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的面色沉得吓人,好似那个正被逼着的不是我而是他一样。他看着我,狠狠地看着,但什么都没说。

在座的众人谁都感觉到了这不平常的气氛,整个房间都沉寂了下来。

“我有急事,先走了,这杯酒苏小姐还是留着以后再喝吧。”说完,他回头冲众人打了个招呼就直接走了出去。

事情发生得太突然,以至于所有人一时都没明白是怎么回事,只有许莫然握着酒杯的手紧了些。

我坐下来后,默默地吃了几口菜,任凭张检、陈局他们怎样闹着气氛,我依然吃得食不知味,觉得异常疲乏。

秦子阳,他到底没有逼我喝下去。

饭局结束后又虚与委蛇地应酬了下,众人就拖着一身的疲累散了场。

申秘书等了半天,见我出来急忙凑了上来,刚想跟我说什么,却看到许莫然走了过来,一只手自然地搭在了我的肩上。他整个人一愣,刚要出口的话硬是给塞了回去,但那嘴还张着,于是形成了很诡异的样子,那半张着的嘴差不多能塞进去一个鸡蛋。

“念锦今天有些累,我先送她回去。”许莫然揽着我,淡淡地冲着一旁的申秘书说着。听起来像是征求的话,实际上却多了一份不容置疑的坚决。

不过申秘书也不可能去拒绝,在呆愣了几秒后,他立刻堆上了笑脸,忙点头哈腰道:“没关系没关系,累了多休几天也行。”

“谢谢。”许莫然冲他微微一笑。

“许总太客气了,呵呵。”申秘书说完看向我,关切地道:“怎么这么累,在里面被灌酒了?”

“没有,可能昨天没睡好。”我没有多说,我已经疲累到一句话都不想再说。

申秘书看了我几眼,便不再说什么。

在等着许莫然把车开出来的时候,我不受控制地看了一眼停车的地方,那辆熟悉的捷豹已经不在了。我不知心里是什么滋味,只是觉得这夜晚的风有些凉,树上的叶子被风吹得簌簌直响。

过了一会儿,许莫然才把车开了过来。我上了车,他给我系好安全带,一路沉默着到了小区门口。

“要不要我另外给你找个住处?”

我知道他为什么这样问,但想了想仍是摇了摇头。既然这个地方他可以买下来,那么换一个地方只不过是费二遍事而已,依照他们的财力,多买几处房子就跟一般人买衣服一样简单。

“有什么事给我打电话,你知道的,那个号我从不关机。”许莫然认真地交代着,那双早些年看起来像是小鹿一样晶莹剔透的眼这一刻还是那么亮,只不过里面隐约多了一丝轻愁。

“放心吧,我又不是小孩子。许同志,要记得,你可是比我还小。”我打趣一般地说道,有些受不了许莫然这副表情。说不好是怎么回事,只是不想看到,会觉得心里很沉重,而我就像是陷入疲倦期的人,只想平静地过日子,至少是在某一阶段,平静是我最需要的东西,我需要利用这些时间来沉淀一些事、一些情,以及心里那时不时就会跳出来的似乎能把人吞没的巨大的荒芜感。

心里似乎总有那么一个地方是空的,这个地方,需要慢慢地平复。

他听了我的话没有吱声,只是认真而严肃地看着我,最后低下头,重新拧动车钥匙,也不再看我,“注意安全。”他说。

我看着他的侧脸。拥有这个世界上最迷人的侧脸的许莫然,一直都是这样绅士,从不过分威逼,小心翼翼却又恰到好处。

“嗯,我会的。”其实我想开口问问他那个所谓“未婚妻”的事。虽然我知道是假的,可是那一刻、那一刹那,许莫然说这番话时的神情却是那样的让人无法忽略,让人很难单单把它当成一个笑话。

但此时此刻,看着这张侧脸,这张有着完美线条却隐隐紧绷着的侧脸,我却无法开口,最后只是道了别上了楼。

电梯门刚开,我就看见等在楼层里的秦子阳。他穿的还是今天在VIP包间里的那件黑色西服,只是领带已经敞开,随意地挂在那里,整个人比在宴会上多出一丝不羁,人又高又瘦的,比我走的那段时间要瘦得多,长长的影子在灯光下汇聚成一个点,换个方向又忽然被拉伸开。

莫名地我就想到了以前在美国的日子…

那次是去看一场钢琴演奏会,是郎朗在纽约的表演。我给他打电话,但因为他在开会中,所以一直关机。我手中握着两张音乐会的票,犹豫再三决定一个人去。因为走得匆忙,只留了一张字条压在平时他常用的写字台上。

也不知怎么的,那天他回去后就没在那写字台上办公,给我打电话又显示不在服务区内,于是他急了,开着车子在整个纽约四处寻找,最后只得回到屋子里去等,可我仍是没有回去。

我当时正一个人在纽约繁华的街道上晃悠,一会儿抬起头看看上面霓虹闪耀的灯光,一会儿看看穿梭的行人,就是不太想回去。听了钢琴曲后的自己像是被打了强心剂,整个人兴奋得不想回到那个只有自己一个人的屋子。后来想给他电话时才发现钱包和手机不知什么时候被偷了,所有好心情都没了,整个人站在大街上像是被遗弃的孩子,举目无亲,四处都是不同肤色、种族的人群,那种感觉糟糕透了。我蹲在地上把自己蜷起来,却没哭,虽然眼眶已经湿润了,或许一眨眼,就能大滴大滴地落下泪来,但我依然死死地压下眼泪,不让它们落下。

最后我站起来,大声地喊了一下。也许在中国,这会让人觉得我是个神经病,但在各色文化汇聚的美国却是再平常不过的事,只有恰好路过我身边的人投来几道无所谓的目光。

在那一刻,我好像疯了一般地想要看到秦子阳。

但兜里没有钱,我跑着到了秦子阳他们上班的公司。因为是大公司,刚好在市区附近,到了那之后语言还是不通,只能理解个大概,一个单词一个单词地往外蹦。这个时候我就特别恨自己当初怎么就没好好学习英语。在大学时英语考试就是抄的,因为总有一些为了造福大家而存在的同学,我和她们混得好,最后考试总是无往不利。

最后折腾到家的时候都已经是半夜两点了。

电梯门刚打开,我就看到秦子阳站在那里,身材高高大大的,当时是冬天,脖子上还围着我送他的围巾,织得歪歪扭扭的围巾,亏他也戴得很高兴。

他看到我,一下子就拥了过来。

他说:“苏念锦,你去哪了?”

我被他抱得太紧,连说话都觉得困难。

“我的钱包被偷了,手机也没了。”说着说着眼泪就流了出来,样子特别凄惨。说来也奇怪,我一直都忍着没哭,就算身无分文地站在大街上都没哭,到了他怀里却哭得一塌糊涂。

“你知道我找了你多长时间?我以为…”

他顿了顿,终是没有说出来。

后来哭得累了,我才想到这是走廊,于是挽着他的胳膊往门口那走。那时的影子就是这样,长长的,汇聚成一个点,再被延伸开。

只不过,那个时候两道影子是并在一起的,如今却是向着不同的方向慢慢延伸…

“你真要和他结婚?”秦子阳一开口就把往昔的温存全部打散,连一点余温都不存。

他的嘴紧紧地抿着,目光中没有在酒桌上那种恨不得把我吃了的愤怒,似乎只剩下冰冷。

虽然是在楼道里,我却感觉比整个人暴露在外面还要冷。

不只是冷,还有疼,身上的皮肤莫名地疼痛着。当然,除了这里,还有一个地方在疼,它躺在我左胸的第二根肋骨那,正在隐隐地、一点一点地钝痛着。

那些个回忆,糟糕透了的回忆,怎么偏偏就在这个时候冒了上来,然后又被狠狠地、近乎于无情地打散开来,留下碎片,割着心,切着肉。

“是啊。”我说,声音中听不出悲喜,有些无所谓的样子。那痛从这声音中听不出来,更感受不出来。

可是说完后,我的手却握在了一起,指甲深深地嵌入了肉里。

“你根本就不爱他!”

他说得肯定,异乎寻常的肯定。

“会爱上的。即使现在不爱,将来也会爱上的。”我低着头,低喃般地说着。

“你不会,爱过我的人是无法再爱上其他男人的。”他走过来,伸出手想要抓我,却被我闪开,脚像是有自己意识一样地往后退去。他的脸在这一刹那间沉了下来,眼中划过一抹类似伤痛的东西。

“我承认我爱过你,因为爱过你,所以我才会那般痛。你说我狠,我也承认,可是你为什么不想想我之所以这么狠是为了什么?都是你逼的,知道吗,都是你秦子阳一点一点逼出来的。所以…”我抬起头看向他,缓慢而艰涩地道:“早晚有一天,我会忘记你,也许一年,也许两年,也许更久,但我一定会忘记。”

“那在这之前就不要和任何人结婚!”他上前,这次不允许我有任何退却地道。

“呵,真是可笑,你说不要就不要吗?你以为你是谁?我会不会与他结婚那都是我自己的事了,与你,没有一点关系。”我也不再退了,索性对上他的眼,逐字逐句缓慢而清晰地说着。

说完,我推开他,直接掏出钥匙,拧开门锁。

临进去的一瞬,秦子阳突然转过身,大步向我走来,把我围困在门口。

“我不许!”

他一拳敲在墙上,正好是那只被杯子割伤的手,上面的纱布如今又被染红了一片。

我冷冷地看着他,还有染了血的白色纱布。

“秦子阳,回你的世界去吧,不要再出现在我面前了。”

那天之后好几天我都没有再见到秦子阳,倒是许莫然总是打电话来找我。

他说:“念锦,出来吃顿饭吧。”

我想推托说不去,坦白而言,自从上次他当着那些人的面说我是他未婚妻后,我就再也没有了以往面对他时那种轻松的感觉。

若说以前我是把他当成弟弟、朋友,那么现在在他那样强势的语言和目光下,我不得不把他当成一个男人。

“抱歉啊莫然,我今天…”

“不用说抱歉,那下次好了。”

这样的电话来来回回了几次,到了后来那些拒绝推托的理由连我自己都觉得幼稚得可笑,但他却不会辩驳什么,甚至连一个反诘也没有,只是淡淡地道:“那下次好了。”

终于我不得不说:“那好,在哪里?”

“我家。”

我愣了几秒,小心翼翼地问:“还有别人吗?”我真怕他下句话是还有他爸妈。

“没有。”

我心里顿时松了一口气。

“我要带些什么过去?”

“不用,只要把人带来了就好。”他开着玩笑道,似乎是听出了我那一丝若有似无的紧张。

“放心,这个要求肯定满足。”我也跟着打着哈哈。

到了那之后,许莫然果真是把一切都准备好了,就连我申请帮忙都被拒绝,最后我只能像个大小姐一样坐在沙发上,手中拿着遥控器看着《喜羊羊与灰太狼》——浙江卫视天天放的动画片,似乎很不符合我这个年龄会看的东西,但每次看到灰太狼对红太郎唯命是从的样子,都会升起一种莫名的幸福感。

过了半晌,许莫然探出头,手中端着一锅汤,里面炖着一条鱼。走出来后他把锅放在桌子上,我在他手上看到一抹类似烫伤的痕迹,不过不是很清晰。

“你手怎么了?”

“没什么。来尝尝这汤味道怎么样。”说着他盛了一碗放到我面前,却把刚露出来的那只有类似于烫痕的手收了回去。

我也不好再去说什么。他就是这样,所有伤痛都要隐藏起来,就连那条腿也是,很多时候我常常忘记他左边的腿是残废的。

因为他掩藏得太好,好到比一般正常人都要完美。

“嗯…”我闻了一下,“好香。”

他那因为一直高度紧绷而显得异常严肃的脸终于松了开来,竟然露出一个如释重负的笑来,“那就多喝点。”

“你也吃啊。”我一边喝着一边说。

他笑着点头,夹了一块鱼肉,细细地把刺挑出,再把它放到一个小碟子里,最后推到我面前来。

“都弄好了,知道你不爱挑鱼刺。”

“你怎么知道?”我其实很少吃鱼,就连和大家吃饭时也鲜少动筷子去夹它们。不过大部分人都以为我是不喜欢吃,就连程姗也是这样以为,其实我只是讨厌那些刺。

他不吱声,只是一个劲地重复这几个动作:夹鱼,挑刺,给我,也不回答,更没有邀功献殷勤的意思,一切都显得再正常不过,静静的,远远看去竟像是一幅画,上面还隐约有着幸福的味道。

我开始心不在焉地吃着,鱼本身是个什么味道已经没有感觉了,只是觉得那肉很滑、很嫩,刚放进口里就化开了。

“怎么,不好吃?”

“没,这鱼特嫩。”我笑着道。

“那多吃点。”说完放了一颗鱼眼在我盘子里。

我看着那个有些吓人的东西,忙摇头,“这个我不吃,凡是舌头、眼睛、脑袋之类的东西我都不吃。”我看着那似乎正在瞪着我的眼睛,一脸慎重地道。

“吃鱼眼对眼睛好。而且…”

“嗯?”

我看向他。

“算了,没什么,不喜欢吃放着就好。”他冲我一笑,这一笑让我顿时有春暖花开、流水叮咚的感觉。

“莫然…我…”

“有话想对我说?”他问,放下汤匙,坐得笔直,那神情似乎知道我要说什么一般。

“这汤真好喝。”到了嘴边的话硬是缩了回去,竟冒出了这些无关紧要的东西。

“你喜欢就好。”他道。

“莫然啊,有没有喜欢的女孩子?”我用大姐姐一般的口气问着,心里却清楚这口气有多么的做作和不合适。

但人就是这样,越是慌乱,觉得不是这样,就越是喜欢欲盖弥彰般地遮掩强调。

“有,有喜欢的女人。”他在说这句话的时候特意地顿了下,那双眼一眨不眨地看着我,一直看到我低下头,心里暗自悔恨怎么竟以这样的一句话作开端。

好在他没有继续说下去,没有说一些让我现在无法招架的话。

“下次我再给你做些别的。”他话锋一转,露出一抹笑来。

“不错,真是新好男人的典范。”我笑着打趣道,顺着他这个轻松的话题往上,很怕再带回敏感地带去。

“新好男人你喜欢吗?”他忽然逼近我,吓了我一跳,不过转瞬就撤离了开来,而这句话似乎也只是一个玩笑,被一带而过。

“我先回去了。”我站起身,有些不自然地道。

许莫然没有说什么,只是那双眼有些黯淡,但抬起头时依然显得那般明亮,让我觉得刚刚的一切都是我的幻觉。

他笑着,一张嘴就露出一排干净整齐的牙齿,依旧是那个斯文至极的样子。

他顺手捞起沙发上的外套,“走,我开车送你。”

我也穿上外套,随着他走了出去。

晚风有些凉,许莫然把他脖子上的围巾摘了下来给我围上,一双眼狭长晶亮,像极了天空中那一闪一闪的星星。

“下次想吃什么?”他问我。

“嗯?”我一时没反应过来,过了好半晌才道:“什么都行,许大厨的手艺在那放着,差不了。”

“那就酱牛肉吧。”

“我最爱吃这个了。”我欢呼道。

我是真的爱吃这道菜,不论到哪里都点这道菜。有一次和程姗出去旅游,我就愣是要点这个,结果走遍了整个市的饭店也没有会做的。

她取笑我说:“改明儿你要是跟了谁,那人必须得会做这个,不然下次再旅游去个什么地儿,还得满大街逛着就为找这个,真是神经病。”

我撇嘴,说:“放心,肯定会,他要是不会,我也非逼着他会。”

那个时候自己还是对爱情充满了幻想,幻想有一天会遇到一个高大而英俊的男人,他一笑仿佛整个世界都是明亮的,他有钱,有派,帅气,对我还好,他会把全世界都捧到我的面前,那些韩剧和漫画中的王子总是被我们拿来幻想。

会惊呼,某某实在太帅了,将来要找就找这样的。

会花痴地说,谁谁谁是我家的,捧着海报一脸陶醉的样子。

会看着那些为了另一半精心制造惊喜的恋爱中的人欣羡不已。

可是如今,我却觉得这些东西都离我很远很远,却又很近很近。

远的是那些幻想的心情已然不在了,近的是没想到有一天竟然真的可以在现实生活中经历那些。

遇到剧本中的那种人,却没有剧本中编造的那些灰姑娘的剧情,到底是幸,还是不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