良国公的训话也到了尾声,“这一阵,也不要往香山去了,就要去,也带上你媳妇一块。从今以后,很多毛病,你自己能改的都改了,我也就少为你操点心!”

这末尾一句,终于是透出了一点沧桑:看来,良国公虽然看着严厉,但心底也并不是不疼儿子。

权仲白看着显然有点不乐意,但他总算还知道不和父亲顶嘴,究竟当着这么多人的面,再说,良国公要求得也不非分……他点了点头,“就按您说的办。”

太夫人和权夫人对视一眼,虽说表情没什么变化,可两个长辈的肩膀都松弛了下来,权夫人喜孜孜地打圆场,“好啦,这都闹腾了多久了,既然你们昨晚折腾得太晚,这会就快回去歇着吧。”

她到底还是打趣了新人,权瑞雨噗嗤一声,闷笑得不可收拾。权夫人嗔怪地白了她一眼,又道,“一会中午下午亲戚们过来了,还有你们忙的呢。”

于是众人各自回去,蕙娘才一进屋就倦得不得了,她责问绿松,“我那张椅子怎么没带来?

自雨堂的一张椅子,自然都是有来头的,不说用料名贵,就只说那弧形长搁脚,就要比一般躺椅更舒服得多,文娘每次过来,都喜欢在上头猫着,这会她不想上床,自然而然,就惦记起了自己的爱椅。她也顾不得权仲白了,自己先瘫到炕上去,几个丫鬟顿时围过来了,又是换衣服,又是重匀脂粉,石英端了一个五彩小盖碗,“快先填填肚子。”

蕙娘接过了,却不就吃,而是扫了石墨一眼,石墨忙道,“因过了早饭时分,原来那些东西,怕少夫人不入口。小厨房又只夫人那里有设,夫人在拥晴院,我们也不敢随意滋扰拥晴院里的姐妹们。这是奴婢自己炖的银耳,您先填一填,一会到了中饭时分再吃正餐,倒更妥当些。”

听说是她自己炖的,蕙娘便下了调羹,绿松一边为她脱了绣鞋,轻轻地给她捏脚,一边细声道,“您的贵妃椅是陪来了,可这屋里地方小,还不知在哪收着呢。改日再慢慢地寻吧……”

又见蕙娘腰肢僵硬,便说,“让萤石给您捏捏腰吧?”

萤石在自雨堂里,就专管着陪蕙娘练武喂招,因怕蕙娘使错劲儿,伤了筋骨,她是特地学过一手好松骨工夫的。

蕙娘半合着眼,意态慵懒似睡非睡的,似乎根本没听见绿松的说话,过了一会,才轻轻地点了点头,绿松便冲石英一点头,石英自然退出了屋子,她这才一边给蕙娘捏脚,一边又用眼神令人给她盖了一层薄薄的漳绒毯子……

这么一番举动,倒把权仲白比成了个外人,因为他对丫头们近身显然很有排斥,这群人精自也不会自讨没趣,除了石墨也递给他一钟银耳之外,一屋子人忙进忙出,竟没有谁搭理他的。权神医在自己屋里,反而倒有些不自在起来,他往桌边一坐,想要说话呢,绿松已经瞥来一眼,又看了看似乎已经迷糊过去的蕙娘。

虽说看不惯蕙娘的娇贵做派,可人家会这么累,也是因为他折腾得不是?他越发有些不好意思了,坐了一会,便起身道,“我去南边炕上歇一会。”

一边说,一边信步出门,青色身影,也不知踱去哪儿的‘南边炕上’了。

等他出了院子,蕙娘也就慢慢地睁开眼,她似笑非笑,“今儿个,你都见着了吧?”

因要送活计,绿松也去了拥晴院,到得可能还比他们夫妻更早。虽然未能在蕙娘身边服侍,但人在厅内,该看到的热闹,只怕没有少看。

“见着了。”绿松拿起碗来,徐徐地给蕙娘调银耳羹。“都不简单那。”

“大家大族,都是这样。还以为都是我们家,人口简单,就一个五姨娘,也翻腾不出什么大浪来。”蕙娘到底有几分疲倦,她闭上眼,梦呓一样地问。“你怎么看?”

“大少夫人看不惯您,也实属常事。”绿松见几个大丫环都露出聆听神色,便冲刚进门的萤石和石英一点头,石英微微颔首,回身就掩上了门——不论几个大丫头平时怎么勾心斗角,现在既然陪嫁到了权家,主子的体面,就是立雪院的体面。陪嫁的小姐妹们,一定是齐心协力,要帮着主子尽快在府里打开局面的。“也算是有几分火候,那句话说得很老道。就是太夫人夫人,怕都挑不出什么毛病来。”

她又细声向几个小姐妹解释:“在拥晴院里,二姑娘问少夫人,进的扇套上,荷花是用什么针法绣的。”

玛瑙本来还在屋角,给蕙娘理着午宴要换的一身衣服,听绿松这么一说,她忍不住插丁一嘴巴,“姑娘怎么就不知道了?荷花用的是错金法嘛。就是现做一朵,姑娘难道还不会做了?”

自己进了一堆活计,用的全是没有学过的针法……就不是权瑞雨当着那么多人的面想要下下她的脸面,日后妯娌姐妹来往,随口一句话,露怯也是转眼间的事。以蕙娘为人,哪会作出如此蠢事?偏偏大少夫人连一句回话都不让蕙娘开口,直接训斥权瑞雨,小姑娘面子反倒下不来,以她娇骄性子,再为太夫人训了一句,要说原本只是摆弄机灵,只怕此后对蕙娘,心里就存下疙瘩了。大少夫人是又做了好人,又给蕙娘添了堵,直接坐实了她弄虚作假,令人代做礼物的名声……

只一句话,就要比五姨娘连番出招,精致了何止百倍。

“也是雨娘先开了个头。”蕙娘轻轻地哼了一声,“太夫人那句话,说得就更有讲究了,堵着我的话口呢。”

“这也是的。”绿松轻声说。“看来,两重婆婆,更喜欢您些的,还是夫人。”

权夫人对她,是没得说了。几次打趣,都很好地把场面圆了过来,在进拥晴院之前,还更那样亲密示好,又不把亲密做到大少夫人跟前,更招惹她的不快,做事细密处处考虑在先……是要比太夫人若有若无塞来的一双小鞋,令人舒坦得多了。蕙娘没有多说什么,只是叮咛身边几人,“最近一段日子,都小心一点,初来乍到,不要贸然生事,反倒落了被动。”

众人莺声燕语,都应了是,蕙娘一边用点心,一边又让绿松,“把权仲白的说话告诉给她们听听,也让她们乐乐。”

对这个姑爷,几个大丫环自然都是好奇的,尤其她们最懂得听人口气,蕙娘语气里的厌烦无奈,谁听不出来?连玛瑙都撂下手中活计,好奇地看向绿松。绿松才要开口,自己忍不住也笑弯了腰。她还是为权仲白说话的,“少爷那也是看出您面色不好,似乎有些眩晕……再说,他那一说,不也就没人睹记着扇套的话口了。”

蕙娘没好气,“他要想得到才有鬼,不信,你把他喊回来,我当着你们的面问他,‘大嫂今天对我好不好’,他恐怕连我问的是什么都不知道呢,还要反问我,‘就那么几句话,她就是要对你好,又有什么卖好的地方?’”

几个丫头听见绿松转述,都笑弯了腰,绿松也不禁莞尔,她往蕙娘腰下塞了一个枕头,“少爷性子,是粗疏了点……那您就多劝着他些呗。”

她打趣蕙娘,“毕竟,可是这第一天晚上,就折腾得您都起晚了……”

屋内顿时又为银铃般的笑声给填满了,蕙娘白了绿松一眼,“你就知道笑话我!”

一边说,一边自己想想,也不禁摇头失笑。

等人们都散开了自己做自己的事去了,她才又把绿松留下,将祠堂中的那一幕告诉了她。绿松瞪大了眼,喃喃地玩味着念叨着,“吾家规矩……”

她皱眉思忖了半响,才轻声提醒蕙娘,“天下没有不透风的墙,老爷夫人对您的期许这么高,卧云院恐怕就更不舒服了……”

“这才第一天呢,”蕙娘慢慢说,“她就忍不住了,要真是这么沉不住气,那也倒还好对付。”

她伸了个懒腰,又嫌弃地瞥了桌上那满满的五彩小盖碗一眼,思绪一时飘得远了,出了一回神,才又拉回来道,“话又说回来,争,她肯定要争一争的……且先看她怎么出招吧。”

35逼人

蕙娘所料不差,‘吾家规矩’这句话,虽然良国公讲得并不太大声,但传得却很快,还没到中午呢,就已经传到了大少夫人林氏的耳朵里。

“跟着您进门也有十多年了。”大少夫人身边最当红的福笀嫂,看起来就和主子一样,都有一张和气的圆脸,说起话来轻声细语,带有京中妇人惯有的清高味儿。“还真没听说过这个规矩,就是前头四叔续弦,在元配跟前,听说也是行的妾礼……”

“四叔?那都分家出去多久了。”大少夫人笑了笑,“分家出去,自己就有自己的规矩,早上祭拜的时候,娘是跟着过去的,她不说话,可见这规矩,没准还就是真的。”

“这可就说不准了。”福笀嫂子也是大少夫人的陪嫁丫头出身,说起话来就没那么多顾忌。“夫人为了抬举那位,也实在是花了不少心思,连宫中都特地卖了面子打了招呼……”

“不下这么多工夫,焦家那朵金牡丹也没那么容易花落权家。”大少夫人似乎还是不以为意,“其实,也就是看在她心高气傲的份上,大家伙哄她高兴呗。再怎么样,她也还是继室。难道行个姐妹礼,前头那位就不在了,她就是元配了?这要是在一族人跟前行的礼,还能管用点儿。就那么零星几个人看着,也没多大意思。”

福笀嫂有点发急了,“您说的倒的确都是正理。”

她直起腰,瞥了门帘一眼,见门帘处安安静静的,半点动静都没有,便压低了声音。“可您也不能老这么不当一回事,这人还没进门呢,我们就没站脚的地儿了。嫁妆能装了两三个院子,还要送些到香山那边去才放得下。陪嫁的下人,喝,可要比文成公主和藩带的人更多呢!她家虽没爵位,可祖父足足红了三十多年长盛不衰,宫中又给面子,直接就赏穿了三品的衣服……您可也长点心呀您,三品那是什么身份?咱们家大少爷成亲的时候,穿的都还不是三品的衣服……”

豪门贵族,等级森严,穿什么用什么,严格说来就是平时也都有讲究,只是如今谁也管不得那么多,就是个商人妇,也都能穿龙穿凤的了,豪门世族穿着违制,只要不太过分,根本就不在话下。可成亲时就不一样了,是什么身份,就用什么仪仗。大少爷娶亲的时候年纪不大,还没封世子,大少夫人是按他身上惯例恩荫的六品武职给娶过门的。别说穿戴,就是那顶凤冠,都没法和二少夫人的比。这就都不多说了,反正焦家人有的是钱,天下谁不知道?可至要紧的:良国公年已届花甲,按说,这几年怎么都该请封世子了,可这件事就硬是搁着没办。宫中虽然没有直接封赏二少爷,但就是这样,才最耐人寻味:三品仪仗,那是国公世子的品级了……

“我知道你的意思。”大少夫人也有点无奈,更多的还是感动:自己陪嫁虽多,可会这么掏心挖肺帮着考虑的,也只有小福笀,再有自己身边几个贴心的大丫环了。她轻轻叹了口气,幽怨地望了门帘一眼,终究是将心里话吐出了一星半点。“其实你这担心的,都不是什么大事……真正这事儿坏在哪了,你是还没看明白。”

福笀嫂眨了眨眼,她有些迷糊了,“就我说的这些,难道还不够坏呀……”

大少夫人叹了口气,她拈起一枚新下来的樱桃,慢慢地放进了口中。“这都算什么呀——也是,你今早怕都没到我跟前来——还没见着新娘子吧?”

见福笀嫂摇了摇头,大少夫人又把声音放得更低了一点儿,近乎耳语,“才头天成亲呢,就折腾得眼圈都黑了,二弟脖子上也有一块红肿,勉强拿粉给遮住的。听立雪院里传出来的消息,蜡烛是足足亮了一夜……你说着二弟也是的!没成亲的时候闹得那么厉害,跑到广州去不说,险些还想出海。和个贞洁烈女似的,就差没有抹脖子上吊吞药跳井。这怎么搞的,第一夜就闹得这么厉害。我看她进门的时候,脚步要沉重得多了……一看就知道,准是被折腾了一个晚上!”

“这……”福笀嫂牙疼似的吸了一口冷气,“您也知道,这当新妇的事儿多,二少爷性子又别扭,没准两人是折腾了一个晚上……可……可没……”

“我看着可不像。”大少夫人撇了撇嘴,“两个人又是晚起,又是喊饿的……二弟看她脸色不好,还特地要了一盘点心来。恐怕是久旷遇甘霖,心一下被收服了去,那也是难说的事。”

她意味深长地拖长了尾音,见福笀嫂果然愣怔得话都说不出了,心里多少有些宽慰:好歹,这心里头的事,还有人能帮着分担分担,为她着急着急。

“算啦。”大少夫人反过来宽慰福笀嫂。“见步行步,就看她怎么出招了。咱们也无谓和她争。”

她凄然一笑,圆脸上永远含着的喜气早已经不见了踪影。“就是要倒,那也是咱们自己往下倒的不是?”

福笀嫂眼圈儿立刻就红了,她再看一眼门帘,回望着大少夫人,口唇微微蠕动,过了一会,才一咬牙,“主子,这话也就是我才能和您说了,要二少爷还和从前一样,那我也不说这话……”

“我知道你的意思。”大少夫人摆了摆手,“可……”

她没和福笀嫂把这个话题继续下去,而是将她打发走了。“也快到摆宴的时辰,你到花厅里看着去,要有什么事,就立刻打发人回来喊我。”

福笀嫂轻轻地应了一声,她撩起帘子,恭顺地退出屋去,顺带就把帘子给撩在了门上。大少夫人一路目送她出去,也就冲两边洞开的门扇中,一眼望见了西首间的大少爷。

卧云院地方不小,她本想把东厢收拾出来,给丈夫做书房的,可权伯红连西次间都不要,偏偏就选了靠近堂屋的西首间,这些年来,大少夫人在东里间发落家务,日常起居一眼望出去,就能望见丈夫在西里间薄纱屏风后头,半露出身影来,不是伏案读书,就是挥毫作画……就是心里再烦难,只要一见着丈夫的背影,她就有了着落,也没那么糟心了。

可今天却不一样了,望见权伯红乌鸦鸦的头顶,大少夫人心底就像是被一只爪子挠着一样,又痒又痛,闹腾得她坐都坐不住了。犹豫再三,还是轻轻地走进西首间,站在屏风边上,“也该换衣服了,二弟不喝酒,你中午少不得又要多喝几钟的,穿得厚实些,免得冒了风着凉。”

权伯红肩膀一动,笔下的荷花瓣就画得歪了,大少夫人越过他肩膀看见,不禁惋惜地哎呀了一声,她很内疚,“是我吓着你了。”

“没有的事,”权伯红笑了。“你也知道我,一用心就两耳不闻窗外事的——小福笀走了?”

福笀嫂嫁人都十年了,大少爷喊她,还和喊当年那个总角之年的小丫头一样,好像她也还是大少夫人身边的小丫头,而不是府内说得上话的管事媳妇。

“今天家里有喜事,哪里都离不开人的。”大少夫人说。“我刚打发她先过去了,我们也该早点过去,免得娘一个人忙不过来。”

她犹豫了一下,却没有拔脚动弹,换下家常衣服,而是弯下腰来,从后头轻轻地抱住了丈夫的腰,把脸埋到他肩上,多少有些委屈地咕哝了几声。权伯红反过手来,轻轻地拍着她腰侧。“怎么?小福笀又找你叨咕什么了?”

大少夫人摇了摇头,她眼圈儿有点发热:权伯红虽说才具并不特出,但为人也算能干,家里交办的事情,从来没出过什么纰漏……可惜夫妻两个命都不好,摊上了这各有妖孽的三个弟弟不说,夫妻两人感情虽好,十多年来膝下犹虚,这一点才是最要命的。眼看权伯红明年就三十五了,虽说良国公也是三十岁上才有的长子,但那是他年轻时候南征北战,多少耽误了些。大房这个情况,哪里还用顾忌二少夫人?根本自己就要倒了……

她深深地叹了口气,正要说话,权伯红忽然推了推她。大少夫人一抬头,立刻不好意思地直起了身子——“这个玻璃窗,虽然是亮堂多了,可也真不方便!”

权仲白才进院子,就撞见大哥大嫂亲昵,他有点不好意思,住了脚没往里走,可不多会,大少夫人自己迎了出来。“难得午饭前一两个时辰的空当,你不在屋里好好歇着,倒四处乱逛做什么!”

一边说,一边已经将权仲白拉进屋内,“巫山,上茶来!”

权伯红也丢了笔,让弟弟在书案前添了一把椅子,权仲白就着大哥的手看了一眼,不禁赞道,“大哥的笔意是越来越出尘了。”

“什么出尘不出尘,我是一身画债。”权伯红脸上放光,口气却很淡然,“你也知道,现在要寻一副唐解元的画不容易,年前我从四叔那里淘换了一副来,这几个月,他见天问我要回礼呢。偏这几个月又忙不是?有点意兴我就赶快画,没想到被你大嫂打扰,这一幅又画坏了。”

他一边说,大丫头巫山一边就端了三杯茶来,大少夫人亲自给权仲白端了一杯,“知道你爱喝碧螺春,我和中冕说了,让他在江南物色一些。这是刚送到的明前,你尝着喜欢不喜欢?”

“尝着是挺好。”权仲白对大哥大嫂是一点都没有架子,他喝了一口茶,便把杯子一放,伸手去拿大少夫人的手腕,“我去年一直在广州,今年回来,你们也不提醒我一声,还得要我想起来了,这才想起来:有一年多没给大嫂把脉了。”

大少夫人笑了,“我本想提醒你来着,可你这一回京就藏在香山,连过年都恨不得不回来,也不好特地到香山去找你,毕竟——你不是忙嘛!”

她和丈夫对视了一眼,两人都心照不宣地笑了。权仲白有点不好意思,他孩子一样地嚷了一句,“这可够了啊,别分我的心了。”

说着,便闭上眼睛,聚精会神地为大少夫人扶起了寸脉。

大少夫人这十年来,真是没少被权仲白扶脉,她都已经疲了、油了,虽然含笑注视着权仲白,但心思早都不知飘到哪儿去了:从前二弟在京里的时候,没好意思冷了他的心,让他给扶脉开药,自己也就没有再找过别的医生。也就是每回他出门的时候,回娘家时偷偷地请些知名的大夫扶脉,连脸都不敢露……也都是有真才实学的,和权仲白的口径几乎完全一样:就是胎里带来一股热毒,经过这些年的调养,体质已经渐渐中正平和……就本人来说,是再没什么可以调养的了。

就是大少爷——一开始大少夫人是多提心吊胆,连提都不敢提丈夫一句,生怕小叔子开口要给丈夫把脉,权伯红一口答应,再把出个什么毛病来,那长房可就全完了。可随着叔墨、季青一天天长大,她也看开了:这要是真有病,再不能赶快治,就没人来斗,长房真也要自己倒了……

可不论是大少爷还是自己,脉门是摸不出一点儿毛病来,权仲白摸得别提有多仔细了,给她扶完了,又皱起眉头,专注地扶着权伯红的脉门。——大少夫人一看就知道,他是摸不出丝毫不对。伯红和自己的身体,都好着呢。就只是……

一想到这里,大少夫人顿时是满心的苦涩:哪怕是怀过流了,那也足证两个人能生啊,十几年没有一点消息,叫人心里怎么想?真不怨长辈们有别的想头……

“都挺好的。”权仲白移开了手指,拿起白布擦拭着手心,看得出来,他是花了十分心力的,天气并不炎热,可他额际却见了汗。“最近大嫂小日子都还对头吧?”

大少夫人嫣红了脸,还是权伯红代答,“没什么不对的,日子很准。”

权仲白唔了一声,又问,“这房事大约是几天一次呢?大哥可和我说的一样,每日早起练精还气,练含咽玉露之法?”他接连追问,竟似乎一点都不在乎大少夫人的存在,倒把大少夫人闹得红了脸,“二弟,说话就不能委婉点?”

权伯红倒不在意,他一一地答了,权仲白唔了一声,沉吟了半日,才歉然道。“是我能力有限……唉,还妄称神医,连自家人的身子都调养不好……”

大少夫人的心,直往脚底沉去,她默然片刻,才勉强露出笑来。“唉,这也是缘分,这事儿要这么容易,如今宫里的娘娘们,也就不至于见天的求神拜佛了。且随缘吧!”

权伯红也有几分低沉,他看了妻子一眼,勉强振奋起精神来,笑着勉励弟弟,“你可要加把劲了,你奶公前回遇到我,还说咱们娘给他托梦呢,嘀咕着这都多少年了,家里还连个第三代都没有。”

要加把劲,那就肯定要和二少夫人多亲近亲近了,权仲白长长地叹了口气,他要说什么,可又终究还是没说出口。大少夫人看在眼里,心底不由就是一动。

“对了,”她笑着说,“刚才在拥晴院里,瑞雨不大会说话,我怕弟妹不知底细,和她冲上了……你回头也多劝着弟妹几句,能让她一步就让一步吧,没必要和小妹争这份闲气。”

权仲白还是要比蕙娘想得敏锐一点的,不过,他看得懂局势,却并不代表会在乎这种细枝末节,“多大的事呢,她也不至于这么小气吧。”

正说着,又问,“咦,说起来,我刚才出去逛了一圈,怎么咱们家门口也没人等着求诊了?”

“你最近大喜。”大少夫人随口说,“虽说这义诊也是积德的好事,但毕竟有些丧气了,爹娘都恐怕你媳妇儿出出入入看见了,心里不爽气。就定了规矩,这个月,不许他们进巷子里来。”

虽说这也不关蕙娘的事,但权仲白还是有几分不以为然,他要再说什么,权伯红已道,“你也该回去换衣服了,我们这就过前院去。中午亲朋好友都来了,你虽不敬酒,可也要多走动走动,卖卖殷勤。”

他端出长兄架子,权仲白还能怎么说?当下就痛快地回立雪院去了,等他人出了院门,权伯红这才冲大少夫人皱了皱眉头。

“你这也太过了。”他说,“才过门一天,就连着下了几个套子……这人品性都还没看出来呢,这就结了仇,以后可不好处。”

大少夫人对权伯红的话,至少明面上一直都是很服气的,这一次,她也就是为自己轻声辩解了一句,“品性不品性的,有什么关系?人家是带着半个票号嫁过来的……我不和她结仇,恐怕她都要和我结仇。”

见丈夫脸色不大好看,她便不多说了,而是站起身安顿丈夫,“让巫山服侍你换衣服去!”

“你怎么自己不服侍我?”权伯红虽站起身,却不肯走,他斜睨大少夫人。

不说别的,但就看人脸色、精于世故,伯红真是比仲白强出不知多少,本来么,一个掌舵、一个冲锋,配合不知多么默契,可婆婆就鬼迷心窍一样,一定要给二弟说个焦清蕙……大少夫人心底好似有滚油在煎着,她勉强露出一个笑来,低声道。“人都进门了,你也看到了,生得那样美,一进门就把二弟给收服了……咱们也得动起来不是?我瞧你素日也常瞅着小巫山,索性给你了也就是了。免得人家还说我,不够贤惠……”

权伯红站在当地,他的面色也很复杂,瞅了妻子半日,这才轻轻地叹了口气。

“罢了。”他说。“那就依你吧……不过,你也得依我一件事。”

大少夫人本来就有点酸涩,“亲手调.教出来的人,给了你,你不谢我,好像还欠我一样……我知道你要说什么,你放心吧,今天见着达家人,我不会乱说话的。”

虽然酸溜溜的不是滋味,但她心底也不是不欣慰的:多年经营,长房在国公府里毕竟还有底子,丈夫对宗祠里的事,看来是比自己知道得还早。

转念一想,她又没那么着慌了:二弟有多看重元配,她和丈夫都是亲眼见识过的。宗祠那一幕,自己夫妻是辗转听说,可他就在一边站着呢……

“二弟现在,也越来越藏得住心事了。”她不禁和丈夫感慨,“按说要在从前,早就闹起来了,他倒若无其事的,至少是能把面子给敷衍过去。”

“你这是把他往简单里想了。”权伯红淡淡地道。“新婚第一天,特地跑来给我们夫妻把脉,你当他真是忽然想起?”

大少夫人心中一动,她登时就犯起了沉吟:看来,自己这一房,还没自己想得那样被动……

作者有话要说:一过门就逼人纳妾,蕙娘真是罪过啊罪过

哈哈哈,大家加更看得愉快!

对了,一直忘记揭露小白的特权,大家难道没有发现吗,这篇文是大秦系列里……第一次有男主角视角的描写!以前写的都是以女主为主,她不在场的事很少写,但这一次写法改变,小白单人在场的事也有写。多视角,故事展开得更方便些,人物性格也更容易丰满,这真的是小白的特权了哈哈哈哈。

话说回来,大家喜欢这种写法吗,比如35就是这样,蕙娘戏份并不多,以小白为主,是只要故事说得好都无所谓呢,还是不希望看到任何没有蕙娘的故事?

36务实

权家办喜事,手笔自然不同,尤其良国公府人口不多,平时也很低调,良国公年年生日都不曾大事张扬,权家上一次办喜酒极为仓促,一切从简,这一回似乎是要补偿回来似的,什么都往铺张了来。光是巷子里外一顶顶红棚排出去摆的流水席,足足就摆了七天。蕙娘和权仲白两个主角又岂能闲着?接连七天,蕙娘就没有睡过囫囵觉:晚上吃酒,一吃就吃到二三更,她是新妇,每天早上请安是不能落于人后的,可大少夫人起得又特别早,往往没到辰初,人就到了拥晴院——老太太年老觉少,早上起来习惯在院子里遛弯。

陪老太太溜过弯,正好就到歇芳院服侍权夫人用早饭,用过早饭,大少夫人就回自己屋里处理家务了。她对蕙娘很殷勤,过门还没几天,就时常命人来送这送那的,还很关注蕙娘的口味,“大厨房人多,比不得你那个天下知名的小厨房。要是哪里不喜欢,你就尽管开口。”

她送来的点心,蕙娘怎会入口?连丫头们都不大敢吃,权仲白正餐外几乎不吃点心,这几天中午、晚上都要应酬各式各样的亲戚,也就早上在院子里对付一顿,他还时常兴出花样来,让小厮儿起早了买些市井中的名吃食回来享用。蕙娘再怎么孤傲,她也得凑合姑爷的这个兴头,也就是到成婚第十天早上,该走的客人们都走了,从东北来的老亲们全都开拔上路,权四叔、权五叔一家人,也回自己的住处过活去了,她才第一次尝到了权家大厨房的手艺。

连着忙活了七八天,蕙娘一直觉得自己没歇过来,好容易昨夜无事,她是疲惫得沾枕就着一夜无眠,今日按点醒来,在院子里舒活筋骨,练了一套长拳,将身子练得活泛了,回来重新梳洗,正好叫权仲白起身,两夫妻对坐着用早饭——权仲白还要比她更累,后来几日,他进宫谢恩时竟被留在宫中,两三天才被放回来,又马不停蹄地还要招呼亲友,他平时觉轻,可今早蕙娘起身梳洗这偌大的动静,竟全没惊醒二公子。就是睡了这么一觉,他眼底也还有些青黑,下颚上胡茬子冒了一排,看着倒是比平时那不染烟尘的样子,多了三分人间气息。

这馒头才一送进口,蕙娘那秀气的眉毛就微微一蹙,她只撕着吃了一口,便搁下了这竹节小馒首,又拿起一碗杏仁茶啜了一口——这一回,她将碗轻轻一顿,力道就有点大了。

今早绿松没当值,是石英在身边伺候——也是她在蕙娘身边,总有三分诚惶诚恐,蕙娘才稍微一放脸,她就有几分畏畏缩缩的,“您尝尝这个——小薄沙铫儿熬的粥,家里带的米,这酱菜是前儿姑爷从六必居里买的——见您爱吃甘露,我们昨儿赶着又买了些预备着……”

权仲白就是再愚钝,也看出不对来了。他有些看不惯石英的做派,也觉得蕙娘实在是霸道了点,或多或少,也因为这一阵子他连要扶脉都没地儿扶,只有在宫中打转,他的口气不很和气。“怎么,这馒头我吃着挺好的么,你的口味是有多金贵,连这么上好的白面都入不了口?”

新婚夫妻,一般都是恩爱情浓,见了面,不笑也都是笑着的。可在几个丫头眼中看来,二少爷和二少夫人却一点都不像一般的夫妻,两个人见了面,当着下人的面,虽然也笑着说几句话,可那都是不咸不淡的琐事,呆在一处没有多久,不是二少爷就是二少夫人,总是迫不及待地就把人给摒出去了,这要说是脸皮薄,想要亲热,又怕当着人么,却又并非如此。现在不比从前,二少夫人沐浴净身都要人在一边服侍,几次叫人进去,屋内安静得怕人,少爷在地上,少夫人就在炕上,少夫人在地上,少爷就在床上……除了在一处吃喝起居之外,两个人就像是不认识对方一样,私底下好像连话都不多一句……二少爷在屋子里的时候,通常都沉默不语,总是不知走神去了哪里。这七八天了,除了洞房那晚上闹腾得不像话之外,每天起来,床铺都是干爽整齐,一点都不像是有过那回事……

蕙娘脾气,几个大丫头都是知道的,又因为自身还没有定亲,很多事她们根本就不敢问,虽看着不好,也只能暗地里着急。尤其石英,一家子都跟着过来了,她要比谁都着急上火,这几天嘴里发了好几个燎泡。一听少爷这么一说——她心不由得又抽紧了,要不是始终还有一线清明,恨不得都要抢过主子的话头,代她答话了:主子的性子,这几个大丫头还有什么不清楚的?她口中的回话,肯定好听不了……

说来也真是冤孽,蕙娘虽然身份高贵,似乎脾气也大,可除了对文娘之外,在家里哪怕是对着五姨娘,她也从来都是客客气气的:有理不在声高,摆个高姿态,也不是就一定要把下巴给高高地抬起来。可对着权仲白,他就是不说话,她都有三分恼,更别说一开口还没好话了。——真要吃不出一点不妥,他至于天天打发小厮儿上外头买早饭么?要不是今日起,各房要在自己屋里吃饭了,恐怕他还要继续糊弄下去,而不是这么一推三六五,装得比谁都还无辜。

“姑爷真吃不出来?”当着这么多人的面,她到底还是把心头的恶气给咽了下去:权仲白自己粗糙,是他自己的事儿,她可万万不能落到权仲白那样的层次……要那样,她也太看不起自己了。“真要吃不出来,那也就罢了。”

权仲白又噎了一个小馒首进去,他一耸肩,“我吃着挺好的么……不过,同你比,我自然是个粗人啦。当年走南闯北的时候,连玉米面窝窝头儿都吃过,我这张嘴,哪里还吃得出什么好、什么坏。”

蕙娘瞟了他一眼,自己拿调羹慢慢地搅着那一小碗稠粘绵密的白粥,她笑了,“姑爷这是寒碜我?”

“不敢。”权仲白这话说得倒挺真心实意的,“你是一张名嘴,吃惯了京城所有大小馆子的拿手菜,要看不上我们家大厨房的手艺,也实属常事。这既然不合你的胃口,我看,倒不如和娘说了,立雪院外头搭个小厨房,想来也不是什么难事。你的陪房里,总不至于没有厨子吧?”

石英几乎要龇牙咧嘴,她觉得口里的燎泡更疼了几分:姑娘心思深沉,对姑爷究竟是怎么个想法,她从来未对人谈起过。自己和绿松等大丫头日常说起来,其实心底都不是不忧虑的,尽管面上再淡,可喜欢不喜欢,瞒不了人的。当时几个丫头还纳闷呢,京城名门、天下神医,除了年纪大点,还有什么地方是不般配的?姑娘的眼睛就是生在头顶,怕都挑不出一点毛病来。

没想到,这新婚才过,相处的时日一多,姑爷几句话一开口……唉,莫怪姑娘一点都不高兴,这换作是谁,只要稍有一点心机,怕都高兴不起来。姑爷这个人,为人简直已不能用浅来形容,他这……这简直就是成心给姑娘添乱!

“姑爷这就是在寒碜我了。”蕙娘倒显得很沉着,她轻轻地喝了几口粥,又捡了一块甘露放进口中,慢慢地嚼了。“一家子,除了祖母、娘有小厨房,谁不都吃的是大厨房的菜。凭什么就我特立独行呢,我虽然娇贵,可也没这么娇吧……”

权仲白瞥了她一眼,他似乎有好些话想说,可又硬生生地给憋回去了。蕙娘于是对他露出一个亲切的笑,她和和气气地道,“只要一家人吃的都是这样的饭菜,我也万没有多加挑剔的理,姑爷您说是不是?”

这一招,她用来气吴兴嘉,那是无往而不利,几乎次次奏效。用在权仲白身上也一样管用,他那超然洒脱的魏晋风度,再度露出裂痕,权仲白几乎是有几分负气地拿起他手边的杏仁茶,一仰脖一饮而尽,“我是没吃出来什么不一样,你要吃不惯,趁早说,一家子就这么几个人,什么话不能直接出口?一件小事,也要矫情来矫情去,你不嫌累得慌。”

话出了口,他才觉出失态,面上几重情绪闪过,连石英都看明白了:是又解气,又有点懊恼。看来,二公子究竟还是有风度在的,这么随随便便,就被勾起情绪来,他自己也有点不好意思……

“今天我不陪你去请安了。”权仲白就交待蕙娘,“有几户人家都来人打过招呼……这些人必须应酬一番,恐怕中午也难以回来。”

蕙娘噢了一声,眼神往桌上打了个转,似笑非笑,“那晚上回来不回来?”

权公子受不得激,有几分咬牙切齿,“一定回来——何止晚上,今日午饭,我能回来也肯定回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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吃过早饭,蕙娘先到歇芳院给权夫人请了早安,再陪着她一道过拥晴院给太夫人问好——她时间拿捏得巧,大少夫人也就和她在歇芳院里见了一面,就得回自己院子里发落家事去了。就这么一面,她还问蕙娘,“在家里吃得还好,睡得还好?有什么不舒服、不喜欢的地方,你就只管说,能办能改的,立刻就办,立刻就改。”

虽说家里大事,还是权夫人处理,但她也是有年纪的人了,平时家务小事,大多都交待给大儿媳去办,大少夫人这一问,问得很合乎身份,态度又热诚,权夫人和良国公看起来都很满意,蕙娘也很感激,“大嫂真是太体贴了……家里什么都挺好,我没什么不喜欢、不舒服的。”

话虽如此说,可等大少夫人回卧云院去了,权夫人带着蕙娘往拥晴院过去的时候,她还是主动提起来,“当着你大嫂,你未必好意思说的。可家里谁不知道,你在娘家,过的那是吃金喝银的日子。我们家虽然也算是中等人家,但和你娘家可比不得,要有什么觉得不舒服的,你就只管提,我也不会让你大嫂难堪,自然而然,寻个借口,也就给你办了。”

权夫人对她,那是真没话说,简直比对亲生女儿还要好些。蕙娘自然是一脸感动,“娘真疼惜我……不过,也就是才换了个环境,有些习惯要些微调整,别的再没什么了。大嫂也很关心我,时常打发人来嘘寒问暖,倒让我都有些惶恐了。”

权夫人望着她笑了笑,也就不再说什么了。

因今天是老太太的斋日,她要念百遍金刚经。众人稍坐片刻也就各自回房,蕙娘回了屋子,见几个大丫头倒都在的,她不由笑了,“干嘛聚得这么齐,你们就没有别的事要做?”

绿松没搭理她的话茬,给蕙娘上了一钟茶,又端了几碟点心出来。“这是廖养娘给孔雀送来的藤萝饼,您先填填肚子……早上练了半日拳,一碗粥哪撑得了一上午……”

孔雀情不自禁,就去擦眼睛,“在家时候,金尊玉贵,何等的身份地位。如今出了门子,连饭都吃不饱了……”

这个忠心耿耿一心为主的大丫头鼻音浓重,听得出来,是真的动了情绪——带得一屋子妙龄少女,一个个都有些泫然欲泣的,这立雪院哪还像是个新房?倒像是刑场了。

的确,在家的时候,就别说蕙娘了,绿松石英孔雀玛瑙,这些大丫头的吃穿用度,哪个不是赛得过小姐?自雨堂享用的,乃是天下所有上等事物中最上等的那一份,能入得了自雨堂的点心饭食,哪一道不是五蕴七香百味调和。且先不说搬迁到立雪院中之后,下人住处逼仄窄小,与自雨堂相去,简直不可以里记。蕙娘也少了净房之便,重又要用起官房、浴桶来,就是这最要紧的饮食二字。喝的再不是惠泉水了——连玉泉山水都混不到,竟就是权家后院的一口井中所出的井水,泼出来的桐山茶,色香味都不能与从前相比,第二个就是吃饭,大厨房送来的餐点,用料也足够上等精致,可吃在口中,不是缺油少盐,就是咸得杀口。今早那竹节小馒首,碱还大了点,虽然是滴过白醋的,可那涩味根本就遮不去……这样的东西,连自雨堂的三等小丫头都不吃,现在却要登盘荐餐供给主子,休说孔雀,就是绿松,心里也都犯着腻味呢。

“大少夫人这有些过分了。”她见蕙娘神色慵懒,便冲几个大丫环使了眼色,令她们都退出了屋子,自己在蕙娘身边站着,轻声细语,“按说您成亲头天拜见公婆,即使梳妆,也不能不添些点心在肚内。奴婢们也不是没有想到,只是石墨领了早饭回来,瞧着就不大对劲,一样先尝了一点——竟没一样是能入口的,杏仁茶一股涩味,拌凉菜没有盐——石墨当时就着急哭了。又怕勾动了您的情绪,您拜见长辈时心绪不好……这才令您饿着肚子出门。我们在屋子里现扇了火,拿着本预备给您熬药的小铫子熬了银耳羹。这几天,您都在前头吃席面,姑爷又派人买了早饭,事儿也就压住了。可我们不开腔,她们倒越发得意了,这送来的饭食是一天比一天寡味儿,没得您的示下,又不好发作……孔雀性子最急,嘴巴也刁,这几天,瘦了有两三斤呢。”

民以食为天,不要小看这一个竹节馒首,长期吃这样的东西,就是蕙娘自己能忍,底下人的士气也肯定会弱下去:在焦家,锦衣玉食,连收夜香的下人吃得都比这个好。在权家,身份尊贵,可活得还不如焦家的一只猫……尤其是跟着她在内院吃喝的这些丫头们,谁能受得了这份气?忍足七天没有告状,已经算是很体恤主子了,刚才聚在屋内,多少也都有卖委屈的意思:当主子的吃的都是这样了,下人们的吃喝该糟烂成什么样子?蕙娘就是不为自己想,都要为丫头们稍微考虑考虑不是?

事实上,她这七八天来,根本也没有吃好,虽说权家是从春华楼点的席面,蕙娘上的那一桌,肯定是格外加工细制,但大桌宴席,还能精致到哪儿去?无非就是对付一顿而已,倒是每天早上权仲白使人买回来的民间名点,倒都有过人之处,尝鲜之余能混个饱腹。人不吃饱,哪有精气神儿?自从过门以来这一顿折腾,她明显是觉得精神头没有从前好了。

“大嫂这个人,的确是有阅历的。”蕙娘自己想想,也不禁笑了。“要比麻海棠更务实得多,你看这一招,满是烟火气息,却又还真难破解。她恐怕是从容酝酿了一段时日,第一步踏进去了,连环套一抽,我不断条腿出点血,是没那么容易从套子里出来喽。”

绿松也不是不懂蕙娘的顾虑:初试啼声、初试啼声,新媳妇在夫家的第一句说话,自然是很重要的,要从一开始就坐下了挑剔傲慢的名声,看大少夫人这绵密的作风,只怕手段还陆续有来,一旦落入被动,要翻身,就没那么容易了。

可这一招之所以无赖,就是因为即使众人明知大少夫人的用意,依然也很容易被折腾得心浮气躁。人不吃五谷,睡都睡不香呢,更别说余事了。蕙娘虽是主子,可在权家又不比在焦家,她带来的庞大陪嫁,是她的助力,也是她的负累,若不能收拢人心,久而久之,大少夫人乘虚而入,照样还是落入被动……

她不禁就为主子叹了口气,“十四姑娘还羡慕您呢,以她的手段,进门不到两个月,只怕大少夫人能把她吃得骨头都不剩。”

蕙娘想到文娘,也不禁莞尔,她托腮沉思了片刻,便和绿松商量,“刚进门,什么事也都不能太着急了,这样吧,石墨和你留在我身边,其余人分两批,轮流回家里歇着。一个月之内,待我把这事解决了,你们再一道回来上差。”

绿松先帮着丫头们催蕙娘,现在又反过来代蕙娘担心。“这才一个月……您屁股都还没坐热呢,我看,要不缓一缓,对下头就说是两个月吧。”

“屁大的事。”蕙娘一撇嘴,“还要往长里说?”

她点了点桌子,不知想到什么,眼睛一眯,笑意竟又盈满了,“要不是还打算借题发挥,做点文章出来,三天之内,这事也就准到头了。”

绿松心下登时一宽,她又有几分好笑:嘴上说着石英心小,对姑娘没一点信心,可她自己又何尝没有隐隐的担心,恐怕姑娘在娘家呆得惯了,一旦出嫁,就处处受气?直到听了姑娘这一番话,她的心才算是真正落了地。姑娘就是姑娘,老太爷亲自调.教出来的人才,又怎会一遇事就落了马?该担心的自有人在,这个人,却无论如何不会是她绿松。

作者有话要说:大少夫人务实地出招了XD

今晚吃燕麦粥配卤鸡腿、千张结和五香豆干,

没蔬菜吃不幸福

昨晚想回评论回不了不幸福:(

今晚明早一定回起!

37馋你

以权仲白的身份地位,想要请他诊脉的人实在多如牛毛。前几年他在良国公府住的时候,良国公府外头一整条巷子都添了生意:很多人从外地过来,经年累月地就租着权府邻居的院子住,衣食住行,什么不要钱?连带权家在附近办什么事都方便,街坊邻居们就是看在银子的份上,对权家也从来都是只有笑脸,没有哭脸。

随着他的名气越来越大,治好的疑难杂症越来越多,平时一年三百六十五天,权家人只要抬出一顶轿子,就有人拦着磕头……权仲白本人甚至不能骑马出门,就是权伯红,因为形容、年纪相似,也轻易都不能出门走动。也就是因为如此,最后他不胜其烦,搬迁到香山居住的时候,长辈们才没有反对。——这围在府边的病人们还算好,真正烦人的,是四九城里雪片也似往权家送的帖子。这世上但凡谁都有三亲六戚,但凡谁都有生老病死,但凡有三分能耐的人,也都想着要请最好的大夫来为自己看诊。勋戚内眷、文臣武将,凡是有权有势的人家,没有谁不是自命不凡的,如不是权仲白后来常年在香山躲着,要不然就是进宫值宿,投帖的、托人情上门的,几乎无日无之。这才新婚回府住了几天,家里已经攒了一大沓名刺、手条,全是乘着他在城内,想请他上门看病的。

一般没交情、交情浅的人家,他可以不理,可有些面子铁硬,连良国公都得客气相待的豪门巨鳄,他就不能不应酬一番了。权仲白站在轿子前头,把几张帖子扇子一样地搓开了,放在手中左右打量了一番,不禁嘲讽一笑,他吩咐桂皮,“先去孙家吧。”

桂皮瞥了二公子手中的几张帖子,见都是熟悉的用纸、花色,他一伸舌头,也有几分发毛,忙正正经经地站直了身子,“是!”

定国侯孙家也是开国元勋,当今皇后的娘家,家主孙立泉现在人在海外,领的是大秦百年来第一次下水的巨型船队,余下几个兄弟在各地任职,虽然职务不高,却也都兢兢业业,一心为国为民。皇上数次称赞,孙家是‘股肱重臣’,就是这样的人家,这些年来也没少和权家打交道,甚至昔年天变,孙家还帮了权家一把,保住了原来斗生斗死的政敌达家……也正因此,十年间虽然孙家一个月总要请他过府两三次,可权仲白也没丝毫怨言,一般来说,都是有请必到。

“劳烦您了!”家里人口空虚,孙夫人一向是亲自出面招待神医的——才三十出头的年纪,她却显得又憔悴、又忧愁,鬓边白发丝丝,看起来要比实际年纪更苍老一些。连着身边扶着她的几个姨娘、通房,也都是一脸的倦容。“昨晚大半夜,又闹起来,这天气还冷呢,可母亲却硬是脱得赤.条.条的,强行给灌了您开的药,才睡到刚才,就又起来了。”

才说完,又歉然道,“家里有喜事,本来是不该打扰的,奈何这闹得实在是不像话了……”

“病情如军情,”权仲白随口说,“没什么打扰不打扰的,上回开的方子吃过几次了?这回除了把自己脱.光,还有什么异样的征兆没有?”

定国侯太夫人缠绵病榻十多年了,什么千奇百怪的事情没有做过?孙夫人说她裸.奔,神色都很淡然了,可被权仲白这么一问,脸色不禁也有些羞红。“听……听服侍的人说,还在当院……拉、拉屎拉尿的……”

皇后的亲妈,现在已经神智不清到这个地步了,权仲白也不由叹了口气,“没救了,这就是拖日子。拖到哪天算哪天吧,她人已经全迷糊了,要醒过来,也难。”

一边说,两人一边熟门熟路地进了里院——这院子竟是用铁门闩落的锁,连墙头都树了一派铁刺,里里外外进出的丫鬟婆子,也都是膀大腰圆,看起来就有一把子力气。权仲白见当院果然还有一小块湿痕,忍不住就叹了口气,孙夫人面色羞红,双眼几乎含泪,喃喃着向权仲白道歉,“为难您了!”

进得屋中,果然只见一位老妇半躺在床上,她只胡乱套了一件白布半臂,头发蓬乱面色涨红,见有生人进来,便嗔着眼瞪过来,眼白看着都比眼黑大了,看了几眼,又自望回床顶,眼珠子左右乱错,口中念念有词,也不知在叨咕些什么,对权仲白等人漠不关心。

可等两人行到了近前,权仲白要伸手去摁她的脉门时,她又一下暴跳起来,乱舞拳脚,就要去打权仲白,唬得身边人忙上来一把按住,她还挣扎不休,口中嘟嘟囔囔的,还在喝骂不休。

权仲白对付病人,实在是对付出心得来了,他对孙夫人道了声得罪,在人群中一把伸进手去,也不知摁住了哪里,不片刻,太夫人双眼一闭,人竟瘫软了下来,手脚也渐渐松劲,下人们俱都松了口气,让出空地来,权仲白一翻老人家眼皮,自己又弯下腰,自身边随手拿了个茶碗,在老人家胸前一罩,听了听心音,再一捏脉门,便直起身来,斩钉截铁地道。“这个药也不能再吃了,再吃下去,不上三个月,老人家必定承受不住。”

从前是两年换一次,就在权神医下苏州前,已经要一年换一次,现在这个药方子,才吃了半年……孙夫人叹了口气,把权仲白让到前院花厅,又上了茶来,“真是苦了先生了,这些年来单是药方,就不知为婆婆斟酌了几个。”

“我有什么苦的。”权仲白不以为然,他直言。“老人家是真苦,心智已失,我看最近一年多来,她就没认出过人吧?总是年轻时候乱吃金丹,现在沉积下来,人就发了疯了。再拖下去,也是多受苦楚,倒不如体面去世,还能强些。”

可话虽如此,太子身体不好,这几年,孙家烦心事本来就够多了。掌门人又出门在外,上一次传回消息,那还是半年前的事了,人也还在下南洋的路上。现在的孙家,正是最脆弱的时候,老人家一旦去世,几个亲儿子是一定要丁忧辞官的,势力势必又将再度收缩,到时候,储位周围是否有风云暗起,那就真的谁也说不清了……

孙夫人苦涩地叹了口气,“家里几个兄弟的意思,都是忍不得作此决定,起码要等立泉回来,家里人都在身边团聚了,再放手让老人家西去。”她征询地望了权仲白一眼,“就不知,这几年时间……”

“看吧。”权仲白没把话说死,“尽人事、听天命,还要看老人家自己病程如何了。我回去再开个方子送来,原来那个,只能再吃五六次,便再不能吃了。”

孙夫人连声道谢,话都说得尽了,却并不端茶送客,权仲白居然也不说要走,两人默然相对,一时谁也不曾说话。

“按理,这话不该我问,”沉默了半天,孙夫人忽然长长地叹了一口气,她疲倦地望着权仲白那清贵俊雅的容颜,却根本无心欣赏就中蕴含着的无限风流,“可您前几天,才是新婚时候,忽然被叫进宫中,呆了足足一宿才被放出来……”

这些年来,常和权仲白打交道的权贵人家,也早已经习惯了他的作风,和权仲白说话的时候,是绝不敢话里藏机、话中有话的——不是说他竟会光棍得装着听不懂,而是权神医脾气大,你和他绕弯子,他就敢站起来走人。刚才孙夫人沉默那么久,其实已经等于是把问题问出口来,权仲白居然没有不悦,而是一样沉默着等她开口,已经算很给面子了。想要他自己露出消息,那就是孙夫人皇帝嫂子的身份,怕也没有这么大的面子……

见权仲白清俊的面上一派漠然,孙夫人一咬牙,又把话给挑明了一点。“皇上的作风,我是明白的,身份虽尊贵,可却很能体贴臣下。如是一般妃嫔,怕也不会扰了您的喜事。就不知,是哪位主子出了事——别是东宫又犯了急病吧……”

能问得这么明白,也实属不易了,权仲白忽发慈悲,他没有再拿架子。“您要担心的可不是东宫……这次我进去为娘娘针灸,本来小半日可以出宫,可娘娘足足有七天没有合过眼了,精神极度耗弱,居然出现幻觉,觉得四周有牛头马面来拿——”

话才说到一半,孙夫人手里一盏热茶居然没有拿住,直直地倾跌了下去,茶渍转眼间已经染了一裙,可非但她恍若未觉,就连权仲白也是若无其事,他安慰孙夫人。“不过,经我针灸一番,又有皇上和东宫在边上劝着、守着,娘娘到底还是合了眼,能睡着就没有大碍了,皇上情深意重,自己没有合眼,守了一晚上,娘娘一晚上都睡得香甜。这几天服用了新的安神方子,睡得已经很香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