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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话要说:艾玛,忽然很想写小权和蕙娘一起扮一对朋友周游世界,感觉会发生很多有趣的事啊,不过大家应该是不大想看哈哈哈|

今天险险赶在时段前了!

PS这里说的一些日本的事都是脱胎于江户时代的一些故事,加入了我自己的设定这样。不过那时候日本是真的很落后很穷就对了……我每次看江户时代的故事,都觉得他们挺可怜的物资极不丰富,这里还没提到那时候吃个白米饭对日本人来说是大件事呢

286桃花

众人自然都吓了一跳,在此离奇的危难时分,桂皮表现出值得称道的勇气,他一下把蕙娘护在身后,拉到屋角牢牢地保护了起来。倒是各位亲卫,都喝得微醺,也是有点没反应过来,直到那人拉门而入冲进屋内,方才反应过来,那人却是已经一边喝骂着什么,一边操起烛台,狠狠地抽打在了一位商人身上。

不过,有定国公的贴身亲卫在,一个人能耀武扬威到哪去?在最初的诧异过后,两个人高马大的亲卫一出手,立刻就把他给拿住了。其中会说日语的几人,已和他吵了几句,蕙娘点了点桂皮的肩头,笑道,“不必这么紧张,一点自保的功夫我还是有的。”

桂皮估计这才想起,蕙娘怎么说身上也有武艺,他放松了肩膀,让到一边,蕙娘这才能仔细打量这位莽汉:他的穿着和吉原里的男子没什么区别,头发也剃成常见的月代头,不过作为和人来说还算是高大的,此地住民体型都比较小巧,在同汉人的打斗中很难占到上风,而他好歹还是和亲卫们过了几招才落败被擒的。从游女们的反应来看,这位身材‘壮硕’的和人,应该就是多摩藩主了。

吉原不许携带武器,他是空手过来的,众人也没有对他多么过分,不过把他按到在地罢了。因蕙娘不会说日本话,便有人解释给她听,“这位藩主大人脾气比较暴躁,本来便因为江户湾中的事,对我们有许多不满。因我们出手豪阔,在排场上盖过了他,他越发生气。而刚才公子询问他的故事,也是我们不够谨言慎行,倒笑了起来。这里的对话哪里是能瞒得住的,不消一时三刻便传过去了,他道我们是笑他寒酸,更是气得不成,便跑过来想要寻衅滋事。这会正让我们放他起来,一对一地比武决胜负呢。”

人在异乡,多一事不如省一事,虽然是幕府不识趣在前,但大秦的所作所为也不能说多么宽厚。如此强力压迫,和民心里有情绪是很正常的事,对多摩藩主的态度如果太苛刻,激起吉原众位客人的不满,被围攻那可不好玩了。蕙娘不免皱了皱眉头,道,“这可不大好,你们不要压迫得过分了,告诉他,我们是大秦国公身边的近人,让他小心点做事。口角几句没什么,若是一定要伤及人命,说不得只好上幕府说理去了,到时候,国公爷自然会为我们出头。”

那人依言正要翻译时,扬屋老板娘也过来调解道歉,据她说,因吉原里不分上下尊卑,平民也可追打武士,因此在此寻欢作乐的客人,酒后放浪形骸,什么事都做得出来。多摩藩主只是不忿自己被讥笑寒酸,因此过来打架。他的从人都在邻屋没有介入,可见其没有把事情闹大的用意。

这个解释虽然荒唐,但也勉强能让众人满意,最好还是定国公身边的亲卫大部分都不懂日语,蕙娘能从几位商人的脸上看出,多摩藩主肯定是骂了些不中听的话,不过他们日后还要来日本做生意,把事闹大也是有百害而无一利,因此几位商人都没有开口罢了。

这么一场不快的插曲,到底还是在老板娘的如花笑靥中被化解开了,多摩藩主被她不客气地呵斥了几句,只好乖乖回去饮酒,至于蕙娘等人,也重整旗鼓开始作乐,这几个商人虽然按捺住了没和多摩藩主较真,但到底也有些不快,又喊了几位花魁过来,这才个个渐渐气平,又是你敬我一杯,我敬你一杯地,将场面重新炒热。就连蕙娘,也不提要走的话了,只在屋角盘坐着欣赏花魁歌舞。

桂皮如今觉得此地很不安全,蕙娘不想走,他反而要走了,同几位亲卫商量了一下,便来催促蕙娘离去。蕙娘摇头道,“走不了了,现在还是吉原里安全一点。”

日本武士是可以带刀的,多摩藩主如果纠结武士在吉原外头滋事,那才容易酿出血案,比较起来,自然是在吉原内过夜,第二天天明以后,众目睽睽之下出城回船更保险些。桂皮等人听了都道有理,连几个皇商都有些警醒,不过他们毕竟更熟悉日本人,也有些不以为然,直言相劝,“公子请放心,这些日本人,最是吃硬不吃软,宝船在湾口停泊的时候,咱们做什么,他们都是逆来顺受的。若是您受了委屈,回头一状告到国公爷那里,倒霉的肯定还是多摩藩主。他只要还有点脑子,都不会在吉原外头和您为难的。在吉原里,什么事还都不当真,出了吉原,他也要向幕府交代啊。”

一状告到国公爷那里?她现在最不想见的就是和定国公见面说话,更别提还要说起她逛妓院的事了。蕙娘笑了笑,道,“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吧,各位只管寻欢作乐,我也愿享受一番温香软玉之福。”

就算众人都存有巴结之意,但毕竟在船上久了,也觉得压抑,现在又都有了酒,兼且蕙娘还这样说,便真又回去欣赏歌舞,拿碎银子逗引游女,如此笑声震天地喧闹了一番,各自都拣选了相好的游女,各自去屋内安歇了,倒是定国公的那些亲卫们,虽然也逢场作戏了一番,此时却并不肯离去,蕙娘让他们自便,他们却道,“船只要在江户湾停泊一阵子的,寻欢作乐的日子还有。可公子若是出事,小人必定粉身碎骨。”

蕙娘再四言说不必如此,他们方才轮班下去休息,那会说日本话的亲卫蒋四自告奋勇在蕙娘身边留守,免得万一有事,她无法和别人沟通。蕙娘也只好由得他们,因此时已过了子时,众人渐渐地都散去休息了,蕙娘便把花魁和乐师都遣了回去,只要了一间屋来休憩,她让桂皮睡在屋角,自己盘膝而坐,预备打坐过一整晚。

权仲白传授给她的这套养生功法,若是常作,的确有宁心静气的效果,蕙娘运功许久,再睁眼时,本来的疲惫倒渐渐消散,见此时天色已经微明,她便起身出外,才走了几步,蒋四便跟上来道,“公子,您可是要去便所?我给您领路。”

蕙娘笑道,“不必了,我在庭院里走走,散散心。”

她拉开屋门,踱到廊下,只觉一阵凉风吹来,令人心旷神怡,便靠在柱子上抬头看了看天色。——偶一低头,忽然发觉对过屋门被推开了一角,有人在屋内极为怨毒地望着她瞧。蕙娘不由倒退了一小步,喝道,“什么人。”

蒋四忙赶上来,用日语喝问了几句。那人倒也不十分藏头露尾,听见喝问,便把门又拉开了一点儿,冷笑着露出了一张略带青紫的脸——不是多摩藩主又是哪个?蒋四同他说了几句话,面色便直沉下来,对蕙娘道,“所幸公子谨慎,此人方才问我们怎么没回宿屋……连宿屋的名字都给打听到了。”

多摩藩主既然有此能耐,很有可能就会派人来夜袭宿屋。蕙娘倒是不担心自己出事,不过事情闹大总是不好,她冷冷地瞥了多摩藩主一眼,哼了一声。多摩藩主又说了一长串话语,蒋四听了,神色益发玄妙,他忽然回头低声对蕙娘道,“他说了许多朝廷的坏话,还说,还说皇上得位不正,说什么……正统继承人现在海外,日后打回来时,将看到我们的下场。横竖都是这些大逆不道的疯话。”

蕙娘心头猛地一动,她面上不露什么端倪,也同蒋四低声道,“你不要表现得太凝重,你这么问他,口气生气点儿:什么正统继承人,胡言乱语。难道幕府竟然不承认大秦朝廷的正统?简直是荒谬,皇上是太子登基,名正言顺,这话传出去,是要惹起战争的。”

蒋四能做到定国公的心腹,又可以说懂日语,也不是什么笨人,对定国公出海的目的,不说是心知肚明,起码也是比较明白。蕙娘又点拨了几句,他哪还不知道如何表现,当下便和多摩藩主隔着庭院对骂了起来,蕙娘倒是能退到一边,观察着多摩藩主的表现。

从这个大名的做事风格来看,多摩藩在幕府中应该还算能说得上话。鲁王在东逃时和幕府有过接触的事,看来已经是板上钉钉了。幕府和大秦关系一直冷淡,他们当然没有必要对朝廷献殷勤,给鲁王添堵,顺水推舟地做个人情倒是大有可能。如果仅仅是这样,蕙娘并不担心,她怕的是,焦勋走通过一次的航路,又被走通了一次。鲁王到底还是把前往日本的航道给打通了……这都到了日本,想要不为人知地进入大秦,办法多得是。他派出来的人手,是肯定会联系自己的旧部的,焦勋现在可还借用着鲁王密使的身份呢,如果和新密使遭遇上了,局面岂不是更加复杂?现在他手里有达家私兵与鲁王的残余力量,倒不是不能糊弄过去,但不论怎么说,这都够令人心烦的了。还有,多摩藩主的这番话,意思是在暗示,若鲁王要对大秦开战,幕府会站在鲁王这边提供补给?

这不是什么太美妙的消息,就蕙娘所知,跨洋作战基本等于是天方夜谭,其中一个很重要的原因就是补给跟不上趟。如果日本志愿给鲁王做补给,从这里往新大陆又有一条相对稳定安全的航线,那么鲁王肯定是能对大秦造成一定的困扰。虽然也许不能颠覆政权,但也算是比较严重的外患了。如果那时候皇帝身子又告崩溃,主病国疑时,他能闹腾出多大的动静还真不好说呢。

也难怪皇帝这么在意鲁王的去向了,人都走了,还能对皇位发起这么有力的冲击,的确可称得上野心勃勃。蕙娘在心底思忖了一番,将可能的种种情况都考虑个遍,方才轻声问蒋四,“怎么样?他说了什么没有?”

多摩藩主此时已猛地将门合拢,看来是不打算再搭理他们俩了。蒋四摇头凝重道,“好像是发觉自己失言了,和小人对骂了几句便不肯再往下说。”

“此事可大可小,往大了想,那不是你我二人能承担起的。”蕙娘毫不考虑地道,“等天完全放亮以后,我们立刻回船,把此事禀报给国公知道。”

蒋四眼神一凝,立刻躬身道,“小的谨遵公子吩咐。”

他又难掩好奇地偷着打量了蕙娘一眼,低声道,“只是小的也挺迷糊——公子又是如何知晓,在此地会出现如此线索的呢?”

见蕙娘面上微带笑意,他壮着胆子又添了一句,“毕竟,公子您总不会只因心血来潮,便到吉原来寻欢作乐吧……”

只从这句话来看,蒋四对她的女扮男装应该是心知肚明,蕙娘失笑道,“我扮得就这么不妥吗?”

她因为出身特别,是在扮装上下过苦功的,说话、走路都经过特别训练,那群皇商就没看出什么不对劲。蒋四也忙解释道,“您是贵人多忘事——那天风暴时,您过来寻国公,是我在外头守卫,事后我也同国公爷说了几句,是国公爷说……”

蕙娘扫了他一眼,也明白蒋四应该是定国公心腹中的心腹了,他在此地看到、听到的一切,应当都会为定国公获知。不过,这倒是正中她的下怀,她点了点头,模棱两可地道,“你说得对,没有特别的理由,我肯定不会踏入烟花之地。不过,这个理由,也不是你这样身份的人能够知道的。”

蒋四面露沉思之色,他恭谨地又施了一礼,没有再往下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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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色大亮以后,吉原一带相当热闹,蕙娘在诸多亲卫的护卫下平安地出了江户,她身边有这么多人,又都是人高马大一脸悍勇之色,就是多摩藩主想要啃下这块骨头,也势必要闹出很大阵仗。光天化日之下,他到底还是没敢这么大胆,由得一行人平安地回了岸边,上了定国公安排给蕙娘的一艘小船,直接回宝船去了。

这么单人出门,又在异国他乡,蕙娘也算是有一天一夜没能好好休息,回船以后,蒋四等人自然和定国公回报平安,她自己插了门痛快梳洗过,倒在床上就睡着了,醒来时天色已黑,已经错过了晚饭时点。定国公也给她留了话,请她过去相见。

蕙娘倒是足足等到第二天早上,才到定国公那里,定国公正在和将领们议事,蕙娘亦有份旁听,不外乎都是些舰队琐事常务。出奇的是,昨晚他们在吉原的见闻也被拿来讨论,众人都有些忧心忡忡,居然有人道,“不若把多摩藩主掠来拷打,不愁他不吐实话。”

就算大秦威重,这也有点欺人太甚了。定国公道,“罢了,此事也不是我们能判断的,如要对日本施压,怎么都要先经过皇上。为今之计,应当立刻向皇上回报,只要有天威炮在,等朝廷有了决议,要怎么摆布幕府,还不是一句话的事。”

众人都合掌称善,于是渐渐各自散去,定国公这才把蕙娘让到内室说话,他望着蕙娘的眼神里,隐含了调侃笑意,端上茶来,便举杯掩唇道,“没想到,少夫人如此倜傥风流,竟是比神医都还能享尽人间艳福——”

蕙娘没好气地白了他一眼,道,“如不是不得已,我也不会主动踏入吉原。国公难道还不知晓?您拿此事来取笑我也罢了,将来回京以后,请万勿提起,否则,我不好做人的。”

她所料不差,定国公虽然对她有一定兴趣,但他更看重的,还是朝中、天下的大事,蕙娘此话一出,他顿时眯了眯眼,显然是想到了蒋四的回报。连语气都正经了起来,透着含蓄、婉转的试探,“这不得已三字,有点重了吧?女公子豪富天下,权势滔天,还有什么事,能让您也说出不得已几个字?”

蕙娘轻轻地叹了口气,“越是位高权重,不得已的事也就越多。定国公以为,我此次出海,真的只是来看您轰沉几艘船的吗?就算我有天大的本领,也没法算准这船在大洋上是怎么开的吧?”

定国公眼神略略一凝,并没有说话,蕙娘也不曾隐瞒,坦然道,“实际上,这一次过来,我真就是为了看看日本国内,有没有生意做的。我时间有限,幕府的态度又不友好,不去青楼,该去哪呢?”

她忽而自嘲一笑,“如非多摩藩主藏不住话,接下来的一段日子,也许我还要在吉原夜夜笙歌呢,他多了一句嘴,也好,如今我可自在回京,不愁无法向……上头交差了。”

这话说得含含糊糊的,禁不得仔细琢磨。定国公果然也被绕了进去,他眼神闪烁,又进一步问道,“对宜春号和盛源号的纠纷,我也是略有所知,女公子就这样看重朝鲜的市场,绝不肯让出朝鲜,甚至于连日本都要亲身过来视察——”

“朝鲜一事,不过乘势而为。”蕙娘冷冷地道,“也不瞒您说,朝鲜药材,的确是国公府的财源之一。宜春号虽然利润丰厚,但匹夫无罪、怀璧其罪,我也要做好有朝一日可能失去宜春号的准备,权家的财源,绝不会就这么拱手相让,由盛源号去分薄、削弱。但要就为了这事特地跑日本一趟,您也是把我看得小了。”

她轻轻地叹了口气,又说,“只是为了在这件事里,谋取最大的利益,不能不把仲白留在京中,只好由我来跑这一趟而已……我这么说,国公爷明白了吗?”

定国公颔首轻声道,“大概明白了。”

他沉默了片刻,忽而又失笑道,“亏我还对少夫人的来意诸多猜测,没想到,却是令自上出。这样看来,您一定要把朝鲜收入囊中,甚至不惜将日本拱手相让给盛源号,也不单纯只是出于对朝鲜的看重喽?”

“嘿,若猜测不错,今后的日本,只怕没什么宁日。这里的票号,如果能开得起来,与其说是票号,还不如说是探子的据点。”蕙娘扯了扯唇,“这种事一直都很容易引火烧身的,宜春号为什么要把麻烦往自己身上揽?至于盛源号——”

她瞥了定国公一眼,眼神犀利而冷淡,“他们和王家渐行渐远,现在已失去消息来源,如果国公爷能保持沉默,我和仲白不胜感激。”

“少夫人尽管放心,”定国公毫不犹豫地道,“孙某也不是多嘴多舌的人,再说,盛源如今,和……二公子也是渐行渐远,许多事,我们是乐见其成。”

事情至此,对定国公来说已算清楚——皇上显然是通过种种渠道,收到了日本可能和鲁王暗通款曲的消息,只是出于他自己的考虑,他没打算把此事告诉定国公,反而是令权仲白、蕙娘夫妻借开辟票号市场的名义暗中调查,甚至于还希望宜春号在日本开辟分号,方便燕云卫潜入幕府……

若说从前,定国公和皇上还是君臣相得、彼此坦荡,今日两边的关系,已经随着皇后退位太子被废,蒙上了一层淡淡的雾霭。在这种牵扯到皇权的问题上,什么猜测都不是没有可能。为什么不让定国公来办这件事,理由可以有很多,怕舰队中人多口杂,无法保守秘密,也可能是怕定国公停留时间短暂,不能办好差事。或者是怕他有去无回,被鲁王擒住,透露了这个消息,更有可能,只是很单纯地不再全面信任定国公……人心,是禁不起挑拨的,定国公眼底雾霭沉沉,俨然已经陷入沉思。蕙娘看在眼里,终于在心底满意地叹了口气,她淡淡地道,“仲白深得那位信任,有时候一些差事,那位交代下来,不好不办,又不好透露口风。只好背了个无行浪子的名声,这一次出海,如果是他过来,别人自然又觉得他贪玩了……”

见定国公双眉上轩,她不免微微冷笑,方才续道,“其实,也就是因为此点,那位对他的怪脾气,也是多有容让。别看他平时大发议论,什么怪话都说,很多时候,他说一句,那位是听一句,就是封子绣的枕头风,也许都没这么管用。”

权家有德妃在手,于宫廷斗争中已经立于不败之地——历来这些藩王,只要没有谋反的可能与表现,都会得到兄弟的优容和宠爱。权家没有实权、地位且高,未来十多年间,根本不用站队,也能活得悠游自在。孙家要奈何权家,有点难,可作为一个有把柄握在权仲白手里,常年出海在外的大将,权仲白要毁掉皇上对定国公的信任,却只需要几句大实话那就够了。从前他不会这么做,只是因为他没有这么做的动机。

而一个男人不管再大度,对想撬他墙角的人,却都不会太客气的。

蕙娘无需再多说什么,已能让定国公明白过来,这一回,他面上的苦笑真有点货真价实了,“子殷的行事作风也太低调了吧……不过,也是,虽说那位身子不好,但他到他身边服侍的次数,也的确是太频繁了一点。”

“这些事,本不该由我的口说出来。”蕙娘啜了一口茶,“亦算是迫不得已,毕竟我和国公虽不熟悉,但却和孙夫人颇有交情。无事生非,也不是权家的作风……”

定国公从善如流地道,“少夫人只管放心,孙家不会给你带来麻烦的。”

他犹豫了一下,又慎重道,“这件事是我没做好,便算是我欠了子殷、欠了少夫人一个人情吧。”

蕙娘也不为己甚,浅笑道,“国公知道就好,把这种事拿出来乱说,必定会招惹到上头的不快。到时候我若要清楚解释缘由,对两家人都是损害。我固然狼狈,可您就未必只是狼狈了。”

定国公面色再沉,眼看又要再度认错时,蕙娘摆了摆手,因道,“既然在日本这里找到了线索,看来,不论有无利润,票号是肯定要设法登陆日本的了。据我所知,多摩藩对朝廷敌意很深,要想打通关节在日本开上分号,不论是宜春还是盛源,都需要了解日本的政治势力,这个差事,耗时日久,更需要了解日本话的人来做,既然国公说欠我一个人情,这个人情,我便用在这里吧,还请国公爷多在这事上用点心思,起码要告诉我,若想在日本开辟分号,我需要买通哪些关系。”

定国公松了口气,爽快地道,“既然是为了国家大事,此事就应当着落在我头上,舰队在此停泊期间,我自会派人收集这些内容。到时候一式两份,一份就给少夫人,一份送回国,也是两便。”

他顿了顿,又目注蕙娘,深沉严肃地道,“至于我欠少夫人的这个人情,却不会就此算了。有些事,合了情就不能合理……是孙某寂寞太久,一时忘形。多亏少夫人能把持得住,孙某如今清明过来,真是冷汗涔涔,多谢少夫人点醒了,今后少夫人如有差遣,孙某一定全力以赴。”

对定国公这样的政治家来说,权仲白就算对孙家有再大的恩情,只因在政治上缺乏足够能量,依然使他不自觉地看轻了权家。直到此刻,他才算是拿出了应有的尊重,当然,至于心底是否还在觊觎她,这就只有天知道了。

蕙娘淡笑道,“贱妾蒲柳之姿,何曾能得如此垂青?国公只是出海日久、心思浮动罢了。发乎情止于礼,有些事也不必那么较真,过去了就过去了吧。”

定国公双手撑住几案,微微倾身望著蕙娘,轻声道,“女公子太自谦了!如非您是这样身份……”

他又露出了一个真切的苦笑,涩然道,“也许人这一生,总是求而不得的东西更多。孙某只能说,神医一辈子福大命好,天才横溢、龙章凤彩不说,还能得到您全心全意的倾慕,孙某是羡慕非常……”

这最后的感情流露,不但极为大胆,并且是真的情真意切,甚至于定国公失去了一向的沉稳霸气,也露出了苦恼脆弱的一面。蕙娘心底轻轻一动,不免回思自己一路上是否给他带来错误的印象,譬如说过分亲昵、放松,又或者是流露出女儿态等等,只是粗想一遍,却并无所获,只好歉然一笑,并未作答。

这也是定国公对她说的最后一句话,两人虽然居于一艘船上,但之后他再没把蕙娘请过去说话。蕙娘也相应地收敛了脚步,大部分时间都在舱房内休息静坐,待到半个月以后,舰队补给完成,即将扬帆出海时,她也拿到了详尽的情报说明。又登上了一艘焦勋为她安排的商船,扬帆往大秦去了。

此时已是盛夏时分,外海台风不少,这艘商船并不敢直接航向青岛港口,而是顺着陆地慢慢航行,免得遇到台风,船沉人亡。如此一来,势必要经过朝鲜和东北的各个港口,蕙娘和桂皮便可以中途下船,反正按这艘船的航速,他们走陆路说不定还能比船只更早到达天津。届时只要船上水手说话小心一点,蕙娘自己不露出什么踪迹,两人要露出破绽都难。

也因为此,上了商船以后,蕙娘和桂皮都是深居简出从不露面,待得船过盘锦港时,两人趁夜下船,抄小道去向盘锦城内:此时自然是重又易容过了,桂皮化成个年轻公子,蕙娘反而是他的小厮。如此一来,即使她脂粉气外泄,外人也只会觉得她是桂皮的娈童,而不会往别处去想。两人日未出便到了城门边,此时城门未开,他们便在城门外一处无人的茶棚中坐了,等候门开。

此时天色未晓、万籁俱静,四周除了桂皮和蕙娘以外,竟无一个行人。桂皮从怀里掏出表看了看,道,“还有半个来时辰才开门呢,您——你要不要睡一会儿?”

蕙娘道,“不睡了,在船上睡得够啦。”

她站起身在棚里走了几步,桂皮也不好就坐,跟着站了起来,只拿眼角看她,他忽地叹了口气,低声道,“总算是从船上下来了,您是不知道,在船上的时候,我总是担心得不成……”

两人一路风雨相依,毕竟也是有了些情分,桂皮又惯于打蛇随棍上,现在和蕙娘说话,已经比较随意了。蕙娘看了他一眼,笑骂道,“你担心什么?我不是好好地下船了?”

见桂皮神色,她也明白他的担心,便又放缓了语气道,“你放心吧,那个人已经知道厉害了。你瞧我们在船上最后一段日子,他不是根本都没敢见我么?有事都一定让你传话,多么守礼……”

桂皮亦浮现出钦佩神色,恭维道,“这都是公子高风亮节,让人敬佩……”

蕙娘瞪了他一眼,“别傻了,对付那种人,高风亮节有什么用,还不都是权术?总之他已知难而退,这件事,你别和你们少爷说了,免得他心里还疙疙瘩瘩的。”

这件事,她也准备深埋心底,不会说出来给自己招惹麻烦。也因此,在回到她熟悉的那个陆地社会之前,仅仅在这个晚上,蕙娘终于放松了一点,见桂皮不说话了,她反而咳嗽一声,略带好奇地问桂皮,“你说……那位怎么就对我动心了?我去见他的时候,你也都在一边,是我哪里做得不好,失态了么?”

桂皮忙道,“这没有,您的清白,日月可表。您是绝没有做出一点让人误会的事。”

他多少有些尴尬地咳嗽了一声,压低了声音,“只是,您毕竟……生得那么好,就是抹黄了脸,也能看得出来原本的样子。又那样能干,那样敏捷……国公爷毕竟也是男人么,会起些心思也是自然的,不光止他,许多府里的小厮,都拿您当天人一样对待的。只是他们自知身份,不敢表露出来罢了。您有这么好,别人自然都是看得到的。”

蕙娘唔了一声,自言自语地道,“这样不好。这么一来,我以后出门,都要多加小心了。”

桂皮尴尬道,“除非您能把脸给毁了,不然也许效用不大……”

他见蕙娘今晚特别和气,也活跃起来,又试探性地道,“不过,怎么说呢,若是在船上的那位不是国公爷,小的也不会这么担心。”

“怎么说?”蕙娘也被激起了兴致,“难道在你看来,他比你们家少爷还好?”

“这……不说优劣吧,国公爷英俊潇洒、沉稳霸气,实在是男人中的男人,强势得令人心服口服……”桂皮细声道,“若我是个姑娘家,只怕也会为国公爷神魂颠倒……所以,小人才这样担心……”

蕙娘倒是被他给惹笑了,她道,“哎呀,没想到你有这方面的兴趣,我当年倒不该把石英嫁给你的。”

桂皮扮了个鬼脸,她若有所思地道,“这个你放心好了,这种人我不喜欢。你也知道,我性子强,谁想压过我,我只有想方设法地把他给打下去。你觉得他强势么?在我看来,他浑身都是破绽,我想要把他弄下去,办法多得是……”

桂皮一龇牙,“小的后来也看明白了,小的觉得国公爷厉害,可您呢,却比他还厉害。天下间能和您比能耐的,只怕是寥寥无几。您啊,中意的不是和您走一条道,和您比较能耐的,您中意的,那应该是能体贴您的、帮助您的……”

蕙娘有点吃惊,她讶异地笑了,“你很能看透人心啊……让你做个小厮,倒是有点大材小用了。”

见蕙娘没有反驳自己,桂皮一伸舌头,面色又垮了下来。“就是因为如此,现在小的这颗心啊,可不又提了起来?说实话,小的现在,可是比在船上还要担心……”

蕙娘方明白了桂皮的用意,一时也是欲语无言,正要说话时,远处城门上空忽然有了动静,这是兵士们起身预备要开城门了。黑暗中亮起了几盏灯火,桂皮和蕙娘便都不再作声,而是本能地顺着光源望了过去。

他们本来就在城门下方不远,黑暗中的光源又十分显眼,这一看去,蕙娘便瞧见了其中一盏灯笼上映出的花纹,竟与别不同——数丛峨眉春蕙,正典雅地开在火光之中,随着夜风轻轻摇曳……

看来,焦勋是早已经到达盘锦了。

蕙娘正要和桂皮说起此事,却见火光上移,隐约映出了一人眉眼……在黑暗中,这一切不过是若隐若现的一点轮廓,可她对焦勋是何等熟悉?只是这一眼,便觉心头一跳,已是彻底把焦勋给认了出来。

即使是她,唇边也不禁泛起一点苦笑——也许,桂皮的担心,并不是全无道理。作者有话要说:小权往年是闺中招桃花,蕙娘是一出门就招桃花,可以说是两夫妻扯平了|

不过小权的桃花坑的是蕙娘,怎么蕙娘的桃花坑的还是她,有点不公平啊……

287危险

天才刚有点放亮的意思,五更还没过尾巴,城门前就聚拢了十余名要赶早进城的人。有的是错过宿头的,有的是要赶着进城做买卖的,因此处毕竟有个码头,来往生人也多,桂皮和蕙娘并未受到多少注意。两人凭着路引很顺利地就进了城门,蕙娘低垂着头,并未特意做声,可两人进了城门,才走了不一会儿,她便停下脚步,对桂皮道,“就在这等一会儿吧。”

这艘商船既然是焦勋给安排的,自然有同主子联系的法子,只要上了路,什么时候到盘锦那都是有数的,左右错不过几天日子。焦勋现在肯定在县城中等他们了,但桂皮不比蕙娘,对焦勋没那么熟悉,怎么和对方接上头,他还真有点抓瞎。蕙娘却是胸有成竹,她站了一会,便对桂皮道,“这边走。”

紧跟着,便好似识途老马一般,领着桂皮七拐八拐,在大街小巷中穿行而过,桂皮诧异得不行,一边走一边东张西望,好一会才看见一个小厮一样的男人在街那头带路,他倒抽了一口气,心里不免暗忖:自己是一直跟在少夫人身边的,连半步都没有离开,少夫人怎么认出那人的他是一点都没有头绪。看来,若非两人间有他无法发觉的暗号,便是少夫人一眼就认出了装束下的焦公子……

他心底越发是忐忑不安起来。一时间真恨不能和少爷换个位置:少爷夫妇虽然在京城人口中是十全十美的神仙眷侣,但到底关系如何,没有谁比他、石英这两个身边近人更清楚了。扑朔迷离、变幻莫测,一时好一时坏,一时是少爷的红粉知己,福寿公主居中使坏,一时又是少夫人的故旧重又联系上了,若是别的夫妻,只担心少爷也就罢了,少夫人常年居住在深闺中,被三从四德牢牢地管束着,也不必担心她会做出什么出格的事儿。

可偏偏就是他们立雪院的少夫人,能耐忒大、本事忒强,一点也不比少爷弱到哪儿去,从桂皮的眼光来看,她还要比少爷强得多了。这么一个人,若是真下定决心,不愿和少爷一道过了,翻手间就能把少爷置于死地,把整个权家都搞倒了……自个儿跟着这位故旧逍遥快活,这种事,她好像也不是干不出来。现在立雪院那点秘密的力量,可不都掌握在这位故旧手上?少夫人要蹬掉少爷,简直就不费吹灰之力……

虽作此想,但桂皮当着少夫人的面,可不敢将自己的担心显露出一星半点。他心惊胆战地打量着少夫人的脸色,却又一无所获——在重重化妆下,少夫人的表情显得那样的死板,就是有什么心事,也不是他能在一两眼间看出来的。以少夫人的城府,就是没有化妆,她不想让别人知道的情绪,也绝不会流露出一星半点……

桂皮一时间倒是挺羡慕那些不知底细的同事了,他们只看到了少夫人和蔼可亲、精明强干的一面,却不知少夫人厉害起来能厉害成这个样子,说得不客气些,那是深谋远虑、谨慎精明得几乎不像是活人了,若非昨夜到底还流露出了一点活气,桂皮只觉得她在那张美丽的脸下,几乎没有一点儿感情,她做的每件事都是经过精心计算,都是这么恰到好处。桂皮有时都想,少夫人到底是一直到下船前才找到了定国公的破绽呢,还是刻意忍耐到了下船前才借故发难把这点风月之事给掐灭在了萌芽状态,在此之前,凭着定国公对她的特殊好感,少夫人在行事上也的确捞到了不少方便。

若是这样来看,那么那位故旧焦公子,甚至是自家少爷,对少夫人来说,是否也都只是可列入计算的一枚筹码?少夫人在乎的又是什么?还有什么,是她不能拿出来算计的?

桂皮跟在少爷身边年深日久,如今除了石英以外,他的家人也都和国公府没多少关系,而是被宜春号照应着生活。他算是彻彻底底地踏上了少爷这艘船了,许多事少爷也并不瞒着他。对府里、会里的计划,他心里隐约是有数的,而立雪院自己私下的举动,他也能猜出个七七八八。他猜不透也看不明白的,就是少夫人的心思了,现在少爷倒是相信她的,觉得少夫人能和自己站在一块,同府里、会里斗争到底。可若也只是少夫人计划中的一部分呢?若她只是想要哄着、骗着少爷往她选定的那条路上去走呢?和少夫人比,少爷的心思那可就太简单直接了,他不是愚笨,只是不善心计……起码,和少夫人比起来是不善心计的。

每每想到这里,桂皮就不禁要轻轻地发个抖:德妃娘娘现在诞育了皇子,日后是可以承继大统的。若说,少夫人有意入主天下,则完全可以把那神秘而可怕的鸾台会覆灭以后,直接摘了他们的桃子。现在她在做的,岂不就是这件事吗?到那时候,府里是她做主,立雪院私兵是李韧秋做主,少爷都要看她的脸色行事,吃粥吃饭,还不得由着少夫人给?少夫人就是要纳若干面首,恐怕除了良国公老爷以外,也没有谁能节制得了他吧?

这些事,说出去都嫌荒谬,但少夫人只要想,却不是做不到。虽说即使到了那时候,他和石英也未必会受影响,但桂皮自小跟随权仲白,他对自己这位二少爷,感情还是挺深的,更不必说自小看着歪哥长大,也不愿将来歪哥处境尴尬。此时他心里都不是为了少爷的清誉,更多的还是为了这个家的将来,是使尽了一切心眼子,用眼角眉梢去眺望少夫人和李韧秋的表情、动作,去猜度他们的心思……

县城并不很大,没走多久,那小厮便没入了一条幽静的小巷子,将两人带到了巷尾一间一进的小四合院里。进了院子,那小厮把头一抬,冲少夫人作了个长揖,果然是李韧秋的声音。“少夫人受委屈了。”

自己少爷,桂皮是最了解的,他天生就不爱说那些甜言蜜语,多少年了,桂皮从没听过他口中有过一句软和话儿——少爷就算赶不上阁老、尚书,也几乎和他们一样忙,他从来都是需要为人容让、为人照顾的神医,自然也是养出了一派神医的脾气。尤其少夫人也不是个软和人,按少爷这吃软不吃硬的性子,两人间要有什么贴心的话,只怕是难……

李韧秋呢,一句‘少夫人受委屈了’,说得如此体贴动情,一听就知道,他必定是时刻关注着大秦舰队的消息,这才知道他们在海上遭受了风雨,也许,已经从别的途径,得知了宝船在风雨中遭遇的险情。桂皮也算是经过事情的人了,他却也还是头一回看到有人能把这样深厚的感情,浓缩到了这一句话里,清楚无误地传递到听者的耳朵里,却又让人说不出话来。

少夫人摘下帽子,淡淡地说了一句,“也不算辛苦,收获还是很大的。”

她看来对李韧秋的态度是毫无所觉,桂皮勉强放下了一点担心,迎上前同李韧秋见过礼,将心事全往心里藏去,若无其事地问,“我和少夫人在海上久了,不知国内现在局势如何,李公子可否——”

李韧秋说身份,其实和他桂皮也大致相当,如果抛开往事不讲,他是焦家下人出身,虽曾有过一番事业,但现在又回到少夫人手底下做事。桂皮虽是奴籍,可他是权仲白身边的第一心腹,他们两人是可以称兄道弟的。桂皮唤他李公子,多少有些投石问路的意思,可没想到李韧秋还没答话,少夫人先开了腔。“好了,这里也不是说话的地方,一晚上没吃饭,饿得很。出门在外也没那么讲究,你们坐下一起同吃吧。韧秋你在东北也有段日子了吧?我现在对京里的事不感兴趣,倒是很想知道东北最近有什么动静。”

一边说,一边就在李韧秋的带领下,直进了堂屋。李韧秋倒是没忘了桂皮,他冲他温和一笑,又对少夫人道,“桂皮兄弟有句话说对了,您在海上久了,着实受了许多委屈,瞧着人都清瘦了不少。横竖如今也没急事,不如先沐浴用餐,小憩片刻……”

出门在外,肯定不能和在家那么讲究。桂皮也不是挑剔的人,从前跟着权仲白走了多少地方,都不当回事,只是这一次,他的确是有点心力交瘁了。被少夫人这一说,也觉得周身酸痛、饥肠辘辘,便默不作声地顺从了李韧秋的安排。坐在下首陪少夫人用过了早饭,李韧秋已为他们都安排了屋子,净房内也备了热水,水中竟还飘了有几朵花瓣,并且没备大盆,而是以小盆浇水洗漱,使用的洁具也都是一尘不染,方方面面,都考虑得很是周到。

桂皮这一路走来,也明白少夫人微有洁癖,如用大木盆,谁知道干净不干净?她肯定不喜,在船上定国公用大盆送了水来,她都要舀出来使用,仅仅是这一个用心之处,就显出李韧秋对少夫人的了解。

待到洗漱过来,躺到床上时,他更觉得李韧秋非常细微体贴:他进过二少爷的书房,权仲白的被褥等物,自然都是内院打点。少夫人虽然平时居家极为讲究,但却喜欢睡棉布床单,再配上湖丝的被子。这一套被褥,棉应是松江的飞花布,丝是湖州的七里丝,这两样布料所费都特别昂贵,盘锦这样的小地方未必有卖。李韧秋肯定是从别的地方买过来的,当然,要说贵价,少夫人拿银子铺床睡都可以,这份心思,难得不在钱上,只在他的心意。

桂皮才刚因为美食和热水松弛下来的心弦,又悄悄地绷得紧了:很明显,他只是沾少夫人的光,李韧秋招待他都是这个规格了,招待少夫人还不得更加用心?少夫人刚经过连绵风雨,这会,正是需要人关心、体贴的时候,偏偏二少爷人又在京城,根本脱不开身不说,为免招惹怀疑,也不能轻易派人和少夫人通消息……

疲倦毕竟是无法阻挡的,他辗转反侧了一会,居然也就在这舒适的床褥间恬然睡去:虽然宝船上条件也好,但那毕竟不是自己的地盘。别说少夫人,就是桂皮都是提心吊胆,睡都睡不实诚的。

如此一觉醒来,居然天色已黑,桂皮忙起身洗漱,床边竟已为他备了新衣。他换上衣物推门而出时,见堂屋亮了灯火,便忙快步过去,才走到窗边,就听见李韧秋的声气说,“这不是娇贵不娇贵的事,您是什么样的人?天生就该高高在上、永享清福,在船上实在是受了苦,我恨不能以身代之,可却无法露面。这点安排,不过是略费手脚,根本不值一提。”

他顿了顿,又道,“就是没想到您在海上居然遇到风暴,把衣服都给失落了。刚才下午,我让人去给桂皮兄弟采买了几身新衣。可您是从不穿外头成衣的,看来,只能把布料买回来,由您自己做了。”

这番话,竟惹来了少夫人的笑声……桂皮在窗外,一下就听得呆住了。

只要听过这笑声,便能发觉,在船上近两个月的时光里,少夫人虽然经常发出笑声,但却一次都没有对定国公笑过……

“焦勋,现在连你都要来打趣我的女红了?”少夫人一边笑一边说,“得了吧,出门在外,哪那么多讲究。我们去达家那一带,也得打扮得低调点,不能招摇过市吧?我还是打算扮个小厮,或是穷门书生。成衣店随意买两套衣服也就能敷衍过去了,谁还真自己做?”

李韧秋的声音里也多了一丝笑意,他说,“既然如此,我也有几身新衣为您备着。只盼着您不挑剔就得了,从前您出门的时候,可没这么不讲究。”

现在是已经要说起往事了!

桂皮心底,警钟大作,他忙加重了脚步,叩门轻声道,“少夫人,小的贪睡来迟了。”

门很快被打开了,李韧秋亲自把他给让了进来。屋内两排太师椅,桌上两盏清茶,从茶杯位置来看,两人的位置分得很开,室内也还有两名做丫头打扮的女娃服侍,礼,是没什么可挑的了。桂皮担心的也不是这个,他瞅了少夫人几眼,见少夫人眼角笑意未歇,虽然还是扮的旧男装,但眉眼盈盈,神态竟显得极为放松、柔和,更是暗叫不好,给少夫人见了礼,便顺着她的指示,和焦勋相对着在下首坐了下来。

“我也才醒没有多久。”少夫人遮着唇,浅浅地打了个呵欠——在外人跟前,她是很少这么放松失态的。“这些年养尊处优的,的确是把自己给养懒了。这两个月好一通折腾,是有点受不住。正好你也来了,快去吃碗面,回来我们一起说说东北现在的局势,还有日后几天的安排。”

桂皮的确饿得不行,只好退了出去,三口两口忙忙地扒完了一碗面,又回到屋内时,李韧秋正和少夫人说阁老府十四姑娘的事,少夫人眉间也露出了几分忧虑,“文娘是太放不开了,守着个虚名,值得么?要我说,那样的名色夫妻,心都不在一块儿,有什么意思?还不如脱身出来,找个好人,安稳过了下半辈子也就是了。”

见到桂皮进来,她便掩过不说——也不知是为了维护姐妹的面子,还是这话透露自己心声打算,不便在夫家人跟前提起——而是转向李韧秋笑道,“说吧,我猜这几个月,朝廷里的热闹是少不了的。”

李韧秋沉静地点了点头,“曾有一度,关于杨阁老致仕的传闻是喧嚣尘上,不过,风波现在到底是已经过去了。杨家人才济济,且都立场鲜明地支持杨阁老,其中助力,绝不是孤军奋战的人能想像得到的。尤其是杨善榆,宝船在日本江户湾上演的那一出好戏,虽然招来了不少议论和弹劾,但毕竟大秦在理字上还是站得住脚的……再说,火器上水平提升了这么多,只要能保持住这个优势,大秦海军,自然是战无不胜,就连陆军的威慑力都平添了几分。若非杨善榆没有功名,不是正经的进士,光是这个功勋就能让他高升入部,起码做个侍郎了。即使如此,皇上还是坚持将他的散官衔升到了三品,在他这个年纪,不是武将出身的,能有三品的功名,已经是极为罕见的了。也就是因为如此,如今没人敢议论杨家推行的那些新政,什么蒸汽机,什么织布机的,都说他们现在在做蒸汽轮船,如果能做成功,就算是没有风,甚至是逆风,都能照样在河海中前行。若果如此可行,则推行此策的杨首辅势必成为最大功臣,还有他那位能干的女儿杨七娘,说不定也能反过来带契父亲、丈夫。现在杨七娘已经再下广州去了,据说她不但是要去和丈夫会合的,而且还要在江南重新开办工厂,改造织布机、纺纱机和蒸汽机……”

只是几句话,便把大秦朝堂中的风云变幻给点了出来,李韧秋顿了顿,又道,“不过,旧党也不算是毫无收获,在吴阁老之后,现在王尚书入阁的事,也提到台面上来了。旧党因此也比较满意,暂时没有再攻讦新政和新党。这一个多月,也许是因为天气炎热,宫里、朝中都很是平静,起码是没有发生什么事让我知道。至于良国公府和焦家,大体来说都是一切平安。”

少夫人冲他扬起了一边眉毛,仿似在做出无声的询问,李韧秋苦笑了一下,“果然还是瞒不过您……”

他清了清嗓子,道,“就是四姨娘,两个月前跑了,带走了一些她屋里的金银财宝,也不知去了哪里。三姨娘做主,给她办了个小小的葬礼,反正她也没有子女,这事几乎没人在意,就这么揭过去了。”

跑了?桂皮忍不住就去看少夫人,少夫人神色微变,只是眸色略微深沉了一点,她低下头喝了一口茶,一时没有作声,李韧秋又道,“那时我还在京里,神医托我给您带话,说是天要下雨娘要嫁人,这事,只能由得她去。”

“可知道是跑到哪里去了?”少夫人的眉头跳了一下,李韧秋望了她一会,慢慢地说,“神医知道您在想什么,不过,麻六在这件事上似乎相当无辜,四姨娘是在别庄里失踪的,他那时人在城里,事后到现在也没异动。神医说,也许四姨娘这回看上的对象,比麻六还要不合适,她索性就不问您了,跑了再说。”

这也算是一个很有可能的答案了,少夫人却并不满意,她轻轻地哼了一声,淡淡地道,“纳妾文书还在我们手里呢,就这么跑出去是怎么回事?活要见人死要见尸,这件事,等我回京再处理……我倒要看看,她的本事有多大,又能跑到哪去。”

少夫人难得用这样的口气说话,桂皮能瞧得出来,她是有点动气了,可他却不知如何去安抚少夫人的情绪。他甚至怀疑连二少爷都不知道该怎么做,石英和他说过几次,二少爷私底下也还是那样较真,两个人相处,就像是在打仗一般,不是少夫人压服二少爷,就是二少爷压服少夫人……

李韧秋轻轻地咳嗽了一声,他调转目光,柔和地望着少夫人,并未多加言语,只是这么静静地望了她一会,望得少夫人略微扬起的眉头,渐渐地平复了,才低声道,“有时候,做底下人也不容易,得饶人处且饶人,姑娘又何必和她置这份闲气呢?”

如此和稀泥的说法,竟没激起少夫人的嘲讽,她的眼神也柔和了几分,桂皮看在眼里,更是心惊肉跳,他忽然明白过来:比起二少爷,这李韧秋是和少夫人一起长大的,两人间能说的话简直太多了,好比现在,李韧秋明显是在暗示从前的往事,这两人是当着他的面,正大光明地打哑谜。

这不是说少夫人的举动就有什么不妥的地方了,他桂皮算老几?在少夫人跟前哪有什么地位可言,只是,只是这正常的交流,在李韧秋和少夫人这里,就充满了难以言喻的默契和自然。而这份默契,却是桂皮无法从二少爷和少夫人身上找到的。

他轻轻地咳嗽了一声,强笑道,“说来,商船从这里到天津,满打满算也就是大半个月,我们从陆路过去,也要七八天时间,这里赶出来的时间也很有限。不知李公子打算如何安排行程,咱们家的人手现在又隐藏在何处。”

李韧秋便从善如流地含笑说,“这一次要去三处地方,第一处,姑娘最好是易容以后,再戴上兜帽。——达家老家就在附近,明天我们过去看看他们的人手,然后可往山东一带过去,鲁王的人脉都在那里。这一次可以不必和当地人接触,只是在这几处地方走走看看,感受一下他们的势力大小。等到这两处地方都走过了,咱们再去真定……”

桂皮现在才知道,原来立雪院的嫡系人马,被安排在京城附近,从真定过去天津已经比较近了。这么走从路程上来说是最俭省的,还能顺带去把绿松接回来——如果不怕暴露行踪的话,不过反正从日本回来,又逢台风季节,变数很多,少夫人也不难解释自己的行踪。恐怕也是想到了这一点,她才有意把绿松留在了山东吧。

他请示般地望了少夫人一眼,见她面上的笑容已经收敛了起来,只余下常年不离唇边的淡淡笑意,心中不知为何有些发寒:少夫人为人强势,肯定不喜被别人猜忌,刚才自己的表现,恐怕已令她多少有些不快。

不过,少夫人并没有表现出来,只是点头道,“不和鲁王人马多加接触也好,虽然这几年,他们对你是言听计从,但没准鲁王的人马,真的已经又悄然潜入了大秦,小心驶得万年船,我还是不暴露为上。”

李韧秋眼一眯,他本来一脸和气笑意,此时神色一正,居然还有一股不怒而威的气势自周身辐射出来,“愿闻其详?”

少夫人顿了顿,反而冲桂皮道,“前因后果好复杂……你来说吧。”

桂皮不知其意,只是顺着少夫人的意思,把在日本发生的种种事件逐一说出,因为此事的确事关重大,他并未跳过什么细节。李韧秋听得亦很用心,只是听着听着,他眼里竟出现了一点真正的笑意,好似春风拂过了柳梢一般,让这个温文尔雅的青年公子,一下‘活’了过来。他并未明说自己被哪一点触动发笑,但少夫人似乎心里有数,她轻轻地哼了一声,等桂皮说完了,才若无其事地道,“多摩藩主会这样说,在我看,只怕不是因为多年前鲁王东逃时那遥远的约定。十二十三年前的事,如何能够当真?定国公他们是不知道,你们的船毕竟是穿过风雨横渡过来了,这证明,这条航路还是走得通的。我看,鲁王也许是派了第二批人过来,这一批人,已经渗入大秦,开始自己的工作了。”

李韧秋寻思片刻,他颔首道,“应当如此不假,若是这样,他们进大秦的时间也不会太长,四个月前我到山东时还是一切如常。对鲁王的人马,我一直是以亲鲁王的身份出现的,也没有差遣他们做过什么犯忌讳的事。鲁王就算派了新的使者,他们也没必要瞒着我。不过,即使两边已经真的接上头,也没什么可担心的,我和他们就算打了照面也不会露陷。也许还能利用他们兴风作浪一番,借势做些别的事。”

他分析起局势,头头是道,冷静缜密,桂皮就算一心向着权仲白,此时也挑不出多少毛病,只能点头称是。少夫人沉吟片刻,也低声道,“不是不能,只是这样一来,局势真的就更复杂了。”

想到现在这几乎是乱成一锅粥的局面,任是谁都有几分头痛,就算是少夫人也概莫能外,她拧了拧鼻根,轻叹了一口气,难得地透露了自己心底的忧虑,“我和仲白常年都在京里,和他们就住在一个屋檐底下,什么事都只能指望你来办。现在你就像是个杂耍艺人,手里抛着三个球,就这样,还是我们自己的力量没培育起来,你有些杂事不用管。若是再加上鲁王这个球,我怕是你手一滑,哪个球都接不住,倒不如……”

“即使接不住,也不至于会连累姑娘。”李韧秋静静道,“你只管放心,我把什么事都处理得很干净,就算出了事,也没人会想到你的。”

少夫人烦躁地叹了口气,她瞪了李韧秋一眼,加重了语气,“单单就是你这个人,就已经能牵扯到我了!”

李韧秋并不动情绪,他安然道,“若真走到那一步,在我能牵扯到姑娘前,焦勋自会做出了断的。”

要想让一个人的面容无法被别人辨认,有许多办法,但每一个办法都不可避免地伴随着许多疼痛。桂皮不由瑟缩了一下,连少夫人一时好似也被什么人捂住了嘴巴,闹得怔然无语,过了一会,才白了李韧秋一眼,嗔道,“你觉得我是这个意思么?”

李韧秋唇边浮现一点笑意,他注视着少夫人轻声道,“于理,你不必担心,外头的事我怎么做,连累不到你。于情,你更不必担心,没有金刚钻不揽瓷器活,如无足够把握,我是宁可放弃鲁王这里的力量,也不会胡乱逞能的。”

他犹豫了片刻,瞅了桂皮一眼,到底还是大方地叫,“佩兰,我做事,什么时候让你失望过?”

虽说少夫人并不是固执己见之辈,但桂皮看惯了她去摆布别人,却极少看到她被别人说服——今日,在他全然的诧异中,她轻轻地叹了口气,虽然显然有不同的意见,却还是尊重了李韧秋的意思。只是深深地望了他一眼,幽幽地道,“我不是怕你让我失望,我是怕你失败过这一次,就在不会拥有让我失望的机会了……”

李韧秋只是笑着摇头,“你放心,事情还远到不了这一步……”

三人当夜说到了夜深,这才各自回屋休息,桂皮因睡了一天,这一夜都没有睡意,在床上烙了一夜的烧饼,快日出时倒有些饿了,他没好意思叫下人做饭,在屋内翻出些点心吃了,又出外闲走几步,倒撞见个起来烧水的丫头,知道他饿了,便笑道,“厨子还没来呢,这会太早,外头也没东西卖。不如我把井里湃着的西瓜给您打一个来吃?本是预备昨晚送去的,偏您们睡得晚,倒是都没吃上。”

桂皮在船上几个月功夫,虽然跟着少夫人鲜蔬没断,但都是老三样,也吃腻了。鲜果什么的,自然更别想,到日本,吃食又极为寒酸,再说当时也根本顾不上这个。回来以后又只吃了一碗面,想到沙瓤西瓜,他口中的确分泌出了唾液,从井里打上来,自己吃了几口,果然味美,便一发不可收拾,吃了足足半个方才罢口。结果就是这个西瓜坏了事,不出一刻他就开始腹泻,一上午就蹲在茅房没起过身。连累得李韧秋和少夫人都不能动身,只好等他恢复。

桂皮跟在权仲白身边日久,其实也深通医理,他知道小城大夫多半都是庸医,索性不请大夫,自己给自己切了脉,便知是这一段操劳过度,元气虚耗,饮食又不规律,因此胃寒腹泻。这病症如能静养,也就是四五天便能好了。

当然,在痊愈之前,他是别想跟着少夫人一路颠簸,别说这样对病情不利,谁也不会带着一个随时要上茅房的人出门的。桂皮的心情,现在可谓是差到了极点,然而他实在看不出还有什么办法阻止少夫人同李韧秋单独出行……于情于理,他都势必不能要求少夫人因为自己,错过这千载难逢的机会。

因为他基本无法离开茅房,少夫人甚至都不能进来看他一眼,只是带话让他放心养病,桂皮实在焦虑得不像话了,也不顾难堪,在马桶上一把捉住李韧秋,嘶声道,“请您转告少夫人,我在真定等她,让她回天津时,务必把我带在身边!”

李韧秋望了他一眼,唇边忽而露出一点笑意,他的眼神极为锐利,似乎看穿了他的担忧,但下一瞬,又恢复了泰然、温存的面貌,他道,“桂皮兄弟,你就放心吧,我一定转告佩兰,不会让你太担心的。”

桂皮现在已经担心得不成样子,还能更担心到什么地步去?他苦笑了一声,忍着强烈的腹痛,注视着李韧秋,肃然道,“只盼着李公子记性好,能记得从前在广州的事,那便好了。这世上忘恩负义的人虽多,可你却不像是这种人!”

李韧秋面色微变,他并没有答话,只是缓缓退出了净房。

作者有话要说:感觉桂皮焦虑得都快秃头了|||

可怜的他……不过,焦勋的机会来了|这章用桂皮的角度叙事,主要是想写下第三者对蕙娘焦勋关系的印象和判断,桂皮对他俩的判断……充分证明了焦勋的威胁啊哈哈|||可怜小权,自己的小厮对他都没啥信心。

顺便说,WTF啊!我从家里回来,居然忘带我的键盘了,现在在用笔记本键盘打字,别提多难受了,效率下降了好多啊……屋漏偏逢连夜雨……

288、解脱

别说桂皮,要和焦勋单独出行,蕙娘心里又何尝没犯嘀咕?只是桂皮身为底下人,有情绪还能表现出来,她这个当家作主的人,却决不能把慌乱露在脸上而已。现在木已成舟,要再添上第三人,不说蕙娘身份泄露的事,仓促间又上哪里去找?焦勋在当地寻的这几个丫头,年纪都小,和那些粗使的婆子们一般,都不堪大用的。就算是再不情愿,她也只能摆出一副若无其事的样子,自己上好了浓妆,又套上了深深的兜帽,和焦勋一道放马出了城。

此时盛夏已过,东北天气没那么灼人,道上尘土又大,像蕙娘这样的打扮并不鲜见,焦勋为了配合她,也套上兜头披风――因没带替换的马,必须节省马力,他们并未纵马狂奔,而是有意控制了马速,让其小跑着在官道一侧前行。天高云淡、凉风徐来,官道上偶然才有些车马经过,这样在路上小跑着的感觉,不能不说是极为惬意的。起码,在旅程刚开始的时候,还不算多么痛苦,要比在船上闷着爽气多了。

既然已经要一起走完这些天的旅程,蕙娘也不打算一语不发,把气氛搞得太尴尬,她昔年曾经学过压嗓说话,只要情绪不太激动,一般人也听不出破绽。因此走了一阵,她就笑着用苏州话和焦勋搭腔,“这几年,北边也发展起来了,从前没听说这里有这么多耕地。现在来看,道两边连绵不绝,都是种的粮食。”

焦勋看了她一眼,倒是失笑道,“你的男嗓还是和从前一样低哑雄壮……”

他随意纵马走了几步,方才也以苏州话回道,“我知道你在担心什么,青纱帐起,恐怕有劫道的对吧?这一带距离崔家兵的驻地不远,倒是一直比较太平,没听说有谁敢在太岁头上动土。不过,谨慎起见,我们还是多用吴语对话吧。”

远在东北,能听懂鸟叫一样地苏州话的人,恐怕并不多见,蕙娘为了做生意,学会了全国许多方言,焦勋曾经也是被当作她的左右手培养的,他语言天赋不错,蕙娘能说的他都会说,去了新**几年,英语、法语,也都能说得很流利了,甚至连西班牙、葡萄牙等泰西当地强国的语言,都是能读能写,只是说得有点结巴而已。

蕙娘除了和焦勋,其实这些年来也很少有说苏州话的机会,不过比起别的方言,还是苏州话相对熟练一点而已,听到这柔和婉转的腔调,她忽然忍不住冲焦勋扮了个鬼脸,旧事重提道。“都多久了,你这话里怎么还是遮不住的戏班腔调,当时学苏州话的时候,昆曲看得多了,讲得比一般小娘鱼都柔和,难道一辈子都改不了了?”

焦勋含笑不答,在马上扭头看了蕙娘一眼,从包袱里抽出了一个油布包,凌空丢给蕙娘,蕙娘接了才知道沉重,她解开来一看,见是一把精美的小火铳,和一柄短刀,免不得爱惜地抚摸着火铳手柄,笑道,“我出京时,仲白也送我一把来着,可惜在船上被风雨卷走了,连刀也都没能留下。想在日本物色一柄好钢刀,又觉得他们的刀钢虽然好,但是不适合贴身携带,也只得罢了。”

她把两样武器塞入怀里,顿时放心了许多,倒是焦勋动容道,“怎么,虽说知道你们遭遇了风雨,可难道这风雨这样厉害,连你的舱房都被波及了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