黛蓝的确是鲁久年打发出来的,海棠和绿珠去伺候鲁久年的养母,已经出了城,她最得鲁久年喜欢,便让她来投奔映桥。一来此处最安全,二来相比伺候养母,这处清闲。三来,吩咐黛蓝照顾映桥。

两人见面,没有出现抱头痛哭的情景,因为这几日已经哭的够多了,早没眼泪了。映桥听黛蓝说完来龙去脉,当即承诺她可以住下来,一起避风头。

至于睡不下的问题,她早想到办法了,睡上下铺就可以了。叫木匠造上下铺的新床,给小厮们住,腾出屋子,安置丫鬟。

云家院子拢共不大,用不了这么多人手,又不想发卖,结果人多事杂,免不了起摩擦,映桥带来的丫鬟小厮和原本云家的奴仆起了争执,一状告到云成源那里去了。

云成源对俗务一窍不通,完全不知该怎么办。还是映桥各打五十大板,一视同仁的把闹事的处置了。吃饱了撑得慌才闹事,每天累的驴马一般,便没精力穷折腾了。映桥使钱从外面聘了一个武师一个针娘,前者训练小厮看家护院的本领,后者指导丫鬟做针线,一刻不叫他们闲着。

一番折腾下来,十几天过去了。

黛蓝自从到映桥身边,白天窝在房里带着她的俩个丫鬟做针线,不干扰任何人。但是早晚必来映桥屋里问安,给她叠被铺床,伺候她吃饭,如同妾室伺候长辈一般,劝不听,拦不住。

这天早晨,映桥漱洗好,不见黛蓝,心里纳闷,主动出门寻她。在穿廊里,远远看到黛蓝蹲在堂屋门口,咬着唇,一脸凝重。这时黛蓝发现映桥,赶紧朝她摇头,映桥更好奇了,蹑手蹑脚的走过去。

就听屋里传来他爹和汪奉云的声音。

她爹道:“…这可怎么好,该来的还是来了,人到底被抓起来了。太后不保鲁公公,这人、怕是没救了。”

“前天对外公布了鲁太监十条大罪,昨天季文烨和另外几个养子统统抓了起来,不出意外,几天后文臣中那帮子认贼作父,全无廉耻之徒也要被揪出来治罪了。”汪奉云道。

“先不说先帝尸骨未寒…就说扫除奸佞…不该是新帝登基后,亲自惩治的吗?”

“光是首辅哪里敢这样走,这是太后的命令,怕这帮奸佞再迷惑皇帝,趁汝王登基前,铲除他们。”

映桥听的心寒,上下齿打颤…文烨下狱了…文烨下狱了…脑袋嗡嗡作响,只觉得一阵眩晕,秋霜和黛蓝同时惊道:“您慢着点——”

她扶额,门咣当打开,就听她爹怒道:“偷听我们说话!”

“…你们背着我说,我只好偷听了。”

汪奉云道:“没打算瞒你,本来一会是要告诉你的。”他声音含着喜悦,但隐藏的很好,不易察觉。

云成源担心女儿:“秋霜,快扶小姐下去休息。”

“…我没事…”映桥痛苦的眨眨眼,气息促狭的道:“文烨昨天下狱了?现在情况怎么样了?”

“这,我就不知道了。”汪奉云道:“我被抽去编撰实录时,听同僚说的。你别忧心,先保重身体吧,你着急也没用。”他难得见到映桥一面,不舍分开,故意道:“你既然不舒服,那么进来说话吧。”说着,侧开身子,让映桥进来。

映桥感谢汪奉云的体贴:“谢谢您…”

汪奉云快一年没有见到映桥了,发现她长高了,更漂亮了,眉眼还是那眉眼,但眉目间多了几分娇媚,这是他当初与她在一起时,不曾见到的。他已经从云成源那里听说映桥和离的消息了,她现在是无夫之妇,似乎冥冥中自有天意。

秋霜给映桥端来茶水,她润了润喉,艰涩的开口:“…汪大人…”

从“叔叔”进一步退为“大人”了,汪奉云苦笑:“太见外了,还是叫我叔叔吧。”

云成源在一旁唉声叹气,总觉得女儿中了**药,何必如此为季文烨牵肠挂肚。

映桥叹道:“您能不能帮我一个忙,文烨在狱中,他的家人是指望不上的,我想派个人给他送几件衣裳,京城春季天气冷暖不定,苦了他在狱中了。”

汪奉云一愣,心中一阵酸涩,无处消解,好不易才把这股酸楚情绪压下去,他微笑道:“要说难也不难,上面虽然专权,但新帝未登基,城中许多衙门都很松懈,睁一眼闭只眼,我看看吧,或许能帮上你。”他帮的不是季文烨,而是云映桥,叫她欠他的人情也好。

“钱不是问题,需要打通哪个环节,只管开口。”她起身,向汪奉云躬身施礼。

汪奉云赶紧起身空扶一把:“快别这样,我帮你是天经地义的,不求回报。”

映桥十分感激,再度施礼。

汪奉云微笑道:“我一有消息就过来告诉你,你在这里等我就好了。”

她颔首:“谢谢您。”口头感谢太过无力,映桥决定来点实惠的,叫秋霜先去两锭金元宝给汪奉云拿着。汪奉云哪里肯收,收了钱,情分就淡了,情急之下,竟然直接告辞走人了。

等汪奉云走了,她爹不悦的道:“你瞎客套,惹你叔叔生气了。”

映桥不理父亲的斥责,起身回自己屋里了。

黛蓝站在回廊中,扶着廊柱看着,见映桥锁着眉头出来了,赶紧跟在她身后一并回去了。回屋后不住的掉泪,鲁久年下狱了,不知会落得怎样的下场,毕竟不是自家,不敢大声哭,偷偷抹泪。

映桥在隔壁屋里听到黛蓝隐隐啜泣,心乱如麻。

她要见丈夫一面,无论如何都要见他一面!

映桥和她爹陷入了“冷战”,她看得出来,她爹虽然不会管她为季文烨担心,但绝不支持。他太为她着想了,只要会对她造成伤害的事,他一律抵制,哪怕她自己愿意。

掐指算来,文烨下狱有十来天了,映桥度日如年,睡不踏实,胃口更不好,清瘦了许多。

这日京城刮起了冒烟风,人一出门,若是身着广袖大袍,便吹的像个鼓胀的面口袋。一大早起来,云成源便不在家,他没跟女儿打招呼就出了门,映桥判断他是去戴尚书那了。

没胃口吃饭,她坐屋里发呆。这时秋霜急急进来:“汪大人来了!”

映桥一下子回了魂,忙提着裙子跑到前厅见他,正好她爹不在家,她可以尽情的询问丈夫的情况了。

汪奉云明知故问:“你爹不在吗?”

“不在,不知去哪里了。”映桥不想谈她爹,只追问:“有进展么?需要银子疏通吗?”

“你冷静些。”他淡笑道:“这并不是很难办的事情,又不是劫狱,只是派人送点衣裳,找对人,并不难办。我来就是想告诉你,已经办妥了,你叫你的丫鬟跟我的小厮走,他就带着去了。”

事不宜迟,映桥果断道:“我再把包袱整理一下,对了,丫鬟得办成小厮模样吧,否则叫人认出来就不好了。”

“…也好,你想的周到。”

“您的小厮就在门外候着,对吗?我直接叫秋霜过去找他了,他叫什么名字?”

“锁玉。”

“哦,锁玉。”映桥道:“真谢谢您。”说完急匆匆转身往后院去了。

汪奉云并不想走,要不然他就不会挑云成源不在家时过来了。许多人因为皇帝驾崩而倒霉,他却相反,自从去年夏天礼王病重,皇帝性子阴晴不定开始,他的亲事便一拖再拖,直到皇帝驾崩,婚事还没办成。

这或许是天意,上天终究注定他要和云映桥在一起。

他还想再和映桥说几句话,便坐下不走,等她出来。季文烨已经下狱了,或许会被充军流放,映桥何必等他呢。就算充军回来,他一无所有,犯过大罪,连爵位都没得袭了,他原本就配不上映桥,以后只会更不般配。

与季文烨相比,他好的多了,新科状元,只要不犯错,纵然当不上首辅,最差劲也能熬到尚书的位置,混进内阁。

机会就摆在眼前,他再放手,岂不是傻子。

他等了许久,足有半个时辰,仍不见映桥出来。他想可能是给季文烨准备的东西太多了,便耐着性子又等了一刻钟,之后唤来丫鬟:“你去问问你们家小姐准备好了么,我还有其他事要告诉她。”

不久一个身材高挑,五官寡淡的丫鬟出来,低声道:“汪大人…我家小姐说,谢谢您,老爷不在,不便见您…请您回去…”

若是不方便,刚才何必见他。汪奉云觉得哪里不对劲儿,忽然一咬齿,对这丫鬟道:“你才叫秋霜,你家小姐顶着你的名字扮成小厮出去了,对不对?”

“…”秋霜弱弱的道:“…小姐说…若您发现了,实在抱歉…”

汪奉云心中五味杂陈,不知是什么滋味,他以为能单独和她见上一面,却不想被她骗的团团转,金蝉脱壳,跑去会前夫了。

锁玉是汪奉云跟前最得力的小厮,他哪里都好,只有一点不足,就是没见过云映桥。根本不知道领着的这个办成小厮的丫鬟是谁,况且今日风大,这丫鬟戴着眼纱,看不清容貌。

直到进了刑部大狱,摘了眼纱,锁玉大吃一惊,哎呦老天,这丫鬟长的太漂亮了,季文烨这厮到底贪了多少钱,养了多少美婢,光个送菜的就这般貌美了。

接头的狱卒,见多识广,许多犯人关押在牢里,有钱的,家眷会请小相公消火。所以见了映桥,懒洋洋的盘问了几句,打开篮子瞅了瞅,把里面孝敬他的银子收了,就放了映桥进去。

一个狱卒吊儿郎当的提着一窜钥匙走在前面,映桥跟着他,不时瞥两边的牢房。应该说条件比她想象中的好多了,至少没有太难闻的味道,关押的人或看书或望天,没有歇斯底里嚎叫的。后来才知道,这处是专门关押官员的牢房,自然比隔壁关江洋大盗的好多了。

映桥见丈夫躺在床铺上,大概是没想到有人来看他,明明听到声音,连看都不看一眼。

她着急,使劲瞪他,结果季文烨翻了个身,脸朝里睡去了。

“就在这儿吧,有什么东西隔着栅栏给他。”

映桥淡定的打开篮子,从最下层抽出两把汤匙:“…这是金的…您行行好…”

狱卒嘴角上翘,但转瞬就装出不耐烦的样子:“好吧,好吧,进去,有话快说。”哗啦啦的打开牢门,放了映桥进去,他则拿着钥匙往里面晃悠了。

“文烨——”她把篮子搁在地上,朝床铺走去。

季文烨一愣,坐起来,见是妻子,忙从耳朵里掏出两团棉花,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你怎么来了?”

第七十三章

她扔下篮子,奔到丈夫床边,先是不停的打量他,接着检查身体一般,从他肩膀向下拍打:“你受伤了没有?没对你用刑吧。”

季文烨以为自己在做梦,触碰到她温暖柔软的手,他才有了真实的感觉:“…真是你?你怎么来了?”

“来看你呀。”她见他衣衫整洁,没有出现想象中污血满身,遍体鳞伤的情景,长出一口气:“你没事太好了,见你之前,我的心脏都要吓的跳出来了。”念叨完,见丈夫怔怔的盯着她,她不解的问:“你、你怎么不说话?”

季文烨回过神来,猛地的抱住她,趁此时,揩去眼角的泪光:“…没想到你会来看我…”

映桥本来束着胸呼吸就困难,此时被他箍在怀里,只觉得窒息,使劲推他:“那个…我快不能喘气了…勒的太紧了…”她束胸,加之衣衫宽大,把身体曲线隐藏的很好。但代价是,她呼吸困难。

季文烨这才赶紧放开她,高兴的忘乎所以,仿佛不是坐牢而是过年。他笑道:“真没想到你会来…”

她嘟嘴:“难道你都没想过我会来看你?说的好像我会忘记你似的。”事不宜迟,先交代正事,把包袱给他搁到床上:“这里面是换洗衣裳还有一块小貂皮,铺到身下,免得凉到。”

他心思不在物件上,微微侧着头,专注的看着妻子,不管她说什么,他都颔首。

她又打开篮子:“你进来十多天了,不知道吃过肉没有,我给你带了烤鹅和牛肉干还有花生。花生不是现在吃的,你晚上若是饿了,剥几粒吃就不饿了。真的,花生热量高…总之花生很抵饿。”又从底下摸出两个小盒子,塞到他手里:“这是金创药和治褥疮的药,以为能有用处。但现在看你好好的,用不到实在太好了。”

一口气把该交代的都交代了,她见丈夫只是盯着她笑,不解的道:“文烨,你怎么了?”

季文烨美滋滋的笑道:“没什么。”他就知道自己没爱错人,他做得最正确的一件事就去娶映桥。他握着她热乎乎的小手,温笑道:“你胆子可真大,敢闯大狱。”

“还不是跟你学的,你当年把我胸捆上,装小厮混进鲁公公家里,你都忘了?”

他调笑道:“记得了,只是你怎么还和当初一样平。”

“…”她撅嘴:“你还有心思说笑,你自己待着罢,我走了。”说归说,却动也不动,她凝视他的眼睛:“…文烨…现在都忙着国丧,我爹打听不出什么消息,再等几天看看情况,我会常来看你的。”

“你以后不要再来了,免得引人注意。我没事,至多发配边疆充军,都是预料之中的惩罚。”他捏了捏她的脸蛋:“对了,记住回去好好洗一洗,牢里脏死了。”

她吃痛,揉着脸:“充军的话,银子使到了,是不是可以搬到营地外面住?我特意打听了这方面的情况,据说有的地方,人去了充军地后,当地军官根本不管,住在城内和普通人一样生活。如果那样,我就追着你过去,咱们继续做夫妻。”管理漏洞多得像筛子,可钻的空子太多了。

若不是碍于在牢里,否则一定要扑到妻子,好好亲吻一番。她实在太讨他喜欢了,一想到能去一个僻静的地方和她相守,竟神奇的觉得那样也不错,反倒对未来多了几分期盼。

或许在外人看来,他季文烨从云端跌进了泥潭,再无做官的可能,但他自己却不这样认为。尤其这几日,在牢中无事可做,他想了很多,除了映桥外,没有什么是不能放下的。

“只要有你在,我没有过不去的坎。”他轻轻搂住她,欣慰的道:“自从娶了你,我还遇到过愁事。眼下这点小麻烦不算什么,所以你也别着急。”

她囔囔的道:“…嗯…咱们都保重身体,不着急不上火。”

这时听到狱卒拎着钥匙,伴随着哗啦啦的声音走近了,她不满的道:“他怎么这样快就回来了,咱们还没说什么呢。”

幸好那狱卒往里瞅了眼,懒洋洋的打了个哈欠,往前走去了。

映桥高兴的道:“他又走了。”这时瞥见对门的牢房里有个犯人,一脸羡慕嫉妒恨的往这边瞅,她便瞪了回去。文烨坐到她对面,挡住那人的视线,继续和她说话。

“侯府那边没人为难你吧。”

“没有。”看样子,侯府没来烦她,但也没派人关心过季文烨。

“…抓我那天,搜过咱们家里,没翻出什么值钱的家当,幸好你把东西都带走了。”他道:“等国丧过了,你爹迎娶戴小姐,需要下聘,若是一时没现银,咱们做晚辈的,理应拿出银子替他解难。”

他肯定不知道她爹整日撺掇她变节,竟还想帮着岳丈出钱成婚。她支吾道:“…好的…嗯…他有银子,不用咱们操心。”

季文烨半开玩笑的道:“我这不是在讨好岳丈么,免得我不在,他把你另嫁人。”

“…”她干笑:“怎么会,我哪一次听他的了。”

“你能进牢房看我,是你爹帮的忙吗?还是他的朋友?”

映桥犹豫了一下,把实话说了:“是汪状元帮的忙。”

“他是你爹的朋友吧,等我度过这关,要好好谢谢他。”他听到汪状元三个字的时候,心揪了一把,他肯帮映桥,绝对不怀好意。但此时此刻,若是吃醋,只会把映桥推得更远,他要冷静。

见丈夫没怀疑她,她放心的笑道:“嗯!其实我已经打算给他银子感谢他了。”

“这样好,不要欠人情,否则你爹也不好做。”

映桥不住的点头:“没错,没错。”

他笑看她,忍不住又摸了一下她的脸蛋:“真乖。”

她拉住他的手:“…我这么乖,所以你千万要回到我身边来。”

季文烨温笑道:“我可舍不得放开你。”

“敢离开我,我就雇人把你抓回到我身边关起来。”她哼道:“反正钱都在我这儿!”

他忍不住发笑,心中的阴霾一扫而去,浑然忘了自己身处大牢,仿佛在家中一般和她调笑。

这时,狱卒的脚步声把他唤回现实。

“时辰到了,差不多该讲完了罢。”狱卒用钥匙拍了拍牢门:“别叫我难做,要不然下次不给你们通融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