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压压的人群肃立在寒风里,在教堂外,在一片广袤的静默中。

葬礼已经开始,通过广场前竖立的巨大屏幕,可以看到教堂内葬礼的直播。

回荡在教堂内的哀悼曲调,管风琴呜咽的低音,主持葬礼的教区主教正在念诵教皇给逝者的悼词,沉缓语声从扩音器中传出,有一种悲而不伤的安宁能量笼罩在广场上空。不仅仅是安宁,更有沉甸甸的分量,令人屏息,令人忘却寒冷。

肃穆的,充溢着尊重的力量。作者:寐语者

后面抵达的人陆续朝前聚拢,没有人拥挤,前面的人群尝试给后来者让位,给老人让位。

主教宣读悼词之后,各国政要陆续致辞,如希拉里、克林顿夫妇和默克尔等,各自的致辞,皆简短而富深意,共同哀思与敬意的表达之下,微妙措辞的差别,透着耐人寻味的立场。站在我身侧的一个年轻男子,听得极其专注,嘴唇无声翕动,跟着复述致辞内容,似乎想从他国政要的言辞中,去更多地了解那个被称为他们共同的“父亲”的人。

哀悼人群中,年轻人和老人的面容神情显著不同。

年轻的情人手挽手依偎在一起,看着屏幕上的葬礼画面。

带着孩子的父母,低头亲吻孩子,悄声安抚,清晨寒风中和大人们一起步行而来的孩子冻得脸颊通红,紧紧牵着父母的手,懵懂地张望人群,还不明白这个清晨的特殊,安安静静并不吵闹,即使被抱在怀中的幼儿也没有哭闹。

却听见身后一位老妇人的啜泣。

穿黑长大衣,银发裹在头巾下的老妇人,低头拿手绢拭泪。

有位老先生拍了拍她的肩,同样面容哀戚。我以为他们是一对伴侣,后来葬礼结束,人群散去,他们沉默离开,各走各路,甚至没有道别,才知也是陌生人。

老人们大都脱下帽子,耳朵通红地肃立在布拉格寒冷的清晨,很多人不时拭泪,那种哀伤与年轻人是不同的,与教堂内沉睡在灵柩中那个人一起被带走的,或许亦有他们共同的岁月和热血。一个时代,又一个时代,一代人,又一代人,来的来,去的去。

圣维特教堂广场上被雨水浸润的青色地面,被无数显赫与平常的足印磨得越来越光亮。

屏幕上最后一位致辞者的讲话结束。

整个广场寂静。

然后听见响亮的掌声,来自我身后一位穿灰色大衣的老人。

他噙着眼泪在笑,用力鼓掌,掌声一下一下仿佛惊醒了周围被哀伤笼罩的人们…很快,四面八方的掌声席卷了整个广场,起初缓慢,渐次有力,如鼓点,如有节奏,如有一位伟大的指挥家在无形中将所有人的心跳与鼓掌的节拍连在一起。

不同年龄,来自不同地方,甚至不同种族、不同立场与情感的人们,都在鼓掌。

任何一个置身于这浪涛般掌声中的人,都会永生难忘。

这是致敬的掌声,也是送别的掌声。

这葬礼上千百万人的掌声,是最好的悼词,最好的安魂曲。

掌声里的力量震荡人心。

灵柩中的逝者,广场上的过客,教堂上空掠过的飞鸟,这一刻都被笼罩在温暖、感激、希望与凝聚的力量中。

布拉格不需要眼泪,一如千百年来饱经动荡的捷克人,以热爱自由与音乐的天性,以对抗寒冷与风波的坚韧,以泪光,以微笑,以掌声,驱散哀伤,送别逝者,送别历史。

2011年12月23日这一场捷克国葬,以清晨响彻全城的哀鸣警报和一分钟的全民致哀起始,以音乐声里灵柩悄然被卫队护送离去而终,并不冗长。

护送灵柩之后,仪仗队与白袍僧侣鱼贯而出,肃立的人群慢慢散开,各自离去,不到十分钟内,圣维特广场上黑压压的人群都散入附近街巷,广场上还有些媒体和安保人员在工作,人群自始至终,聚散都出奇安静、克制、有序。

唯一发出“异声”的人,是一个抗议者。

从葬礼刚开始,有个抗议者就背着一块白底黑粗体字的标语牌,举起白色三角小旗,走到哀悼人群的最前列。标语和旗帜上,写着抨击现政府与“哈维尔是个骗子”的字样。

这个矮小的卷发中年男人,被标语牌压得有点驼背,独自一人站在非常醒目的位置,偶尔走来走去展示标语牌给人群看,从各种侧目而视的眼光中,昂头走过,也不出声,谁若盯着他看,他就回视,走到你面前来,递上一张传单,掉头走开。

几乎没有人接他的传单。

捧着白玫瑰前来悼念的人们,在这个抗议者经过时,侧身给他让路,别过脸视而不见,不回应,也无敌意。自始至终注视着他的,只有一个穿黑衣、戴耳麦的安保特工,神色淡漠,以两手交握身前的标准站姿,一动不动地站在路旁,目光跟随着抗议者,直至葬礼结束后,抗议者扛着标语牌孤独地离开。

布拉格是被无数曲折奇诡的斜巷小道串联起来的一座迷宫。

聚在广场上的人,四散进入密密的巷子里,左一拐,右一转,像慢慢渗入了地下,人迹无处可寻。只是店铺打开了门,酒馆亮起了灯,致哀的黑旗依然挂着,有一个人离开了这个世界,其他的人们如常生活。

圣维特教堂外的斜坡,卖煎饼的小摊上插着一支白玫瑰。在广场寒风中站了很久的人们,聚在小摊前,等一杯热酒,吃一份夹了厚肉的煎饼,搓搓手,暖暖身,素不相识的人们低声交谈,然后各自离去。

我在城中游荡了一会儿,吃完午饭在咖啡馆打了一个小盹儿,一抬头发现天又黑了。

冬季的东欧,天总是黑得很早、很快,下午四点天边已经泛起冷蓝的暮色。

不经意又走回到圣维特广场下面那条斜坡路,抬眼见到一片烛光如海。

广场台阶上一层层的蜡烛铺叠上去,高高低低,有风罩的,没风罩的,鲜花环绕着的,快燃尽的,刚点燃的…夜风里摇曳的烛光,燃得并不容易,不断被风吹灭。但这片烛光海,从天黑到夜深,从未熄灭。

因为不断有人经过,伫立一会儿,离去前将那些素不相识者留下的,被吹灭的蜡烛点燃。

不断有人带着蜡烛前来,点燃自己的,再将周围吹灭、吹倒的蜡烛点燃扶起。

一个妈妈,带着很小的孩子,手把手教孩子点蜡烛。

蜡烛越叠越多,广场数层的台阶已经放不下,于是栏杆下、纪念碑下、教堂庭院…随处角落总有小花环与白蜡烛。

循着一条鲜花与烛光蜿蜒铺展的路,走进教堂,穿过庭院,深夜已关闭的悼念厅大门前,一对年轻的情侣默默将地上不时被风吹熄的蜡烛点燃。女孩蹲在地上有些太久,站起身来,走到玻璃门前,往里看着。门后一幅哈维尔的画像,画中人与她对视。男孩走到她身后,揽住她肩膀,两人并肩站了很久,直至离开也没有说话。

我走出教堂时,广场已空无一人,守夜的警察目视我离开。

回到酒店,壁炉烧得正暖,每晚赠送的水果和香槟已摆在桌上。

今夜的桌上,还多了一小叠纸张,一支白蜡烛。

我脱下大衣,走到桌前,英文小斜体打印的纸上,是哈维尔的生平追述和他的一篇文章。

还附有酒店员工的一张卡片。

上面写着:We show our respect and admiration to Vaclav Havel。(我们向哈维尔表达我们的尊重和钦佩。)

第四章 加油,BOSS!

在四月,春深夏浅的时节,我拖着两只大行李箱,从另一个城市,搬到了维罗纳。

这个改变我人生的古老小城,也是我终于停下漂泊脚步,愿意定居下来的地方。

此心安处是吾乡。

安家,是一个温暖的词。

此前三十年的人生里,我辗转居住过很多城市,不同国家,从未有一个地方,像这里,空荡荡从头开始——在异乡美丽、陌生而坚硬的土地上,挖开一点点,让自己扎根下去,重新生长。

租下的公寓在Adige河畔,阳光充沛,有大阳台,窗外有郁绿的梧桐,夜里有鸽子咕咕借宿在窗檐下。只是没有家具,四壁雪白,空空如也。

这样也好,我不习惯旁人用过的东西,并且那时刚刚结束了往返于中国和欧洲半年的奔波,十分疲惫,只想寻个地方,踏踏实实落脚。第一次来看这间公寓时,门一打开,眼睛被阳台外摇曳的绿荫和明灿灿的阳光惊呆,一屋的阳光,把元气立即注满。当时就决定,是这里了,不用再看别处。

上个住户搬离已久,灰尘布满每个角落。

看家具、订家具,大大小小的家居用品一点点往家里搬,当真是蚂蚁搬家的浩浩荡荡。

各种琐事,一天下来,总是筋疲力尽,这才知道家务活比什么战斗都难搞,我投降,果断开始翻报纸上登的小广告,打电话找人来家里做清洁。

第一次,来了一对印度人夫妇,开价八十欧,当我是傻帽儿土豪。

第二次,来了一个包着黑纱头巾的胖乎乎的摩洛哥女人,怯生生地说:“一个钟头八块钱行吗?两个钟头我能做完所有事,所有。”

Tutto,tutto,她加重语气,伸出双手,重复两遍这个词,“所有”的意思。

又问,可不可以让她的妹妹也来帮忙,不多加钱,只帮忙。

我让她来做一次试试看。

约好下午五点钟,这个名字叫娜佳的女人,和另一个窈窕漂亮的摩洛哥姑娘一起来了,两个人看着并不像姐妹。

我听不懂她们叽里咕噜的阿拉伯语,但很快看出来,漂亮姑娘做事利落熟练,娜佳有点笨手笨脚,几乎是在跟着漂亮姑娘有样学样。她拖过地的厨房,地板还是脏兮兮,漂亮姑娘还得再来拖一遍。娜佳的意大利语说得也磕磕巴巴,英语完全不会。

古怪的是,每隔十来分钟,娜佳就往楼下跑一趟,扔垃圾也不用这么勤快,攒起来最后一块儿扔就行了。我在旁边瞧着,心里开始掠过意大利报纸、电视新闻上喋喋不休的那些摩洛哥人、罗马尼亚人、非洲移民的坑蒙拐骗抢的行为…正这么想着,传来急促突兀的门铃声。

我走出卧室,看见两个摩洛哥女人也停下活儿,直勾勾看着我,脸色古怪。

我想,是不是应该退回卧室,反锁上门,如果情形不对就打电话报警。

“Mamma!”

门外传来奶声奶气的呼唤。

娜佳扔下扫帚,奔去打开了门。

一个小人影从门外扑进她怀里,呜呜细声哭:“我害怕。”

娜佳涨红了脸,回头看向我,像做错了多大事一样:“这是我女儿,对不起,对不起…我让她坐在楼下等的,没想到她会跑上来。”

小女孩躲到娜佳身后,死死抓住妈妈的衣服,露半张脸,像看坏巫婆一样看着我。

“请原谅,对不起,请原谅…”娜佳两手交握在胸口,哀求地望着我。

我弯下身,伸出手去:“好漂亮的孩子,你叫什么名字?”

她吓得往后直缩。

娜佳松了一大口气,低头朝孩子说了一长串阿拉伯语。

小女孩被娜佳推到我面前,颤着长睫毛,委委屈屈,细声用意大利语说:“你好,我叫伊萨。”

简直漂亮得像个瓷娃娃。

栗色的大眼睛,睫毛又翘又浓,穿粉红色上衣,蓬松卷发上别一只蝴蝶发卡。

我说,很高兴认识你,小小姐伊萨。

她眼睛扑闪,小嘴抿着,忍住眼里一闪一闪的笑意,显然对于小小姐这个称谓十分喜欢。

娜佳再三感激我不介意她带了孩子来。

她解释说,实在是没有人可以帮她看孩子,前一个雇主是个不喜欢小孩子的老太太,因为小伊萨而再也不要她去做事了。她丢不起工作,要养孩子,要吃饭…娜佳说这些的时候,伸出双手给我看,我一时没有明白,她咬咬嘴唇,摸着光秃秃的无名指,神情像带着羞辱。那只手指上没有戴婚戒。

她是一个单亲妈妈。

听说失去了丈夫的摩洛哥女人,地位低下,如果是被丈夫抛弃的,更是一种羞耻,比寡妇更不幸。和她同来的那个年轻姑娘,沉默地站在她旁边,手轻轻搭住她的肩膀。

我想了想,问:“你是不是没有工作居留许可?”

娜佳怯怯点头。

原来是这样。

她慌忙又说:“没有人会问的,从来没有人会问,求求你!”

按意大利法律,我不能雇一个没有工作居留许可的人,哪怕只是做家务也不行。

我从来不喜欢主动强调自己的不幸去获取他人同情的人,谁又知道她讲的是不是真话。

那时对娜佳,我说不上有多少好感和信任。

只是小伊萨,牵着娜佳衣角,一直听着我们说话,大眼睛里布满哀愁。

我因这双眼睛而心软。

过了三天,娜佳如约又来做清洁,还是带着她那个姐妹和伊萨。

伊萨进了屋,就坐在门厅角落的椅子上,安静低头玩着一条绑头发的彩色皮筋。

我在沙发上整理书和CD,娜佳她们在厨房埋头干活,一时没有人说话,屋里很静。

我时不时抬头看一眼伊萨,偶尔她也悄悄在看我。

我去倒了杯水,递给伊萨,掌心里藏一块巧克力,冲她眨下眼睛。

她接过水杯,犹豫一下,飞快地把巧克力也抓过去。

我坐回沙发,问,你要来这里坐吗?

她摇摇头。

我就继续自顾整理书本,翻看CD,记起喜欢的歌,哼了几句。

听见我哼歌,伊萨眼睛一亮,侧过耳朵来听。

我微笑,哼起她从未听过的中文歌。

她听得入神,站起来,从门边走进客厅,走近我,抿着嘴角,像只好奇的小猫。

我把想得起的中文歌几乎都哼了一遍之后,伊萨已经坐在了沙发上,坐到我身边来听。

午后有点困,我得出去喝杯咖啡,开玩笑地问她,歌哼完了,没有歌了,要跟我去喝咖啡吗?

她想了一下,真的站起来,肯跟我走。

我犹豫,问娜佳,可以吗?

在厨房忙得一头汗的娜佳想也不想就说好啊好啊…好像巴不得我能帮她带孩子玩。

我有点挠头,还真是第一次单独带一个五岁孩子出去玩。

到了咖啡馆,我给她点了一杯水,两块水果塔小点心。

她一瞬不瞬地看着那精美的小点心,看了很久,才拿起来小心送进嘴里,立时满眼惊叹欢喜,像是不敢相信有这么美味的点心。

我低头假装专心看报纸,不去看她,心里微微的酸。

喝完咖啡出来,我按习惯,走到河边去吹吹风,散散步。

伊萨在身后一言不发跟着,我在前面漫不经心地走。

Adige的河水总是徐缓沉静。书旗小说网,http://.bookqi./

河岸青草在阳光下散发初夏独特的芬芳,丛丛野花随风摇曳。

我在石阶上坐下来,望着静缓流淌的河水,点燃一支烟。

每天下午,已习惯了来这里坐一坐。

看河水流淌,如同时光一去不回,缓缓,缓缓。

天上云朵映在水面,也被流水带走,带去远方一同流浪。

这样的时刻,会想把自己也交给河流带走,带去世界尽头。

一支烟燃完,我回头,看见伊萨静静坐在身后石阶上。

她扯了一根野草在手里玩,眼睛也望着河水。

她有双令人羡慕的美丽眼睛,眼睛里也有令人难过的忧郁和愁。

我试图回忆五岁时的自己,只能记起绿纱裙和布娃娃、赌气假装拎着小背包要离家出走、在花园里和表妹捉迷藏把自己藏得迷了路…有次在街上看见糖果小摊,我拿起一个卷卷糖就走,被摊主追上来向妈妈要钱。我茫然不知原来糖果是要付钱的,钱是什么东西,五岁时的我,还似懂非懂。

我的童年,有80年代中国独生子女的孤独和任性,没有小伊萨的忧郁和不安。

坐在空气都香甜的咖啡馆里,或坐在我家安静的角落,伊萨随时有种坐立不安的局促。

坐在河岸的石阶上,嗅着风里青草香,她也还是一样。

我不知道,也并不想,开口和她说点什么。

就这样挨在一起坐着,对着河水,晒着太阳,各想各的心事,各有各的远方。

在初夏的午后,仿佛两个有默契的老朋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