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知道蕙娘在此事中没什么利害关系,不过是坐山观虎斗,便备细把杨七娘的安排说给她听。“咱们别的没有,就是有钱么。那些商户人家,虽说损失惨重,但多半都还是想把生意做下去的,这个打声招呼的事,十分简单。就是瞒下人命不往上报,都不算难。江南毕竟是阁老的根本,只要没人去闹,谁会多说什么呢?至于流民,本来过了元宵就有一批要上路的,也是因此才闹起来,现在前事不问,肯去西北的全都送银二百两,这一次送走了三千多人,之前闹事的那些,恐怕巴不得这一个话头,全走光了。”

二百两银子,对大部分百姓都算是一笔巨款了。杨七娘一个计划就花费了六十多万两银子,对一般的政治斗争来说,简直是骇人听闻,但这么多大商户,谁拿不出六十万两银子来?这点钱对宜春就不过是九牛一毛。大家一匀,几个大商户你出几万两我出几万两,根本就没能伤筋动骨。说出去也体面得紧,算是为朝廷分忧,和杨阁老根本就没干系。轻轻巧巧一个转身,杨阁老的危机,顿时就消解了七八分。

“有此话头,就算不能蒙蔽皇上,起码也可以令皇上心动了。”蕙娘亦不禁叹道,“我本来还不大看好杨阁老,觉得他的命运,如今只系于皇上一念之间,没想到他不愧是天才横溢之辈,几个女儿都不简单,宁妃、孙夫人都不说了。连这个杨七娘,都是真人不露相……”

乔大爷亦道,“往常都觉得您是天人一般人物,宇内简直无双。如今看来,深闺中也是藏龙卧虎,就不知道还有哪位,能和您、七姑奶奶相比了。”

“唔,也许桂家那位少奶奶也还算得上一个吧,她的气魄,的确是比得上一般男儿。”蕙娘随口道,“就是她志不在此,只想一心过好小日子,因此默默无闻罢了。”

乔大爷一听就笑了,“怎能说是默默无闻,桂少奶奶大名,我们也都是听说过的!”

蕙娘不免也是一笑,她摆了摆手,“世伯说的是,能把桂少帅管住,也算是她的本事吧……”

送走了乔大爷,她沉吟片刻,便又唤了石英过来,“听说许家最近有喜事,仿佛是他们家第三代要成亲了,可有这事么?”

石英扳着手指,一时还想不起来,绿松在旁道,“是长孙要成亲了,虽说是庶出长房,但也看得挺重。听少爷说,他和这位许大少爷曾有些交情,吩咐咱们以自己的名头送礼过去。离婚礼还有一段日子,礼还没有过去呢。”

虽说许世子已经南下,但杨七娘却还在京城逗留,只要她人在家,家务肯定是她来打理。蕙娘道,“应该也就是这个月的事了吧?送礼过去时,替我捎带一张帖子,等世子夫人看过以后,看她怎么说吧。”

石英恭谨应是,等她下去了,蕙娘对绿松道,“府里这么多事,她一个人有点拿不起来,从明儿起,你帮着提点提点,但别揽具体职司,还是跟在我身边就行了。”

绿松点头称是,她早已回复了从前的宠辱不惊,“上回出府回家,东北那边又来人了,我按您的吩咐,回报了过去。”

蕙娘唇边,不免露出一点笑容,她点了点头,又问,“云妈妈那边,还有没有再找你?”

“这几个月倒是很少联络,有见到,不过白问些衣食起居的事,态度松弛了许多。”绿松说,“提起您的口吻,也越来越亲近,还几次吩咐,让我留意平时对您有怨言的管事、下人们,向她上报。”

从权世赟摆在台前的态度来捉摸他,是要费点心思,可有绿松这个反卧底,蕙娘对他的心路,还是比较了解的。看来,经过五年的相处,权世赟对她也是越来越放心了。两人的盟友关系,算得上十分牢固,甚至于说,对自己这么一个知情识趣、处处体贴的合作伙伴,云管事也是发展出了一丝亲情,毕竟,他也算是权仲白的族叔……

蕙娘扬起唇角,微微一笑,她点头道,“只要功夫深、铁杵磨成针,这话真是一点错也没有,什么事能禁得住水磨工夫呢?绿松,你说是不是?”

绿松现在还猜不出云管事有鬼的话,可以直接自尽了,她估计都已经猜出了蕙娘是争取到了云管事的支持,因此,便选择了一句很得体的回话,“人心都是肉长的,您长年累月地对他好,只要他还有一点良心,自然都会懂得回报。”

“你说得对,人和人相处,总是要互帮互助,才能越来越好。”蕙娘不知想到了什么地方,面上竟浮现出了一丝迷人的笑意,可不过片刻,这笑意又收敛了去,“这道理唯独不适用的就是朝廷和宫廷,在这两个地方,谁更没有良心,谁就能爬得越快……”

绿松一扬眉,“您说的,是王尚书吧……”

“还是这么仔细,”蕙娘略带调侃地一笑,“看来,昨儿那封信,没能瞒得过你的眼睛。”

“十四姑娘差来送信的是黄玉,那还是我招待的呢。”绿松说,“我备细问了,姑爷待十四姑娘还是和从前一样,不冷不热,挑不出错,却也没什么热乎劲儿。不过,这事倒不是姑爷开口,是京里来了好几封信,太太也亲自发话了,十四姑娘才给您写了信的……”

“嗯,这我也看出来了。”蕙娘撇了撇嘴,“是她的字迹,却不是她的口吻,这封信,她写好后应该给她婆婆看过。”

信里说的是什么,自然不必多说了。以王尚书的性格,蕙娘此次表现,肯定不能让他满意。尤其现在主动和盛源号决裂以后,他就算没想着吸纳宜春号作为旧党财源,恐怕也想要借此机会,多加强旧党之间的联系。在这时候,蕙娘不为他摇旗呐喊,反而还给方埔此等中坚重臣‘先保全自身’的提议,一旦为王尚书捕捉到风声,他迁怒于文娘,借此对蕙娘施压,也就是顺理成章的事了。

绿松看蕙娘面色,不免有几分疑惑,她轻声说,“这些年来,十四姑娘也懂事多了,也许眼下情形,她还能应付得来。”

不然,文娘信里若流露出一点委屈,蕙娘还会这么云淡风轻吗?

蕙娘唇边,露出了一丝淡淡的笑意,她的声调听不出喜怒,“三月三日,天津港船队启航,这是已经定好的吉日。许家那边的礼,你催促一声,这几天就送过去吧,看许少夫人怎么回话,若是她没回音,那我们就先动身去文娘那里,盘桓一阵以后,直接上天津卫去。”

绿松顿时一凛,她快速说,“我这就下去安排。”

蕙娘点了点头,又说,“和你姑爷打声招呼,明儿没事,让他和我一块回娘家一趟……”

她唇边又浮现出一点笑意,“我看今年是红鸾星动,我们家好多人要有喜事了。”

今年正是权家下人互相婚配的年纪,绿松还以为她说的是这事,也没当真,自己退出去传话办事不提。她素知蕙娘护短,因此特地先去找石英咕哝了几句,转头石英就向蕙娘请了帖子,亲自送到许家去了。到了下午,她带回了许少夫人的回话。

“一看帖子就站起来了,问您明天得不得闲……”

知道她着急,不知道她居然这么急。蕙娘都有点吃惊了,她只好又和权仲白打了招呼,第二天一大早,便由权仲白把她拉上车,两人还顺便带了儿子,一道出城往大兴方向过去。车马走了一个时辰多,便到了大兴蕙娘的一处庄子上。

——这里她其实也有几年没来,此时一下车,连她都吃了一惊,望着远处那高高的炉子,半晌作声不得。倒是歪哥很兴奋,一下车便喊道,“呀,我知道这是什么地方!我听说过——”

他上下跳了一会,方道,“这是、这是夷人村吧!”

作者有话要说:这一次是蕙娘看戏,小七的会合,哈哈哈。如果用小七视角写也许一样惊心动魄。

这一次小七三妞戏份都不少吧XD

猜猜看蕙娘要给小七看什么~

280理想

当年随着孙国公船队过来的这些洋人工匠乃至学者,一眨眼也在大秦呆了有四年时间了。欧洲那边,迄今仍是战火连绵,英国、法国彼此征战不休,也不知何时才能停战。有些学者心念祖国,回去报效了。但更多的学问家还是选择留在安宁富足的大秦。经过一到两年的学习和接触以后,四方馆的通译们已经掌握了他们使用的各种语言,就蕙娘所知,最近还有通译连拉丁语都学了,大秦的风流名士们,如今也以学习掌握一两门外语为新风潮,其中以杨善榆的进步最大,别的京城名士,是对欧语诗歌、著作有兴趣,他和他的老师们,却是以格物致知为乐。权仲白说过好几次,杨善榆现在是蜡烛两头烧,又要持续钻研火铳、火药等等,又要把心思放在泰西的格物学上,越发是忙得成年累月不出他的小屋子了。本来得了闲还出去走走,现在压根就没这份心思。

学者们有国家发给钱粮,并且大致而言也算是受人尊敬,虽然无法融入高官贵族的圈子,但在当地住民中也还算体面,其中有些已经在京城娶妻生子,东城也起了一座小小的景教教堂。至于工匠们,都觉得大秦的日子比别地好过多了,他们住在京畿,生活安乐、物价低廉不说,连收入都比在国内来得高。因此当时都是避祸来的,现在却再不想回去,就是蕙娘渐渐在放人出去,他们也都不愿回国,而是自发地在蕙娘安置的庄子附近聚居,并愿意用工钱赊买土地,蕙娘横竖也不在乎这么一点地,又愿邀买人心,便遂了他们的意。久而久之,便在大兴这里,渐渐地形成了一个小村,因所住都是高鼻深目的夷人,因此京城住民都呼为夷人村。

这种稀奇的地方,当然在底层住民中被当作了故事来传说,夷人村被传得和水帘洞一样稀奇古怪。歪哥一听说自己来的是夷人村,便乐得蹦跳不停,连蕙娘也有点吃惊:这几年来,她没闲心扩张自己的生意,本来下的一着闲棋而已,也没多在意。钱粮还是照发,有时候研究需要银子,只要不太耗费,蕙娘都答应他们。这个地方一年也就是花费两三万两,对蕙娘来说,并不算太多。工匠们每年为她在钟表上挣的钱,也差不多有这个数儿了。可以说夷人村几乎是处于放任自流的状态中,不过,即使如此,当蕙娘看到那颇为壮观,好似一根擎天巨柱的高炉时,依然有点头昏脑胀的。她稳了稳才问来接待的管事,“这炉子是怎么回事?竖炉炼铁没有这么高的炉子吧?”

“从前用煤的时候,是走不了这么高。”那管事笑道,“他们弄了焦炭来烧,据说可做得比这个更大些。用这个炼生铁,又便宜又好,如今京城左近的矿都拉过来烧,光是这一项,一年就把一个村子的嚼谷都赚出来了。”

蕙娘又有点晕了,她不免看了绿松几眼,却又明白也不能责怪丫头们没留心这个——这几年,她自己心力没在管家上,身边的丫头个个都忙得团团转,宜春号、陪嫁铺子、国公府、阁老府,多少都要靠她们来管。夷人村这种无足轻重的小庄子,有什么事她们也未必会留意,就是知道了,恐怕也觉得没什么大不了的,就根本没想着往上报。

事实上,这也的确不是什么大事,夷人村虽然拿她的钱粮,但一直没有给她赚太多钱,这些人为了体现自身的价值不被甩掉,自然用心开源,用焦炭炼铁来赚点钱,亦是无伤大雅,只是这炉子过分雄伟,粗看吓人一跳而已。她自己没留意,但别人不可能没注意到,只看燕云卫一直没有和她打招呼,就可知道这事儿,朝廷也根本没当一回事。

“若是在城里,造了这么高的炉子,没准就要惹来麻烦了。”她随口和歪哥感慨了一句,“天子脚下,很多事都要小心,一不留神,可能就犯了忌讳,这就落下话柄了。”

她亦是头回来夷人村,因村内不适合过车,也知道歪哥好奇,便扯着儿子,在从人们前呼后拥之下,与夷人村内随意走了几步,见四周屋宇与一般常见的青瓦屋截然不同,村头还有一座小小的教堂,她也同儿子一样,都大感新奇。又见许多好奇过来招呼的夷人女子,虽然天冷,可穿着衣物竟还露出胸.脯,不免笑道,“哎哟,这可有点伤风败俗呢。”

来接待她的钟管事,和这群人相处也有数年了,也无奈笑道,“她们外出时,还都穿得正经,这几年夷人村慢慢成形,这村子,又算是在咱们家的庄子里头,平时没事也无人过来,渐渐地就放开了。这还是天冷,若是天热,少夫人过来时,还更觉得不堪入目呢。我说了几次,都不大管用。”

“都是女人,我可不觉得不堪入目,就是钟管事你要留心些,咱们手下的少年郎,别派过来了,若闹出什么不堪的事,也是不好。”蕙娘叮嘱了他几句,因道,“克山呢?在场地里准备?”

钟管事前几年刚把自己外甥女嫁给克山,自然为他大说好话,“听说少夫人有用得上他的地方,一大早就起来去场地那头查看了,您也知道,这机器是由水力带动,咱们得往那头过去,那里才是水房呢。”

蕙娘从怀里掏出表来,看了看时间,见距离和杨七娘约定的时间还有小半个时辰,便笑道,“我就不过去了,带着歪哥在这附近走走吧。一会,许少夫人来了,我同她一起过去。”

钟管事自然唯唯而已,蕙娘又带着儿子走了几步,也有些累了,见教堂就在前头,便拖着歪哥进去参看一番。又指着教堂中央的粗陋雕像,同歪哥说些她看来的景教故事。

歪哥从来没有见识过如此奇特的景象,打从一进夷人村,他就被深深地迷住了,那些在寒冬中也穿着低胸上衣的妇人,一头金发、白得离奇,眼珠子发蓝发绿的大小儿童,都令他只顾着左顾右盼,连一句话都说不出来。此时听见母亲说着这些异域的故事,他的好奇心立刻爆发了出来,“娘,您也会说他们说的话吗?”

“以前学过一点儿。”蕙娘说,“我只会看,但说不好。从前,大秦没有多少人会说这些诘屈聱牙的语言,也就是国公出海以后,那些大海商家里才开始学,不过,现在沿海也颇有些商人、渔民会说葡萄牙语、西班牙语。毕竟菲律宾现在已经是他们的地盘了,我们的海军,和他们还打过几次。”

在歪哥心里,他母亲一直都是无所不能的,现在竟不能说这种奇特的语言,他有点泄气,立刻又问,“那钟大伯您会说吗?”

这么有礼貌,钟管事笑得合不拢嘴,他弯下腰和气地道,“自然会说了。”

因便说了一句古怪含糊的说话,问歪哥,“哥儿猜,这是什么意思?”

歪哥自然毫不明白,钟管事便告诉他道,“是晚上好的意思,这话用法语说是这样,用英语说便不是了。”

他能在蕙娘手下当上管事,当然也有过人的能耐,此时随口和歪哥说了四五门语言,都十分流利。歪哥真正被激起兴趣,围着钟管事不断发问,又问他哪门语言说得最好。蕙娘笑道,“还用问?肯定是英语。”

歪哥眨巴着眼睛,有点不明白了,钟管事笑着说,“哥儿,您待会要见的克山管事,就是英国来的么。”

蕙娘见歪哥颇有兴致,便让人带他出去玩耍,自己在教堂内闲坐了一番,只觉此处建筑虽然粗陋低矮,但气氛静谧,和她去过的诸多佛寺比,倒是少了几分烟火气,别有一番幽静。

钟管事等人,见她渐渐出神,也都不敢相扰,慢慢地都退到了远处,由得蕙娘陷入自己的思绪中去。也不知过了多久,脚步轻轻,有人走到她身侧,轻声道,“没想到少夫人辖下,还有这么一片异域风情浓厚的乐土。善衡今日倒是大开了眼界。”

蕙娘猛地惊醒过来,忙起身笑道,“我只顾着自己出神,实在失礼,请世子夫人勿怪。”

“大家熟人,何必这么客气。”杨七娘并没看向蕙娘,而是立在当地,游目四顾,心不在焉地说,“少夫人叫我七娘便是……”

“七娘子看来亦颇喜欢新鲜事物。”蕙娘也不客气,她给杨七娘让了个座位。

杨七娘便挨着她坐了下来,她双手握拳,搁在前头长椅背上,忽地垂下头去,喃喃了几句,方才抬头微笑道,“这对我来说,也不算是新鲜事物了,天主教在广州是有教堂的。当然,你村子里好似以英国人为多,这是新教教堂,布置上又有不同之处了。”

要说她自己是女流中比较特别的那种,蕙娘不能否认,但她觉得,自己锋芒毕露,风头出得太多,却不如眼前这位杨七娘,干的好像也都是离经叛道的事,面上却装得比一般淑女还要更贤良淑德。提到她的人,没有不夸她贤惠的,可就是这个贤惠的世子夫人,把许世子管得规规矩矩,后院多年没有纳新不说,在广州做下了偌大的事业,如今手中更是一手握了瓦特这样的人物,掌控了全国纺织业的发展速度,甚至于蕙娘还有听说,她和杨善榆合作在发展什么蒸汽轮船……这些事,是一个女人该做的吗?可人家杨善衡不但做了,还做得这么轻描淡写,就是现在,蒸汽机闹腾出了多大的动静?可满朝响声中,就没有人提到过瓦特,提到过她!

光是这份韬晦功夫,蕙娘就觉得她要虚心学习,事到如今,她是再不会小看杨七娘了,因此,对她的这份见识,她也不过是扬了扬眉毛,笑着说了一句,“七娘子实在见多识广,令人佩服。”

“女公子又何尝不是底蕴深厚?”杨七娘的眼睛像是蒙了一层雾,她仿佛梦呓一般地呢喃道,“高炉炼铁……嘿,我虽没吃过猪肉,却也见过猪跑,这是从欧洲带回来的图纸吧?没想到,女公子居然从泰西之地得到了这样的人才。”

蕙娘不免笑道,“还以为七娘子是个泰西通,没想到也有你不知道的事。”

“我不知道的事可多了。”杨七娘轻声道,“知道的却很少,好容易仗着知道的那一点,走了一步棋,却还走得七零八落的,让女公子见笑啦。”

“七零八落?”蕙娘不免失笑,她扭头看了杨七娘一眼,又再转过头去,望着那木雕的耶稣受难像,轻声道,“我看是步步深思吧?不知七娘子怎么能说服令尊,竟愿意由商户出面代他扫平江南大患,恐怕此后,地丁合一与蒸汽机,是要绑在一起了。”

杨阁老周身那么多幕僚,会想不出如此简单的一个主意,非得要到杨七娘来献策?只是士农工商,有些事可以暗箱交易,却不能摆到台面上来。杨阁老用了七娘子此策,日后亦要投桃报李,为商户发言。虽说情势紧急不得不为,但日后恐怕亦受此策反噬不小。史书上留下一笔褒贬,也是在所难免了。

杨七娘也没有否认,她低声道,“一个蒸汽机,倒还是不至于……”

这一点,蕙娘也是看出来了。杨七娘恐怕是早料到了机器业对于纺织业的冲击,所以她才只卖机器,不开织厂。绕开了风波,撇清了自己,现在,她像是还打算继续把这些机器给发展下去,蒸汽机、纺织机,还有什么机?这,蕙娘是有点想不出来了,但她相信,杨七娘脑海中,说不定已经勾勒出了不少轮廓,酝酿着许多机器,许多能令一整个行业面目一新的铁疙瘩——说也奇怪,所有机器,都和铁有分不清的关系,杨七娘看到高炉炼铁会如此激动,也就不出奇了。

“奇技淫巧、神机妙器,无非都是代替人力。地丁合一,却又本来就是鼓励人口生发之策,”蕙娘轻声道,“七娘子不觉得,有点自相矛盾了吗?”

杨七娘轻描淡写地道,“人多了可以种地,地不够,那就去抢啊……这话是女公子和皇上策对时自己说的,善衡听了,也觉得很有道理。”

蕙娘倒不知道她竟把当年那番谈话都给听去了,不过想到杨阁老和许凤佳,又觉得这也并不奇怪。她笑了笑,也并不否认这条思路。“若是在四年前,我也支持这条路,现在看么……”

四年前,皇帝虽然身体柔弱,但毕竟还没有大病,他还是很有雄心壮志,很想向外扩张的。四年后的今天,许凤佳刚刚官复原职,桂含沁还在京里,孙国公出海的目的,是直指鲁王而去,再没想着南下宣扬国威,而福寿公主也嫁给了鲁王……很多政策上的变化,不是一朝一夕,就能品出其中的底蕴的。四年前,开疆辟土不是什么不能想的事,四年后,这念头已成天方夜谭。

“天子虽是天子,但天下的脚步,却不会因为他一人停止。”杨七娘轻轻地叹了口气,“和您说句心里话吧,就这会儿,一个蒸汽机,一个纺织业,还出不了什么大乱子,就算有乱子,以朝廷的力量也还不至于平息不了。”

她好似在述说家常琐事一般,平平淡淡地道,“至于日后的事,可以日后再说么。”

谁知道这人力和机器的矛盾快要掩盖不住的时候,处于上位的还是不是皇帝呢?若是三皇子上位,那么许家根本还是荣宠不衰,就是江山倾颓那也是大家一起死,蕙娘知道杨七娘的性格,她是不会为后人考虑太多的。说要推动蒸汽机,就真是要一门心思地推动蒸汽机……她不会去想自己这样做,对十年、二十年后的国势,有怎样的影响。

如此短视,她自然不太欣赏,也不像是杨七娘的性格,但奈何许凤佳现在俨然是皇帝最为放心的重臣,只手掌控东南兵权,此次江南大乱,就是他果断分兵回压,一手把江南局势稳定……蕙娘笑了笑,没和杨七娘多加争辩,她起身道,“既然如此,那么我想,除了这所谓高炉炼铁的技术以外,七娘子对克山的新东西,也将有一定的兴趣。”

杨七娘欣然笑道,“女公子总能令我惊喜,想必今日亦不例外。”

两人先后起身出外,钟管事已经带人在外头等候有时了,见两人出来,忙当前引导。——也难为他,百忙中还给准备了两顶暖轿,不想杨七娘却笑道,“我不坐了,平时在家闷得慌,出来走几步也是好的。”

她又冲自己带来的从人招手笑道,“四郎、五郎呢?还有三柔,哪里去了?”

一个管事媳妇便上来笑道,“五郎见这儿有许多夷人,十分好奇,同他们说话呢,四郎、柔姐,都在一边陪着。”

说话间,蕙娘也正寻歪哥,钟管事道,“哥儿同平国公少爷、姑娘玩呢,小哥哥小姐姐们都挺照顾他。”

蕙娘知道歪哥去处,便看杨七娘,杨七娘笑道,“咱们去河边,就不带孩子们了吧?倒让他们自个儿玩玩也好的。”

此等小事,自然随客人意思,蕙娘便和杨七娘并肩走到河边,见此处已经拦起水坝,杨七娘道,“水力带动?是水力纺织机?”

她身边两个中年管事,听说都笑起来,其中一个道,“水纺出来的布,卖不上价钱呢。”

杨七娘目光闪动,先望了那人一眼,才道,“失礼,少夫人哪会拿水力织机出来?这又不是什么新鲜玩意儿了。”

蕙娘也点头道,“确实,水流力道不均匀,成品粗细不一,就是纺出来,也是低等货色。”

她领着众人进了作坊,对杨七娘道,“这是我家管事克山,夷人村就是他和钟管事负责,别看他年纪不大,可脑子十分灵醒,我猜,这高炉炼铁,也是他捣鼓出来的。”

克山露齿一笑,摸了摸后脑勺,道,“是克莱恩先生给我留了图纸,我试着造出来的,却不能说是我自个儿捣鼓出来。”

他的官话已经说得极为流利,没有半点口音,人又年轻清秀,看着十分讨喜。若非金发碧眼,举止、衣着都和大秦子民无异,见到杨七娘,也晓得要低头行礼,不敢逼视。杨七娘不免冲蕙娘赞道,“女公子手底下,总有这么多人才。”

她背了双手,绕着厂房内的大机器走了一圈,缓缓道,“我猜……这机器虽用水力带动,但却能回避粗细不齐的缺点,兼得水力、珍妮两种纺纱机的长处,是么?”

蕙娘故弄玄虚,本也有为自己造势的念头,可杨七娘几句话,顿时把主导权给接过去了。克山浮现出佩服神色,道,“世子夫人果然神机妙算,小人佩服。”

“这就神机妙算了?”杨七娘失笑道,“把两种纺纱机结合起来,这主意我也打过,只是哪有那么简单……”

她住口不往下说了,只是笑着向克山示意道,“是骡子是马,拉出来遛遛吧。”

克山请示般地看了蕙娘一眼,见蕙娘点了头,方才拉动机器,只听一阵震天巨响,机器轰隆隆地转动了起来,余下就是往里输送原料,往外截纱线的事了。蕙娘对此事反而一窍不通,只是掩耳在一旁看着,倒是杨七娘带着的两个管事难掩惊容,拿过这机器纺出的纱线,看了半天,方道,“这……这品质比得上咱们现用的了!”

杨七娘一点儿都不诧异,反而高声问克山,“这机器叫什么名字!”

克山把机器交给旁人,将蕙娘和杨七娘带出屋子,只留下许多管事在旁围观,他憨笑道,“这是小人来大秦之前,在水力纺纱厂中做工时所想的物事,因是水力、珍妮两家之长,好似马、驴成骡一般,因此便起名换做骡机。”

“骡机、骡机……”杨七娘轻轻地咀嚼着这个名字,她忽然开心地笑了,“你原名,该不会是克莱普顿吧?”

克山颇有几分惊讶,却还老实答道,“正是,小人本名山缪尔克莱普顿,汉名就取了姓名头位。”

杨七娘好似再忍不住,她猛然掩口轻笑起来,半晌才道,“嗯,这一次,这骡机给你带来的利益,应该远不止六十磅了吧。”

众人都不知她是何意思,蕙娘也有点纳闷,她不愿再把局面交给杨七娘主导,因便笑道,“七娘子,你看这骡机,是否能令织厂的产量,再上高峰呢?”

“只是棉纱,也就罢了,若再能把动力织布机钻研出来,松江等地,将不止是衣被天下,简直可说是衣被寰宇。”杨七娘毫不考虑地道,“蒸汽机现在虽然还不能用于船只,但已可作为动力,到那时候,纺织业也许就不是南方的专利了。”

在这句话里,她到底还是显示出了阁老之女非凡的大局观:若能把纺织业移到北部,南边人口压力减小不说,耕地也能解放出来,不至于被工厂占用。甚至于说南富北穷的局面,也将得到改善……但蕙娘更重视的,还是她提到的蒸汽机作为动力一事,她不能不承认,自己虽然想到了机器对人工的挤占,却没估到,只是蒸汽机的一个革新,国家经济,好似都会发生改变。

她原以为不过是小打小闹,贵妇人的古怪兴趣,现在却可以影响到国计民生。这一切,就因为一个叫做瓦特的无名小卒——这个人,甚至还是她帮着杨七娘找出来的……

就算是蕙娘,此时也有点五味杂陈,心底更是晕乎乎的:她一向觉得自己哪一方面都能提得起来,起码在女子中应当是难逢敌手。现在看来,她不能不承认,杨七娘所做的事,也许能从另一个角度,如宜春号一般改变大秦,而她却只能注视着她一步步往下走去了。要追赶上她,她没有这个时间,说句实在话,也没有杨七娘的眼力和……和能耐。她才是真正地凭借一己之力,从无到有,搬动、改变了天下的大势,从这一点来看,她是要比自己强上许多——宜春号,怎么说都还是老爷子给她留下的遗产……

但,她毕竟是焦清蕙,这点说不上是惆怅的惆怅,也很快就被她给挥去了:只要有鸾台会在,这些事,不过是水月镜花。当务之急,可不是凭着自己的力气去搬弄天下大势,这种事,也许……可以……以后再说……

“不过……”杨七娘也是知情识趣,她微微一笑,又说,“克山毕竟是女公子的管事,这骡机虽然是他发明,但要较真,其实还属于女公子。”

蕙娘道,“这里不是说话的地方,出来消闲罢了,七娘子若是中意骡机,我改日令克山把图纸送到府上。”

七娘子诧异地一挑眉,没有接话,蕙娘见众人都识趣地慢下了脚步,便领着七娘子,往河边踱去,口中道,“骡机被发明出来,已有段时日了。说句实话,我要入局,以骡机之力,应是无人能挡。七娘子猜,我为什么按兵不动呢?”

“女公子富可敌国,对增加财富没有太大的兴趣,也不难理解。”七娘子目光闪闪,含笑瞅了蕙娘一眼,“别人为之打生打死的财富,在女公子眼中,恐怕不过是一根毫毛罢了……旁人怕都会这样猜测。可若要我说的话,只怕女公子当时已经意识到了江南的危局,并不想揽事上身吧?”

“七娘子果然七窍玲珑。”蕙娘不免也微微一笑,“织厂的浑水,我还不想掺和进去是一,二么……我历来要么不做,要么就要做到最好,但机器业有七娘子珠玉在前,要占据优势,对我来说只怕并不容易。”

“啊,女公子客气了。”杨七娘莞尔一笑,越发轻声细语,“我何德何能,能得你这样看重?你若肯参与到工业中来,说实在的,善衡是求之不得……”

“七娘子是奇人,”蕙娘直言不讳,“你看重的东西,旁人都看不懂。蒸汽机、骡机,这些物事,能给你带来许多财富,但不知为何,我又觉得你追求它为的也并不是财富。几次接触下来,七娘子你都给我这样的印象,今日我也是纯粹出于好奇,想问问七娘子,你追求这些奇技淫巧,究竟为的是什么呢?”

七娘子的眼睛,一点也不夸张,就像是清水里养的黑水晶,柔亮清澈,仿佛永远都含了水汽,她的眼,使她整个人都带上了柔和、温婉的气质,可此时此刻,在蕙娘问出这话以后,她眼底的云雾、水汽,似乎都散了开来,此时的七娘子,就像是一柄尖刀一样锐利,她又用那种居高临下、近乎悲悯的态度望着蕙娘,斩钉截铁、几乎是咬牙切齿地说,“为的是你们永远都不会懂的东西。”

也许是察觉到自己的态度有几分过火,她很快软化下来,略带歉意地对蕙娘一笑,轻声道,“我知道,你们都觉得我不识大体,推行机器掠夺民利,让许多织工没有饭吃……”

她看得如此明白,也令蕙娘一怔,杨七娘扯了扯唇角,语气也有点僵硬,“我父亲屡次责骂我,屡次压我收手,甚至连外子对此,都持保留态度……今次江南民乱,父亲勃然大怒,对我没说什么好话。此事最终如此平息,我不知费了多少心力……甚至,对你我不讳言,让此事如此爆发,也花费了我很多手脚……”

她这么说,几乎等于是正面承认,针对杨阁老的这个危机,竟是她亲手策划安排,以蕙娘城府,一时竟都作声不得,要瞪大了双眼,听七娘子往下说。“可女公子你想过了没有?有了蒸汽船,世界将会变得很小,曾经的天堑,日后也许不过是一条小水沟。这蒸汽机,是洋人的玩意儿,这一点您明白,书还是您从新大陆给我弄来的,我们不造、不发展,洋人却不会因此停步。没有地,就去外头抢,这是女公子你的原话,北戎兴盛了就来抢我们,我们兴盛了就去抢北戎。大秦这些年也是这么过来的,可若有一天,海那边的洋人来抢大秦呢?他们已经抢走了安南、吕宋,曾经印度是多么富饶的地方,现在,那里是英国人的了。贪欲是没有尽头的,有一天大秦被人抢的时候,你想过没有,到那时候,没有蒸汽机,没有高炉炼铁,没有枪炮火铳,我们拿什么来护住我们自己的土地,就算是护住了……等我们的人越来越多时,又该去哪里抢地呢?”

“这里面的道理,也许现在你还不明白,等蒸汽船造出来了,我会邀您来看。”杨七娘忽然自嘲地一笑,“但也许到了那时候你还是不会明白,蒸汽船走得不快,要横跨洋面,花费的时间不够短……”

她叹了口气,有点沮丧,“我也时常想,我做的一切,也许不过都是一场迷梦,也许我什么都改变不了,也许改变了,还比不改变更糟……可不论如何,我都会尽我的能力去做,走在我选的这条路上。不论这条路上有多少鲜血,我都不会后悔,从来没有一条路不需要牺牲,可有些事牺牲的不能是自己,自己都牺牲了,还有谁去做事呢?”

在这似乎是自我剖白,又似乎是自言自语,逻辑凌乱的轻声诉说中,杨七娘渐渐地坚定了起来,她开了个玩笑,“总要不择手段地往上爬到了最高处,才能去做些于国于民也许有益处,也许有害处的事。男人们说这是报国忠君,我管这种事,叫做政治理想。”

她望着蕙娘,眼神亮而柔和,“我虽是女人,但如今手里有力量,也有些野心,女公子手中的力量,说来不比我浅,不知你的理想又是什么,今日寻我,又想做一笔什么交易呢?”

理想就真有这么重要吗?难怪她和权仲白如此惺惺相惜,原来这两人,都是为了理想、为了大道,几乎什么事都做的、的狂徒……

蕙娘几乎是苦涩地想着,她咽下了那干涩的回答——我没有理想,而是不动声色地道,“看来,七娘子是真的很重视……你所说的工业,所站的角度,也要比我们这些井底之蛙更高、更远。”

不过,夸夸其谈,几乎是每个有些政治野心的官员必备的本领。治国之策,哪个阁臣没有一套?凭着一番说话,就指望感动她把骡机无偿奉上,不过是天方夜谭,起码,在她有求于许家,在许家未来可能会对权家造成威胁的时候,是绝无可能出现的情景。

她的语气,多少也表明了她的坚定态度。杨七娘并不沮丧,只是悠然道,“不错,我很是看重,也做好了付出高价的准备,女公子请尽管开价。”

简简单单一句话,亦透露了无限决心,看来,杨七娘是真的准备为骡机和克山,付出一笔高得骇人的价钱,蕙娘甚至怀疑,就是一百万两、一千万两,她也会拿出来。

但她并不缺钱,她所求的也不是钱,而是——

“一诺千金。”蕙娘断然道,“我相信七娘你是言出必行的人物,你只答应我一件事,明日起,克山就会带着图纸、身契,到许家上差。”

“哦?”杨七娘双眉一挑,她略为诧异地望了蕙娘一眼,肃然道,“善衡正洗耳恭听。”

作者有话要说:我也觉得我每天都赶得很危险……

明天不能这样了!

小七在这一章也算是把这些年的生活对大家做了个交代哈。话说,我一直觉得,一般的种田文也罢了,毕竟每个人能力有限,也许有些主角就是只能过好自己的小日子。那种穿越宅斗,高智商宅斗都能幸存了,难道余下时间就一直在家里鸡毛蒜皮地过下去吗……斗一辈子的那种也算了(这种也很可怜一辈子都过得糟心),小七这样最后家宅内部没啥威胁的穿越女,能力又足够,不做点什么别说良心过不去自己都要无聊死了。就这么浑浑噩噩地过一辈子那才叫没社会责任感|有人说小七第三部变高大全和圣母,我只能说她在第一部里可是没有高大全或者圣母的机会,而且我也不觉得搞点工业就叫高大全了。一辈子安享荣华富贵对于她那个能力的人来说叫做才能、心志上的自我阉割才对

281婚事

二人交谈了片刻,便算是把此事给定了下来,杨七娘眼神闪烁,若有所思,“家家有本难念的经,宜春号看似威风八面,不想却也有自个儿的忧虑。”

她这明显是在试探蕙娘的意思,蕙娘也乐得她往宜春号去想,她含糊地道,“未雨绸缪,有宜春号在手,我对发展其余实业也没有太大的兴趣。不若把克山给了七娘子,也免得埋没了他的才华。”

七娘子浅笑道,“骡机的确很有前景,克山一介学徒工出身,能改进骡机,可见人是聪明伶俐的,没准他还能有别的发明让人惊喜,也是难说的事。”

她又轻轻地叹了口气,低声道,“这会儿,欧洲那边的仗也应该打完了吧。也不知这些学者们,是否都要回去。”

说实在话,这些欧洲学者,在大秦留下的学问多半都落于奇技淫巧、星术杂学这等领域之中,有许多人现在连汉话都说不大好。他们回去不回去,在蕙娘看来倒是无关紧要的,她也不知七娘子为何这样看重这些海外来客,因此只是半带了不以为然地一笑,示意七娘子和她回转。口中道,“这也有一个来时辰了,不知我那小冤家可有没有作怪。”

“说来也是。”七娘子便顺着她的话往下说,她笑吟吟地道,“四郎、五郎从前在广州的时候,也时常被带出去玩耍,倒是回了京城拘束得慌,这会来了夷人村,怕要流连忘返了——说句实在话,在大秦的土地上,看到这么西化的建筑,我心里也是有点怪怪的。尤其是那教堂,难道是这些洋工匠们自发组建的么?”

“是洋人传教士组织他们修建的。”蕙娘随口道,“你也知道,这些年从海外来了不少传教士,宫廷中亦供奉了几个,这些人博学多识、礼贤下士,又都在异域,和我的工匠们往来虽然不多,但到底还是组织建了一个你说的教堂。”

七娘子秀眉微蹙,瞅了蕙娘一眼,又自笑道,“罢了,我也是白操心,女公子手段非凡,想来也能防患于未然的。”

“你是说景教的教义吧?”蕙娘这次倒是明白了她的担心,因笑道,“唔,确实是,那些传教士在我庄子也传教来着,一说不许敬拜祖宗就被打出去了,现在他们倒也不提此事,只是在教堂里,或者是送粥发布,或者是赠医赠药,这样才渐渐有人上门了。不过,我庄子里的农户坏些,只想要好处,信教不过是模模糊糊跟着敷衍一番,我也就没管。”

七娘子噗哧一声,竟被逗乐了,“这人啊,到了哪里都是一样的,我们在广州的时候也是。许多西班牙、葡萄牙的传教士跟着海船过来,在广州开教堂。钱花了不少,信徒倒真没发展出几个。有些信徒,先拜了耶稣基督,又去拜观音菩萨,他们气得跳脚,却又没有办法,也挺好玩的。”

“毕竟还是虔诚信教,也值得尊敬的,”蕙娘亦有些感慨,“我听说他们自己生活极其清苦,又十分乐于助人,这么远渡重洋地跑来传教,真和佛教高僧一样,近于无欲无求,只愿普渡众生了。”

两人都算是见闻广博之辈,蕙娘成日从宜春号得到多少信息,七娘子亦是在广州住过多年的人,此时随口说来都是话题。七娘子道,“女公子也是不知道,在他们天主教廷的老巢梵蒂冈,教廷生活那才叫穷奢极侈呢。同现在西藏那里的活佛一样,都是家族斗争的结果,要说起来,还是我们这里佛寺干净一些,就是道教,也不免有世代传递、一家霸权之嫌。”

“你说的是龙虎山张天师吧。”蕙娘倒想起来一事,因和蕙娘提起,“听说他们家远支一房,娶了首辅大人的三闺女,你三姐为妻——”

“那都已经是出了五服,多年没有来往了。”七娘子道,“这些年三姐跟姐夫住在老家,只以耕读为要,平时也很少和我们联系。”

蕙娘不免有些诧异,七娘子见了便笑道,“三姐夫从前也曾出仕的,不过他是风雅人,不耐俗务。父亲去世以后索性就不出去做官了,只是在家修订《金玉儿女传》,过梅妻鹤子的逍遥日子。横竖他们家家产也丰盛呢,家里人就由着他了。”

杨家三姑爷是名士之子,现在自己也成了名士,别看杨阁老和王尚书势同水火,三姑爷和王尚书次子王时却是鱼雁往返互相唱和的知心好友。说起三姑爷,不免就要说到王时,又说到文娘,说到权瑞云。两人一路漫步回了村子,孩子们却还在外头玩耍,蕙娘见天色不早,快到午饭时分,知道夷人村不具备接待她们午饭的能力,便让人把四个孩子都喊回来。又过了一会,方见四人说说笑笑地从远处慢慢地踱了过来。

许家这对双生子今年都是十四五岁的少年郎,生得也都十分俊秀,两人并肩走在一起,一个沉稳一个跳脱,互为映衬,十分赏心悦目。蕙娘远远看了,也不禁笑道,“你们家那位是少年成名,十五六岁就已经名动天下。如今两位小郎君,是否也到了出去历练的时候了?”

“他那是因缘际会,也是风起云涌时候。”杨七娘笑着摇了摇头,“若是换做如今承平年代,哪来那么大的功勋。这两个孩子都不擅长海战——海战死人也大,他们外祖母不放心的,因还留在身边。等到后年、大后年,让他们到西北历练历练吧,现在四海升平,也就是西北也许还有点陆战打了。”

一头说,一头眼神一凝,落在了许家双生子后一对小人影上,蕙娘跟着她望过去,一时也有几分尴尬,忙令人把歪哥唤回来,“多大的孩子了,还牵着姐姐的袖子,有点不像话。”

许家这位小姑娘,是七娘子唯一亲生女儿,自她以后,七娘子生育上也十分艰难,待她更加如珠似宝,连她父亲并两个哥哥都十分宠爱,不过小姑娘却没什么脾气,天生的娇弱文雅,虽比歪哥大了两岁,但歪哥生得高壮,和她倒是一般地高。只是她颇有姐姐风范,拿自己袖子给歪哥牵着,一边走,一边指着路旁的物事教歪哥说外国话,许多站在一旁瞧热闹的夷人妇女都笑起来,还有人和她拿外国话聊天,她都应答如流。歪哥望着她的眼神,满是崇敬,走到了近处,才放开她的袖子,跑到蕙娘跟前,同她道,“娘,许姐姐好厉害,会说许多外国话。”

七娘子牵住女儿的手,笑着说,“三柔打小在广州长大,常常能出去玩,家里又有洋先生,跟着就学了几句。小公子要是想学,也让你娘亲给你请个洋先生吧。”

蕙娘见儿子不断左顾右盼,也笑道,“说得是,艺多不压身,你喜欢这个,日后给你请先生可不许叫苦。”

歪哥顿时表决心,“我才不怕苦呢——”

他讨好地冲许姑娘一笑,甜甜地道,“我学起东西来最乖最听话了,三姐姐你说是不是?”

许三柔虽然生得怯弱,但做派却不羞怯,她抿着嘴一笑,“你是挺乖的,下回咱们一起玩,我还教你些外国话。”

歪哥顿时欢呼雀跃,蕙娘几乎被他搞得有点丢脸,见七娘子似笑非笑,更觉尴尬,好在许家那对小子却也没留意这些孩童间的事,其中一个对继母道,“娘,那个高炉我们去看过了,挺有意思的,说是一天产量可过——”

他显然是知道母亲的爱好,自己也颇有兴趣,话说了一半,才想起来蕙娘在场,便尴尬地冲她一笑,不往下说了。七娘子笑道,“都是自己人,不妨事的,不必这么讲究——只是天也晚了,等回家再说吧。”

两人都自己有车,便在村边分手,蕙娘带着歪哥自己坐一部车,一路上歪哥还直念叨着今日学会的几句外语,蕙娘被他烦得不过,便睁眼笑道,“平时带你出去,那么多姐姐妹妹,你都不大搭理,嫌她们没去。桂家的姐姐呢,知道得比你多,你又觉得她欺负人,这会儿许家姐姐知道得比你多,你怎么就喜欢和她在一处呢?”

“她和气嘛。”歪哥理直气壮地道,“许姐姐知道得也多,可就比桂姐姐——”他扮了个鬼脸,“要和气多了,我要有个姐姐,我就挑许姐姐。”

他赖在蕙娘怀里,因问,“娘,我们什么时候去许家玩呀?”

蕙娘有点头疼,因搪塞道,“就是去许家,也见不到许姐姐了,她很快就要跟她娘下广州去。倒是桂姐姐还在京城,她也懂外语的,下回你也能让她教你。”

“那我不要她教。”歪哥立刻表态,“娘给我请个先生吧。”

他同许三柔似乎真是挺处得来,听说她要走,有几分怅然若失,蕙娘逗了他几次,才放过这个心事,又重高兴起来,蕙娘见他没往心里去,方才松了口气:毕竟孩子还小,估计根本没想那么多。若是歪哥真看上了许三柔,那乐子可真够瞧的了。权家自己已经是走在一条很窄的路子上了,许家么,从七娘子的表现来看,所图也许还不比权家小。这两家要搅合在一起,事情只会更加复杂。

第二日,她果然令克山带着图纸以及几个心腹手下去了杨七娘那里,一并把手里的身契和那庄子的契纸全给杨七娘送去了:这点产业,蕙娘自然是不看在眼里,现在她也没有多少商业上的雄心壮志。索性就做个满人情,把它送给珍惜的人,想来杨七娘也会对这帮子洋人工匠有更好的安排,而不是只令他们在庄子里无所事事。

杨七娘做事亦十分有趣,她居之不疑地把蕙娘的礼给收了,还给她带了一封信来,信中说到,虽说她三姐娘家,和龙虎山张家已经没有多少来往。但江西布政使却是杨阁老的同年,昔年经过江西时,许凤佳和她曾经在龙虎山盘桓过几日,和张天师也算是有几分香火情分。因随信奉上一张便笺,将来蕙娘要给张天师写信,也可充作一条人情。

此女精灵剔透到了十分,蕙娘拿着便笺,不免有些感慨,因对权仲白道,“我听说你们家曾想说她作你的续弦……别说,你爹娘别的眼光没有,挑媳妇的眼光,的确十分毒辣。”

一时又有些出神,悠然道,“若是你娶了她,只怕此时已经和她一道远走高飞,早独自出去开府了,也不需被困在府里受罪。”

权仲白昨天早上又被临时叫走,做医生的如此动荡也是难免,他和蕙娘都不着意了。等他回来,蕙娘自然把什么事都说给他听,他对七娘子的理想也不大理解,但因事不关己,终怀抱着惺惺相惜的支持态度。听蕙娘这样说,便摇头道,“是她的话,我和她说清楚了,她也不会嫁我的。”

“不嫁你?”蕙娘失笑道,“难道她还情愿去嫁许家?再怎么说,那也是有两个继子在。”

“她生育艰难,这两个继子,倒不是什么妨碍。”权仲白若有所思地说,“就是当年我还不知道那么多,不然,就和家里人点明她身有余毒、不能生育,那根本就没这么多事了……嘿,不过,也差不多,在杨家我提了几句以后,家里渐渐也不大提起她的事了。当时我还奇怪,许家虽有诚意,但我们家也不能放弃得那样果断吧,没想到是应在了这里。”

事实上,权仲白应当要意识到权家对嫡子的看重才对,蕙娘直摇头,却忍住了不再批评什么:他在医术上的优势,实在是给权仲白带来太多自由了,导致他很多时候都过分随心所欲,尤其从前,更是想到一出是一出,这也算是他的一个缺点了。

不过,从前的事现在再说也没有必要,蕙娘还是对权仲白话里的另一重意思更感兴趣,她道,“余毒?你是说,杨七娘曾经中过毒吗?”

权仲白犹豫了一下,到底还是点了点头,淡淡道,“她是吃过她生母的奶水,并没有直接服毒。不过就算是这样,从小身体也比较弱,直到后来清除余毒,才慢慢地好了。但根本元气的损伤,亦难以补贴回来。”

蕙娘惊道,“那瑞云姑爷——”

“善久一下生就被抱到太太那里去了。”权仲白淡淡地说,“他生母去世之前,可能就见过他一两面,因此是无事的。他在胎里应该就比七娘子茁壮一些,元气充足,身子一直都不错。”

蕙娘从他的话里,自然能听出来一番妻妾相争的故事,因焦家从没有这样的事,就算理智上知道此事再正常不过,亦不免有些唏嘘,因叹道,“我素日总觉得自己也算是有几分才具了,其实大宅门里的女儿,若是庶女出身得嫁高门,哪一个不是一身的本事,却不能存了小觑的心思了。”

“怎么样都是内耗。”权仲白嗤之以鼻,“家里本来是休养生息、繁衍后代的地方,现在闹得成了又一个战场了,男主人自以为冷眼旁观,其实哪能置身事外?家里这么乌烟瘴气,他就算看不到,孩子难道看不到?多少手足相残、姐妹反目的丑事,就是这么闹出来的。你看许家……”

他忽地闭口不言,蕙娘越发有些好奇,待要细问时,权仲白又道,“许凤佳这一辈的事,都不去说了,就我知道的那些已经足够让人心冷。他们家面上还好,私底下也是个大泥潭。倒是杨七娘把三个孩子都养得不错,虽然那对双生子,将来谁袭爵也难说,但兄弟彼此感情还好。三柔也是大大方方的,又有主意,又不倔强,性子是随了娘。”

虽说桂少奶奶声称,“将来大妞妞喜欢谁,让她自己去挑。”但这是因为桂大妞是女孩,能够躲在帘子后头去接触一些同龄的男孩儿,歪哥作为男孩,十三岁以后基本不能再进內帷,不能和姑娘们有什么来往。就算他想,别家女娃也不会答应。要挑些他还算喜欢的候选人,也只能乘小时候了,她不知权仲白是否也有这个意思,听他对许三柔赞不绝口,心中便是一动,口中慢慢地道,“只是她母亲身子柔弱,不知道她是否遗传了几分……要说私底下的龌龊,那谁也说不得谁,这个倒是无妨,只要姑娘人好就行了。”

权仲白倒是吃了一惊,好一会才明白蕙娘的意思,不免笑道,“孩子们都还那样小,你想什么呢,真要给歪哥定亲,也得——”

“也得挑他自己喜欢的是不是?”蕙娘接口道,“郎中,他又不是你,可以进出女儿家的闺房。要挑这几年也得给挑上了,不然,只怕父亲那边也会为他做打算。”

这件事毕竟此刻说来还早,权仲白沉吟了许久,都没说话,半晌才道,“再说吧,这件事如能在我们手里尘埃落定,到时候再看局势……也看他自己的意思,乱点鸳鸯,酿成的终究还是苦果居多,你瞧你妹妹那里,不就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