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上我被程姗拉到最好的川菜馆吃饭。餐馆外停了一排车,似乎有一辆车格外眼熟,不过我没多想便走了进去。

“说吧,到底是怎么回事。”程姗问,指的是我接任市场部经理的事。

“Who knows?”我耸肩。

“少给我整洋话。”她说,故作凶狠样。

“说实话,我真不知,你怎么问我,我都是那句。”我低声道。

程姗撇撇嘴,见我不想多说,便没再追问,接下来只能听到彼此动筷子的声音。

一顿饭吃得很是郁闷。

“一共多少钱?”我拿出钱包,希望这里的价位不要高得太离谱。

“两位的单子秦少已经签掉了,欢迎下次光临。”服务生的态度格外恭谨有礼。

我狐疑地向四周看去,没见到他们那伙人的影子,但出去时,刚刚那辆颇有些熟悉感的车子已经不见了。果然是他的车,耀眼的捷豹,和它的主人一样。

程姗用眼睛瞟了我好几次,张了张嘴,却始终没有说出什么来。

第二天上班时,感受到来自四面八方的探究目光,我只能装作若无其事,心里却是反反复复给自己做着建设,这种芒刺在背的滋味的确不好受。

接下来又是一道命令,打乱了我的阵脚——本来刚接替这个职位有很多事要忙,于总却把我叫到办公室说是要出差。

“小苏,准备准备,三天后出发,去香港。”

“我?发生什么事了?”我问。

他支支吾吾只道那边有个大CASE,需要先做下市场调查。我虽不解,但又觉得这事多多少少和秦子阳脱不了关系。

打了个招呼便立刻走了出去,刚到门口我就掏出手机直接拨到秦子阳的公司,似乎到现在我都不知道他私人的电话号码。秘书小姐接了仍是那套官方说词,我怒气腾腾地道:“麻烦你把电话转给秦子阳,就说我是苏念锦,他会接的。”我也不知为何这么笃定,但就是知道他会接。

果然,过了一会儿,电话中传来秦子阳那一贯冷淡有礼的声音。

“你好,我是秦子阳。”他说。

“秦总,我拜托您放过我。收购成鑫这样的企业对你来说不值一提,何故…”我思索半天,却发现找不到一个恰当的词。

那边听后,半天没有回话,电话中偶尔传来几声绵长的呼吸声,脑海中一下子就浮现出秦子阳那眉梢带笑却又格外凛冽的脸。

“我想苏小姐似乎有什么误会。收购成鑫一直在我们今年的计划之中,和苏小姐无关,当然也不会和任何女人有关。”“女人”那两个字他说得很清晰,还加了重音。虽然是平平淡淡的一句话,却让我怎么听怎么觉得他是在戏谑。

我的脸热乎乎的,恐怕已经红得不像样子。好在是隔着电话,我强迫自己镇定下来,换了个耳朵贴着电话。

“抱歉,打扰秦总了。”我恭敬地说完就要挂电话。

“等一下。”听筒中传来秦子阳淡雅的声音。

“嗯?”

“苏念锦。”他低低地唤道,声音中多了一丝性感。

我突然有些紧张地握紧机身,呼吸变得急促起来。

“你真的很有趣,我很期待接下来的香港之行。”啪的一声,电话断了。

上了飞机,按照座位号找过去,果然看到秦子阳已经在旁边的位置上坐好。即使有心理准备,也做了这方面的预想,但当真看到时心情还是有些不一样。

他向我笑,矜持有礼,显得有些疏离。除了那次在别墅见到他时感觉这人有些无赖外,大多数时间他给我的是一种无端的距离感,不用特意地端架子,却已然是高高在上。这种姿态是骨子里的,旁人学不来也抹不掉。

“秦总。”基本上我已经在心里想好如何称呼他了,若是公事上就唤他秦总,而私下里叫他秦少。现在既然是出公差,我想还是叫秦总的好。

他点了点头,手中拿着的是最新款的苹果笔记本。

我怕打扰到他,点过头之后就没有说话。

飞机起飞时秦子阳终于合上了笔记本,有些疲惫地揉了揉太阳穴。他的手骨节分明,很好看,我常常在想一个男人的手怎么能这般好看。

“苏小姐在看什么,看得这么专注?”他突然开口,声音比平时沙哑一些,脸上似乎也有些憔悴,却依然俊朗。

“没,呵呵。我在想秦总每天都这么忙碌吗?”

“差不多,除非想好好休息时。”

“例如?”

“例如觉得累了,会挑个合适的地方,度个假。”

“那秦总一般都喜欢去哪些地方?”

他蹙着眉想了想,紧紧抿起的嘴唇显得很是性感。

“人少的地方。”说完向一旁的空姐要了杯水,轻轻抿了几口,说了声谢谢,这才回过头继续看着我道:“没有手机,没有电脑,越古朴原始越好。”

“那要是该吃饭了怎么办?”我问。

“动手做。”

“雇人?”

“我指的是自己动手做。”他好笑地看着我,眼神过分的晶亮。我不好意思地笑了笑。

“没想到你也会做饭。”

“我在国外留学时也曾打过工,做饭是小CASE。”说完他突然低下头,温热的气息吐在我脸上,“苏小姐似乎对我很感兴趣。”

“没有。我只是很好奇,像秦总这样的人竟然也会做饭。”

“没差。”他耸肩。

“很感兴趣”和“很好奇”似乎真的没差,惊异地意识到自己用错了词,我干脆赌气地闭上眼,不再理会旁边那人。他也没再出声,似乎真的有些倦了,就那样偏着头睡着了。睡梦中,他的眉头仍是微微皱着,手放在胃上,不太舒服的样子。

快到终点时,广播中传来空姐甜美的声音,是标准的普通话,提醒大家注意事项。听到广播,我睁开眼,不知何时秦子阳已经坐直了,正静静地望着我,眼神很深邃,呼吸有些重,额头似乎有汗。

“你不舒服?”我问。机舱里有些暗,我看不真切他的脸,只觉得他那双眼黑亮黑亮的。

“没事,只是头有点晕。”他摆摆手,把头转到另一侧,正对着机窗。

我看过去,玻璃上映射着他的脸,棱角分明,还有自己的,隐隐有着担忧。

“你不舒服。”我肯定地说道。在机窗那如同镜子的玻璃中,我的眼对上他的眼,定定地不肯松开。

“你这是在关心我?”他突然问,声音低哑异常,沉沉的,像是百年佳酿,有着蛊惑人心的力量。

我侧开脸,眼神四处游移,不敢再去看他,抑或是那面映照出彼此影子的玻璃,心中有一丝羞赧划过。

“若是你亲亲我,我就会好受得多,真的。”不知何时他已经转过身,一张俊脸就这样贴着我的。他的睫毛很长,轻轻掠过我的脸,那张薄唇带着些许凉意摩挲着我的嘴角、脸颊,像是蜻蜓点水般,一下一下。

突然,灯亮了,整个机舱瞬间灯火通明,刚刚隐藏在黑暗中的蛊惑因子渐渐消散,留下的是一张仓皇而羞愧的脸。

他坐正了身子,说了声“晚上得陪我去谈笔生意”,完全公式化的口吻,刚刚那个戏谑着说吻吻他就好受得多的人似乎已经不在,或者说,从来就不曾在过。

我点头,余光扫过一旁的窗户,看到自己的脸,严肃、冷漠。只有我自己知道,我的心里有多么紧张,当然,还有那一手的汗,被紧紧地包裹在手心里。

下了飞机,香港这边早有接机的人在候着,见到秦子阳忙跑过来,接过他手中的行李就往外走。

出来没多远就看到一辆黑色的大奔,在路灯和月色下反着光,就算在夜色中也没有被淹没,而是静静地靠在一边。

我坐进后面,秦子阳的旁边,听着他与副驾驶座上分公司的黄经理交谈,都是些业务上的事,我也没仔细听,一路上都意兴阑珊的。

车子到了下榻的酒店,是五星级的,订的是总统套房,我和秦子阳一人一间,是挨着的。

进去冲完澡,便听到门铃声,我裹着浴巾走出来,是服务生,手中拎了个袋子。

“这是隔壁秦总让我给苏小姐的,麻烦您签收下。”

我接过笔,签上自己的名。

刚关上门,就接到秦子阳的电话。

“衣服收到了?”

“嗯。”

“一会儿换上,和我去谈笔生意。”

“我可以不去吗?”我想说我就是一个小职员,没见过大场面,上次和老总一起去见你们也是临时被抓来充数的。但这话还没想好怎么说,秦子阳就用斩钉截铁的两个字结束了这通电话。

“不行。”

声音低沉,干脆利落。

我叹了口气,换了衣服,掏出化妆包化了一个简单的妆,看镜子中的自己气色还算不错,这才拿了包走了出去。

拉开门时秦子阳已经站在门口。他斜靠在墙壁上,双手插在兜里,身上的西服已经换了一套,但仍是铁灰色的。他似乎对这个颜色有着特殊的喜好,领带却换了新的颜色——蓝色的,上面有着斜条纹,头上打了少许发蜡,人显得比在飞机上时精神了一些。

他看着我,皱了皱眉。

我顺着他的目光看去,却没发现有什么不好,不禁问道:“有哪里不妥吗?”

他没说话,直接掏出手机,按了号码。

“Lin,我需要一个包,女性的,晚宴上用,对,要快。”报了酒店地址便挂了电话。

我看了看自己手中的包,还是某次领了薪水为了犒劳自己才狠心买的,是我最喜欢的也是最贵的一个。

“我觉得我这包挺好的。”我说。

秦子阳看了我的包一眼,没说话,不过比直接讽刺还要伤人,因为他已经用他的实际行动充分展现了他的不屑。我最讨厌的就是他们这种人,骨子里的傲慢彰显无遗,并不需要太多的语言,只是一个简单的小动作就让人觉得高不可攀。呵呵,当真是攀不上。看着手中那个Lin送来的Prada限量版的包,估计就是有钱也未必能买到,也许我几年工作下来都没这一个包值钱。

“走吧。”他说。

我深深地吸了口气,跟上他的步伐,上了已经停好的宾士。

出乎我意料的是,车子最终停下的地方并不是大型酒店或是像上次的那种别墅,而是一家高级俱乐部。我以为是很多人的那种聚餐,但被服务生领进屋子后才知道,原来他说的只是一个人,一个叫江董的人。

“不好意思,不好意思,路上有些堵,来得有些晚了。”秦子阳笑着伸出手。

对方也伸手握住,“哪里,我这人最近比较闲,没什么事就早些过来了,秦少到得刚刚好。”

“江董真是客气了,要是江董闲,那估计没几个人敢说忙了。”

“唉,不行了,老了,身子大不如前了。”

“江董还年轻得很,说这话真是折杀我了。”

“你父亲最近还好吗?”江董笑着点了根烟,向沙发上靠去,看着秦子阳淡淡地问道。

“老样子,总有忙不完的事情。”

“嗯,你父亲命好啊,生了你这么一个好儿子,比犬子强多了。”

“江董真是说笑了,都知道令郎现在是知名的大画家,比我们这些充满铜臭味的商人要好得多啊。”

“呵呵,你这张嘴啊…”江董对这话似乎很受用,呵呵地笑了两声,那游泳圈一样的肚子随着笑声上下一颤一颤的。

两个人又闲话家常了一阵,随即转向最新一轮的合作事宜。我在旁边听着,有些百无聊赖,但两人却是相谈甚欢,笑声不断。

接着,服务生送了几瓶酒进来,是伏特加,后劲十足。那江董似乎年轻时在俄罗斯留过学,对伏特加情有独钟,谈到欢处便猛灌几口,能看出年轻时也是一豪爽的人。几杯下了肚,生意也谈得差不多了,江董的手也不安分起来,原本搭在一旁那美女身上的大手开始有一下没一下地揉捏,惹得旁边的美女娇笑连连,再加上屋里的灯光很暗,是淡淡的橙色,显得更加暧昧。我不大适应地看向旁边的秦子阳,发现他只是笑着抿着酒,对眼前的变化好似没看到一般。

我想,好吧,既然一时半会也出不去,我只能眼观鼻鼻观心,目不斜视,盯着一点,数着我的绵羊,最好把自己催眠了,也省得见到前面那恶心的一幕。

“秦少,这位美女是?”突然,江董开口问道。

“是我的员工。”

“哦…”江董推开一旁的女子,一双眼定在我身上,又在秦子阳和我之间巡睃了几番,随后笑呵呵地冲着我举起酒瓶。

“这位小姐怎么称呼?”

“叫我小苏就好。”我忙答道。

“呵呵,原来是苏小姐。”说着,江董拿起另一瓶伏特加递给我。

“不知苏小姐能不能赏脸陪我把这瓶酒给喝了?”

“真抱歉,江董,我酒精过敏,不能喝。”

“苏小姐真不给面子。”江董生气地把酒瓶往桌子上一放,力道挺大的,敲得桌面砰地一响。

我想这下糟糕了,我准是把这江董惹怒了,可是那瓶酒我实在喝不了,估计喝下去人也就直接倒了,只得拼命赔着笑脸。

“江董…我真是不行,不如我就喝一小口,您大人有大量,就别跟我一个不会喝酒的小丫头斤斤计较了。”我故意嗲着嗓子,用自己平时都没听过的声音柔声道。

旁边的秦子阳扫了我一眼,不过他还是那副高高在上的样子,像个没事人,一小口一小口,不急不缓地品着手中的红酒。

“行,那就先一小口,不过…”江董继续刁难,一双手就这样伸过来握住我的,几根手指还若有似无地挠着我的手心,惹得我顿起一阵恶心的酥麻感。

“江董,麻烦您放开,您这样…我不太舒服…”我断断续续地说着,声音已经走调,心里又急又气,还有一股恶心感从胃里开始不停地往上涌。

“苏小姐这手可真是细腻,跟婴儿似的,我就喜欢这样的皮肤…”

他笑着看着我,牙齿很白,过分的白,和他这个年龄极不相符,估计是假的,和他这人一样虚伪。

不,他们这伙人都这样虚伪。我突然狠狠地瞪向旁边的秦子阳,我想,如果眼神能杀人的话,他一定早被我杀死了。是的,不知为何,我恶心江董,但我恨秦子阳,恨这个男人那副看戏的嘴脸,想冲上去把他那层优雅的面具狠狠地撕扯开来,看看那副好看的皮囊下是不是藏着一个骷髅,通体发黑的骷髅。

“请您放尊重点!”我大喝一声,猛地抽开手,因为用力过度甚至碰倒了一旁的酒瓶,酒液洒了出来,溅了那江董一胳膊。

“你——”江董眯着眼,咬着牙吐出一个字。这时,坐在江董旁边的女子忙拿出纸巾帮着江董擦着胳膊。

我僵着一张脸,也不说话,身子紧绷着。这一刻,大脑完全是空白的,但我随即抬起头,挺直腰杆。反正都这样了,横竖没个好,大不了就回家吃自己,只可惜了这份好不容易才找到的工作。

“你把桌子上剩下的这三瓶酒一口气给我喝了,少一瓶都不行。”

江董拨开旁边美女忙碌着的手,站了起来,指着桌面上三瓶烈性十足的伏特加居高临下地道。

“我不会喝。”我也站起来,一副豁出去的架势。

“好,好,很好。苏小姐果真有勇气。”江董顿时怒了,连着说了三个“好”,最后一句说得更是咬牙切齿。

江董的半张脸沐在灯光下,面部表情显得狰狞可怖。

“喝不喝?”他催促道,声音里含着怒气。

我瞪着他,不语,只是狠狠地瞪着。

“呵呵。”秦子阳那慵懒优雅的笑声低低沉沉地荡了过来,我和江董都不禁向他望去,见他站起身,挺拔的身姿在明暗交织的灯光下似被拉得格外修长,动作依然不缓不慢,带着惯常的优雅,“江董何必跟个女人过不去呢。”说着顺势拿起桌子上的三瓶酒仰头喝掉。他的喉咙上下滑动,仍旧是那般从容,纤长的手指拿着酒瓶,就连喝酒都那么有气势。

只见他一口气喝完,嘴角噙着笑,把酒瓶转过来向下倒了倒,除了隐约滴下来的两滴外,已经空空如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