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呵,月儿可真会自我安慰。”阮湛之晃晃醉意朦胧的双眼,“象我就没有这样的

能力,千姿她自顾寻找平静去,连告别都不讲一声,我一直想给她的很多很多,而她就是不要,我…“他说着,嘴一扁,泪止不住地涌满眼眶,怕山月发笑,忙举起酒壶,灌下满满一大口,泪从眼角,酒从嘴角,一齐流了下来。

山月心疼地掏出手帕,起身坐到他身边,递过去,“阮大哥,给,擦擦吧!”

阮湛之不好意思地接过,粗粗地擦了一把,两人穆然地看着坟前的燃烧的纸钱。

“阮大哥,其实我不是自我安慰,而是真的醒悟。你如果深爱上一个人,无论他是活着还是故世,无论他在身边还是在远方,你会觉得都一样,他就是你的心里,不离不弃。爱是快乐的付出,不是贪心的苛求。你有这样的认知,就不会患得患失、哀地怨天。”

“你阮大哥是个俗人,喜欢温暖的体温、真切的眼神,夜夜共眠、日日相对,那样的爱才给我踏实感。”

“呵,前些日听阮伯母说,你夜夜醉卧青楼,流连红帐,莫不也是因为爱?”

“月儿,别在绍弟面前取笑大哥,他会托梦给千姿的,那样我在她心目中形象更是不堪入目了。”阮湛之自嘲地一笑,“那些夜晚不是因为爱,而是寻找寄托。”

“你找到了吗?”

“这世上能有谁取代千姿吗?”阮湛之怅然地看着阳光下的山峰,清清冷冷的山头,树木均以枯黄,在寒风中飒飒地飘动着。

“唉,虽然同为女子,但与千姿一比,我只能算是一颗草花,而她却如高洁而又稀罕的雪莲。”

“你们各有各的美丽,只是千姿的气质却似多了些别的。”

“阮大哥不要安慰我了,我有…”山月突地呆在那里,竹林那端的小径不知何时站着一位裹着白色披风的女子,目光凝视着稽绍的坟墓,清丽的面容上泪水奔流。

她心漏跳一拍,脸色发白,木木地站起身,身子轻颤,无助地对阮湛之说,“阮大哥,你能不能扶我一把?”

阮湛之也看清了那女子,目光先是诧异,尔后变冷,他拍拍身上的尘土,扶着山月,刚刚还醉意朦胧的神情一下正色起来,“月儿,别怕,有阮大哥在呢!”

山月心象要跳出嗓子眼,不敢看向那位女子,只是低下头,脸色慌乱。

“你是先进屋,还是在这里呆着?”阮湛之目光紧盯着那女子,她神色悲痛,身后的一位丫环样的小姑娘一直扯着她衣角,想让她离开,她一把推开,向稽绍坟前慢慢走来。

山月咬下唇,手冰冰的,“我就在这里呆着。”

“那就给我站好,阮大哥要去和客人打个招呼。”

“嗯!”

第五十八章,罗幕轻寒 (三)

阮湛之,阮藉独子,号称大晋朝第一才子,容貌俊秀,为人随和,性情直率。自成人以来,一直为洛阳女子所倾慕。他豪放不羁,对倾慕之人,无论是高官千金,还是青楼红粉,总待以温容,很少厉色。洛阳人谈起阮公子,无不频频点头夸奖。

今天,他有些例外了,俊容上挤出几丝应付的笑意,扶着山月倚树站立,翩翩地走向匡似画。

拱手作揖后,指着稽绍之墓对泪流满面的她说,“在下阮湛之,是墓中之人的异姓兄弟,这位小姐看着面生,好似初次谋面,不知小姐是我绍弟的故交还是新友?”

后面跟着的落痕脸胀得通红,羞愧地低下头,眼神慌乱。匡似画到大方地拭去泪水,抬起眼,看看阮湛之,“小女曾蒙稽大人相救,听说他突然故世,特赶来追祭。”

“哦,是这样呀!”阮湛之什么样的女子没见识过,她这一番说辞与神态相差甚远,身后丫环又那样惶恐不安,脑袋稍转下,也猜出个一二来。他从地上拾起一根树枝,在手中轻轻敲打着,笑道:“原来小姐是如此重情重义,我绍弟待人一向宽厚体谅,无论男女还是老少,他能够帮助就会全力去做,小姐不要往心中去。”

匡似画薄薄的皮肤上青筋暴起,瘦弱的身体仿佛充斥着一种危险的气息,“他待任何人都是如此?”

阮湛之点头,“他能够舍弃家仇委身大晋朝为官,心中禀承的就是为民做事、助人为乐,呵,小姐难道以为他对你是因为别的?”

匡似画怔了下,脸色难看地瞪了他一眼,“阮公子,小女早已为人妇。”

“啊,阮某失言,看小姐,不,是夫人青春靓丽,一时走眼。”阮湛之夸张地摇了摇头,将手中的树枝扔开,“我绍弟做事认真,一心一意,有时会给人一种错觉,以为他是因为别样的情愫才那样,其实不然。夫人,看见了吗?那边站着的那位女子就是我绍弟青梅竹马的未婚妻,他俩一直非常恩爱,她现以绍弟之妻居住稽宅,为他守陵三年。夫人要是诚心想表过心中的谢意,可以当面对我弟媳讲。”

匡似画脸一下紫红,然后又惨白,嘴唇颤抖地看着缓缓抬头的山月,目光相对,她又羞又恼地转开,哀怨地看了眼稽绍的墓,“…他是个伟岸的男人,自然

会有人爱…”他那样坚决地想带她走,到底是因为什么呢?

她眼水无助地滚落着,他是真的怜爱她吗?那个未婚妻娇小甜美,可爱的模样,他怎么舍得放开?

可惜这一切都随着他的突然离去,而没有答案了。

阮湛之走过去,低声说了几句,拉着山月过来。

山月已平息了心情,脸色恢复如常,目光平直地看着匡似画,微微一笑,“听阮大哥说,夫人曾蒙稽哥哥搭救,不知是何时之事?”

阮湛之眼微微眯起,深究似的注视着匡似画的一举一动。在这样的目光下,任何人都觉着有些呼吸困难。

“是…是…”匡似画紧张地止住泪水,结结巴巴地回答,“是很久以前,小女遇歹人追杀,确逢稽大人经过…他从刀下…救下了小女。”不长的几句话,匡似画直讲得汗流颊背,近于虚脱。落痕也跟着气喘喘的。

“哦,是这样,”山月一听此话,悬起的一颗心缓缓落下,一双笑眸象半月一般弯起,语气轻快如风,“夫人为这事,还这么远赶过来,真是过意不去,请进屋坐坐吧!”

“山月,天都快黑了,人家夫人还要赶路呢,不能耽搁人家。”阮湛之抢着说。

“对啊,我们是要赶路的。”落痕转目一笑,也忙不迭地附合。

日影已西斜,山坡中的林子中显得阴森森的,匡似画心冷如冰,浑身上下被一种绝望的情绪所笼罩,她无力地叹了口气,“我还是回去吧!”

阮湛之和落痕放松地轻吁一口气,山月却有些遗憾,她还想和这位夫人谈谈稽哥哥呢。

“打扰小姐了。”匡似画冲山月点下头,落痕搀起她,转身向索轿边停着的轿子走去。

“我送下夫人。”阮湛之拍拍山月的肩,“你回去好好休息。”

“麻烦阮大哥了。”山月觉着有些累,也不逞能,目送着匡似画优美的背影,真是位美丽的女子啊!

匡似画全心沉在阮湛之刚刚所讲的话中,一直坚信的那份美丽的情感忽然象个泡沫,她心里支撑的那个点没了,她摇摇欲坠,脚下如踩云端,晕晕然,由着落痕拉着上前。

索桥前,阮湛之抢前几步,拦在匡似画面前,脸色冰冷,“夫人,绍弟已入土为安,有些话他带进棺木之中,夫人请不要再扰了他的安宁。”

“我…”匡似画黯然一愣,“阮公子,何出此言?”

“夫人那番话,只有我傻弟媳信。呵,阮某不过问过往的一切,就麻烦夫人把那些也带进棺材吧!”

匡似画突然笑了起来,“原来你是害怕,才故意那样对我讲,稽绍他并没有待别人也如待我一般。”

“娘娘!”落痕失口出声,发觉语错,忙掩住口,不安地呆在那里。

阮湛之已听清了,他的眸中透出不屑的笑意,“你是匡似画?”司马晔至今未娶,这么年轻貌美的娘娘定是那传说中的绝代匡美人。

“阮公子好聪明!”匡似画冷冷地说,“你们都很虚伪,明知稽绍心目中没有那位女子,还口口声声恩爱无比,可笑之至!”

落痕恨不得脚下有个洞让她钻进去得了,娘娘象个张开刺的刺猬,睁着血红的眼,准备刺人了。

“哦,那太妃娘娘一定知道绍弟心目中的人是谁喽?”阮湛之帅目射出一道寒光,直视着匡似画,“对,绍弟他现在什么都不能说了,别人想讲什么,我们可以当真,也可以作为是另一层意思。只是没想到,绍弟一世清白,死后却还要承受一个背情弃意的污名。”

匡似画欲出口的话突地咽了下去,她可以不在意任何人,却唯独不能不在意为她而死的稽绍。

“太妃娘娘,为何不讲话呢?绍弟喜欢的人是谁呀?是谁楚楚可怜让我的绍弟迷失了心,居然要放弃相爱十多年的未婚妻?男人有时很冲动,但心中放着的人自始至终,都只会有一个,这点娘娘可能不知。”

匡似画瞠目结舌,忧怒地扫了阮湛之一眼,“阮公子你讲的话太多了。”

“呵,阮某话一向很少,只是遇到娘娘,不知不觉话就多起来。都说深宫如海,娘娘漂浮太久,看到一根浮木,想歇息下,可以,但千万不能把浮木当家呀!”

匡似画没有答话,微微冷笑,不等阮湛之继续,暮色层层中,渐渐走远。

就在她们的身影消失在暮色的瞬间,她回过头,悲凉地看了眼山坡中清清冷冷的墓,掀开轿帘,消失在山径间。

“司马晔看来好宠她!”阮湛之自言自语,“红颜殃国呀!”

他无意再回稽宅,慢慢在小径上踱步。

先是太子,再是皇上,然后又是皇上,经历了两朝,与两位皇上均有情,却为了绍弟,不惜自降身份,跑来目祭,这到底是什么样的故事?

山月心中好不容意建立起来的自信和幸福,他不会允许任何人破坏。曾听说司马晔对千姿有意,千姿一走,他的心大概又回到原来的恋人身上了,唉,情感犹如一个怪圈,你爱的人不爱你,爱你的人你不爱。这世上有相互恩爱并到白头的夫妻吗?

有,稽康夫妇,象神话般的故事,今人再无超越的,连老天也妒忌,他们才那么过早地离世。悲剧都非常经典。

思思想想,不知不觉走到稽宅对面山上的那栋木屋。夜色中,一位高大威武的男子深情地看着亮着烛火的稽宅,听到脚步声,那男子转过头。

“阮公子,你散步呀!”

“是崔山呀,今日怎么又是你值班?”阮湛之含笑招呼。这木屋是司马晔派来的侍卫居住的,只有四人,轮流护卫稽宅的安全。这崔山曾是稽绍的副手,他放弃升职的机会,自已要求来看护稽绍的陵墓。阮湛之来多了,自然而然和各位都处熟了。

“又不是什么累事,谁值都一样。”崔山憨厚地一笑。“稽宅今日有客人来了,山小姐她好吗?”

“你是指刚刚那位女子?”阮湛之挑起眉。

“呵,她是匡太妃,我有次随稽大人进宫,她好象和稽大人有些熟识,远远地就笑着招呼。”崔山担忧地又看了眼稽宅,“山小姐如今心情怎样?”

“崔侍卫,你遇到山月什么都不要提。她现在很平静,没有往深处想。”阮湛之叮嘱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