妈你跟她一起去趟荣安堂,叫不得老夫人,赵妈妈总叫得,让她着人拿了钥匙开二门去请大夫,就说是我说的。董妈妈你带两个人去管二门那婆子那儿,谁说不开门的,给我大耳刮子使劲抽,抽坏了我担着……”

一阵应声响起,然后便是悉悉索索各自散开了。

沈奕瑶想说什么,可提不起精神,只能昏昏沉沉又陷入黑暗。

☆、第66章

第66章

翠巧感觉自己心里砰砰直跳。

她是威远侯府的家生子,但家里却是家生子中混得最不好那种。

她娘就她一个闺女,她也没个兄弟,爹娘俱是那种老实嘴笨的人。好差事轮不上,能摊上的尽是些吃力不讨好的差事。

她八岁进府里当差,从最低等的洒扫小丫头做起,到锦瑟院里跑腿小丫头,再到正房侍候的二等丫头。这么多年,府里发生的种种也是落入眼底的,只是她就是一个小丫头,哪能管的了主子的事,还不如当个锯了嘴葫芦老实当差。

因着三姑娘,锦瑟院接二连三换人,当下人的人人自危,不是怕被鞭子抽了,便是怕离开这么好的地儿,她也是其中一个。谁知芳草芳翠两个被打死,大丫鬟的位置空出来,便提了她和翠萍顶上。

翠巧很怕三姑娘,这种惧怕从她还是二等丫鬟时便埋藏于心间。这也是为什么她升了大丫鬟,还那么讨好三姑娘的原因。

这么多年她也算看出来的,谁和三姑娘做对,谁遭殃。芳草和芳翠两个,好好的侯夫人身边的大丫鬟不做,居然去给裴姨娘当狗腿子,也活该她两人被打死,全家发卖的下场。

而今日这事,翠巧心里也是门清,她算是被搅合进来了。老夫人生了夫人的气,赵妈妈才会那么大胆的敷衍了事。

其实她完全可以从荣安堂回来便作罢的,反正她只是个下人也无能为力,夫人发一夜热也不会有什么事。可她实在是不忍心,夫人是个好人,对她们这些锦瑟院的奴婢们也很和善。别人各有心思怎么做怎么想和她没有关系,可她翠巧实在干不了那昧良心的事儿。

所以才会这大半夜里,着人去叫了三姑娘。

翠巧的手突然被人握住了。

“看你手这么凉,是不是冷?”

前后均有小丫头擎着灯笼,四下里倒也不黑,就是天冷,冷风直往脖子里灌。

手被轻轻的拍了拍,“别怕,你是个忠心的,三姑娘是知道的。咱们确实有事要禀,打扰了老夫人,也是实属无奈。”

翠巧点点头。

到了荣安堂,诉清楚来意,正房旁边耳房里的灯很快便亮了。

赵妈妈披着袄子出了来。

“居然让您跑了一趟,三姑娘不会也被闹醒了吧。你这丫头也是,这么大的事叫老婆子一声,难不成还会阻你?就这么回去了,还去扰了三姑娘。”

翠巧低着头,呐呐的,还在想怎么说,被人拉到身后。

只听得邹妈妈细声软语,“这丫头刚提上来,也是一时慌了神。不过也算是个忠心的,日后好好教教便是。麻烦老姐姐这大半夜里起来,您赶紧去歇下吧,吩咐人开了二门便好。”

“夫人发了热,我这哪能睡得着,我送您出去吧。”

“不用不用,我这便回去了。只是跟您说一声,您也知道三姑娘脾气急,这不,那二门的看门婆子给脸不要,居然敢耽误锦瑟院的事儿,三姑娘命人去掌了那婆子的嘴。明日老夫人起身,还要劳烦您说说,什么不看也要看三姑娘一片纯孝之心。”

邹妈妈带着人走了,赵妈妈愣在当场。

这是打那婆子的脸,还是在打她的脸?

给脸不要!

嘿,这老货说话可真气人!

赵妈妈进了正房,借着细微的光亮去了里间,原来里间那里还燃了一盏小灯。只因光线暗,从外面是看不显的,仿佛是没点灯。

老夫人半靠在床头,阖着目,听见动静,睁开眼睛。

赵妈妈凑了上前,小声将事儿说了。

“那沈奕瑶不是装病?”

赵妈妈摇摇头,“看样子应该不是,锦瑟院的大丫头不顶事,把三姑娘都给闹腾起来了。”

老夫人半响没说话,赵妈妈瞅着她脸上的动静,也不敢吱声。

过了一会儿。

“行了,你也去歇着吧。这丫头胆子小,不敢说,与我们有什么关系。”

赵妈妈想了想,道:“只怕管二门那齐婆子要遭罪了,三姑娘性格也是爆,一刻都不得闲下,这大半夜便命人将人拖起来抽耳刮子。”

老夫人脸色难看至极,这是在抽那婆子,还是在抽她啊!

这作妖的小东西!

***

沈奕瑶一直到了第二日才醒。

睁开眼,翠萍在床前的小杌子上坐着打盹。

她一动,翠萍便醒了,忙站起来,欣喜的喊:“夫人醒了。”

翠巧端一个描金茶盘走进来,“药刚熬好,夫人醒了就先把药喝了,奴婢这便让人准备早膳,夫人已经两顿没吃了,总要进一些才是。”

喝药的途中,沈奕瑶小声问,“三姑娘昨儿夜里来了?”

翠巧一愣,倒也没隐瞒,便把昨儿发生的事一五一十说了出来。

正说着,外面响起丫头们的问安声。

严霆走了进来。

“昨儿个忙晚了,便歇在了前院书房,今早起来听说你昨儿夜里发热,就赶忙回来看你,你没事吧?”

似乎昨天那个奇怪的严霆,一切只是幻想,此时的严霆又成了往日那个体贴疼她的夫君。

沈奕瑶摇摇头,“喝了药,好多了。”

这时,门外有小厮来禀,说前院有事找侯爷。

严霆也没耽误,又宽慰了沈奕瑶两句,便离开了。

跟着裴姨娘和吴姨娘带着严倩和严婵也来了,嘘寒问暖了一番,又说要给夫人侍疾。沈奕瑶头本就昏昏沉沉的,人一多声音便嘈杂,脑仁被吵得生疼,挥手让她们退下。

裴姨娘还想说什么,翠巧出声了:“夫人刚服了汤药,这会儿便要睡下,两位姨娘还是改日再来吧。”

裴姨娘望了翠巧一眼,只见她笑意融融,“裴姨娘您有身孕在身,不易劳累,奴婢着人送您出去。”

沈奕瑶又服了两日汤药,身体才渐渐好起来。

转眼间,到了上元节。

正月十五‘上元节’乃大熙比较重要的节日,每逢这个时候,京城便会举办盛大隆重的灯节。灯节一共有十日,自正月初八到正月十七,灯节时期京城各处皆是灯市,其中以东华门那处的灯市最大。

所谓灯市,从早到晚都是“市”,从夕到明都是“灯”。灯市里,有从各地来的商贾,有各种各样的珍异,有三代八朝的古董,有各阶层人物的用器。衢三行,市四列,所谓以九市开场。又有花灯、烟火照耀通宵,鼓乐杂耍喧闹达旦。

这个时候,百姓人家男女老少都会走出家门,去灯市赏花灯、猜谜语、吃元宵、走百病。同时宫里也有欢度上元节的活动,一般灯市建在午门外,要扎灯山,放烟火,不过那是王公大臣勋贵们才能参与的,陛下也会亲临观赏。

可谓是举国同欢。

骆怀远早就给严嫣送信,上元节这日约她和沈祁一起出去看花灯。

严嫣逛过好几次灯市,这种灯市是宫里头举办的。看起来灯火辉煌、火树银花,小吃摊贩、杂耍艺人均不少,其实这种都是给上面人看的,包括能进来的小吃摊、鼓乐杂耍均是京兆尹仔细挑选过的。来往皆是达官贵胄,热闹是热闹,却少了几分人气。

刚好骆怀远也不愿意去逛内城的灯市,便将这次赏花灯的地点定在了外城。他在信中描述那日会有多么多么热闹,说东安门那处灯市早就开了,挂了好多好多漂亮的灯,到了上元节那日晚上的热闹可想而之。

又说百姓家有‘走百病’的习俗,阿陌身子不好,走走百病,也能保佑他日后康健。

总之无所不用其极去说服严嫣,严嫣也确实被她说服了。

于是严嫣决定上元节这日出去赏花灯。

威远侯府里这日也有安排,会去内城的灯市观赏一二。不过老夫人年迈,沈奕瑶大病初愈,裴姨娘怀着身孕,二房这里便将严弘严倩几个托给了大房和三房,让他们两房大人带着出去走走。

严嫣将要去赏花灯的事与沈奕瑶说了,听说有沈祁陪着,沈奕瑶也没多言,只交代严嫣要看好弟弟。

这事不用交代严嫣也知晓,那日肯定人多,她准备将蕙娘带上,再带上几名侍卫。至于梅香几个就不带了,都是弱质女流,真有个事也顶不上什么用。

到了上元节这日,严嫣带着严陌出门。

马车刚行至外城便被堵着挪不动,于是便弃了马车,准备步行出去。

严嫣牵着严陌,身边跟着蕙娘,并有几名身形壮硕的侍卫护着便往外城走去。她和骆怀远约好的地点是‘留香居’,离内城并不太远,只是路上人多,行走速度不免要慢了些许。

见越往前走,行人越多,严嫣从怀里掏出一条玄色的丝绦,一头绑在自己腕上,另一头绑在严陌腕上。几名侍卫分前后左右隔开人群,一行人缓缓前行。

等到了‘留香居’,天已经完全黑了。

‘留香居’里宾客盈满,人声鼎沸,站在门前便能看见里面热闹的情形。尤其二楼,槛窗均为大开,似乎雅间均被人包了。

二楼的一扇窗子伸出半截身子,那人使劲招手。

“阿嫣妹妹,在这里。”

正是沈祁。

这熊孩子十分不注意形象,手舞足蹈兼大声喊叫,他中气挺足,这声‘阿嫣妹妹’引得无数行人纷纷望过来,似乎也在寻找那个‘阿嫣妹妹’。

严嫣狠狠地瞪他一眼,从腰间荷包里掏了个银豆子,对准他弹了过去。

熊孩子身形一晃,接住那银豆子,吐吐舌头,缩回了头。

上了二楼,让人引去了那雅间。

除了沈祁,骆怀远早就等在那里呢。

只见他一身暗青底宝蓝滚边缎面袄,头戴镶蓝宝的黑狐皮帽子。因为今日没穿裘皮袄子,似乎比那日见到要瘦一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