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次我真的喊出来了。他没说话,忽然转过头看向我身后,秦子阳不知什么时候就站在我身后。他什么都没说,什么都没做,就那样站着,神态萧索…

就在我以为他会这样站到地老天荒时,他突然走过来,深深地看了许莫然一眼,然后迅速地抓住他的手,那只握住我的手。

我平静地看着他,就如同在看一个陌生人。我说:“秦子阳,放手吧。”

他的目光一顿,连呼吸也仿佛停滞了一般。

“许莫然,你打我一拳,这次我不还手。”

本来已经伸出去要拦住秦子阳的手就这样硬生生地停在了半空中。

许莫然原本缓和了的眉宇立刻又竖了起来。

“我不会的,因为那样只会让念锦更难过。”

“那就当我欠你一拳。”说完,他就扣住我的手腕要拉我走。我却说什么也不肯,拼了命地去挣扎。

“放手,秦子阳,你放手——”

“不放。”

我也不知发了什么疯,一口咬了上去,上面立刻就出现了一个红印子,通红通红的。但他硬是像没有知觉一样,就那样看着我,淡淡地,但又仿佛很深刻。

这样的眼神让我扭过头,但却没有松口。我犹豫了下,又深深地咬了下去,直到鲜血的味道涌入口中,脑海中那一幕忽地就冒上了眼前。

“疼吗?”

“疼。”他说,然后揽住我的身子,用下体顶着我,“不过,这里更疼。”

“流氓。”我低呼。

“那你爱不?”

“不爱。”

“爱不?”

“爱啊。”我笑道,然后踮起脚,主动在他那薄凉的唇上吻了一口,“爱你问我爱不爱时的这副表情,真的,秦子阳,你这表情特别招人爱。”

他愣了一下,随即狠狠地压上我的唇,辗转纠缠间,他说:“女人,果然爱记恨。”

“对,秦子阳,女人都爱记恨,我更是,所以,如果有一天,你让我痛了,我一定会让你更痛,千倍百倍地痛。”

上面的血痕在齿龈间烙下,我抬起头,幽幽地看着他。

“秦子阳,我说过的,如果有一天,你让我痛了,我一定会让你更痛,千百倍地痛。”

他神情一动,抿紧了唇。

“是,千百倍地痛。”

“可是,我觉得还不够,怎样都不够,你说怎么办才好呢?”

“那就都不痛。如果比不来谁更痛,那就都不痛,都好好的。”他说得极为动情,可我心中怎样都升不起一丝温暖。

“可是不好啊,你放过我我就会很好,所以,放过我吧。跟她好好过。”

“没有她。很多东西只是我们不想让它改变,但其实已经在不知不觉间改变。现在我才知道,她于我一直是童年里一道没来得及看的彩霞,很美,我一直想留住那美,还有那份温暖,但其实已经不在了,早就不在了…”

“男人就是嘴甜。你曾经说过爱我的,可是后来不仍是说弃就弃了。还说过什么来着?哦对了,我想起来了…”

我刚要说,却被他捂住了嘴。

“那些都是混账话,听不得。”

他似乎知道我要说哪句。也对,那句我说了千百遍了,可每次还是喜欢提及。女人有时就是这样,不想去怪罪,但某些话就是会在我们心里生了根,想拔都拔不出去。不是自己想说,是它开了花,散了叶,然后太过茂盛,忽地一下就冒出了头。

“你们男人总是这样,得不到的永远都是最好的。因为那抹晚霞得不到,所以你说它美,你心里总是想着它的温暖,于是你拼命地追忆,想去抓住它,但真正得到了才发现也就是那么回事。现在的我于你也是,你想的全是我的好:我在你失意时留在你身边;我对你说,秦子阳,让我们相濡以沫吧;我宁愿做吕雉那样的坏女人也要逼你去接受那支票;我毅然决然地操着不地道的英文跟你去了美国,和你挤在一间小小的不算温暖的屋子里,用体温帮你取暖,还在回来后,每天做一桌子的菜等着你…你现在想到的全是这些,都是我的好…”我缓缓地说着,每一个字都很慢。

“不,不只是这些。我还记得你歇斯底里骂我的样子;我记得你闯进包间,拿过桌子上的酒,冲着我怀里的女的大声问你喝不时的神情;我记得你把刀插入我胳膊时的那股子痛;我记得你哭丧着脸时的哀恸;我也记得你抓着我的胳膊恳求我的脸…我都记得,通通都记得,每一个细节、每一幕都不受控制一般地浮了上来,不论我怎样去压,它们都不肯罢休。”

秦子阳看着我的表情是那样的不可伪装,他是真的痛。可即便如此又如何?这辈子唯有痛是最让人铭记的,也唯有这样的爱是最让人不敢去相信的。

“呵呵,我知道说什么都没用,你现在不会信的。不过苏念锦,你不可以嫁给他,你若是嫁给他,我就整垮他。这些话背着他说显得太小人,我就当着你们的面…”

秦子阳淡淡地说着,边说边勾起唇角,但总是让人觉得有些苍凉。

我没说什么,或者该说还没有想好要说什么,许莫然就已经强撑着走了过来,站在我们之间,一动不动地看着秦子阳,声音很淡,“什么都有了的人才害怕失去,而我从以前就是什么都没有,有了反倒是不真实。随你便吧,秦少,你想怎样就怎样,但…”说着他拿起我的手,狠狠地握住,“我不会放手。”

他的手指过分的纤长,纹路分明,就是有些凉,冰冰的,没有丝毫温度。

可是我依然握住了,握住了这样一双手。

秦子阳转过身,一瘸一拐地走了出去。原来他也受伤了。

秦子阳走后,扶着许莫然上了楼。

他这次就跟刚刚一样,异常地配合。

“怎么一直在看我?”我进了屋,拿出医药箱,放在桌子上,随即看着他道。

他抿着嘴,然后笑了下,但依然羞涩,完全没了刚刚面对秦子阳时的那抹犀利。

我也没再说什么,把医药箱拿来后赶紧动手帮他把腿上的裤子掀起来,果然红肿了一大块,看起来相当吓人。

“怎么这么严重,还是跟我去医院吧。”我说。

“不,不用,你简单包扎包扎就行…”

“我不行,我怕弄完后你这更严重了,还是去医院让专门的医务人员帮你处理下。我在这方面就是个半吊子,常识性的东西还行,动了真格就啥都不是…”

“我信你…”许莫然坚定地说。

我想要再说些什么的话就这样被梗在了嗓子眼中,吞了吞,感觉嘴里依然干涩得厉害。我拿起桌上的一杯水就喝了下去,到了口里才惊觉那是花茶。是菊花,已经凉透了,带着涩涩的苦味,多多少少有些怪异。虽然舌尖觉得难受,但我还是都给喝了。

许莫然把身子整个向后躺,把腿抬了上来,以便我更容易给他包扎。

我叹了口气,只得动手给他弄起来。我弄了很久,先是清洗,然后上药,最后包扎。

只不过当我要动手把他的假肢拿下来时,明显感觉到他的身子一动,连我的手也微微有些颤抖。

我抬头看了看他,洁净的上衣,瘦削的身子,干净的眼,是那样明亮,间或眨那么两三下,但因为戴着金边的眼镜看得不是很清楚。头顶的灯光照了下来,因为头侧着,还有眼镜的遮挡,有一片阴影投在他半边脸上,让他整个表情都隐匿在了暗处,好半晌没有变化。

“莫然,你…”

“不要说…”他开口,声音有些艰涩,低低的,带着恍惚的磁性。

“莫然…我们在一起吧…”

许莫然以一种不敢置信的姿态看着我。

“念锦你在说什么?刚刚你说的是什么…我是不是…”

他像是一个小孩子正在反复地确认一件他无法相信的事情,但那姿态又是如此的虔诚,如此的小心翼翼,似乎觉得连呼吸都变得有些困难,喘息之间都会改变什么一般。

“莫然,我们结婚吧…”

我重复道。

“念锦…”

他一下子坐直了身子,也不管腿上的痛,看着我,浑身似乎都在颤抖,最后抓住我的手。他的手指本来很凉,这会儿指尖却似着了火一般。

“你说的可是真话?苏念锦,这种玩笑是开不得的。”

虽然嘴上这样说着,但他的手却一直不肯放开我丝毫。脸上严肃的表情和他本身成了一种鲜明的对比,让人看着有一种无尽的苍凉感。

我忽然不敢确定自己这个决定是对是错,或者说明明觉得它是错的,却又想要自私一回,像是一个久溺于水的人抓住了一根浮木,然后认为,也许这样对这根浮木和自身而言都是一种救赎。

“莫然…”我轻声唤道。

“你先告诉我,刚刚那句话是不是只是一个玩笑?”他急切地打断我,原本清冷的声音也变得尖锐起来,像是一只刺猬,浑身都竖起了刺儿。

“不是玩笑,只不过…”我顿了下,继续道:“只不过…”

“你不用说,我懂的。”收起了那一丝颤抖,许莫然又变成岿然不动的样子,只是那双眼,看着我的那双眼,情绪复杂得让人无法用言语来形容。

“或许对很多人来说,开始了再结束时会很痛苦,但之于我而言,这种痛苦远远比什么都没有要好。一个机会而已,不行我也甘心了。所以,请不要收回,既然说了出来就不要收回。我们下周就结婚。”

“不要这样急…”我慌忙道。

他深深地看了我一眼。

“好,不这么急,那就先订婚。”

“嗯。”我点了点头,忽然有些喘不过气来。不知道为什么,有一种情绪,一种似乎要让人窒息的情绪涌了上来。

“我先走了,莫然…”说完,也没去看他的神色,我急急忙忙地拿起皮包就走了出去。

关于婚姻,关于那盛大的婚礼,披着白色婚纱的场面我不是没想过。

不只一次,我想到了绿色的草坪,我穿着白色的婚纱赤着脚在上面奔跑。

我想到曾经在一起时的日子。

我对秦子阳说,你什么时候娶我?

他笑,嘴角的弧度永远是那么高高在上,笑得就连身为女人的我都嫉妒他的魅惑。

他说:婚姻并不重要,关键是我们在一起开心就好。然后他放下手中的红酒,一下子压过来,把我死死地控制在他的身下。我再想要问些什么,却被他的吻和那炙热的肌肤所掩埋,大脑呈现空白状态,满脑子都是他的气味。

他说:苏念锦,我就喜欢你这股子狠辣劲儿。

只是我想说,我的内心其实一直有一个角落,那里面温柔得能溢出水来,那里面其实期许的只是最简单的小幸福。

电梯门开了,我甩了下脑袋,想把这些抛开,只是没有想到的是,大脑中那个人的身影刚刚消退,现实中的真人就出现在了我面前。

就像是一个梦魇,无论如何也无法摆脱掉。

也许他就是我的劫难,说了要经历的,注定无法躲开。

秦子阳蹲坐在地上,一条腿蜷缩着,一条腿伸向前方,手腕上还有着血,应该是刚刚跟许莫然动手时弄的,只是我没有来得及注意到,如今在灯光下,似乎被放大了N倍,看起来格外显眼。

他看见我出来,立刻起身,站直了身子,但可能腿蜷缩的时间太长,无法一下子站直,一个踉跄。我本能地伸出手去扶,脑海中却立刻浮起一个画面,那次他接到她的电话,我拉住他不让去时,他一把把我推开的画面,双手硬是在半空中顿住,缩了回来。

好在他反应快,用手迅速地扶住墙壁,但用力太大,那个受伤的手腕再次受到撞击,秦子阳的整张脸顿时惨白得吓人,费了好半天劲才稳住呼吸,但他并没有抬起头看我,而是低着头,暗影挡住了他的脸,我无法看到他的表情。

过了不知多久,他终于抬起了头,看着我,神色迷离。他说:“苏念锦,我从未后悔遇见你。”

窗外一直在下雨,好端端的天气不知为什么忽然就下起了雨。

路面很滑,有些积水。前几天这条中央大道维修,地下通道的管子要重新安装,造成整条街的交通都不通畅,原本的河堤路无法再走,要改走青年路,这样要绕上好几圈,十几分钟的路程硬是给变成了一两个小时。

接了张云天的电话后我出了门,却不想这样的雨天很难打到车,而我又很讨厌开车。

这时一辆出租过来,出租师傅从里面探出头,“去哪儿?”

“DJENG咖啡厅。”

“那刚好顺路,上来吧。”

我看了一眼里面,已经有乘客了,又看了看四周,没有车有停下来的意思,只得选择与人“拼客”。

“真是郁闷,这路也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修好。”司机抱怨道。

“没办法的事,只希望这条路早些修好。”我感叹。

“这倒也是。听说这里的工程被上海的一家公司给包了,看来又有很大的油水啊。”

“管它给谁包的呢,反正都与我们无关。”旁边一女的说着,几根手指捻了捻,做出数钱的姿态。

“唉…”司机叹了一口气,从衣兜掏出一盒烟来,叼了一根回头看了看我们,“不介意吧?”

“给我也来一根。”那个女的说着把手递了过去。

司机看了她一眼,递给了她。

我摇了摇头,继续望着窗外。

“这位小姐要去DJENG咖啡厅?”

“嗯。”我应道。

“那里的东西挺贵的吧?”

“嗯,最便宜的也要一百多吧。上次跟几个人一起去那喝的,也没喝出什么好来,挺怪的味道,苦了吧唧的,真不知道你们这帮人怎么爱去那里喝。”

“估计是环境好,是吧小姐?”

司机见我不说话,又问了我一遍。

我心不在焉地点了点头。

“嗯,环境还不错。”

“这年头有钱人都清高。”

旁边的女人身上有一些酒味,这工夫可能酒劲上来了,对有钱人的怨念都撒了出来,盯着我看了半天,最后目光落在我手中的包上。

“这是LV的?真货还是假货啊?”

“朋友送的。”不太习惯闻她口中的味儿,我简短地道。

“男的送的吧。这年头那帮男的也都贱,有点姿色的女的只要随便点都挺大方的,看你这张脸就是。”

“你喝多了。”

那司机似乎也听出来她口气不对,直打圆场。

“哪里喝多了,我才没喝多。我就是看不惯你们这些清高的女人,其实骨子里一样风骚,总是装什么装啊。哟,对了,前一阵子特流行一话,叫什么来着?哦,对了,说有些女人,白天里《非诚勿扰》,晚上《让子弹飞》,结果造就了很多《赵氏孤儿》,说的就是你们这种人。”

“请你自重。好了,司机就停在这里吧,我要下了。”说完我给了钱直接下了车,心里却仍是有些不大舒服,不过想想就当倒霉,遇到了醉鬼。

可是那车并没有立刻开走,刚刚那满身酒味的女的打开车门,冲着我高声喊道:“苏念锦,你装什么装,你就是一个烂货罢了。不喜欢许总你还跟他结什么婚!所有人都知道你跟秦少有着不清不楚的过往还跟许总这样干净的男人牵扯个什么劲儿,你这样对得起身边那些真心实意喜欢许总的人吗…”

原来是认识我的人?最近这个城市认识我的人似乎越来越多了,是不是哪天我走在路上都有可能被很多怨气冲天的女人用哀怨无比的眼神望着?她们控诉着,面部狰狞,心里充满了腐烂的毒水。

我下了车,没再去理会她恶毒的言语与眼神,许是因为内心深处对许莫然的愧疚是根深蒂固的,也许这辈子都不会消除,直到我忘记秦子阳的那一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