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以前好象是块花圃吧!果真,名贵的鲜花已化成花泥。

“千姿,忙什么呢?”他含笑走近,阴冷的面容不自禁放暖。

“种草药呀!偶尔有个摔伤、烫伤、头疼什么的,就不必去药房抓药了,我可以对付的。”抬手拭汗,脸上也脏了一块。

这么美的容颜,从来不知珍惜,象对一块抹布般随意。

不舍地拉住她忙碌的身子,以衣袖擦去脸上的污泥,“歇会吧,看你热得样。”

“不行,就是要太阳好好的时候栽种,你也别闲着,帮帮我呀!”不由分说,脏污的小手就挽起他的衣袖,塞给他一包种子。“两个放一个坑,不可以多哦!”

他宠溺地摇摇头,只好蹲下,学着她丢种,然后浇水、施肥。

“阮公子没有来吗?”

“来啦,喝了杯茶,他一直和我谈诗论文,你知我一看书就头疼,又怕丢了爹爹的脸,只好推说不适,让他先走。明日我和他一起去故园看看,好吗?”

马晔凝望着她,“很想去吗?”

丽容一颤,泪盈在眶中,“爹爹心情不舒适时,就打铁,要不就种菜。那些事非常简单,投入进去,人会忘了烦恼,非常快乐!”

她没有好奇前厅发生的一切,没有询问他结果,只是辟了一块地,用她的方式带给他一方安宁。

他突然好感动,忙低下头丢种,掩饰脸上的泪意。

“如果想去便去吧,不想妆容,就戴上面纱,天气热,别人不会多虑的。沈先生差人从金陵送来了你的秋装,你挑件穿穿吧,哦,现在天热,还是穿清凉点的,但早凉晚凉,一定要注意别冻了。”

她暗暗叹气。果然人不能看表面,马晔年方二十有六,相貌俊伟,尊贵清冷,但唠叨起来,与那婆妈有得一拼。

她好想喊他一声“娘!”。

“行,大哥,其实阮大哥也是好人,你不要担心啦!山月姐姐催我过去住几日,我寻思…”

“不可!”阮湛之是性情中人,随性豁达,不拘小节,遇酒便不识南北;山月是一位小女子,自已都不能保护,他如何敢把千姿托付给他们?

“可以白日过去玩玩,但还要让石磊跟着。晚上一定要回楼外楼!”

石磊?那个大块头,她是小人,会记仇,“我不要!”

“那我不种地了!”他作势要站起。

“要啦,要啦!”很紧张地按住他的身子,“看好坑,不可以少放呀。”大人有大量,她不计较行了,有人在一边帮着提个篮什么的也不错,再说也不能惹今日已身心疲惫的人再烦心了。

“晚上喝点药粥好吗?”小小的声问。

马晔抬起头,“楼外楼的素食做得不好?”

“不是!”叹气,“喝了那么多酒,吃点药粥补补身子呀!我亲自做,你可要多吃哦!然后,晚上,我们对月奏琴,我今天想弹《高山流水》,要不《十面埋伏》?”

“《高山流水》!”冷寂的心被浅笑柔语注得暖暖的。这天下只有他有福可以选听绝世琴女的曲目。

“行,不过先要帮我种好草药。”

条件很公平,尊贵的公子乖乖地埋头丢种。

楼外楼的上上下下,出出进进,无不瞠目结舌。

第十四章,清风徐来 上

阳光和煦,竹林幽静,树篱旁野花迎风款摆,微温的空气飘满了花草香与浓浓的人气。雅致的木屋、铁房、菜地,包括小径深处与官道衔接的狭长索桥,背依的青山,那棵高耸入云的银杏树。

“就是这样,我记忆中就是这样,一点都没变,阮大哥!”小径上,季千姿欣喜地看着眼前的一切,睫翼上不自禁有了湿意,“我对洛阳除了刑场,毫无任何印象,但这里,我一直都有梦到,清清晰晰,每一点每一滴。这就是我的家,我的家!”

激动不能自已,双手蒙住眼,蹲下放声大哭。

从积云山千里迢迢来洛阳,为寻亲,也是回家。但一看到哥哥住在山叔叔家,一大群陌生的人,虽然人人宠她,但她心中仍有个家的影子,看得清却无法靠近。

阮湛之爱怜地拉起季千姿,让她依着怀中抽泣。

“家父一直非常敬佩嵇叔,两人相惜相知,结为忘年之交。稽叔受害后,他便一病不起,临终前叮嘱我要留下这个小院,让他魂有所泊。这里曾是竹林七贤吟诗作画,奏琴唱颂之地,当今多少名作便是从这里诞生。天下读书人经过此地,都长叩不起,景仰高拜。千姿,虽然你我都是名士之后,但好像你的地位比我高出许多。”阮湛之理好她发上的纱帽,笑着说。

“爹爹性情刚烈、正直,不屑权贵,所以得天下人敬仰,阮伯父稍有隐晦,心都是一样,但外人不懂。我哪有什么地位,小女子一个,到是阮大哥,教书育人,比我有用得多。”说起爹爹,她总是泪水婆娑。

阮湛之深瞳中闪过一簇无来由的失落,“当今朝庭,让人失望又让人心寒,外有隐患,内有恶奸,皇上失德又失职,拥护这样的天子,我会觉着委屈,但却不会起身号召大家推翻,我随性惯了。我没有你兄长耿直的性情,一心为民,我只想把自已平生所学教给世人,让他们自已去看清这世间的黑与白。”

“不自大,力所能及。爹爹和阮伯父当初就是这样。”仰起头,敬慕地看着俊朗的男子。

“呵,千姿,你不仅面容与稽伯父像,就连性情也像。”他俯首,目光炽热。

“才不,我最怕读书了。我喜欢自由自在,顺其自然,得失泰然。”季千姿拭去泪水,放开他的手臂,走上田埂,向木屋走去。

阮湛之盯着窈窕的背影,狂放的心不由一动,似乎寻觅多年的知音近在眼前。

穿过小院,走近中厅,一看到木桌上燃着的清香和琴架上的古琴,季千姿愣了,回首愕然地看着阮湛之。

相随进屋的阮湛之微微一笑,“你以为只是保存这所小院吗?每日都有一位家仆过来打扫,这香是我点的,琴是我常奏的,外面的菜地也是我种的,但愿主人不要怪罪我随意闯入。”

“哪会!到是要多谢阮大哥给我一个家。”季千姿盈盈坐下,摘去纱帽,轻抚着琴弦,悠然若思。

“不要对我讲你不会奏琴,贤慧师太可是古琴中的好手,当年你爹爹对她都是赞赏不已。”

“会,只是坐在这里,好象爹爹站在一边,我不敢弹奏,怕他嫌弃我这个女儿让他失望。”

“千姿!”阮湛之蹲下抓住她的双手,“要是稽叔叔看到你长大后的样子,一定要痛饮三大杯,做诗千行,大呼:得女如此,人生何求?”

季千姿破涕而笑,抬头张看着四周,“我都不想走了,回到这里,有种久违的温馨。似乎就从没有离开过。”儿时的不安和惊惶,到了这里,一切都消失了。

“那就不要走!”阮湛之眼眸一柔,“这儿本来就是你的家,弹琴、种地、采竹、看山景,把自已融在天地间,不理世事的烦琐与人心的险恶,自由自在、快快乐乐。”

“那大哥呢?”季千姿不自觉地想起另一个孤单的身影。

阮湛之误以为是稽绍,“你大概不知,绍弟今冬就要与山月成亲了,他自小住在山府,以后一定也会。这里是你的,属于你一个人的。”

季千姿茫然了,一个人住在这里?那种惊惶不安被驱离的恐慌又起。

“如果你愿意,我会陪着你住在这里,永远!”他舍不得她眼中那种无助,象个流浪的孩子找不着家。轻易跃动的心也渴盼她有一份回应。

但是好像太急了。

“不要,阮大哥有娘亲有家人,在这陪我,我不是夺走你家人的快乐吗?”季千姿坚决地摇摇头。

阮湛之无奈地耸耸肩,她根本听不懂他的暗示。想来她自小和尼姑一起生活,对于男女情事,一窍不通。意识中除了家人、朋友,就不能接受别的。

“当然,阮大哥过来做客,我很欢迎。”她很大方。

阮湛之一语不发。

她叹气,“家到是家,可是总觉得少了什么?”从前,家中客人来往不息,谈笑声、读书声不断,现在这一刻,会不会太安静了?

她寻思片刻,又与他对望半天。他似乎一点也不介意她的打量,她注意到他俊眉轻扬,在等着些什么。

她深吸口气。自来洛阳后,她大半都与马大哥一起,一切都是他为她安排好,什么都不操心。不自觉她就变傻了,当然本来也聪慧不到哪去,只是这阵所有的人都把她抬高到与她爹爹一个地位,她有些飘飘然。遇事才发现,她原来还是积云山上的她。

“唉,阮大哥,你说是做自已好,还是沾着光做人子人女好?”

“这要看你想要过什么样的人生了。”阮湛之留了个尾巴,让她自已想。

她撇撇唇,“我是季千姿呀,但确实是稽康的女儿,是不错。但我更是我自已,我还是想做自已,让自已绽放芳华的自已。”

“你不知你已经绽放芳华了吗?”阮湛之目不转睛,哑着嗓说道。

父母早逝,没有一丝一毫的光泽可以沾上,唯有独立成一景,别人才会感觉到你的存在。

他如不努力修学,如何教书育人。她讲不清许多事,但她的心与他不由自主已互通。

“有吗?”她皱起眉,不能领会。算了,不想了。

“阮大哥,我突然想抚琴了。”想不通的时候,就抚琴一曲,然后一切就了然。

“可惜我的洞箫没带在身边,不然可以和你合奏一曲。”听说爹爹从前与稽叔合奏时,动情处,泪水纵横,两人相拥痛哭。他一直渴望有这样的机会,有这样的知音给他那样的共鸣。

“那就去太学院吧!反正时候还早,只要天黑前回楼外楼就行。这里,我会常来。”她慢腾腾起身,留恋地看着四周,也许有一天可以游说大哥陪她过来同住。

“千姿,你住到阮府,不然就山府吧!”每次去见千姿,那个马公子审视人的眼光让人不好受。

“马先生不允许。”在外,她都喊马晔为马先生,为了与他现在妆扮的年岁的符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