娘的性子,有时候也挺喜怒无常,才只是一句话说得不对,权宝印小朋友就立刻被她送出了卧室……

作者有话要说:真是儿童不宜啊,你看小歪哥因为发现端倪就……啊哈哈哈,被恼羞成怒地踢出来了

 

276改嫁

小孩小孩你别馋,过了腊八就是年,对于京城的权贵人家来说,腊月算得上是个比较特殊的月份了。腊月二十到正月二十之间的这一个月,朝廷封印,内阁大学士也能回家过年,除非有什么太要紧的事,不然并不进宫面圣。当然,在这一个月的假期之内,他们也免不得要参加包括新年大朝在内的各种典礼,但无论如何,朝廷上下都有个共识:腊月、正月这两个月,是不适合挑起什么争斗的,任何事,都要等过了年以后再说。

不论是文臣还是武将,越是重要的人物,往往也就越是忙碌。一年到头为国事操劳,很少有机会参与到家事中来,这一个月的时间,他们免不得要好好履行身为人子、人夫、人父的责任。祭祀长辈、抚慰妻小、联络亲友、教育后代……当然,随着年节逼近,各种礼节,也都少不得家主的参与。蕙娘、权仲白亦不例外,作为国公府、阁老府在京的稀少成员,他们在梅花庄内只能住到腊月初九,才刚送走王尚书,就得马不停蹄地赶回家里,参与家中的种种事务。蕙娘是家里主母,年货置办、年礼分送等等,虽然底下人都能办得很妥当,却也少不得要出面意思意思,至于权仲白,他一年到头都忙得不得了,唯有腊月、正月两个月里,慢性病患者自己也不愿意求诊,天寒地冻的,急病患者,若不住在左近,也不免上门。因此除了一月三次入宫给皇上把脉之外,倒是难得地闲了下来,每日里只是在他的药房里消磨时间。至于歪哥、乖哥,蕙娘把两个孩子送到焦家暂住,也是让他们耳濡目染,跟着乔哥受点教育的意思。云管事对此颇为赞同,因也叹道,“要不是天哥身份终究尴尬,我也是希望他能见见世面的,我们这样人家,孩子从小就要留心教育,不然,输在小时候,长大就难追赶同侪了。”

他的小儿子权瑞天毕竟是伴读身份,就是把他带到焦家去,也只能住在下人屋里,不然,外人看来难免不像。权世赟如此疼爱幼子,怎么可能让他受到这样的委屈,蕙娘笑道,“乔哥的身份,怎能和天哥相比,他天分也不高,日后为官作宰是不大可能了,总要学着和三教九流的人打交道。天哥日后,又哪里要和这样的人接触呢?他学些用人之道也就是了,这些法门,是我们破落户才用学的。”

这话说得好,权世赟高兴得容光焕发,又和蕙娘念叨,“两个孩子虽然差了一辈,可彼此不知道,还是很亲近的,歪哥带着天哥到你们家别院走了一遭儿,回来两个孩子就好得和一个人似的了,倒是连乖哥都有些要靠后呢。”

身份一变化,两家人就想着联络感情了,从前,别说蕙娘有顾忌,就是权世赟自己,都不乐意天哥和国公府一派人马太过亲近。蕙娘笑道,“可不是?还没去焦家的时候,歪哥得了空,就去小叔院子里找天哥玩,倒是打扰您了。”

权世赟笑眯眯地摆了摆手,待蕙娘的态度,越发亲近了,“多亲近亲近也好,也许几年后,他就要回东北去了,在此之前,总是和宝印多些情分为上。”

蕙娘也是神色一动,“我们这里,进展得不大顺利,未能一蹴而就,把盛源号赶出朝鲜,不知道族里现在进展得如何了。”

“要真能这么快解决,族里也就不会把私兵放出去了。”权世赟大有深意地看了蕙娘一眼,见蕙娘笑而不语,也不说破,自己也是一笑,“盛源号毕竟财雄势大,又请出王尚书做说客。一时奈何不得他们,族里还是理解的,不过,耆宿们也有声音,问是否能把王尚书扳倒,但这事影响太大,恐怕会撼动朝局,对二皇子不利。现在还是众说纷纭,没个定数,我的意思,能用商业手段解决,就用商业手段解决吧。朝廷才倒了一个牛家,要再弄倒王尚书,那事儿可就出得太频繁了,容易招惹起不必要的警觉。时间拖得长一点,也是无可奈何的事。”

这话虽有私心,但也说得中肯,蕙娘蹙眉道,“扳倒王尚书,未必有扳倒牛家那么容易。寻常行贿受贿丑闻,可是搞他不倒,现在皇上对杨家起了戒心,更会提拔王尚书了。”

虽说已经进了腊月,但蕙娘也是言出必行之辈,这十几日间,王尚书送来的信,她都拆看过了,附上自己的介绍、点评,再为王尚书送去。今年焦家有不少小厮,不能在家过年了。王尚书的眼力很是刁钻,他挑出来的人物,都是立场摇摆、可以争取,而又多少算得上是位高权重,一旦取得支持,对旧党必定大有好处的高官。这些高官只要能有一半以上支持王尚书,他入阁的基础,顿时就夯得比较扎实了。

大秦内阁,从首辅杨阁老算起,加上年后铁定入阁的吴阁老,不过是四人而已,中间两位,不过是熬资历熬上去的,已经失去雄心壮志,只想着安稳退休,在内阁中根本算不上自成一派,只能说是两头磕头虫。吴阁老的态度又颇为中立,按蕙娘来看,到了年后,皇上是一定会再度遴选内阁大学士的,此等公事不可能由中旨一言而决,不说百官举荐,但起码皇上会征询内阁的意见。杨阁老的意见不必说了,余下三位阁老里,起码要有一位支持王尚书,他才能够入阁。

从王尚书写信的对象来看,他是把目标瞄准次辅梁阁老,此人在政治斗争中一贯并不发表过多意见,算得上是个滑不溜手的琉璃球,和新党、旧党的关系都还不差,王尚书此次招揽的重臣,不是梁阁老的同年,就是他的同乡、同门。由‘三同’出面为他说话,倒是比直接登门拜访更为圆滑,也可试探一下梁阁老的态度。

比起从前还没入京时四处送钱的态度,现在的王尚书,已经有了阁臣气象,手段中的烟火气息,渐渐被时光陶冶的淡了几分。就是要向上爬,这姿态也比较优雅了……即使有王辰这个疙瘩在,蕙娘亦清楚知道,要维持她在权家略带特殊的地位,王尚书非但不能倒台,反而应当更往上走一点,并且,和她的关系,最好还要再亲密一点儿。事实上,如非王家娶了渠氏这个儿媳妇,她甚至会建议他和盛源号断绝联系,在她看来,这才是阻挡皇上立刻启用王尚书为阁老的最大障碍。

“的确,”权世赟的眼神也有几分幽深,他慢慢地说,“老家伙们毕竟是有点老了,王尚书不比牛家,要扳倒文臣,不是这么简单的,我们在文臣中,还是缺少影响力……”

蕙娘微笑道,“能力有限时,只能集中一点,我看,选择武将作为突破,却是祖宗们的先见之明——这些文臣,太平盛世时神通广大,可是等到乱世,能耐就小了。”

尤其是对鸾台会的计划来说,只要能顺利执行,皇权交接名正言顺,这些文臣,根本就不会是问题。权世赟也释然了几分,他反过来开始考虑夺嫡之争的平衡问题了,“内阁现在四位阁老,首辅不说了,次辅一向是不偏不倚,只管做事。钱阁老表面严守中立,私底下却很热衷于往户部搂钱,对开征商税非常热心,应该来说也是个新党,吴阁老立场不明白,和旧党、新党都没什么交情。现在二皇子还是势弱了点,若要我说,咱们非但不能把王家搞倒,还要把他再往上捧一捧。”

他顿了顿,意味深长地道,“若他能自己铺垫成功入阁,那也就罢了,如果到了明年秋天,还没有消息的话,我看咱们不妨帮他一把……等他入了阁以后,就不好再为盛源号开口说话了吧。”

的确,一个阁老,还和票号勾勾搭搭牵扯不清的,岂非是天大的笑话?商号是什么玩意儿,哪有资格参与到国家大权的角逐中来。到那时候,王尚书肯定不会再为盛源号出头了,而那时候,就算再拖拉,权族里的私兵们,应该也已经下海走了挺远的了吧?失去王尚书这个靠山,再利用宜春号或者鸾台会势力施压,不愁盛源号不让步服输,届时挟着这场功劳,权世赟回去逼宫的话,十有□能把权世敏拿下,甚至于说,他可以用稍微卑鄙一点的办法,把自己的亲哥哥除去。到那时候,他高升回族内,蕙娘也跟着沾光,执掌鸾台会。大家各得其所,岂不妙哉?

权世赟的意思,不用明说也很容易理解,蕙娘拊掌道,“一年之计在于春,看来,虽然新年还未到,但来年会里该怎么走、怎么做,您已经全给计划好了。”

两人不禁相对一笑,权世赟才和蕙娘道,“虽然说会里事务,将来是要交到你手上,现在,也该逐步移交给你,免得你不便接手了。但说句实在话,单单现在,你已经是忙得□乏术,若要再监察鸾台会的运转,就是一天有二十四个时辰,怕都难以做到。”

这话倒真是实在,蕙娘现在几乎就没有一日空闲——她这还算是在孝里呢,等出了孝,只怕应酬还要更多。权世赟又说,“而且你毕竟和仲白生活在一起,他亦是冰雪聪明人物,你举止若有不妥,很容易被他觑出破绽。所以我现在暂且也是把会里一些事务,交代给你公爹知道,他接触会里时间,要比你久得多,也有些人脉,更比你和仲白都要空闲,在眼下,还能帮得上你们的忙。”

他这不是商量的口吻,完全就是通知,对蕙娘是有点不够尊重了,不过,蕙娘当然也不会在权世赟跟前流露不满。在她之前,良国公可是经营多年,才把权世赟这根线给搭起来的。他们之间的关系,肯定要更为深厚得多,而在根本利益上来说,良国公当然也不会害她,更可说是帮她接过了一个烫手山芋。即使以蕙娘的能耐,现在同时应付的这多方势力,也已经足够令她疲惫了,要再亲自主管鸾台会,她也有些吃不消。不论权世赟有什么目的,一些繁琐的日常工作,交给良国公也好。

她没有异议,权世赟自然也不会就此事多说什么,毕竟现在权季青失踪,国公府上下已成为完全一体。两人又说了些宫中事,均对德妃表现感到满意:如今的德妃,已成为宫中几乎最没有威胁的和事佬,她不受宠,也不漂亮,背后更没有什么势力——素来圆滑低调的权家,根本没有介入进夺嫡之争的意思,更从未替她撑腰。要说能力,亦不算出众,皇上交办的几件事,都办得磕磕绊绊的,倒是抹稀泥一把好手,因此和宁妃、贤妃的关系,都处得不错,就是和丽妃也是来往频密。在宫中的日子,算得上是逍遥自在,连用得上鸾台会的地方,都并不多。

因北方天冷,船只修造进度比较缓慢,孙侯出海的日子,被推迟到了来年春季。而东北权族却有自己的私人不冻港,专供常年在海外历练漂泊的私兵门停泊,即使现在造船,亦没有多少妨碍。从时间推算,双方在朝鲜半岛一带遭遇的可能业已大增,蕙娘方才一边同权世赟说话,一边自己暗中就再思忖这事,见进展顺利,因又和权世赟商量,是否该派人混入孙侯船队,前往新大陆,这样即使权族私兵没有成功抵达新大陆,也还能留上一条后路。

不想权世赟对此倒是不以为然,“从这里去新大陆的航线图,私下已经开始流传,要弄到两张并非难事。若孙国公这一次能走通直线航路,自然会有航海图为我们预备着,多派一个人去,倒有点画蛇添足了。”

看来,他是不想节外生枝,对孙国公的船队,并没有多少兴致。

蕙娘试探得手,心里再松一口气,想到孙夫人的话,也和权世赟开玩笑,“我从小还没离开过京畿,要不是俗事缠身,也真想见识一番舰队的威武。要能跟着航到近海,那更是求之不得了,可惜,没有这样的闲工夫。”

权世赟哈哈大笑,“好男儿志在四方,侄媳妇,你的志向,倒是比得上英雄好汉了。”

他又欣然道,“只要你能脱得开身,就只管去一次也好,日后,会里说不定有很多事,要借助海上力量,纸上得来终觉浅,若能亲自见识一番大舰队,亦算是难得地机缘。”

蕙娘略作踌躇,“只是此去要上舰艇,又不适合带会里的人在身边防护。”

“只在近海巡游,不会出什么问题的。”若说权世赟曾对她怀抱无限的猜忌,这些年来,随着蕙娘的表现,他也是一步步地打消了自己的顾虑,现在更是早已经疑心尽去,以蕙娘对他的了解,他压根就没多想,只随口道,“会里的人,是不大适合跟你上船,反正一旦上岸,不过从天津回京一小段路而已,带不带自己人都无所谓,也不会遭遇到什么危险的。”

蕙娘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因道,“如此也好,若要逼得盛源号退出朝鲜,宜春号势必得在他们入驻日本的时候多加援手。不过现在日本闭关锁国比朝鲜更甚,除非大秦官军过去,不然,要打入日本内部也不容易,此事若非我亲自过去,恐怕也很难找到人来办。”

权世赟随口道,“乔家人呢?看来,他们对盛源号的事,还不大热心。”

“这也是难免的,”蕙娘眉头一蹙,“现在二爷、三爷常年在外,根本就回不来,大爷年纪又大了。我若还差遣他们,可能桂家也有意见。”

“听说乔家两位爷这些年一个在南洋一个在俄罗斯,怎么,那里的钱就那么好赚?”权世赟来了兴致,似乎是随便一问,“连故土都不回了!这些年来,宜春号的营收也是年年上涨吧,现在存银有多少了,两千万两、三千万两?”

他说的是存银,而不是所有资产,宜春号有许多资产,并不是体现在现银上的。但即使这个数目,也庞大得让蕙娘要犹豫一会了,她思忖片刻,到底还是实话实说,“现在账面现银全加在一处,常年应有六千万两之多。海外银贱,宜春在海外,有时做的也许还不止是票号生意。”

权世赟眼底不由闪过了一丝贪婪的光,他润了润唇,没有说话,蕙娘看在眼里,不免在心底叹了口气。

若是计划不顺,宜春号这种锦上添花的东西,自然是再也休提,若是计划顺利,则宜春号这种经济支柱,更是要首先稳住,以免民生大乱。说到底,以天下为棋局的博弈中,银钱不过是数字而已,对于争天下的人来说,根本都不能算在得失之中。

眼界、胸襟这种东西,毕竟不是东北极偏僻地方,可以养出来的,以偏狭、偏激的心态,去图谋天下,好似三岁小孩担水过钢丝,即使现在还走得很稳,亦都让人提心吊胆,总怕他下一刻就要扑跌。连着手中水桶一道,摔得粉身碎骨,不留一枚完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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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与人之间,凡是有来往,就免不得多余的口舌,蕙娘和权世赟这一番对话,私底下少不得要报给良国公知道。她也是有意想要试探一番良国公对鸾台会大权的态度,良国公对此自然也是有一番说辞,蕙娘不过是半听不听罢了。对于自家公爹私底下在进行什么计划,她已经懒得关注了,反正至少这不会是在害她,她更情愿把精力集中在国公府门外的风云变幻之中,又或者是多陪陪两个儿子、娘家兄弟,多给远在外地的文娘写几封信。

腊月二十三是祭灶的大日子,不过,这按例都是男人的活计,女眷们倒可以袖手旁观,蕙娘思忖着自己也有一段日子没回娘家了,腊月二十二日早上,便自己套车去了娘家,一则把两个儿子接回家里祭灶,二来,也想看看娘家的年事,安排得怎么样了。

鸾台会办事一直不算很慢,蕙娘托乔十七给歪哥请先生,也是有段日子了,她没亲自出面去见那位被物色来的先生,只是打发石英、绿松给她把关,见两个丫头对他评价都还不错,又看过乔十七给她送来的资料,便没再过问此事。歪哥、乖哥过去焦家,有廖养娘跟着,她也不怕会离了大格儿。不过,久没回娘家,蕙娘心里也是有几分期待的——不求乔哥冰雪聪明,只求他能辨明世事,不要轻易被人欺骗。如此简单的要求,应该不至于失望吧。

才一进焦家内堂,歪哥便领着乖哥奔跑出来,两个孩子一边一个,抱住母亲大腿,均笑道,“娘您来啦。”

乔哥要比外甥们安静一些,举手给蕙娘行了礼,方下了台阶,冲蕙娘笑道,“十三姐,姨娘在里头等您呢。”

已经几个月了,天寒地冻的,乔哥却还是谨守礼数,没穿皮袄,裹着厚厚的棉服,看来倒是多了几分可爱,蕙娘见他居家也能守礼,不免暗自点头:被祖父带了几年,这个骄气倒是真祛除了。她笑道,“嗯,来啦,我瞧瞧你,才多久没见,倒是高了不少,显得脸尖了呢。”

乔哥面上不禁露出尴尬之色,他摸了摸脸没有答话。两个小外甥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却均都窃笑起来,蕙娘奇道,“怎么了,你们笑什么?”

大家一边说,一边往里走,说话间三姨娘、四姨娘已经迎了出来,三姨娘多少带了几分嗔怪地白了蕙娘一眼,“还不是怨你,哪里寻来的什么先生,大富人家的少爷,如今天天都是白水煮青菜再就个馒头,连饭都不能好好吃——”

“姨娘……”她话还没说完,乔哥已经求助般地叫了一声,他面红耳赤地道,“是我自己不够聪明,这不怨先生。”

蕙娘越发奇了,正好身边两个小耳报神都是多话的年纪,你争我抢、你一言我一语地,倒是把事情很快就交代清楚了:原来这位乔十七特地给他物色来的骗门大佬,教乔哥也是别出心裁。因乔哥年纪小,虽在孝期,还是顿顿见肉,他便和乔哥约定,每日将一枚玉牌做赌注,设一骗局,由乔哥破解,若乔哥成功寻到玉牌,则可享用正常餐点,如不曾,那么晚饭就只好吃符合礼数的青菜就白饭了。乔哥不幸,两个多月,只有几天晚上能吃上肉,大多时候,都是苦哈哈地嚼着菜根,啃着白馒头。

昔日富贵人家,养生惜福,晚餐也不可暴饮暴食、大鱼大肉。既然乔哥晚饭能吃,并且还可吃饱,只是一顿见不上肉,蕙娘便不觉得不妥,她倒觉此人教徒不拘一格,手段很有新意,见歪哥神气活现的,不免笑道,“嗯,难道你们两个在这里的时候,先生也考你们么?”

歪哥叫道,“弟弟还太小,先生嫌他笨。”

他背着手,一挺胸,得意道,“倒是和我拿桂花糕打赌,若我能破局,便可吃到一块桂花糕。我打从过来,足足吃了有七块呢!”

两个孩子过来这里,不过半个月,七块桂花糕,那是破解了一半以上的骗局了,虽说这先生布置出来给他的骗局,应当也比较简单,但亦足可以见到歪哥的灵活,蕙娘不禁暗暗点头,却不肯让歪哥得意、乔哥气馁,面上还是淡淡的,因道,“你就只惦记着吃吧。”

歪哥自觉自己用了十分心思,才能破解难题,正要一一给母亲讲解时,却见母亲反应这般冷淡,一时不免有些怔忡,正要说话时,见母亲给他使了个眼色,又看了小舅舅一眼,他便恍然大悟,倒有些自愧,忙笑道,“小舅舅,你给娘讲讲你的心得吧,那天你和先生说了你的想头,先生不是说,你有这见识,日后也不大会陷入骗局之中吗?”

乔哥也有些表现的心思,他确实得了先生夸奖,见歪哥这么说,便不疑有他,有几分害羞地对蕙娘道,“我虽笨,看不穿先生布下的局,但后来听先生给我解说手法,便觉得,任何一种骗局,都要先吃下它抛出的好处,才能上钩。不论是……是好看的姑娘,还是银钱,又或者是权势,总要有所需求,才能上当。以后我规行矩步,并不为非作歹,有什么天上掉下来的好处,也都不要,多半就不会上当啦。”

话糙理不糙,不论是蕙娘,还是三姨娘、廖养娘,都不禁微微点头,蕙娘道,“这就是‘君子不欺暗室’、‘不义之财非吾有’的道理了。你能守住自慎、戒贪两点,便仿佛持住灵台清明,日后吃亏的可能,的确低了不少。”

当然,若乔哥靠山失势,这么大笔钱财,肯定有人直接仗势欺人地夺取,但这已不是他一人能解决的问题,蕙娘便也不多说,见乔哥高兴得容光焕发,又道,“日后先生布置给你的局,你也当戏文,多看看、多想想、多瞧瞧。等你过了小祥,多到姐姐身边来,也见识见识生意上的事,就当作是广博见识,也是极好的。”

因又问乔哥平时功课,细细关心他,平时可有什么兴趣,得知乔哥挺喜欢抚琴弄箫,也是精神一振,笑道,“这是最雅的爱好了,你若喜欢,姐姐自然领你拜几个好师傅,也有几张好琴给你的。”

乔哥羞怯道,“先生也罢了,我不好要姐姐的琴。”

蕙娘笑着抚了抚他的浏海,道,“都是留头的大人了,晓得和十三姐客气了?我虽有好琴,现在哪有时间去弹,白放着也是放着,还不如给了你呢。”

又感慨道,“可惜你还在孝里,不好出远门,不然,我带你到海上走走,那才叫见了世面呢。”

乔哥一听说‘海’字,面色顿时惨白,他嗫嚅道,“姐,我晕船……”——却不提防歪哥站在一边,眼睛锃地亮了起来,抢着说,“娘,你要出海,去哪儿,难道真是跟着孙伯父出去么?”

一家人聚在一起,自然有许多话说,尤其歪哥现在可算是来了精神,缠着母亲,只是要和她一起出去。一直闹到吃过午饭,几个孩子才出去休息,三姨娘冲四姨娘使了个眼色,四姨娘自然会意,她立刻就绯红了脸,起身退出了屋子。

蕙娘见此,还有什么不明白的?因便笑道,“她也是心急,一辈子的事呢,才几个月,就看好人家了?是什么样的人家,您和我说说,若能配得上,咱们自然打点一份好嫁妆给她。”

三姨娘却露出为难之色,“这事,还真不好说……她也是有点被冲昏头脑了。”

她扭捏了一会,还是照直说了,“谁看不上,竟看上了你请回来那个骗门的先生!”

蕙娘这一惊自然非同小可,“那人不是有家有小的——”

她忽然想起来,这位骗门大佬麻六先生,丧偶已经有许多年了,儿女们倒是都成人了,也均未入骗门,在京畿一带安家落户,过着普通富户的生活,是以乔十七才为自己拣选了他,一时不由跌足道,“我这还真是欠考虑了……觉得家里内外分隔,压根没往那处去想。”

又恼道,“这个麻六,也够不老实的了!请他来上课,那是通天的青云大道,他倒好,天堂有路他不走,反而还想着勾搭女眷,真是本性难移。”

“那倒和他没什么关系。”三姨娘忙道,“是四姨娘自己看上了人家,我看他对四姨娘倒没一点想头,几次见面,听底下人说,也都是坦坦荡荡的,回了房倒头就睡,并没有什么私下传信的龌龊事。”

虽然都是姨娘,但三姨娘亲女儿可就嫁在京畿,而且俨然就是焦府的大半个主子,焦家下人,自然知道该听从谁的吩咐做事。三姨娘这话,应当还是可信的。

蕙娘便奇道,“那怎么就看上了,难道现在这府里男女大防已经松弛成这样,四姨娘满府乱跑都没人管了?”

三姨娘面上,不知何时也跃起了一点红晕,她道,“这也怨不得四姨娘吧,还不是你那几句话,把她心给说动了。听说……听说那麻六甚是俊俏,便暗地里躲在帘子后头偷看了几次,不想这就看出春.心来了。不过她也还算有些分寸,没有贸然和麻六相见,而是托我问你的意思呢。”

蕙娘不假思索,道,“这桩亲事我看不大能成,第一个此人虽然改邪归正、金盆洗手,但毕竟是下九流出身,根子不正。他们家的事我也不可能多管,四姨娘入门后出什么事都不好回来找我。第二个,虽然没过了明路,但他毕竟是乔哥的一个先生,这样成就了亲事,别人怎么看焦家门风,以后乔哥要说亲岂不是十分为难?”

她顿了顿,又说,“再说,孩子都多大了,养得熟吗?这样过去,即使自己有儿有女,日后也免不得陷入家产之争,怕是没什么宁日。依我看,还是在京畿附近,择一个世代耕读的小户人家,有那种丧妻无子,本人性情老实的人家,嫁过去也还安稳一点。”

这一番说话,在情在理,三姨娘不能不点头称是,她垂下头望着地面,低声说,“我也这样想,只是终究得问你一声,才好回她吧。”

蕙娘对生母是何等了解,刚才还没留意,此时见三姨娘表情,忽地醍醐灌顶,不免大惊失色,半晌才道,“姨娘,难道你也——”

三姨娘羞得满面通红,起身就要出屋,蕙娘哪容她躲避,跟在她身后接连穿过几重屋宇,进了三姨娘寝房,见她肩膀微微抖动,扳过母亲的脸来看时,果然三姨娘已是落下泪来,满面羞耻地道,“我、我不守妇道、水性杨花,不配做你的姨娘。”

将来的国公夫人,生母改嫁其实已经非常不名誉,若还是嫁的骗门大佬,那可真不知该怎么说了。要说蕙娘没有一点怒意是不可能的,但对着生母的泪眼,她还能说什么?自然只能安慰道,“没有的事,娘,您别多心……这心思偶然一动,谁没有过呢?您也守寡这些年了……”

说好说歹,好容易把三姨娘说得收了泪,蕙娘方挨着她,低声问道,“可您怎么就看上他了呢?按说,您现在管着家,每天也不少见男人——”

三姨娘的脸红得像是滴了血,她望了蕙娘一眼,幽幽地道,“这种事,又哪来什么道理?”

蕙娘亦不禁为之怔然,过了半晌,才道,“那他对你……”

三姨娘不肯做声,也不肯看蕙娘,只是望着地面,扯着手绢。蕙娘哪还不知道是怎么回事?因道,“您和他见过面?”

“我现在毕竟管着家。”三姨娘声若蚊蚋,“他是没说什么,我……我能察觉一点罢了。不过,他遮掩得也挺好,想来,也是觉得身份不配,没什么希望。”

若那麻六胆敢兜搭三姨娘,蕙娘自不肯轻饶,杀身之祸那都是轻的。他又不是蕙娘亲娘,兼且走惯江湖,规行矩步也是意料中事。蕙娘点了点头,想要说什么,却彻底什么话都说不出来了。

待到晚上,把两个孩子接回权家,自己梳洗过了,在灯下坐着时,她亦是难得地恍恍惚惚、愁眉不展。权仲白进屋看了她一会,不免奇道,“回个娘家还回出心事了?”

他在蕙娘身边坐下,以闲聊口吻道,“什么事,说来听听?”

蕙娘瞅了他一眼,多少也有些耻于开口,她现时心底的纠结与复杂,甚至远胜从前算计权仲白的时候,哪还有闲心和权仲白唇枪舌剑地耍花枪?

但,看了权仲白一眼,她又改了主意——这样的事,也许她只能和权仲白说了。光是四姨娘改嫁,她写信问文娘意见时,文娘都是满篇的不赞同,这一时兴起的想法,放在她的任何一个友朋跟前,都极为不体面,也许唯独只有权仲白,能理解她的动机吧。

“是我姨娘……”她三言两语,就把事情给权仲白交代清楚了。以权仲白的见识,亦是半晌说不上话,半天才道,“你见过这麻六了?果真生得好?居然能让两个姨娘都为他生了心思?别是——”

“回来前我看着他教乔哥破局来着。”蕙娘想到麻六,也是叹了口气,“应该没有使什么歪门邪道的*手段,他本人不到五十岁,风度翩翩、轮廓清俊,一口美髥。谈吐雅致、举止斯文、穿戴精致,是要比那些小门小户的木讷汉子有趣得多。说句实在话,和我——”

她也是和权仲白说脱了,话没出口连忙住嘴,轻轻地扇了自己一个嘴巴。权仲白反道,“没什么不能说的,令尊常年失眠,形容枯槁,说话都费劲。他比不上的人也不少。最重要是你瞧他可有攀附你们家的心思。”

蕙娘闷闷地摇了摇头,低声道,“他怕我得很!乔十七的关系嘛……清辉部的厉害,江湖中人会不晓得?他敢动歪脑筋,除非家业不想要了。”

“这么说,麻六的确没安坏心,和你姨娘间,只怕也是郎情妾意,的确都有一分好感了。”权仲白也沉吟了起来,“这事,确实是不好办啊……”

蕙娘瞅了他一眼,略有些挑衅的意思,“你不是说为人处事,应当自由自在么?这若你换做是我,你会怎么办?”

权仲白没有矫情,“我也会有些为难的。毕竟,这人选是有点不合适。”

他轻轻地叩了叩桌面,又道,“你不妨这么想想,若将来我去得早,家里的烂摊子都解决了,歪哥也顺利袭了国公爵,此时你也还是徐娘半老、风韵犹存的年纪。李韧秋也还没有娶妻,那么你心里会动改嫁的念头吗,你又希不希望歪哥支持你呢?”

蕙娘被他问得猛然一怔,扭头望向权仲白时,却见他似笑非笑,灯下容颜如画,虽赏心悦目,却是神色莫测,难以揣摩……

277过去

如果将来歪哥袭爵,作为国公府明媒正娶的太夫人,蕙娘要改嫁,遇到的阻力肯定比三姨娘大得多了。第一个朝廷命妇就是不可能改嫁的,第二个,名门正妻,就是死都要死在夫家,如非家门覆灭之类的大事,连和离都不能,更遑论改嫁。但话又说回来,焦勋作为改嫁人选来说,起码也比麻六要靠谱点,至少是知根知底。权仲白的这个比喻,其实打得有点蹩脚。蕙娘瞅了他一会,也拿不准他到底是不是在借机试探她对焦勋的想法。若是一般男子,话里有话旁敲侧击,也不是什么稀奇事,但权仲白的性子,实在超凡脱俗得很,他又很肯定她对焦勋已没有那方面的意思,这话,也许倒只是他兴之所至,随口比喻而已。

心中无数想法,一掠而过,蕙娘又考虑了片刻,方道,“要是我和我姨娘一样,三十岁上下就成寡妇了,

没准还真会再嫁。虽说人生七十古来稀,但祖父都活了八十多岁……一辈子还长着呢,孑然一身,毕竟是孤苦了一点。”

见权仲白没什么特别的反应,她又说,“当然,我却不会找麻六这种人。起码也寻一个不会为歪哥、乖哥带来麻烦的人吧。”

她没说到底会不会改嫁给焦勋,权仲白也没什么特别的反应,他点了点头,就事论事道,“我也觉得,富贵人家为了面子,多要女眷守节的风气大不可取。年纪轻轻还没过门都要守,没名没分也要守,其实哪来这么多讲究。两个姨娘改嫁,我是赞同的,只是特立独行,也要付出代价。这代价,多半还着落在子女身上。就看是她愿意为了你委屈自己,还是你愿意为了她承担代价了。”

这话说得,蕙娘不禁有点委屈:大户人家,生育过子女的姨娘,一般都不会再嫁。要不是因为独守空闺过于凄苦,她犯得着提议生母改嫁吗?平白无故多一个叔伯辈,她能落得着什么好处?怎么被权仲白这一说,她要是不支持三姨娘和麻六,倒像是她没人情,不够体贴生母……

她顿时就把焦勋这个话题给放过了,多少有些赌气地道,“这样说,倒是我不孝!我姨娘没想着改嫁呢,我这里力劝她动了心,又反过来挑剔她找的人,我可真是着急给自己找事呢我。”

权仲白瞅了她一眼,淡笑道,“你也别装了,你姨娘要没动这心,是万不会和你说的。”

其实作为女婿来说,他的态度已算是十分支持、配合了,蕙娘这样说,他也没动气,只盯着问了一句,“那要是歪哥不同意你改嫁,你又待如何做?”

蕙娘张口要说话,却是欲语无言,过了一会,才低低地叹了口气,道,“他也能明白我的苦处的吧……毕竟也是我一手拉扯着长大的。”

歪哥是她拉扯长大的,难道三姨娘就没拉扯过她?只是人总是有点自私,为子女时,想的就是子女的难处,到得做父母了,便觉得父母也有不容易的地方。她现在嫌麻六不好,他日歪哥若嫌她挑的人不好,蕙娘也许就想:你娘什么年纪了,还不明白其中道理?总是自有分寸,将来不会让你为难的。

蕙娘乃是灵醒之人,犯不着权仲白点破,已微微露出了一点赧色。

权仲白倒拍了拍她的肩膀,因道,“人眼向下,很少往上看的。你能想到你姨娘守寡的孤苦,劝她改嫁,亦算是十分不易。有时对自己未必要太苛责。这事,你和她言明厉害,让她自己看着办吧。就是真和麻六成了,大不了咱们多费些手脚,安置着他们家也就是了。你的能耐,我很有信心,这事,你未必是办不到,只是过不了心里这道坎。”

蕙娘叹了口气,伏在炕桌上,过了半晌才轻声道,“我……是有点想不开。”

“就算心里明白,话也说出口了。可想到姨娘真要嫁出焦家,我心里还是不得劲得很。在我心里,她像是永远都该住在南岩轩里,永远都那样笑盈盈的,永远都……都只是我一个人的娘。”蕙娘的声音,被捂在了手肘里,显得有些沉闷,“说到底,她在南岩轩的时候,只有我一个人,只为我一个人活着。我……我虽然也觉得她孤苦寂寞,但如今她真想走出去,真想重新拥有一个夫君,也许还有些子女的时候,我又、我又……”

权仲白望着妻子的眼神,罕见地软了下来,他的眼神本来亮得像星,凉得像冰,此时却好似柔和的春水,仿佛想用一个眼神接触,便将她拥进自己的怀抱之中。可他的声音,却还是带了几分刻意的冷淡,“不错,如今她虽然寂寞守寡,但终究还在你的生活中,为你所拥有。一旦她出嫁以后,不论嫁入的是哪户人家,都算是彻底从咱们这个圈子里走出去了。各有各忙,你们之间,将会渐行渐远,即使彼此惦念,怕也是再回不到如今这般亲密无间。”

蕙娘的肩头颤了一颤,她许久都没有说话,权仲白柔和地望着她,却也并不打断她的思考。

“姨娘也算命苦……”过了许久,蕙娘才抬起头来,勉力对权仲白一笑,她的眼圈儿明显有点泛红,声音里,也多添了几分哽咽。“从小没了亲人,我又没能养在她跟前几年,说起来,三十多年,大半时间都是独自一个。日后,我也未必能奉养她终老。唉,她就这一个女儿了,我不体贴她,还有谁体贴她呢……”

听口风,竟是真要成全三姨娘,由得她随意挑选再嫁对象了。权仲白张开手臂,静静地望着蕙娘——可他这个倔强的、骄傲、从来都不愿意示弱低头的小妻子,这回竟是丝毫未曾犹豫,转眼间就扑进了他的怀里,用尽全身力气,紧紧地抱着他,力道之大,甚至让权仲白都有些生疼。

要下这么个决定,并不容易。权仲白心底明白,要不是鸾台会的存在,让她对自己的将来有了忧虑,也许清蕙都未必会做此安排。可不论如何,她毕竟还是做了这个选择,这个选择对她没有半点好处,只有许多的麻烦,他从未想过,一向是算无遗策从不吃亏的焦清蕙,也会揽下这亏本的买卖。

虽说江山易改、本性难移,但……其实,人也都是会变的。

权仲白犹豫着,慢慢地也抱紧了清蕙,他在她耳边低声道,“是不是有点寂寞?”

他怀里的人僵了一会,到底还是轻轻地点了点头。——也是,焦家人虽然家财万贯、有权有势,但和这个圈子里的其余人家相比,他们的确是太缺少亲人了。尤其是清蕙,刚送走祖父、嫡母没有多久,又要一手安排亲娘改嫁……

“你已经有你的家人了。”权仲白抚了抚她顺滑的秀发,低声道,“有两个孩子,有我,以后一直陪在你身边的人,将是我们,不是你的生母。”

清蕙沉默了片刻,忽地狠狠地顶了顶他的肋骨,怒道,“你这个人,哪有这样安慰人的。我姨娘和你们,何曾分出亲疏了,却说得像是你们比她更亲近一样。你能陪我多久,还不好说呢——”

她想了想,忽然坏丝丝地破涕为笑,“我要是三十岁就守寡,你也多半只剩五年好活了,谁能陪我走到最后,我看也很难说!”

这话倒有点无理取闹的意思了,权仲白分明只是好心安慰,点出她不会乏人陪伴的意思,蕙娘却非得要把话给歪扭了说,按权仲白性子,他本来是肯定要和她较较真的,可他如今也不是那样不懂焦清蕙了:她多少是有点故意在转移话题的意思。因只浅笑道,“你说的是,也许我明日就死,后日就死了。为以防万一,你也可以现在开始物色合适的改嫁人选。”

蕙娘轻轻地啐了他一口,“呸!”她眼角眉梢,又浮现出了一点笑意,装饰在微微泛红的眉眼间,显得分外俏皮可喜。“我还不想改嫁的时候,你最好好好地活着,等我想改嫁了,你道死不死,还是由你说了算吗?”

权仲白不免笑道,“哟,没听说过和离么?至于这么大张旗鼓?你们这些谋杀亲夫的女子,都没学过《大秦律》的。”

蕙娘白了他一眼,伏在权仲白身上,又有点出神,她的心情似乎已经平复了许多,如今思绪,已经漫游到了别处,只是心不在焉地拿手指在权仲白身上打着圈圈,过了一会,忽道,“你说……要是我走在你前面,你会续弦吗?”

权仲白道,“你要嫁了别人,这问题他们也许还不知道怎么回答,可你嫁了我么……”

不用他明说,蕙娘也应该能明白:他要想续弦,就不至于上门拒婚了。蕙娘大可以把他对第一次续弦的反应拿来参考,得出自己的答案。

“我一直也没问你。”清蕙抬起眼来,若有所思地望着权仲白,“你为什么一直都不愿意续弦呢?”

权仲白耸耸肩,道,“三个字,你猜是什么?”

蕙娘笑道,“达贞珠?”

她还伏在权仲白身上,所以他很方便地拍了拍她的翘臀,责道,“乱猜。”

其实,两人也是心知肚明,只是在立雪院内,并不明言罢了。权仲白从前不续弦,恐怕也是对家里的勾当有所察觉,也有点不愿连累比如蕙娘这样的无辜女子。清蕙眼珠子一转,又说,“那,如果以后几年间,事情都解决了,我又死了,你会续弦吗?”

权仲白有点烦躁,道,“哪有人和你一样咒自己死的。”

清蕙嗯了一声,自言自语、自问自答,“我看,是不会,你和我说过好多次了,这辈子,你都不想找的。”

她也不给权仲白喘息时机,紧跟着就问,“你是为什么不想找?总不会是真的清心寡欲,想做和尚吧?”

两人虽然也谈论过这个话题,但那时的关系,和今日又不可同日而语,权仲白要再不坦诚,似乎也说不过去,他怔了怔,只好实话实说,“我这个人,着实是怪得很,要找到一个顺心随意的伴侣,不知多难。别说女子,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根本没有途径去结识,就是男儿中,真正和我志同道合的人又有几个?他们对我也许是足够信任,能把心事倾吐,但家里又是这个情况,我从未将我的心事,告诉给别人知道。久而久之,也觉得与其把精力花费在这里,倒还不如去做些更有意义的事……”

这番话,他从未和别人说过,对清蕙才算是第一次提及,很多想法,直到说出口来才明白自己是做如是想,权仲白自己都有点感慨。两人一时,谁也没有做声,过了一会,清蕙方道,“只要你肯去找,哪有找不到的。”

她的语气里染上了淡淡的酸味,“别人不能登堂入室,你这个身份,难道还接触不到各家女眷吗?只要是你喜欢的,趁着年小娶回来教上几年也就是了。我看,与其说是找不着,倒不如说你是不愿找。”

这话权仲白也不能反驳,他沉默有顷,也只能承认,“确实是也不想去找。”

清蕙不必继续问,他也知道这个答案是不能让她满意的,只好将心底深处,也许从未和别人诉说的话语,告诉给清蕙知道。“人这一生,所患最深,只在一个情字。贞珠是我第一个倾慕的女子,这份感情中道夭折,给我打击不小。追寻真情,希望十分渺茫不说,也太容易受到伤害了……”

他话里也许流露出了一点情绪,使得清蕙的神色发生了变化,她默默地望着权仲白,半晌方道,“我也伤害过你吗?”

这样说,已经是把她摆在了权仲白第二个倾慕的女子这一身份上了,但权仲白却并没有否认——当焦清蕙神气活现、骄傲任性的时候,他是想打击她的,就是被她说中了也不会承认。可眼下这个安静而轻郁的焦清蕙,却令他无法拒绝,甚至令他升起了他曾以为永远都不会再度浮出水面的情绪,他亦望着清蕙,两人眼神互锁了好一阵,权仲白才着魔般地开口,他低声说,“你伤我很重。”

这还是他们第一次谈起那本手记,对两人感情带来的伤害。从这个角度来说,达贞宝的确得偿所愿,甚至是做得太好了一点。

事隔许久,话里已经没有愤怒,甚至没有怨恨,只有点点无奈,在这一刻,仿佛所有的言语都已失去力量。她对他做下的事,并非几句道歉能够挽回,而她万不会因为此事就对他处处让步。两人的关系就像是一条长河,纵使最波折的那段已经过去,河水中也依然夹带了许多从前的泥沙。清蕙面上,刹时间也流露出了极为复杂的神色,她轻轻地叹了口气,又伏到了他身上,并没有做声。

权仲白望着她的头顶心,忽然也兴起了岁月之感:原来不知不觉间,他和焦清蕙的婚姻,也将迈入第七年了。

这七年间,她变了不少,他又何尝不是?换做从前,眼里不揉沙子,谁敢对他做出这样的事,他必定令她终生后悔,就算体谅为难处,不施以报复,他也再不会见她一面……

“从前我刚进门的时候。”清蕙忽然开了腔,她伏在他怀里,声调幽然。“还不大懂事。很多人、很多事,我都看不明白。那时候,大嫂她们要回东北去,我去送送她。大嫂对我说……”

她模仿着大少夫人的腔调,轻声道。“我们夫妻风风雨雨,已经一道走了有十多年了。在一起度过了多少波涛险阻,经历了多少艰难?这个家也许会有一段艰难的时间,但终究,一切会过去的。”

她学得很像,口齿发音,几乎和大少夫人没什么差别,即使分别许久,也令权仲白一下就想到了大哥大嫂,在他的怔忡中,清蕙说,“那时候,我心里也有点不以为然,觉得她不过是嘴硬罢了……可现在,我才明白,能说出这一番话,的确也值得别人羡慕了。权仲白,你觉得……你觉得,我们也能度过去吗?”

她问的究竟是鸾台会,还是两人的感情,权仲白一时竟无法分辨清楚,清蕙或许也有所察觉,她抬起头来,水润明眸一瞬也不瞬地望着他,又道,“你觉得,我们这一家四口……能度过去吗?”

权仲白感慨万千,他轻轻地抚上了焦清蕙的脸——她是美丽的,毋庸置疑,然而比容颜更美的是她的精神。他从没有见过如此脆弱、如此寂寞然而又如此坚韧、如此狡猾的精神,在她光鲜亮丽,永远高人一头的外表下,在他眼里看来,她是这么老奸巨猾、这么冷漠无情,但却又这样破碎、这样的疲惫。他没有说谎,权仲白不喜欢说谎,有时候,他依然很恨她,也依然很可怜她,而他也不能否认,就算他们是如此的不合适,就算他们之前分别已有过别的爱人,就算他们的婚姻,不过是命运的捉弄,从未有‘天作之合’之感,只有连续不断的‘天生怨偶’,但到了现在,在重重恨意之中,这份爱意,依然不可否认,容不得忽视。

“宝印对我们的问题,并非一无所觉。”他兴之所至,忽然点出了这个问题,从清蕙的反应来看,她亦是心知肚明。“这孩子很怕我们两人分开,所以一直以种种办法,试探、撮合我们,想要得到一个保证。”

见清蕙眉眼间漾开一点笑意,他的指尖,不免追随着那轻微的笑纹,落到了她的眼边额侧,“但我们之间的问题,永远都只有我们两人来面对,其余人即使亲如儿女,亦难以插足。宝印的态度,也只能算作是略有影响,我和你,都不是为了孩子去勉强维系一份感情的人,你问的,不对。”

清蕙眼底起了一重雾气,她从善如流地改了口,切切地、几乎是无助地攀附在他身上,好似他是无边苦海中唯一的浮木,她轻而急促地问,“那,我和你,能度过去吗?”

权仲白沉吟片刻,点头称是。“会度过去的。”

她的眼素来是极美丽的——在焦清蕙的五官中,最出彩的就是她的眼,是她眼中的神韵。这是一双善变的眼,许多时候,都隐隐含着笑意,显得端庄可亲——她的第一重面具,当她沉浸在权谋中、对抗中时,权仲白觉得她的眼像是猛兽的眼睛,瞳仁圆而且亮,散着琥珀般的光芒,在美丽中透着冷漠与魄力。她慑人的威严,泰半来源于这双眼——这是她的第二种形态。

而当焦清蕙的情绪最为激动的时候,当她的内心最为波涛汹涌的时候,她的眼里则会聚起一团云雾,仿佛这能遮掩她的内心……许多时候,权仲白也见证了这第三种表现,当她祖父过世时,当她决定成就生母改嫁时……是啊,她最无助、最伤心的时候,便会露出这么样的眼神来。

可现在,眼底的云雾散去了,焦清蕙的眼神呈现出权仲白从未见过的姿态,这双黑白分明的杏眼,一瞬也不瞬地对准了他的面孔,可凝视也不过是持续了片刻,她便又垂下头去,伏在了他肩头。

“唉,”她轻轻地叹了口气,语气倒是云淡风轻,只有淡淡的感慨,“一切都会过去的。”

但在刚才的眼神之后,权仲白再无可能被她骗倒。

他唇角浮上模糊的笑意,手指似乎有自己的意志,将她的脸轻轻扳起,权仲白情不自禁,在她眼帘上轻轻一吻,方才淡声道,“希望每件事,都有个理想的结局。”

清蕙并不喜欢这样真情流露的时刻,她对于温馨、宁洽,似乎总有几分排斥,这曼妙的气氛,不过维持了一会,她便扭着身躯,从他身上爬了下来,半是嗔怒,半是玩笑地道,“郎中,倷作死啊,帮吾眼珠子咬掉哪能办?”

吴语一出,她是什么意思,难道还用明说吗?权仲白恼道,“你月事刚来,还招我?”

清蕙笑嘻嘻地冲他飞了个眼色,捂着嘴打了个呵欠,手就摁在唇边没有挪开,“我的办法多得很——求我,求我我就帮你。”

她越是这个样子,权仲白就越是想和她抬杠,他扫了那张红润细滑的菱角嘴一眼,暗自咽了咽发紧的嗓子眼,嗤笑道,“不是我骨头硬不求人,你也要有几分自知之明……就算我是大夫,平白无故下巴脱臼,很好玩吗?”

蕙娘的动作,顿时僵在原地,她面上立时浮现了两朵红晕,却又无言以对:权仲白的实力,她也是清楚的。此人不烟不酒、极擅养生,虽然已有三十多岁,但……精力倒是越发旺盛,起码不是她能随意对抗的。自己若撩他起来,只怕还真有下巴脱臼的可能。

“这……”她却也不愿被权仲白简单压过,眼珠子再一转,便举起双手,笑嘻嘻地道,“难道我浑身上下,就只生了一张嘴吗?”

两人你来我往,抬了几句杠,终因蕙娘身上不便,没有真正动作。一道梳洗过了上床安歇时,蕙娘在锦被间细声告诉权仲白,“我想随船队走到日本再回来。”

权仲白本已有些睡意,听她这一说,顿时动容,他思忖了片刻,“你是想就近见证孙国公扫荡他们?可两支船队走得要是一条航路,未必会在朝鲜附近遇到,很可能出了日本有一段路再遭遇也是有的。只是为了此事过去,没什么必要吧,说不定还会让鸾台会动疑。”

“你还好,我平时行动有人跟着,出京都不方便。”蕙娘压低了声音说,“我想去看看我们的兵……至于见证两条舰队打架,我倒没这个兴致,最好是在我下船以后遭遇上了,我更高兴。会里对这事也不是太在乎,我问过云管事,他们不打算派细作上船。”

从海上回来,可以靠岸的地方很多,尤其是船队出门以后,往回传递信息很不方便,如果蕙娘快艇上岸,先去别处,再航回天津港口,这里一来一回可以打出一个月的空当都是有的。她的计划,不能说没有可行性。而蕙娘会作此安排,也有自己的用意:他们手里的兵,现在都是焦勋在统合力量,让权仲白去视察检阅,效果恐怕不会太好。

当然,就算这些都不能做到,出去走走吹吹风,也是难得的体验。权仲白果然也没有反对的意思,只问清楚对鸾台会那里,有交代得过去的借口,便点头道,“若是可以,把歪哥也一起带去吧,他想去的要命,求我求了好久。”

蕙娘有点傻眼了——在船上时,带个孩子还没什么,可下了船她要去视察兵力,肯定要扮男装赶路,就不说歪哥能否保守住秘密了,她压根不可能带个孩子赶路啊。权仲白不可能不清楚这点,还让她带儿子上船……看来,是有点不愿意让她和焦勋私下接触。

从前他对这事没发过话,甚至还说她可以找李韧秋云云,如今却这样安排,看来,是真的已经有让从前的事‘度过去’的打算。而权仲白自己一贯持身很正,不需要让她为这种事担心,她自己似乎也该投桃报李地和焦勋划清界限……可感情上的纷纷扰扰就不说了,现在焦勋手上掌着她的兵呢,即使他愿意交还,她上哪找人去接掌?

蕙娘咬住下唇,罕见地找不到话来回了,她也有点不敢看权仲白:要说自己当时没有拿焦勋来气气他的心思,那是说谎,在权仲白远走海外的时候,在她和焦勋接触的时候,她心底,也许也有过一些别的打算。她不能不为自己和孩子的将来着想,若事不谐,起码要有个退路,起码要能保住性命……

这些心思,在当时并不令她感到羞耻,人为了求存,什么事做不出来?想想也不算是罪。可现在权仲白就在她身边的时候,她忽然心虚起来,忽然感到自己有点无地自容了。也许,不光是对权仲白,还有些对焦勋的歉意在。她知道权仲白期望的是什么,他不是容不得焦勋,而是容不得自己再给他希望,他也许是希望蕙娘能承诺他,此番见到焦勋,会对他表明自己的态度,但……

她还没想下去,权仲白已经叹了口气,他轻轻地摸了摸蕙娘的脸,道,“你不愿带他上船,就带他到天津港看看吧。只可惜,你不会医术,我不能离京。”

说到最后,竟然还开了个玩笑,蕙娘捧场地笑了几声,道,“这次出去,我预备带绿松在身边服侍,你看如何?”

绿松竟能得她信任,陪她去检阅他们最大的底牌?蕙娘都能感觉到权仲白的诧异,他沉默了片刻,勉强说,“你要觉得她可信,那也……”

“不入虎穴焉得虎子,没有魄力行险,终究不可能有太大的收获。”蕙娘思前想后,到底还是断然道。“再添一个桂皮给我差遣,等过完年,我和爹打声招呼,这事就这么定了吧?”

她愿带桂皮,也算是婉转地表明了自己的态度,权仲白呵呵笑了笑,像是对她的回应,他轻轻点了点头,转过身吹熄了蜡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