似被冰到了,我收回手,走回床上,拉开被子,却再也没了睡意。

此时,一道刹车声传入耳里,是秦子阳回来了。虽然只是一道刹车声,但听了这么久,就算只是一声轻咳我也能辨认出来。

过了几分钟,门就被打开了,张妈说话的声音响起。那一向没有什么语调,刻板到近乎严苛的声音中难得带了一丝关切,也只有在面对秦子阳时,这个老佣人似乎才会表现出一丝不同寻常的感情。至少我在住的这些时日中,从来没觉得她像个人,只觉得冷冰冰的,除了这之外,还是冷冰冰的。

我忙躺平,闭上眼,假装睡熟的样子。不到一分钟,秦子阳就推门走了进来。他喝了酒,而且不是一点半点,随着他身子的接近,那浓重的酒气铺天盖地地向我袭来。

“起来——”他忽然把我从床上捞起,也不管我是否在睡觉。

“你怎么可以睡得这般安然…”他的声音有些冷酷,下手也重了几分,把我的手勒得特别疼。

“放手!你疯了吗,秦子阳,我的手…”

“疯了,呵,是啊,我也觉得我似乎是疯了。”他的眼睛腥红,上面全是血丝,铺天盖地的酒气单单说话就能让人醉了。

我开始挣扎,白皙的手臂上已经显出了几条红痕。

但似乎我越是挣扎,他就越是拧得紧,坚硬的手指死死地扣住我的手腕。我开始真觉得他疯了,而不只是一句咒骂。于是我奋力地抓他,手心手背上都被他拧握出了汗,不知是他的还是我的,或许是两个人的。

后来我干脆放弃了挣扎。我怎么就忘了,男人都是这样,你越是挣扎他们越是用力,等你不叫了,放弃了,也许他们就觉得没劲了,就像从前的秦子阳。

“怎么不挣扎了?怎么就这样放弃了?这不是你的性格。苏念锦,你告诉我,到底哪个才是真正的你?”

“哪个是真正的我和你已经没有关系了。”我冷笑地看着他。

他开始笑,最初只是低低沉沉的,随即声音越来越大。他松开了我的手,把我往床上一摔,食指却抬着我的下颚,逼着我与他对视,“这个才是真正的你。冷清的,狠辣的,那个宁愿拿自己孩子的生命开玩笑也要让我痛的女人才是真正的你,而那个走过来和我说相濡以沫,一次次帮着我站起来的女人根本就不存在…根本就不存在…”说到最后,他如同呓语一般,似乎每说一个字都在剜着他的心。

“我曾问过你的,我说如果我有了孩子呢,你是怎么回答我的?你毫不犹豫地说拿掉。所以,我只不过是用一个原本就不会存在的东西让你痛而已,不会存在怎么可以说是生命呢…”

那个孩子,根本就不被他的父亲和母亲所愿意拥有,他连来到这个世界上的机会都没有,怎么可以说成是生命?他的生命是被我们扼杀的…

我突然发了狠一般地甩掉他放在我下颚上的手。

“不要碰我!你说得都对,既然这样,为什么还来找我?或者说你是要报复我吗?可是秦子阳你不要忘记,那天我就说过,即便如此,也是你欠我的,从头到尾都是你欠我的,所有的人都有资格说我,唯独你没有。”

“是啊,我没有,可是你问问你自己的心,你到底爱不爱我?其实你是爱我的,一直都爱,不论是以前还是现在,你都会爱?”

他双手搭在我的肩膀上,开始用力摇我的肩胛,我感觉它们就像是要被他摇碎了一般,大脑也浑浑噩噩的,有些缺氧。

我紧咬着嘴唇,就是不肯说一句话,只是用双眼恶狠狠地盯着他。

最后,他的手无力一般地垂下,身体滑落到地板上,双手抹着脸。

“对不起…”良久,他道。

“今天是我妈的忌日。我刚从墓地回来,心情不大好,所以…”他断断续续地说,声音很轻,没了刚刚的粗暴,却多了一抹阴郁。

“我很小的时候她就走了。她在的时候我跟她的感情其实并不好,我有些怨恨她。那时候院子里的人都说我妈不守妇道,和几个人有染,只不过碍着秦家的势力,这风声渐渐消停了。虽然走到外面时她和父亲都一样,光鲜亮丽,但回到家时却是谁也不跟谁说话,父亲总是拼命地抽烟,眉头紧锁,那时我便开始恨她。但她对我很好,什么最好的东西都给我,也总是讨好一般地小心翼翼对我,所以她死的时候我根本无法接受,太突然了,突然到前一天晚上我还在冲她大吼永远不要再出现在我的面前。”

他低声地说着,声音很轻、很沉,却让我觉得像是哭泣一般,可是明明是那么深沉冷硬的叙述。

原来他是要带我去见他的母亲。我不知我该做些什么,看着地上那个偏着头,颓然坐着的男人,他的侧脸依旧这般好看,依旧是派头十足的样子,可是他的双眼却是红着的,双手颓然地垂在一旁。

这个样子的秦子阳就像是一个孩子,正在无声地寻求我的慰藉。

或许这个时候我上去给他一个拥抱,一个简简单单的拥抱都能够让他好过很多,可是我没有,我的双手还有双脚像是被固定了一般,即使心里波涛汹涌着,但是肢体却始终僵硬着。

很长时间过去了,外面的雨水渐渐停了,他仰起头看向天空,不知是在看云还是在看其他什么东西,只是那样仰着。

我忽然就想起一句话,说如果想哭的时候就把头微微扬起,刚好四十五度,这样你眼中的泪水就不会流淌下来。因此四十五度是一个寂寞的角度,而四十五度下的这张脸也是一张寂寞索然的脸。可是,那些泪没有流出来,人们就真的不会痛了吗?

他伸出手探向我,却被我躲开了。其实并不是故意的,我并非故意想要躲开那双朝我伸过来的手,我只是怕。这种怕不是惧怕,而是来自心底深处的战栗。

我抬起头,对上他那一瞬间露出来的脆弱,看着那张嘴缓缓地抿紧,那只手不自然地在空中收回,转了一个弯,紧握成拳,垂在身侧。

他低下头,转过身,终究没再说什么,而是步履有些不稳地走了出去。当门关上的那一刹那,我瘫倒在床上,狠狠地拽着被角,哽咽着。

我一夜没睡,就趴在那儿,开始还有温热的液体从眼角缓缓流下,渐渐地连这都没了。直到窗外的阳光穿透云层照了进来,我才走向洗手间,拧开水龙头,就着那冰凉的液体洗了几把,然后擦干脸。

过了没多久,张妈走进来叫我出去吃饭。

我应了好,便慢慢地走了出去。腿上的伤好了大半,但因为那天去医院扯动了伤口,所以时常还会痛,但已经不太碍事了。

当我走过去时,秦子阳已经洗漱完毕,穿着prada的衬衣坐在那里,袖子微微向上卷起,手中拿着叉子,不论从任何角度都看不出一丝一毫的颓废萎靡,仿佛昨天的那个秦子阳只不过是我自己幻想如果出来的一般。

他看见我,也没什么其他的动作,像是面对空气一般,手上的动作依然优雅。

我入了座,看着面前那些丰富的餐食,突然开口道:“我的伤已经好了。”

他没吱声,继续动着叉子。

“我想我不需要继续留在这了,没什么必要。”见他没有反应,我说话的语气不禁重了几分,最后索性放下叉子。

啪。

叉盘相碰,发出一道清脆的响声,在这样寂静的大厅里显得格外刺耳。

他终于停住了手上的动作,抬起头看向我。良久,他道:“苏念锦,你就这么想离开这?”

“对,我恨不得立刻就长对翅膀飞出去。”

哐的一声,有什么掉落在地上,秦子阳的手上满是三明治里的肉,还有那上面的沙拉。

“张妈——”他扬声道。

“少爷。”张妈弓着腰进来,在看到满桌子的狼籍时并没有什么讶异的神色。

“把她的行李都收拾好。”他说完走进屋,再出来时已经穿上了外套。

“换衣服去,我现在就送你回去。”

我没想到他能这样干脆,但依然走回屋里,以最快的速度把衣服换好。

当我走出来时,秦子阳的嘴角闪现出一抹嘲讽的笑。

“动作真快,呵。”

我没回话,这个时候我与他争吵显然没有什么意义。

刚坐进车里,他一脚就踩上了油门,完全不顾我坐好没有。

车速飙到200,两旁的树木飞一般地往后倒退着。他似乎是有意的,车窗都没有关,大把的风灌了进来,打得脸生疼。

后来我实在受不住这风,太硬,皮肤像是被砂纸刮过一样地疼,只得自己动手去按,却被他按住。我的手在按钮上,他的手在我的手背上,上下都是凉的。或许凉的不是它们,而是我的心。

“自己不入戏,旁人怎生入戏…”他忽然默念着这句话,左手仍抵着我的手背,双眼目视前方,好似根本就没有在意我。

“…”

“苏念锦,这句话很适合你。”他转过头看向我,那目光像刀一样横在我的脸侧,突然道。

我一愣,没有吭声。

他摇了摇头,没有再说下去。

我想要把手撤回来,他却死死地握住,说什么也不肯松开,我越是用力,他越是握得紧。

“这种较劲的方式很有趣吗?似乎秦少总喜欢玩这一套。”我嗤笑道。

他脸色一变,但随即就恢复过来。

“那要看对手是谁。”

“无聊。”我说。

“嗯。”他竟然承认了。

我一下子不知该说什么好,最后索性闭上嘴不再说话,他也不说话,一路上只剩下沉默。后来我打开收音机,里面正好放着一首歌,是王菲的《流年》。

“有生之年狭路相逢

终不能幸免

手心忽然长出纠缠的曲线

懂事之前情动以后

长不过一天

留不住算不出流年

遇见一场烟火的表演

用一场轮回的时间

紫微星流过来不及说再见

已经远离我一光年”

我与秦子阳便是如此,有生之年狭路相逢,终不能幸免。像是一个劫,无论是什么样的殇,都注定要走一遭。

到了楼下,我转身对他说再见。

其实这两个字真正的含义是再也不要相见。

我与他最好再也不要相见。

有些伤不是现在不流血了就说明它们不疼,有些事发生过就无论如何也无法磨灭,即使那痕迹淡了浅了,旁人看不见,但自己却清清楚楚地记得,每一道口子,每一个刻印。

我走进小区,却发现秦子阳也在我身后。

我继续走,他仍是跟着。

最后我干脆站定不动。

“你想要干什么,秦子阳?”

他看了一眼上方,“不要忘了,我也住这。”

呵,是啊,他也住这。他秦子阳有的是钱,如果他愿意,这一整栋楼都可以是他的家。

电梯门开了,我先走出去,他随即出来,各自向左右行,各回各的屋。

半夜我却被一道突兀的声响吵醒。

不知家里床头柜上的台灯什么时候坏了,我摸着墙走向开关处,打开灯,眼睛微微有些刺痛。我轻轻地走向门口,从门镜中依稀看见两个熟悉的身影。

一个是秦子阳,而另一个…竟然是钟子林。

两个人都紧抿着嘴,在微弱的灯光下就那样站着,谁都没有先说话。但从钟子林嘴角那一抹血迹可以看出,他刚刚是挨了一拳,而那道把我吵醒的响声,也许就是来自这一拳。

“钟子林,我一直把你当兄弟,之前秦家没落了你隔岸观火我也没意见,但你今天这样说她…”

钟子林嗤笑,用手蹭了一下嘴角的血迹,冷笑道:“我这样说她,难道我说错了?呵,子阳,别说你不是这样认为的。”

“够了!你现在给我滚,从此以后咱们再不是兄弟。”

钟子林的表情突然一暗,沾着血迹的脸看起来也有些憔悴,细细一打量我才吃了一惊,竟比之前见到时瘦了整整一圈。

他…

显然过得也并不如意,至少不像表面上那样悠哉自得。

表面上的钟子林是没心没肺的,笑得玩世不恭,但实际上呢?

橘黄色的灯光下,两道颀长的背影被微弱的灯光拉伸得格外长。

“你来这干吗?不是一直都不肯出来见我?”秦子阳握着拳头的手仍没有松开。

“这个给你。”钟子林从怀里掏出一个小盒子递给秦子阳,然后什么都没说,转身就走。

秦子阳背对着我,我看不见盒子里面装的是什么,但从他一直站在那里良久不肯挪动身子的样子来看,绝对不是一件简单的东西。

钟子林他到底为什么这样恨秦子阳…

说他是因为爱我?

我不这样认为。那个男人该是谁都不爱的吧,连他自己都是,更何况别人…

我折回身,走向厨房,倒了一杯温水,然后走回床上,拉开被子,睡觉。

一切与我无关。

第二天下午我去了单位,没事先告诉任何人,因此当我走进办公室时,几个人接二连三地跟看见鬼一样。

“我跟你们说啊,申秘书那个死秃驴…”姜林林走进来时正大声说着,突然见到我,一愣,“呀,苏姐,这些天你都哪去了?申秘书说你在休养。你这是咋了?之前不是好好的,怎么突然就休养起来了?这一休养时间还真不短,那秃驴也难得够意思一次,竟然没把你给开了。”

“就是啊。你都不知道,我们这来了个新人,可是拽得很,据说是上面大BOSS的亲戚,身上随便一件衣服都够我们几个月的工资了,也不知这样一个主儿怎么就调我们这来了。前几天看着你那桌子还说好,要占用呢,申秘书那种见风使舵的主儿竟硬是挺住了,说啥也没让,真是奇了怪了…”

她们纷纷说着,一个个眼睛微微眯着,细细地打量着我,似要验证什么一般。

“是吗?没想到申秘书对我还真不错。”我四两拨千斤地给拨了回去。

“对了念锦,你到底怎么了?怎么突然这么久都没来上班?”张郁冉不知什么时候进来的,走过来,一脸关心地看着我。

“没事,出去玩时不小心刮伤了脚就在家养了一阵子。最近怎么样,公司忙吗?”

几个人见我没什么特殊表现,一个个悻悻然地回了座。反正她们也不是真心关心我,我也懒得去搭理,就留下一个张郁冉在那里忧心忡忡地看着我。

“怎么了?”我看她一脸凝重,不禁问道。

“新来那人和许总有牵连,说是他…未婚妻…”她说这话时小心翼翼的,边说边看着我的脸色。

“哦。”我淡淡地应了一声便继续擦拭着桌子。挺长时间没来,上面落了一层浮灰。

她还想要说些什么,却被门口一道尖锐的声音打断。那声音倒也不是真的尖锐,细细听来还有几分娇媚,只不过那神情,那看向我的眼神让我觉得头皮一阵发麻。

“哟呵,我当是谁来了,这不是我们大名鼎鼎的苏小姐嘛。听说前一阵子有人看到你和秦少走在了一起,真是不简单啊。光只勾搭上许总也就罢了,没想到这下又轮到秦少了,真没想到咱们这里还是个藏龙卧虎的地儿,苏念锦,够本事。”进来的人是人事部的主管,原本我和她没什么交集,可后来也不知怎么的,她就像是和我杠上了一样,三番四次挤对我,不过都没有这次这么过分,我便也没当回事。

这次她不知为什么突然冲到我这来,还是我刚走进办公室就冲了过来,劈头盖脸对我就是一顿嘲讽。说实话,有些莫名其妙,但想来必定是有原因的。

我放下手中的纸巾,慢条斯里地把文件整理了下,才凉凉地看向她。

“曲主管,你确定你没走错部门说错话?”

她似乎没想到我会是这个态度,顿时一噎,道:“别以为你有了靠山就怎么样了,我告诉你,这年头靠男人,最终都没什么好下场。”

“那也是我的事,不劳曲主管您费心。”我笑了笑,双手抱胸看向她。

“你…”她气得指着我,“你当你是个什么东西,不过是沾上了点男人的边就拽得跟二五八万似的。我告诉你苏念锦,别以为他们就真把你当回事,人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