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一动,只从唇齿间呛出更多的血,尽数如血雾一般喷打在面罩上。

让人触目惊心的画面里,只见血出,不见气进。

他无声垂死一般地咳着,全身只见唇机械性地张阖,而后只见张开,不见回闭。

他青白的脸色渐渐转换,浮上濒临窒息般的颜色。

适才闭阖的眼眸,此刻空洞地开着,目光涣散,眼眶赤红,像是曾经热泪盈眶却又死死逼退了回去。

谁都看得出来,这个男人在拼命活下来。

即便如滚在刀刃般疼,他也在努力地艰难跋涉走下去。

即便每一刻的清醒都像是生不如死的受刑,即便那如凌迟一般看着自己渐渐力不从心的支撑,他也不愿意放弃。

他答应过他的女人,说好了有很多时间,那是他给出的承诺。

承诺都是要兑现的,不然算什么承诺。

从前游走世界的摄影师kerwin帮过很多的人,他路过很多食不饱衣不暖的人的生活,帮过又走。

从未声张,没有求过回报。

他后半生只打算做一个叫做席宴清的男人,时间为什么不能帮一帮他,让他多留一会儿,多握一分希望。

他答应了他的女儿,说好了在一起,他不能先一步躲去冰凉的墓地。

他想做她的榜样,让那个小小的人,窝靠在他的肩上。

可撑下去是这样难。

撑到他所有的生息将要耗尽,几乎再不能坚持的时刻,他的耳边钻入的那道他已经没有力气听清楚的声音,还在重复着那同样的几句话:劝他坚持,告诉他医院马上就到。

这谎言是善意的。

他这样狼狈地想活,可还是眼前慢慢暗下来,耳畔听到的声音,就此戛然而止。

***

夜渐深,妹妹温九睡着之后,温岭抱臂站在阳台上,看着n市这不绝的风雨。

除了温九,这座城市欢迎她的只有这风这雨。

她看得入迷,突然握在手中的手机开始震动。

陌生的号码,固执地打来第三遍,她才接了起来。

听到电话那端的人说的话,凄风苦雨似乎瞬间穿透了闭阖的窗,直直打在她身上,让她失掉所有的温度。

****

不过一刻钟,等在医院的交警见到一个狼狈的女人,穿着一双居家拖鞋,在急诊大厅内横冲直撞。

温岭在同一时刻看到了不远处身着制服的男人。

她拔着沉重的腿向此人靠近。

走近了,见到那人手里拎着一个透明袋,里面装着一个破碎的眼镜,和一个沾血的手机。

“你是这个号码出事前的最后一个联络人。”

她听着对方平静地阐述席宴清的车祸。

听到对方说据医生判断,不止是肇事逃逸,还有刀伤…

这个警察说了很多,提及涉及刑事案件,席宴清手机内的数据警方已经备份调查。

她好像听了进去,又好像没有。

“他的意志力很顽强,手术已经持续了三个小时。”

这人脸上的神情,似乎在说“节哀顺变”。

温岭变了脸色,死死咬牙忍下说让他“滚”的冲动。

怎么可能节哀。

反目成仇,也得是一辈子。

*****

温岭拿着席宴清在事故现场留下的为数不多的东西,坐在手术中的手术室外。

她想笑,可扯不动嘴角。

不过数小时前,席宴清还一副同她老死不相往来的模样,完整无缺地离开她,她看着他越走越远。

可此刻,他竟然躺在里面,除了她,再没有旁人知晓他命悬一线。

当初他在纽约的那场车祸,她和陆地在手术室外等了整整12个小时。

如今,又得等多久?

她温岭前世是杀了商家多少人,害了商家多少条命?

她负了一个商浔,商家用一个对她动不了心的席宴清,已经加倍报复回来,次次让她无力安生。

该帮他通知那个女人?

那个一度被她视为感情里的第三者,突然出现绝了她一切拥有他可能的女人。

她没有动作。

她了解席宴清。

如果让他自己选择,他不会让那个女人面对可能的诀别和等待的煎熬。

他躺在那里,恐怕即便想一想,都会心疼。

此刻她站在这里,想着他会心疼另一个女人,竟然没感觉到丝毫嫉妒。

只觉得眼眶潮湿。

***

漫长的夜已经过去,距离席宴清进手术室已经11个小时。

温岭见一袋又一袋血浆送进手术室。

那灼伤了她眼睛的颜色,她看一眼,只徒增恐惧。

进出手术室的医生,隔一段时间向她说明一次情况。

她不去看那些病危通知单。

她听着那些术语,那些被提及的属于席宴清的心、肺、肋骨、血…觉得自己似乎患了听力障碍。

好像听到了,但她无法理解那些话的意思。

她只记得,她听到输入他体内的血,又透过他的唇被咳了出来。

她没有办法再站下去,见到医生眼里悲悯的神色,脸一凉,她才知道眼泪已经爬满了她整个面庞。

如果她能和他说一句话。

她要求一求他,求他不要死在她眼前。

别这样报复她辜负商浔。

***

周太太徐静之带着儿子居住在春港一个再简朴不过的郊区院落里。

霍之汶从凌晨五点,等到六点半,才见到那扇门打开,露出一张她在资料里见过的徐静之的脸。

徐静之对陌生人很是警惕,大概她是女性,对她相对放松一些,可依旧动作迅速,想要再度关门。

霍之汶察觉到她的意图,没有紧逼,赶在徐静之关门之前递上一句,介绍自己的身份:“我是商浔的妹妹。”

她没有过多赘述自己的身份,这几个字,足够徐静之了解她的来意。

那扇门没有留情,霍之汶在这个院落里从凌晨一直站到天色迟暮的晚八点,才等到徐静之再度打开门。

这个年纪长她一轮的女人,站在门内静静地看着她,迟迟没有说话。

霍之汶尽力冲她温和地笑,拿出最大的善意:“周太太,我没有恶意。”

或许是她的气质此刻温和清澈,又或许是她的举动让徐静之不忍,徐静之最终让她进门。

这里距离n市遥远。

徐静之母子所住的这套房子,面积不算大。霍之汶进门之后,才发现内里的布置也很简陋。

徐静之将儿子在内熟睡的那间房的门关上,盛了一碗面摆在霍之汶眼前。

“你在外面站了一天,不嫌寒酸的话,吃一点。”

霍之汶接过这碗看起来做工精细,但配料简单的面,在徐静之满前安静地吃了起来。

她不挑剔食物,没有任何勉强的意思,徐静之在她将要吃完的时候突然开口:“商浔没有妹妹,你到底是谁?”

霍之汶解决掉整碗面,轻手搁置好碗筷:“不知道我是谁就让我进来,万一我对你不利呢?”

徐静之摇头:“你不像坏人。你是谁?”

霍之汶从自己带来的文件袋里抽出一张照片,指着上面一个笑得恣意的男人说:“照片里这个笑得很好看的男人,是我丈夫。”

那是从霍季青搜罗来的资料里找到的,席宴清和商浔的合影。

“商浔是他的哥哥,我自然是商浔的妹妹。”

第40章 佛

第四十章:佛

霍之汶这话一落,徐静之很长时间之内没有给出任何回应。

猜测人的心思很难,即便这个人就坐在你的对面,你能够捕捉到她所有的表情。

徐静之一言不发,没有进一步交谈的*。

霍之汶收回了照片,将它塞进文件袋里,瞥到徐静之指间那枚有些刮痕看起来年代略有些久远的婚戒,再度开口:“航班失事这么多年,供家属获取信息的联络处早已经没了踪影,他一直没放弃,为了一个为什么,努力了很多年。”

她从文件袋里又抽出了一沓复写纸,上面是这些年出现在truth版面上的关于ce9602的报道。

“你应该见过他,他以记者的身份见过你。”

“他很在乎大哥,所以出现在你眼前。”

“我在乎他,所以你现在见到了我。”

徐静之双手交握,沉默地将餐桌上的餐具归拢,放回厨房,然后迈着缓慢的步伐走回来,再度落座。

霍之汶一直在等,可她始终没有再度开口,一言不发。

霍之汶能感觉到些微从她身上散出来的犹豫,这种情绪一旦蔓延开,很难纾解。

霍之汶并没有觉得挫败,反而看到了希望。

这室内唯一摆放在客厅内的照片,上面是一个男孩枕在草地里笑,霍之汶视线在上面逡巡了一圈,始终平静的嗓音显得更为舒缓:“你儿子很可爱。”

“我和他也有一个女儿,年纪稍小一点。”

她又看了眼徐静之指间的婚戒:“这句话说出来可能并不妥当,我想你希望你的儿子父亲健在。”

她无意去揭徐静之的伤疤,可她既然来了,便只有这一条路。

“我,希望我的女儿,有一个放下忧虑开心的父亲。”

她如果停下来,这室内便静的让人难以忍受:“能不能告诉我,周机长当时临时换班的原因到底是什么。”

“关于我们的大哥商浔,我看过当时你接受采访时对他的评价,情绪不稳定?你对他的印象,真是这样?”

***

n市的雨始终没停,不撑伞,浑身湿漉毫无悬念。

温岭站在重症监护区外面廊道的窗户后面,看着面前如泼下来一般急降的雨,终于等来了陆地。

那些频频下发的病危通知书耗尽了她独撑的精力,在这个城市里,关于席宴清的一切,她甚至不能同妹妹温九分享,唯有当年和他一样为席宴清提心吊胆的陆地,是她的选择。

陆地赶来时,眼圈已经发红,重症监护那几个字,灼伤了他的眼睛,以及最初听闻的耳朵。

之前他们收到那个带血的人偶,如今席宴清真的血淋淋的躺在里面。

电话里温岭已经转告他很多细节,想起那些还没从他手里转交给席宴清的那袋伤药,陆地摸出手机:“师母不能不知道。”

温岭拦下了他的动作:“你觉得难过是不是?你是不是很担心?”

“那你觉得宴清会愿意让他的女人经历这些?”

陆地一拳捶墙,整个人伏在墙上:“别跟我讲道理,我现在只知道要抓到那些人渣!”

他胸脯剧烈地起伏,而后想起什么:“为什么是你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