门被拉开,女护士的脸露了出来,“怎么了,江医生?”

“你先把手里的活儿停一下,带许总去VIP病房,到那跟张大夫交代一声,她知道。”

我看许莫然似乎在犹豫,要是我不跟他来,依照他的性格真可能会硬挺着简单处理下就不当回事地回去。

果然,就算我在这呢,他都抿着嘴看向江医生,道:“我晚些时候还有个会要开,明天过来扎。”

“不行——”我和夏漫一起道。

“你看,她们都不愿意了。许总,要我说,虽然钱很重要,但得有命花才是,身体是最重要的。我天天在这里工作,看多了病人,有钱的有权的真都不少,到最后都是两眼一闭一毛钱都带不走。我看您工作努力,为人也正直,没有那些不良作风,这年头不容易啊,所以更是得爱惜自己的身体。赶快去扎吧。”

“江医生,这我电话号码,以后关于莫然的一些事你直接给我打电话就行。他脾气就这样,对待自己比工作还严苛。”我认真地交代着,旁边那一直淡然的男人嘴角竟微微地上扬,虽然仍是抿得很紧,却有些微的不一样。

“莫然哥…”夏漫看着他,轻轻地低唤了一句,不过没说什么。

江医生也笑了笑,忙点着头,“这样好,这样好。”

我、夏漫还有许莫然在那护士带领下去了VIP病房。张医生看见他,赶忙放下手中的工作,极度热情地走了过来。

“怎么了,莫然,腿又不舒服了?”她问着,眼中满是关切,然后才看见一旁的夏漫,有些惊讶道:“小漫什么时候过来的,怎么我都不知道?”

“我刚过来没多久,想着这周末去找你呢,给你个惊喜。”说完两个人亲热地拥抱了一下。

但不知是不是我太敏感,竟然感觉不出这个张医生有丝毫的热情。这样说也不对,她对许莫然是真的关心至极,但见了夏漫却并不像表面显现的那般热情,至少那笑在拥抱她时变了变,丝毫没到眼底。

最后她才注意到我,看向许莫然,做着无声地询问。

“这是苏姐姐,我和莫然哥的好朋友。”

“你好。”她伸出手,有些玩味地看着我。

我也伸出手,还了个礼。

进了病房,她忙东忙西地弄着吊瓶什么的,好似什么都不尽如人意一般,倒不像个医生,看起来反而有点许莫然私人保姆的样儿。

我伫立在一旁,见有人张罗,自己也乐得个清闲,反正他已经躺在这了,怎么都要扎完的。

我掏出电话想看眼几点,却发现已经没电自动关机了。

“怎么,有急事?”他看向我,一双眼尤其狭长,就那样淡淡地看着我,却好像生出一股力量,让人移不开脚。

“也没什么。不过我想回趟家,挺长时间没回去看看了。这里有小漫和张医生,就不用我陪了。”说着我走过去,帮他调整了一下后面的靠背,然后看向他,“莫然,听我的话,人这辈子不是什么强都要逞的,尤其是身体。”说完我往后退了一步,打算离开,却被他伸手抓住。

“别动,你的血管本来就细,不好扎…”张医生义正词严,显得格外严肃,说完用眼角瞥了我一眼。

“苏小姐是要走了吗?那刚好,走出去时请把门带上。外面太吵,我无法专心,莫然血管太细了,每次扎都费劲。”

许莫然蹙眉,表情唰地沉了下来,低声念着“张宁”二字,显然极为不高兴。

眼看这样,我忙笑着拍了拍许莫然的肩膀。

“刚江医生可都告诉我了,你得在这扎好几针呢,明天我再来看你,今天就这样,我先走了…”

“苏姐姐我送你…”夏漫从许莫然身边追了过来。

我也没拒绝。从刚刚说要走的那一瞬间,我就能感觉到许莫然身上那明显改变的气场,似乎很失望,很受伤,又似乎都不是。

没有过深地探究,甚至可以说成是落荒而逃,我从那间病房中走了出来。

“苏姐姐是因为反感张医生吗?”她问。

见我一片惶然,没有回答,她继续道:“其实她这人挺好的,就是脾气辛辣了些。偷偷跟你说啊,她是因为莫然哥才来T市工作的,家里的长辈们也都知道,呵呵,乐见两个人成好事呢。医生这个职位也是因为莫然哥的腿。所以苏姐姐你得加油哦,不然…”

她这一说我才恍然大悟,许莫然不论他再怎样简朴恭谨现在毕竟已经是那个圈子中的人了。更何况他这样优秀,即使残了一条腿又如何,这个世上又有多少男人虽然四肢健全,但心却是残废的。

这样的许莫然是该有属于自己的幸福…

“谢谢你,小漫。”我道,然后伸出手看向她,“以后莫然就交给你了,我…”顿了下,我低下头看向地上的影子,又忽然抬起,“还是不要参与得好。”

“苏姐姐你别这样,这样莫然哥定会…”

“行了,不要说了小漫,我心里有谱。你回去吧,我先走了,一会儿是高峰期,该被堵得哪也去不了。”说完我冲她摆了摆手,转身潇洒地向前走去。但其实我一点也不潇洒,这一转身感觉心里空落落的。

你说这人也奇怪,明明知道自己现在接受不了,就不应该去付出关心,免得最后被误会,伤人伤己。只不过许莫然一直是知道的,知道我并不爱他,知道我心里那个疤还存在,甚至某些夜深人静的晚上,那看似已经结痂的疤又开始隐隐钝疼起来,看似完好如初的伤口一点点被撕裂开来,最后终于獠牙毕露,开始啃咬伤口,那些本就脆弱至极的伤口就开始化脓流血,然后…越来越重,越来越重…直到天亮…

天一亮,什么妖魔鬼怪都要速速退去,连个残影也不剩。

想着想着,不觉间就走到了2路车站的站牌处,很多放学的学生和上班族都在这里等着归家的车。曾经,自己也是这其中的一员。那个时候虽然穿的衣服没有现在好看,用的吃的也都赶不上现在,但远远地看到车来了那股兴奋劲却是这些无法比拟的,那种心情是那样质朴却也那样美好…

想着想着竟然坐过了站,我急急忙忙地下了车,打车去的火车站。也许,我真的无法再适应原本那最简单的上班族的生活了…

有句话说得好:由俭入奢易,由奢入俭难。

而我,原来也终究只是凡人一个罢了…

乘着高铁回了家后,爸妈很高兴,不过还是有些惊诧地看着我。

“发生什么事了?怎么突然回来了?”

看着他们惊喜的样子,我忽然觉得有些对不住他们,鼻头塞得慌。压了压情绪后,我故作平静地道:“没什么,想你们了就回来看看…”

老人家显然很高兴,又是忙活这个又是忙活那个的。

我在家待了几天,哪里也没去。爸妈也乐得看见我这样待在家,岁数大了总是希望孩子常回家看看。我心底觉得有些过意不去,这几年陪他们的时候真是少得可怜。不得不说,相对于父母的无私,孩子总是显得有些自私的。

几天之后,我又回到了公司,按部就班地工作着。

下班铃声一响,我拿起包往外走,刚走两步就被张郁冉追了上来。

“念锦,你和…”她看着我欲言又止,支支吾吾了半天也还是没有说出来,最后干脆摇摇头,“算了,不说这个了,换个事儿说,明天陪我去给我男人选个生日礼物吧。”

“你男人?”我呆住了,“你什么时候有男人了?”

她冲我眨了眨眼,脸上浮现出几抹小女儿的娇羞。看她现在这副小女人的样儿,说实话,真有些诡异。

“刚有的。”她道,竟然连声音都变得温柔了很多,女人果然是不能缺乏爱情滋润的生物。

她忽然转过头看向我,道:“你呢?你人长得比我漂亮得多,又有气质,皮肤更是好得能去做广告了,你的爱情在哪里?”她这话说得虽然平常,但话里话外怎么着都让人觉得严肃。

我低下头,把包拎得紧了些,淡淡道:“那东西对我来说太奢侈,我…”似是轻声地喟叹,“早就过了那样的情怀…”

“少扯。你才多大啊,至少比我还小个几岁不是?苏念锦,我跟你说,你这是在变相地说我老。”

“真没这意思。大概是心境的关系,反正现在我对这个词提不起来劲儿。”

“你曾爱过?”

“嗯,爱过。”我的声音忽然闷了起来。

张郁冉的表情也跟着凝重起来,“跟谁?秦子阳还是许莫然,又或者…”她抬起头看向我,“是钟子林…?”

我没答,继续跟她往前走,临出公司大门口时我才站定,看向她,低声道:“是谁都已经无所谓了,反正,过去了。”

说完我转移话题道:“你那位人怎么样?改明儿可得请吃饭,我好帮你鉴定鉴定。”

其实对于张郁冉我一直是很有好感的,即使是上次钟子林那件事我也没过多问她什么,毕竟人都有些不想说的秘密,那样强挖出来也没有意义。

“你鉴定?”她半眯着眼,犹豫了一会儿才看向我,“那可不行。”这话说得真够坚定。

“为什么?”我一时有些蒙,没理由拒绝得如此坚定不是,只不过是个场面话而已。

没想到张郁冉忽然一本正经道:“就凭你身边站的那些男人,个个拿出来都不一般,我家男人平凡得很,让你见了还不得给埋汰得一无是处,到时候肯定影响咱俩感情。”

我乐了乐,没说什么。这乐不只是在嘴里,难得的是到了心里。挺久没和张郁冉这样说过话了。之前她八卦,有事没事就来我这唠叨,自从上次的事之后,她面对我时就拘谨了很多,总有着隐隐的歉意,这是我们第一次恢复到以前的那种氛围。

不过这种氛围只持续了几分钟,当我走出来看见站在车旁的男人时,脚步顿时一僵。

那身影斜靠在车旁,地上都是烟头,也不知来了多久。他回过头看向我。眼神中有着一抹沉郁。

我的心瞬间被揪得有些疼。再仔细看看他,却不仅仅是疼了。

我三步并作两步地走了过去,眼看就到他身前时却又停了下来。连我自己也觉得莫名其妙,但就是无法再往前一步。或许是因为他那双眼,离得越是近,越让人觉得像是一块磁铁,能把人整个给吸进去,但吸进去之后却什么都没了,黑黑的,如同深井一般,幽深晦暗。

“莫然…”我低声叫他,连我自己都没想到我说出话时竟然显得这般心虚。

“为什么没来?”他开口道,声音低低哑哑的。

“呵呵,工作排得太满。你也不是不知道,我休了那么长时间,怎么都得把以前的活补上。”

他沉默不语,那张脸越发沉得像是刀割过一般,只可惜少了一丝灵魂,显得冷冰冰的,僵硬得很。

许莫然一动不动地看着我,最后把烟凑到嘴边深吸了一口。可能动作太猛,他不住地咳嗽起来,起初还只是小咳嗽,后来越发止不住,弯下腰,狼狈地喘息着。

这时我才发现他的脸色真是难看得吓人,不只是没有血色,还是蜡黄的,看起来比苍白的脸色还显得憔悴。

我再看向他的腿。

“医生不是说了这段日子不让你再戴假肢吗?”此刻我也顾不得什么,忙走过去拍着他的背,厉声道。

他转过身,腿脚有些踉跄地退后一步,我的手落了空。

第一次,这是第一次许莫然避开了我的手。

他仍是弯着腰,低低地咳嗽着,蜡黄的脸也被咳得涨红。

最后他捂住嘴,强行抑制住咳嗽后,抬起头,目光如刀一般锋利地划过我的脸,虽不至于留下口子,却也被那锐利的刀锋掠过,我顿时感觉到一股凉意由头顶一直蔓延到脚底。

“不要碰我…”他道。眉头紧皱着,身子好似要倒了一般,似乎我轻轻一碰就随时有倒下去的可能。

“别逞强…”我走过去要扶住他,却被他再次甩开。

“许莫然…”我低喊他的名字。

他不吱声,也不看我,表情有些痛苦,那张脸上更是不住地往下淌着大滴的汗。最后他直起腰,嘴角噙着一抹苦涩的笑,道:“苏念锦,我要的是一个机会,仅是一个机会。”

我的手僵在那儿,心蓦地一紧,涩然道:“其实我又何尝不知这样的关怀于你是一把刀,只是许莫然,算我拜托你,拜托你稍微疼惜自己一点。还是说,你是故意这样不爱惜自己给我看的?你知道这样没有意义。如你所说,你要的是机会,不是这种近乎于同情的关怀。那么就拜托你,多怜惜自己一点,哪怕是一点…”

“为什么?为什么你就不能答应我,就不能给我一次机会?我都说了不在乎结果,我只要一个开始,难道这样也不行,也不行吗?”许莫然突然冲过来,拖着他那条腿。看来他已经疼到无法顺利走路了,却还是撑着过来。他那惨白到毫无血色的脸上青筋陡跳,眼中也充满了怒火,面部的表情甚至可以称之为狰狞。这样的许莫然我从未见过,他总是那般隐忍克制,可是这一刻,他终于受不了了一般摇着我的胳膊,大声冲我咆哮着。他的双手在颤抖,透过这一摇,我清晰地感觉到他在颤抖。

“不要这样,莫然。如果此时我答应你,那么于你于我而言都是一个悲剧。我最了解我自己,这里…”我指着自己的心口,“这里面还伤着,它现在没有能力去承受你的爱。如果是一个陌生人我都有可能答应,但换成是你就不行,你知不知道?你不行,因为我心疼你,所以你不行。”

他颓然地放下双手,那抹笑更是苦涩到了骨子里。这次我看他的神色更是不忍,他的嘴不是紧紧地抿着,而是在颤抖,颤抖着想要说些什么,可是又说不出来,最后剩下的仍是那份苍凉。

良久之后,他才说话,声音很轻,带着一抹自嘲,“竟然是因为心疼…因为心疼呵…”许莫然边说边退,那笑也越扯越大。他弯下腰,笑得莫名,让人听着却又觉得比哭还要难过,心里紧紧地拧成一团。我走过去伸出手,想要扶起他,可是这手伸了半天却也没有真正落到他身上。

最后他抬起头,看向我,低声道:“苏念锦,你爱秦子阳的那份勇气若是分出十分之一对我就够了。”他喟叹似的摇了摇头,身子有些摇晃地走回车里,坐入后面的位置。

他的背影是那样寥落,却仍是挺得比任何人都直。这就是许莫然。

车子启动后,迅速在我面前转过一个弯,最后消失在车道上…

我的大脑一片空白,里面似乎什么也没有,然后记忆和知觉开始回笼,一点一点地连成线,汇聚成了整幅画面。那是一个男人拖着一条残腿,缓慢但坚定地向前走…心里那痛也随着这幅画面的呈现一点点被牵扯出来。

如果,如果我把对秦子阳那份勇气的十分之一拿出来,也许,我会答应。可是,人这一辈子很多时候都只有一次,就连勇气也是。不是我不想拿,而是真的没了。那份火辣的、不管不顾的、带着玉石俱焚与肝肠寸断的爱,这辈子搁在什么时候我都不敢保证会再有。

甚至很多时候连我自己都在想,那个时候,那个时候的自己怎么就会那样决绝,爱得近乎飞蛾扑火一般?可是如果再发生一次,也许我还是会这样。不为其他,只因为,他是秦子阳,而我是苏念锦。

就这样简单,没有理由可循,也不需要任何理由。

后来我去找程姗。人总是需要一个人让你觉得可以倾述,让你觉得是安全的,程姗之于我就是这样的人。

她笑着给我沏了一杯菊花茶,道:“我最近正在去火,待着也是待着,没事就研究这些东西,你喝一口,猜猜看里面还有什么。”

我喝了口,酸酸甜甜的,还有一股很特别的味道,但还真没尝过这味儿,于是摇了摇头道:“不知道。”

她耸肩,“那算了。”

“到底是什么?我最烦别人说话说一半,你知道的。”说完我开始笑着挠她的痒。

她像以前一样求饶道:“好好,我说我说。”

“赶紧的。”

“里面放了幸福。”

“别扯这些文艺的东西,程姗。”我看着她,眼睛微微眯着,“你不适合这文艺腔。”

“真的。”她道。说完她把杯子一放,“好了,不说这些,说说,你到底怎么了?怎么脸色这么难看?”

被她这一问,我刚那笑容满面的样子顿时没了。“许莫然”这三个字像是一根会让人疼痛的刺,开始往我心口上扎去。

“算了,不说这些,陪我去修下手机吧,这手机也不知道怎么了,这几天总是自动关机。”

“嗯,好,你等我下,我去拿下我的,我也打算配个充电器。”

拿好后一起出了门,直接开车到市中心的苹果专卖那儿。只不过刚走进去,我立刻拉着程姗退了出来。

“怎么了?”她一脸不解地看着我。

我冲她比了一下里面。

秦子阳正低着头按着手机的键,一旁站了几个人,脸上挂着殷勤的笑容。他不知是为了什么事在不高兴,也不知是在给谁打电话,反复地按了又按,而且随着那频率,眉头越蹙越紧,一张脸让人觉得冰冷得很,就连嘴部的线条从这个角度看上去也如同刀锋的侧面,似乎光是看就会被划伤。

拉着程姗走远后,我不禁呼了一口气。一连几天没看见他,着实让我轻松不少。不可否认,这个男人对我还是有着旁人所无法比拟的影响力,只要有他在的地方,似乎连呼吸都变得有些困难。最后我们只好换了一家分店去修。

电话刚修好,我打开试验时,手机铃声就响了起来,几乎就是同一时间的事。我看了一眼号码,心里一紧,忙给按了,但那手机仍是在响,又按,又响,再按,那个修手机的人看着我也不知该说什么才好。

无奈之下我只好关机。

“他打来的?”程姗道。

“嗯。”我点头,然后拉着程姗就往外走。

我说我想回去了,心里乱。

可是没想到,刚踏出房门,就被人抓住了手。我回过头就看见秦子阳阴着一张脸出现在我面前。

“看到我了就这么急着走开?”

果然他刚刚还是见到我了,或许不是他看见的,毕竟他后背没有眼睛,看到的应该是蒋哥——他的秘书,刚刚围绕在他身边的众多人之一。

“是。”我说。

他拽着我的手更紧了一分。

“这几天你去哪了?”

“你先放开我。”

他不动,我也就不说,与他面对面地僵持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