虱子多了不痒,债多了不愁,是这个意思吗?!她道:“我爹呢,他知道这事吗?”

“应该还不知道。怎么,你想告诉他?还是算了吧,你爹那个样子,我可怕他大过年的寻短见,你恨我一辈子。”季文烨握着她的手,她的手柔若无骨,但和每次不同,皮肤表面凉凉的。

“…您说的对,不要告诉他的好。”映桥只顾纠结银子的事,没在意自己的手在季文烨手里握着。直到季文烨道:“你手怎么这样凉?”她才如梦方醒,抽回手:“我一紧张就这样。”

季文烨道:“你爹人没事就好,难道你舍不得这二百两银子,叫你爹蹲大牢吗?我若不救他,一般是扣押到年后,过堂少不了先打二十板子。”

“…谢谢您。”不管怎么说,季文烨好歹出力了,若不是他垫付这笔款项,老爹怕是真的栽了。

“你就口头说的好听,唉,从没有真的感谢过我什么。”他失望的看着她。

你这是公然索贿吗?映桥低头摆弄手指:“可我没有什么贵重的东西可以感谢您。”

谁说没有的?季文烨摸了下鼻尖,心道不要操之过急,慢慢来。他便笑道:“谁说的,你不是会逗我笑吗?过来坐这儿,陪我说说话。”说着,将她拉到自己身边,一并坐在榻上。

他一只手很自然的搭在她肩膀,道:“知道我前几天为什么不理你吗?”

映桥余光瞥了眼他的胳膊,然后装傻道:“您有不理我吗?”

“…”他脸色一沉,盯着她哼道,你这个不开窍的。

她感受他的不悦,紧接着又来了一句:“我还以为是您太忙了,没空和我说话。”

“的确有方面的缘由,但更多的是,我觉得你不听话,想晾晒你几天。唉,结果你倒没怎么样,我心里却不自在,没你陪我逗乐子,我过的很是不开心。”

“…”映桥只得小心逢迎:“来日方长,我以后为您逗趣的日子在后面呢。”

“嗯,你一时半会也赎不了身。”季文烨笑道:“映桥,你卖身契上写,你是正月十五生的,这个准吗?”

“当然是真的,我可不敢作假。”

“过了生日,你就十四岁了吧。”季文烨又搂了搂她的肩膀,低声暧昧的道:“然后再过一年,你就能嫁人了。”

“嗯…”映桥还想着二百五十两的雪花白银,心思不在和他谈话上面。

他见她心不在焉的,又开了别的话头:“我听人说今日有个男人来找你,是谁?”

“我爹的好朋友,我管他叫江叔。”

季文烨眯着眼睛道:“可我听说他不过我这个年纪,你怎么叫上叔叔了?”

“因为我爹还不到三十,所以您这个岁数的,我都叫叔!”她嘟囔道。

怎么感觉瞬间变成中老年人了?!他不悦,扳着她的肩膀道:“你怎么嘴巴突然这么笨了?不觉得叫叔叔太过了吗?”

映桥挣开他的手,站到他面前,毕恭毕敬的拱手道:“奴婢错了,不该和您套近乎,少爷!”

“…”这一下关系更远了。季文烨无奈的道:“罢了,下不为例。把我的便服拿来。”

她被负债折磨的没心思说笑,木呆呆的给少爷换了衣裳,然后回到屋内,一整晚都魂不守舍的。接下来几天,仿佛眼前飘的都是卖身契和雪花白银,脑海里就一个字‘钱’。

转眼到了除夕,一大早季文烨就进宫去了,与父亲一路回来后,进府祭宗祠。侯爷再讨厌这个儿子,但也改变不了他的血统,只得允许他一起祭影堂。

从祠堂出来,侯爷叫儿子进屋喝茶,屏退四周的丫鬟,独留父子二人说话。侯爷道:“你大堂哥回从南京调回来一事,你看过了年,就给办了吧。”

“…您去信给他,叫他再等等,现在南北二京官员斗的厉害。鲁公公也不敢冒然把失势的走卒叫回来。”季文烨冷笑道:“他的老师都不管他,他又没为鲁公公卖命,这会却要求鲁公公把他弄回来,实在强人所难。”

侯爷气的脸呈紫膛色,但想了想,忍了:“不说这件。你妹夫如今锁在大牢里,你想想办法吧。曲老爹来过几次信了,他人在南京,对京城这边的事,一时找不到人手帮忙。”

“怎么求到我头上了?曲连岷的岳父大人官拜礼部尚书,难道连女婿都搭救不出来?我不信。我看怕是梅表妹自己不许他爹救丈夫,想趁机和离。”季文烨早就料到了,不管曲连岷犯的罪是大是小,只要关在牢里几个月给梅表妹机会,她就是拼了命也会闹着和离的,根本不用他出手。

而且故意把曲连岷关在衙门里,而不是锦衣卫的诏狱,就是为了撇清关系。

“宁拆十座庙,不毁一桩婚。你表妹糊涂,你也糊涂?”

季文烨冷声道:“这是梅家和曲家的家事,与咱们何干?曲连岷上京求学,不住在丈人家,而是住在妻子的舅舅家里,这其中就能看出两家的关系了。再说一点,曲连岷砸了醉月阁,本来是小事,可他倒霉,手下的人不知怎地打伤了刘贵妃的一个亲戚。您说,能轻易放人吗?这些事和我无关,我也不打算管的。我劝您也旁观为妙,少插手,弄不好曲家梅家和刘家都要得罪。”

侯爷脸青一阵白一阵,既觉得儿子冲撞了自己,又觉得儿子说的有道理:“那…那就放着不管了?”

“顺其自然。”

侯爷没好气的道:“你晚上过来守岁吗?还是到那边去?”所谓那边自然是鲁公公这个养父。

“我陪自家人守岁,当然是来您这边。”

侯爷脸色这才舒缓些:“那好,你回去准备准备,尽早过来吧。”忽然想起云映桥这个丫头了,加了一句:“你养的那个没规矩的丫头,不许领来!”

季文烨漠然道:“不会领的。”

侯爷摆摆手:“下去吧,准时过来。”

季文烨与父亲告别,回到自己屋里,见云映桥托腮坐在屋内,满面愁云。她已经这个样子好几天了,自打知道又欠了二百两开始,就没笑过。

他有点后悔,早知如此,当初真该好好想想,但覆水难收,说说她欠债了,不好一笔勾销。

映桥见少爷回来了,忙起身给他更衣,呆愣愣的给他换了衣裳,然后垂手站在一旁,继续出神。季文烨伸手在她眼前晃了晃:“都说不着急还银子了,你大过年的能不能笑笑?”

映桥叹道:“好的。”然后挤出一丝悲中带笑的笑意,简直比哭还难看。

季文烨觉得自己像是恶霸,强占民女还比逼人家笑给自己看,一时心情也坏了,丢下她不管。

黄昏之后,合家团坐辞岁,桌上琼浆罗列,珍馐菜肴次第端来,灯烛辉煌。季文烨打算现在这边和云映桥吃一顿,再去那边守岁。于是菜上好后,叫映桥一并坐了,不时还给她夹一筷子菜。

季文烨见她不开心,心想自己都做到这份上了,你居然还摆脸色,便郁闷的道:“云映桥,你到底想怎么样?”

“…”

“想回家陪你爱哭包的爹过年?”

“不是,我是受宠若惊,能和您同席吃饭,想做梦一样。”要是一场梦就好了,根本没卖身也没欠债,自己还是个自由人。

季文烨闻言,心情好了许多,微笑道:“不用这样,往后时日还多着呢。”

是啊,弄不好一辈子都要困在这里。映桥听了他的话,更没法高兴了,但大过年的,总不好让自己的情绪影响别人,于是强笑道:“是啊,是啊。”

这时,黛蓝她们打帘进来,道:“少爷,押岁钱包好了,散碎金银也准备了些。”

“你再去看看管家给小厮们发赏钱了没。”

黛蓝走后,映桥心道,原来当小厮都有赏钱,自己却仍是两手光光的。季文烨瞧出她的小心思,道:“大过年的,你做点讨喜的事,我也可以给你赏钱。”

讨喜的事还不容易,映桥马上放下筷子,给少爷磕了个头:“爷,祝您新春吉祥。”

“这就完了?”

“嗯…一祝家祥和,二祝身健康,三祝事成功,四祝心如愿,五祝财源旺。”

季文烨高兴的笑道:“就你会说,过来,过来。”

映桥以为有钱领,赶紧凑过去,不想季文烨只是亲自斟了杯酒给她:“来,陪我喝一杯。”

失望归失望,映桥还是装作喜滋滋的将葛朗台赏赐的屠苏酒给喝了。

这时唱戏的伶人已准备好,丫鬟把帘子卷起来,叫主人听曲。季文烨手搭在映桥肩膀上,暖笑着问她:“你喜欢听什么?”

她哪里会点什么曲子,随口道:“《牡丹亭》随便来一幕吧。”

季文烨一愣:“这是什么?”众人亦是迷茫,面面相觑。

映桥不好意思的咧嘴笑笑,之后猛地的意识到了什么,她清了清嗓子,试探道:“要不然别听唱戏了,咱们听人说书吧。我想听《七侠五义》和《杨门忠烈》”

“…”他道:“你想人说书到是可以,但是你说的这些评书,我怎么没听过?”

太好了!怎么才想到这点,徽州书商等着刻话本赚钱,四处求文人写书。可写小说话本这种不入流的东西,会被文人鄙视,但是她没关系啊,只要有钱,随便鄙视。

她穿越来那会,虽然年纪还小,但好歹也看了许多电视剧,各种细说各种演义,她都记得,不愁没灵感。况且老爹和江叔都是文人,加上她一共三个,不愁写不出好话本。

“嘿嘿…呵呵…”映桥忽然觉得生活有指望了,不禁乐出声来,精神瞬间饱满了。

季文烨眼看她的表情从抑郁变成欢喜,且就在一瞬间,不禁有些担心,摸着她的脑门道:“病了吗?”

“爷,我没病,我好着呢。”她开怀笑道。

疯子都说自己没疯。他揽过映桥,担心的道:“你别太着急,那钱你想还到什么时候就还到什么时候,大不了还一辈子,我都等你。”

她脸上笑,心中则想,用不了三五年就还清了,谁跟你一辈子!

第三十四章

映桥虽然不想在季文烨身边做一辈子奴婢,但对四少爷本人,她还是很尊敬的,这些话想归想,可不敢真的说出来。

“唔…您不急,那我也不急了。”

季文烨这才温笑问道,“你不急便好,我问你,你怎么刚才突然笑了起来,你说的那些奇怪的曲目又是什么,”

“我们的地方戏。”她撅嘴道,“我就是意识到我是小地方来的,我们那的地方戏,京城根本没人唱,所以自嘲了一下。”

他哄她:“管你哪里来的,眼下你讨人喜欢,就胜过其他人千百倍。”

映桥仰头看他,想起他那日问的话,颇有感慨的想,就算以后真的赎身了身,也会记得他的吧。毕竟他三番四次救过自己,不可能转头就忘掉的。

季文烨挑挑眉:“你看什么?”

映桥垂首摇头:“没什么,饿了,想吃东西。”季文烨便让小丫鬟给映桥夹菜,她不习惯这样,摇头拒绝了,倒是一直关注着季文烨想吃什么,不时给他夹菜。

伶人一般会唱个百十套曲子,季文烨便随便让她们唱了几个应景的,然后挨个打赏,叫她们下去了。总之这府邸里头,人人有钱拿,除了她一个。于是不甘吃亏的映桥,大吃大嚼在嘴头上把吃的亏找回来。

季文烨杵着下巴瞅了她一会,道:“是你今天吃的太多,还是每天没有吃饱?”

“今天的饭菜好吃。”说真的,有点撑。

“不会啊,平日里吃的也是这些,没差多少。”

“…”映桥闷头吃饭,不理他。

季文烨笑笑:“我得去那边了,你好好看家。你一个人没意思,就和黛蓝她们玩马吊牌,要不然叫人进来唱曲都行。”

映桥点点头,起身去拿衣裳给季文烨换上,嘟囔道:“我不玩马吊牌,没银子,人家不爱带我玩。”

季文烨想了想,对她道:“你去账房支点银子,都给你记账上。”

“那还是算了。”

提灯笼的提灯笼,捧手炉的捧手炉,季文烨带了两个小厮出了门,去侯府那边守岁。男子们在厅中吃年酒,听曲子。季文烨来之后,先给了庶出的弟弟和堂弟们押岁钱,才落座。因不见老八,他便问了父亲一句:“老八呢?”

“前个病了,这会躺着养病呢。”侯爷召唤过小厮,叫他拿了季文烨的押岁钱,吩咐道:“告诉八少爷就说他四哥惦记他呢。”

季文烨在自己那边吃过了,对什么都没胃口,待了一会只觉得困倦,对周围的一切意兴阑珊。熬了一个时辰,实在忍不住,起身借口有事告辞回去见映桥。

果然,还是跟映桥守岁比较好。

出了门,风一吹,他清醒了,不似方才在屋内那么昏沉欲睡了。这会各院的人都在屋内守岁,屋角的羊角灯高高挂着,照的院里通亮。季文烨听着街上的鞭炮声噼噼啪啪的响着,心想等她十五过生日那天,她若愿意,带她去看看烟花。

突然这时,他听到穿廊尽头传来调笑声,女子声音高,十分清晰。女子大概意识到自己的嗓门高了,很快压低了声音,但是仅凭这一下,季文烨就听出发笑是梅安云。

他纳闷,她怎么来了?

叫小厮先下去,他放轻脚步往那边走去,扶着廊柱,静静听拐角的谈话。

“你不在家过年,跑来舅舅家做什么?”说话的是老三季文煜。

“我爹说出嫁的女儿不能在家过年,有女婿还行,没女婿,女儿也不许留家。”梅安云阴阳怪气的道:“我弄不懂我爹的想法,有的时候十分奇怪,你根本不知他在想什么。就拿这个说吧,我平日里能在家里住,可是过年偏不许待了。”

“真的?我还以为你是故意过来瞧老四的。”

“怎么说话呢,三表哥你就这嘴巴招人讨厌。”

“我嘴巴讨厌,还不是我总能说到你心里去。”老三低声笑道:“你心里怎么想的,谁不知道,甩掉姓曲的,叫老四重新娶你。我劝你实际些,你一个回头人,人家老四可是头婚。”

“那…三表哥你什么意思?”

“你别忘了,你跟老四可是有悔婚的仇,你现在来找他,他为了报复你,只会纳你做妾。你不想云映桥那小丫头和你平起平坐吧。我就劝你一句,回头人还找回头人,你找个人家做填房不是挺好的吗,何必专门找你四哥。”

“三哥,你这话说的可就难听了。难不成你想休了三嫂,找我做替补她的位置?要不然,你跟我说这些干嘛,我找不找四哥与你何干。”

“呦,你真是误会我了。我还不是看在亲戚的份上,看不得你伤心嚒。你四哥的心如今在云映桥那狐狸精身上,哪有你的位置,多少正妻都斗不过姨娘,何况你一个再嫁的。”

“哼,你真以为四哥和你一样呢,我爹说了,鲁公公可是希望我们结亲呢,他人在朝中,思虑的可比你们多多了。他又不是三岁小孩了,这点斟酌应该懂的。进了门,我不怕我斗不过姓云的小狐狸精。”

“口气倒不小。”

“三哥,你到底帮不帮我四哥叫出来?!你不帮忙,我去找别人了。”

季文烨听到这句,便转身走,行到穿廊尽头,回首不见老三出来,想必又和梅安云继续纠缠。老三勾搭梅安云这么久没勾上手,估计不甘心吧,所以才一直缠着她说话。

他心情复杂的回到东苑,和他预料的一样,梅安云和离后,仍旧愿意嫁他,梅大人大概觉得自己的女儿是二嫁了,所以也支持这门婚事。应该说,只要他点个头,来年就能把梅安云娶进家门。

但是想到方才老三和梅安云的对话,他暗暗倒胃口。

厅内的饭菜已经撤了,桌上只留了瓜果、蜜饯和年糕。唤来个小丫鬟一打听,原来海棠她们在暖房玩马吊牌,好几个小丫鬟去看热闹了,本来看屋的是云映桥,这会她不知去哪儿了。

季文烨大过年的不想犯嗔戒,脾气很好的道:“叫她们玩吧。”自己换了衣裳,呷了口茶,去找云映桥。先去厨房找,以为这吃货在那儿,可看了圈人不在,这时发现她住的屋子亮着灯,便推门进去,见她伏在桌上,脑门抵在纸上,手还握着笔,人已经睡着了。

季文烨把笔拿开搁到笔架上,瞅她在纸上写了些什么,只见上面抄写着各药书上,治跌打损伤的方子,想来是给她爹抄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