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到这里,脚程可不近,累了吧,快些坐吧。”

蔡公公忙搬来一绣墩,放到季文烨身后。

“微臣不敢。”难道是做久了藩王的关系,所以待人接物十分随意?

“没关系,快坐吧。这是朕赐给你的座位。”

“谢皇上。”季文烨心中越加犯嘀咕了,除了首辅有幸在私下里见到皇帝被赐座外,还不曾有臣子在皇帝面前坐下过。难道汝王性情如此?本朝之前的确也出现过乖张叛逆的皇帝,与臣下不讲究礼数。

他坐下了,但比不坐还难受。才一坐稳,猛地发现皇帝却站着,忙又站了起来,躬身道:“臣该死,殿前失仪。”

皇上却无所谓的笑道:“你坐你的,朕站着才好打量你。”

蔡公公在一旁笑的仿佛脸上开了一朵花似的。

季文烨重新坐下,豁出去了,如果皇帝脾性如此,顺其自然是最好的,他要怎么做就怎么做好了。

“唉,前年你送朕回封地,朕就想见见你,跟你说几句话了。但是…当时情况不允许朕这么做。藩王结交锦衣卫,会给你和朕招来麻烦。”皇帝怅然道:“当真没想到,上苍赐朕机会,可以堂堂正正招你前来一聚。”

藩王说白就是关在封地的囚徒,当年季文烨作为皇帝的耳目,是前去监视汝王的。幸亏汝王没有表现的和他亲近,否则两人都要倒霉。

“…微臣是陛下的臣子,陛下随时可以召见。”季文烨感到头顶目光的压迫感,不觉微微抬眸,见皇帝正一脸和善的看他。他打了个寒颤,忙低下了头。

“是啊,以后相见,容易的多了,哈哈。”皇帝高兴的吩咐:“朕饿了,准备些简单的膳食,让文烨陪朕用膳。”

蔡公公带着喜悦的表情,欢快的下去吩咐了。

空荡的殿内只留有季文烨和皇帝两人。虽然外面有数位太监和护卫,但是此时殿内只有他们两个,就算季文烨没有带刀,凭借他的能耐,赤手空拳结束皇帝的性命,并非难事。

他的养父还关在牢里,皇帝对他这样的身份还真是不提防啊。

皇帝欣慰的打量季文烨,半晌怅然道:“看到你,叫朕想起了许多往事。”

“…”季文烨默不作声,心道陛下的往事与我何干?可又不敢随意发问,只能在心中默默嘀咕。

“你在狱中可受苦了?有没有人对你用刑?”

“回陛下,不曾用刑。”

“那便好,朕在进京路上听闻你被下雨,真如刀剑穿心一般。”

季文烨又打了个寒颤,忙起身道:“微臣怎敢让陛下如此挂心,罪该万死。”

“朕说的是实话。说起来,真乃造化弄人…”

半晌听不到皇帝继续说话,文烨偷偷抬头,见皇帝正仰头看殿外如水的月光,目光幽怨,思绪似乎已经不知道飘到哪里去了。他不敢打搅沉浸在回忆中的皇帝,只能陪着他一起发呆。

良久,皇帝拂去眼角的泪光,笑道:“朕虽有数位皇子,但是…”说到这里,忽然意识到这时候告诉他身世还太过突然,还是叫他慢慢揣摩,待时机成熟,再相认不迟,便不再说下去了。

季文烨见皇帝话说到半截,突然住了口,心中更觉得奇怪了。皇上正值壮年,说话却颠三倒四,这能君临天下吗?

皇帝换了话题,慈祥的询问其他状况:“文烨啊,朕知道你这些年吃了许多苦,着实不容易。最近生活上可还过得去吗?鲁公公为难过你吗?”

“想必圣上已经知道我幼年的遭遇,幸好遇到贵人收养,虽有苦难,但也衣食无忧。此后为朝廷效力,更有幸寻到本家,认祖归宗,便再没遇到什么困难了。”

皇帝皱眉,言语间净是不满:“这就是你受蒙蔽的地方了,你所谓的贵人,是阉人,给阉人做养子,实乃大不幸。”

“当年我被拐离家,幸好有人搭救,否则这条命是不是能保住,还难说。鲁公公纵有大罪,但于我有恩。”

“…罢了罢了,该怪的是拐你的那帮呆子。”连偷抱幼童的事情都做不好,叫人给逃了。当年汝王府可真是养了一帮废物啊。

文烨不知皇帝为什么问起这件事,难道还是挑剔他的经历?如果嫌弃他的身份,为什么又升他的官?

皇帝叹道:“那阉人倒有福气,与你做了几年父子。唉,永昌侯也是有福气的,能娶…去全国周游啊。朕做王爷时,只可在封地内行走,不知多憋屈。”临时改口,改的恰到好处。

“家父确实是富贵闲人。”

“家父…家父…唉…”皇帝阵阵失落,须臾意识到自己还是能够以父亲的身份对他表示关爱的,那就是再为他选一门好亲事。

早听说季文烨因为身份关系,没有娶到梅大学士的女儿,遭到了嫌弃,最后只娶了一个小小行人的女儿为妻。而更可恶的是,这女子是个只贪慕富贵,却不能患难的人,竟离季文烨而去。每每想到这里,皇上便很愤怒,将云成源调任辽东的圣旨已经写好了,只等着公布出去。

“朕听说你最近休妻了,不要紧,好男儿何患无妻。太子妃便是朕亲自挑选的,朕也为你选门好亲事。”皇帝道:“你中意哪家女子,便告知朕,朕替你指婚。”

哪家有容貌品行都好的待嫁女子,皇帝相信季文烨比他清楚,所以许诺他只要开口,他就替他办成。

文烨正纳闷皇帝哪里来的热情一味插手他的私事,不想紧接着就被皇帝的话吓到了。

“微臣…并不打算再娶。”

皇帝以为他忌讳国丧,故意这么说,不禁笑道:“三个月内不许娶亲,又没说以后都不许婚娶了。朕觉得那云氏着实配不上你,因为这波折认清她的面目,早些休妻,另娶他人也好。”

“…微臣已经打算取回休书,与她复合了,所以没有另娶他人的打算。”其实他若是想娶别人,自己就去想办法了,真用不着皇帝替他指婚。

“这云氏花容月貌,倾国倾城吗?你离不开她,还要复合。”为了防止外戚专权,本朝皇室选妃,多看容貌,家世倒是次要的。比如皇帝的生母,当朝太后就是寻常百姓出身,不过因为容貌出众,选为王妃,后来顺利成为皇后。文烨想把休掉的云氏找回来,她的家世不值一提,那么只有说流连她的容貌了。

“…并非因为云氏容貌,我和她伉俪情深,休妻是为了保全她。如今我平安无事,自然要接她回来再续夫妻情缘。”

“不是因为容貌?”皇帝道:“既然她容貌寻常,家世平庸,如此庸碌的女人,不适合做你的妻子。你不必因为觉得亏欠她,便违背心意的接她回去。朕给你做主,另配良偶,看谁敢说个不字。”

“云氏容貌俏丽,非寻常女子可比。而我和她之间的感情,也远非普通夫妻可比。我和她山盟海誓,不敢违背。”

“就算她俏丽无双,家世出身也配不上你。朕可是听说她给你做过丫鬟,奴婢媚主,能是好人吗?”

既然你有得力的探子帮着打探消息,何必再提点我?皇上您现在的耳目已经非常厉害了,连映桥的出身都知道了。

“…这不能怪她,是我依仗主人身份欺压她。”文烨有话直说了,如果因此得罪皇帝,下狱流放也无所谓,总好过被棒打鸳鸯。

“如果她当真品质高洁,纵然你欺压她,也该以死明志!”皇帝道。

文烨感到阵阵寒意,皇帝一句话便可决定映桥生死去留,他对她没有半点好感,怀着敌意,可能几句话之间,映桥便性命不保。

“…”

皇帝见季文烨不语,语重心长的劝道:“依朕看,你配得上更好的女子。两京的千金小姐随便你选,闭着眼睛挑,挑到的女子也只会比云氏好,而不会比她差。”

怎么可能,没人比映桥更好。

“…微臣…这…”

“你们才成婚一年,没有那么许多感情,休了便休了,朕已经答应你,会有更好的亲事,所以你大可放心了。”

季文烨见皇帝心意已决,他再胆大也不敢忤逆皇帝,内心焦急,如同被架在火上烤一般。他掌心全是汗水,额头亦有汗珠。

“微臣…有件事还没禀告皇上,云氏有孕月余了。所以我和她复合,不光是为了她,还是为了我的子嗣。”

这个情况是皇帝所不知的,他愣了下:“有身孕了?”

“…是先帝驾崩前怀上的,日期敏感…我紧接着入狱,她归娘家安胎,外人并不知情。我成婚的年纪算晚了,这孩子来之不易,不能失去。”

他知道他犯了欺君之罪,不过,豁出去了。

“哎呀!”皇帝纠结片刻:“孩子的确不能没有名分,你先接她回去吧。”

季文烨稍微松了口气,暗暗擦冷汗。

“明日,朕差太医院的御医给云氏把把脉,开些安胎的方子,无比保住这个孩子。”

文烨一惊,无论如何没有料到皇帝居然会派御医给映桥把脉,欺君之罪要穿帮了。

第八十二章

映桥才来过月信,而且两人情事和美,他可以肯定她绝没有身孕。之所以欺君是因为叫皇帝打消给他指婚的念头,不成想弄巧成拙,反倒要招来欺君之祸。

皇帝关心臣子,多数只是做做样子,转头就忘掉了。所以假称有孩子,把眼下蒙混过去,纵然日后皇帝想起来映桥腹中胎儿,只说没有保住就行了。

不想皇恩浩荡,竟然想叫太医为映桥把脉。

季文烨诚惶诚恐,一时不知该如何应付:“内人一介寻常妇孺,恐不敢受此…”

“哎,话不能这么说,把把脉,小心点总没坏处。”皇帝能够继承大统,应该说多亏皇兄的后宫不宁,堕胎杀子血流成河,才给了他这个藩王机会。他儿子颇多,不愁子嗣断绝,但季文烨毕竟是他亏欠最多的儿子,出于长辈对晚辈的疼爱,希望文烨的这一支能够多子多孙,繁衍不息。

季文烨只得道:“谢主隆恩”

不能叫皇帝收回成命,只能继续在欺君的路上一条路跑到黑了。

这时蔡公公引了小中官们进来布菜。服丧期间,忌酒肉荤腥,只端了素食汤羹来。能跟皇帝一同用膳的人凤毛麟角,据季文烨所知,大概只有讲授经庭的帝师有过这种待遇。

文烨看着中官们摆放好两套碗筷,眉头微蹙。皇帝是把做藩王时的洒脱不羁带到宫中来了吧,亲王可以跟属下同席而坐,共同宴饮。皇帝嘛…必须得跟臣子保持距离。

“坐、坐。”皇帝很随意的对季文烨道:“陪朕吃一口,待天亮就加封你为指挥使。圣旨已经写好了,只差颁布了。小蔡子这两天透了口风出去,许多人也已经知道了。哈哈,先做几年指挥使,权势牢固了,再调任你去统筹三大营,做个正正经经的将军!”

皇帝给他许诺了美好的前景,未来可以脱掉飞鱼服,做统领京驻军的大将军。如此看来,他的未来一片大好。

“…陛下容臣施礼…”文烨撑不住了,无论如何要问清楚:“微臣何德何能,竟能得到陛下如此器重。微臣才疏学浅,难堪大任,辜负陛下的圣恩。”

皇帝笑道:“朕这是慧眼识英才,相信你能做好朕的眼睛耳朵,使得民间诸事悉数递到朕的眼前。不必拘束,尽管自在些,日后与朕相处的时候还很多,这样拘束可不能啊,哈哈。”

皇上倒是笑口大开,轻松愉快了。季文烨听他笑得爽朗,比刚才还难捱了。

季文烨与皇帝同桌而坐,蔡公公在旁边伺候,脸上洋溢着幸福的笑容,主子的幸福就是他的幸福。

季文烨眼见蔡公公笑得眼睛眯缝,不禁又流了一滴冷汗。

皇帝满目慈爱的看着季文烨,既惆怅又兴奋。父子虽然相聚了,但美中不足的是,不能将儿子认回记在玉牒上。一想到文烨注定要养在他人名下,皇帝就一阵阵的失落,幸福的表情渐渐退去,转而眉宇间浮上了一抹忧愁。

文烨不能直视皇帝,便低头喝汤,但余光多多少少能够看到皇帝的表情,他一会微笑,一会惆怅,一会又唉声叹气,情绪叫人不可捉摸。

“文烨啊,朕真的没想到你会过着的如此辛苦,你那个所谓的养父,也不过是利用你,明明有闲散职位,却偏偏不给你。一味派你替他出生入死。你的那个…嗯…永昌侯也叫人心寒,对你不闻不问,半点不帮你谋划。”

文烨回道:“微臣既然领了锦衣卫的俸禄,就该把分内的事情做好。陛下所言的那些危险任务,不光是我,其他人也是同样出生入死。”

“朕却不这样看。你三番四次的受伤,但凡对你有点养育之情,都不会再逼你去做危险的任务了。对了,朕听说你去年这个时候,离家差不多有三个月…至于去做什么了,你知道。明知道是掉脑袋的事,还把你拖下水。”

不等皇帝说完,文烨马上放下碗筷,跪在他脚下,惊惧的道:“罪臣该死。”

应该是鲁公公在狱中招供了,把他们做下的事情全部交代了。

“快起来罢,朕不是替太后出气来的。而且这是皇兄交代给你们,你们不过是听令形式。朕的意思只是说,这种容易招惹麻烦的任务,不该交给你去做。”

蔡公公忙过来扶起文烨:“季大人快请起,陛下没有责怪您的意思。”

文烨这才诚惶诚恐的起身,他去年远行千里,将一位曾经伺候太后的得宠太监处置掉了。那太监敛财无度,且还和太后传出了损皇家颜面的流言,这让先帝十分难堪。待这太监出公办事,吩咐鲁公公派人制造意外,将他除去了。

太监不难除,难的是会因此触怒太后。果不其然,先帝驾崩之后,太后便下令把鲁公公和一干人等抓起来,想治他们的死罪。姓鲁的阉人必须死,养子季文烨乃功臣之后,开恩不杀,但死罪可免,活罪难逃,打算发配他去辽东充军,冰天雪地戍边关,永不许回京。

如果汝王没有登基,文烨的命运便会这样的。

季文烨站起身,等着皇帝发话。

“朕绝不会给你委派危险的任务,你只需随驾左右。那些个要人命的危险活计,差他人去办就是了。你是指挥使了,许多事不用亲力亲为,可以好好过段太平日子了。”皇上任用季文烨为指挥使,除了照顾亲生儿子外,也有其他的考虑,季文烨的性子,他喜欢,不急不缓,处事谦和有礼,跟文臣走的也近,有利于融洽君臣关系。

“谢…陛下…”

皇帝呵呵笑道,不住的点头:“真是好啊,任用你做指挥使,了却朕一桩心事。”其他儿子们,哪怕是丫鬟生的都封了亲王,文烨只因为没养在他身边,一直颠沛流离。自认为亏欠他的太多,任用他做指挥使,给予高官厚禄,皇帝才稍稍安心,暂时了却一桩心事。

皇帝自打十五岁去了封地,就一直窝在封地没动弹过,偶尔奉召回京,也是在京城和封地间行走,纵然贵为亲王,却不知道所谓的自家天下到底是什么样子。一想到这里,皇帝倒也释然了,或许季文烨不能被玉牒记录在册,也是幸事,亲王又能如何?远不如在外为官自由。

甚好甚好,皇帝自以为对文烨的目光慈爱满满,饱含疼爱。

不想看在季文烨眼中却是另一番光景,有种说不出的别扭。

用过夜宵,皇帝进内室休憩,文烨和蔡公公为皇帝守门。第二天天一亮,任季文烨为指挥使的圣旨传达下去,鉴于指挥使是皇帝的“家臣”,由皇帝大人直接任免,文臣干预不得,朝臣们面对这样的任命,只能干瞪眼。

姓鲁的阉人还在牢里,皇帝就敢任命他的养子做指挥使…

…完全揣摸不到皇帝的心思。大臣很头疼。

季文烨领了飞鱼服腰牌和绣春刀,在皇帝面前磕头谢恩,寸步不离的伴驾左右。一直在宫里待了三天,才得空出宫,直奔云家。

季文烨身穿飞鱼服,挎着绣春刀好不气派,下人们见姑爷这般打扮,赶紧把人让进门,另一路派人去通知小姐。

文烨才把刀卸下来搁到桌上,就见映桥提着裙子快步走了进来。

映桥打量他一番,笑道:“你这是锦衣还乡了。”

“我觉得你会喜欢,就没换衣裳,直接穿这身来了。”

还真说对了,映桥就喜欢他穿着飞鱼服神采飞扬的样子,她叫丫鬟们出去后,关好门领着丈夫到屏风后的榻上坐好,摸着他的衣裳胸口的飞鱼纹路:“我听我爹说,你前几天就被授官了,怎么才来看我?我还以为你才升官,又被派到山旮旯执行任务去了呢。”

文烨道:“皇帝见百官,锦衣卫要负责依仗和护卫,这几天实在抽不开身。今天好不容易得空,我便先出来看你了。”拍拍她的脸蛋笑道:“想我了没?”

“怎么能不想?那天晚上你突然被叫走,我担心的一夜没睡,幸好隔天听说你被正式封为指挥使了,否则我不禁要怀疑你又被下狱了。”她狐疑的道:“皇帝大半夜的叫你去做什么?”

“共用晚膳…拉关系…套亲近…”

“嗯?”映桥挑眉:“为什么?皇帝用得着跟你套亲近?”

文烨搂着她,轻抚她的肩膀,把心中的不解说给妻子听:“话虽如此,但我真的是这样感觉的。有的时候表现很亲昵,叫人受不了。”

她扑哧一笑,开起了玩笑:“完了,皇帝八成看上你了,要招你做驸马。”

他脸色一变,表情凝重起来:“是不是招做驸马,我不知道。但皇帝确实很不喜欢咱们的婚事。反复提议叫我另娶,幸好我说你怀孕了,不能失去孩子,他算是暂时打消了这个念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