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帝去世,是一件非常兴师动众的事情,除非天灾人祸,不然必定有一番礼仪好行了。——奈何现在也正就是天灾人祸中,京城瘟疫才堪堪有了减弱的趋势,谁知道人一多,会不会又流行起来?

好在几个顾命大臣都是亲眼见证了皇帝遗言的,六皇子登基之事,已是顺理成章,不容违逆地定了下来,现在暂还办不到登基大典的事,还在忙着皇帝的丧事,但一应程序,到底已经是启动了起来。权德妃和六皇子暂居后院,被严密地保护着,唯恐稍有不慎,让新君感染了鼠疫,那国家可就要再迎来一番动乱了。

也因此,虽然皇帝已经去世,但权仲白还是没能脱身出来,继续要在大内守护着新皇,蕙娘等人,自然也有人来安排住宿,这里几大阁老商议着怎么根据现有条件来安排丧事时,蕙娘倒是空闲了出来,按说,此时她可进去陪伴权德妃,也算是和日后的太后拉拉关系。但蕙娘却不欲此时和权德妃多做交流,只托词自己长途赶路有些疲惫,只在自己屋内安歇。

到得当晚,皇帝那边灵堂设了以后,权德妃和皇子便被搬迁到远处居住,免得被日后前来奔丧的各王公大臣给传染了,阁臣们也占了个便宜,跟着他们搬迁到了避暑山庄新整理出来的屋子里,此处比较清静,刚灭过鼠也相对最为安全,自然是先到先得了。

蕙娘因权仲白关系,分到了一间极为接近权德妃住所的屋子,权德妃也是带话过来,让她明日有暇便过去陪伴自己。——蕙娘寻思了一会,问得良国公已经回到下处休息,便径自过去拜访。

良国公业已梳洗过了,但看到蕙娘过来,也不吃惊,而是谨慎地打量了一下这屋子,压低了声音道,“是生意上的事?”

这种木结构房屋,隔音很差,要密谈非得有心腹把守才行。但现在显然是没这个条件了,所以说话只能隐晦点。蕙娘一听良国公问话,便知道他是误以为自己来汇报鸾台会的事。她犹豫了一下,还是开门见山地道,“正是因为此事了,老家传来消息……德妃娘娘的父亲……没了。”

今日的震动,其实已经是够不少的了,但这话依然是把良国公震得一个趔趄,他抬高了声音,“你说什么——”

见蕙娘警戒神色,方才惊觉,忙又把音量给降了下来,“什么叫做没了?”

蕙娘道,“当地山崩,又遇天灾瘟疫,还有劫匪……都没了。”

这话已经是很强烈的暗示了,良国公张大了嘴,首次丢失了自己深沉的风度,跌坐在椅上,怔然望着蕙娘,一句话都说不出来,半晌,才低低地道,“都——都没了?”

蕙娘淡然颔首,良国公捂着胸大口大口地喘了几口气,“伯、伯红——”

“噢,他们一家倒是能及时逃得性命,现在已经往广州过去了。”蕙娘淡然道,“除此以外,同和堂各地生意,因受瘟疫影响,损失也很大,有些伙计,也是被瘟疫夺去了性命……”

良国公又大口喘息了几声,闭着眼缓了一会,又是不断摇头,又是拿拳头砸自己的胸膛——若非还记得保持沉默这个要点,不知道的人,还以为他是发失心疯了……

“你以为你在做什么!”好半天,良国公才缓过神来,头一句话便是压低了声音激烈的质询。“仲白知不知道这事——你们疯了吗!动老家也就罢了,虽说……虽说连你大伯也算进去,是狠了点。但那处终究是心腹大患,迟早是要刀兵相见的,我也就不说什么了——没了、没了全国各地的生意,我们拿什么来安身立命?”

他踱到窗前,推开窗子烦躁地四处张望了一番——不过,因为要忙皇帝丧事的关系,承德山庄里本来就不多的太监宫人,现在几乎全到灵堂去了,余下的几个,自然是紧着伺候权德妃和六皇子。院内此时实在是寂然无人。良国公这才合拢了窗子,暴风般卷到蕙娘身边,尽量压低声音,暴躁道,“你我心知肚明!德妃和六皇子,不过是为宝印铺路而已,两人年纪相当,待到六皇子成人以后,行那狸猫换太子的计策,多不过忍耐几年,宝印便可以皇帝生父的身份……”

蕙娘再忍不住,她轻轻地笑了起来,这笑声脆若银铃,响在静寂的夜里,是如此的理直气壮,竟一下便将良国公的怒火给镇压了下去,让他的愤怒显得如此荒唐、如此突兀。让满头白发的老人家一下住了口,只能怒视着蕙娘,等着她的发话,好似两人之间,她才是那个真正的上位者……

“真是一脉相承。”蕙娘发自内心地道,“您这思路,和族里的想法,真是一脉相承。打得也真是好算盘,摘了他们的桃子,再用一样的计策,把歪哥推上位……不错,若有我全力襄助安排,权德妃和皇六子,也大有可能要栽倒在我们的计策中。毕竟,她真正的靠山和亲人已经倒台了,现在她们是不能不和我合作——可您想过没有,我是如何在这几个月之间,把这么一万多条命就这样悄无声息地扼杀在股掌之间的?”

良国公显然已有几分乱了方寸,被蕙娘点醒,先惊后怒,“你——你——”

“我知道我和仲白私下那些部署,瞒不过您。”蕙娘也收敛了神色,肃然道,“但我们的力量,可没法干得这么干净利索。没有许家和桂家暗地里派兵襄助,怎可能把他们连根拔起?爹你机关算尽,始终是忘了一点:手里有枪,说话才响亮。任凭你机关算尽,只要族里拥有凤楼谷,只要族里有兵,我们始终都是受制于人!”

良国公涨红了脸,气急败坏地道,“受制于人又怎么了?老子我受制于人二十多年了,还不是一手把局势运营到了现在——你——可恶——你这无知妇人——”

“你惯于卑躬屈膝、受制于人,我焦清蕙不惯于如此。”蕙娘面上仿佛挂了一层寒霜,她一字字地道,“昔年我祖父无知,被你们蒙蔽,将我嫁进权家。我认命了,却没认栽。权公爷,我对这个家的情谊,是因为仲白,因为歪哥、乖哥、葭娘,不是因为你们的算计和蒙蔽。让我跟着你一道受制于人,让我跟着你的安排行事……你以为你是谁,你凭什么?”

一番话句句诛心,良国公竟无以作答,蕙娘轻蔑地看了他一眼,“君子报仇,十年不晚,早在我知道真相的那天,我就立下决心,誓要让你们的这番谋算落空。不论是鸾台会还是你们国公府,在我眼里都不是什么好东西。仲白远走海外的那天,我已经和他定下计划,预算到了今天!不然,你以为仲白何等人品,竟然能默许你的计划?他都不愿顺从你的安排了,又如何会让歪哥的命运为你安排,去追逐什么虚无缥缈的皇图霸业梦!”

“你——”良国公气得捶胸顿足,偏偏又不敢放开声音,只是憋屈到了极点,他憋了半日,才憋出了一句,“你这是何苦!我这计划,何曾说得上是虚无缥缈——”

“那又如何。”蕙娘淡然道,“九五之尊,你稀罕,我不稀罕。谁让你算计我来的?真奇怪,你们这些人,怎么个个都以为人家受你的算计,乃是天经地义的事,甚至还要去感谢你们的算计?你们实在也太自以为是了吧。”

良国公彻底被气得没了声音——老爷子实在是有点过了劲了,双眼一翻,悄没声息地就栽倒了下去……

蕙娘跟随权仲白多年,也算是粗通医术,一见老爷子便知道他是急怒攻心,一时闭过气去了。稍微一掐人中,再兜头泼了一碗凉水,良国公也就悠悠醒来,却是气得双眼通红,连话都说不出来了。亦不搭理蕙娘,只是坐在椅子上揉着胸口,连看都不看她一眼。

“现在和你说穿,也是因为你和德妃毕竟还好说话,若是让我和德妃去说明情况,彼此间没了回转的余地,一旦闹僵,也容易两败俱伤。”蕙娘也不看良国公,自管自地道,“现在德妃除我们也没了依靠,应当是能老实几年的。至于别的事,看她表现再说了……若是不行,也不差这一个人,六皇子登基以后,她也就没什么大用了。当然,若能不走到这一步,大家宽和些那也是好的,起码,对于我们权家来说会更有利。国公爷如此兢兢业业,不就是为了千秋万代着想吗?这个任务交到你肩上,我是很放心的。”

纸包不了火,鸾台会的下场,终究会让德妃知道的,此等事情处理不好,的确会伤到良国公府的根本,良国公究竟也是英雄人物,虽然又惊又怒,但听蕙娘说得在理,便也缓了过来,终是沉着脸不情不愿地哼了一声,算是默认了蕙娘的安排。

蕙娘见他答应,也就放心了下来:虽说这几率不大,但万一德妃提前发现鸾台会的真相,很有可能会针对她这个各种意义上的杀父仇人做出报复。这就是蕙娘所不乐见的了,现在和德妃挑明以后,好歹还能掌握住主动,万一德妃不够清醒,还纠结于私仇,有报复的心思的话,她自然也可以从容布置,杀人灭口。

“天色不早了,爹早些休息。”她便站起身来,冲良国公福了福身,礼数周全地意欲告退。

“德妃知道真相以后,必定心存异志……”都快走到门口时,身后传来了良国公的声音,他的态度,已不如刚才那样生气,声调里满是疲惫。“到时候该如何对付她,你想过没有?”

“鸾台会是如何对付我们的,我们就如何对付她。”蕙娘毫不考虑地道,“许太妃久住太原,现在很该回到宫中主持大局了。有她在,很多事做来都方便得多了。相信这一点上,爹也会鼎力相助,不会让我们国公府吃亏的。”

连许太妃都算到了——的确,身为太妃,要插手后宫事务,也是名正言顺。良国公已无话可说,他自嘲地一笑,略带讽刺地说,“也好,看来你是什么都想到了,就是这吃相,也未免太难看了点吧?”

蕙娘无所谓地耸了耸肩,见良国公无话可说,便又要起身出门,可良国公却是又一次叫住了她。

“你知道不知道,你究竟放弃了什么?”他几乎是恳切地望着蕙娘,急切地问,“你知不知道你从歪哥命里拿走的是什么——焦氏,你是个聪明人呀,你怎么——你为什么——”

看得出来,他是真的非常困惑、非常不解。九五至尊之位,一条虽曲折,结尾却很光明的捷径……的确,世上不知有多少世家大族,都会为了这个计划疯狂。天下的巅峰,凡是有能力的人,谁不想登上去看看?

蕙娘沉吟了片刻,也就很诚恳地回答。“这条路走来,我的手有多肮脏,我自己清楚。但歪哥却还是干净的,仲白也还算是干净的……我再狡猾无耻都无所谓,这辈子我认了,我的路,是早被人安排好的,我选择的余地,从来也都不多。”

“——但,我如此,我儿子不必如此。歪哥将来要走哪条路,应该由他自己来选。”蕙娘站起身,不容置疑地道,“我和仲白受过的苦楚,再不要歪哥来受。若说这一世重活,我有什么感悟,这感悟便也是一句话——一个人该怎么活,实在应该由他自己来选。爹你选择的这条思路,不能说走不通,不能说不光辉,然而,我却觉得,我们一家是时候可以换个活法了。人有重活,这个家,也是时候重新再获新生,从此换一条路来走。”

“那……那可该走什么路呢?”良国公失措地问,一瞬间看来竟像个不知所措的孩子,“不走这条路,又该走哪一条路?”

虽说鸾台会已经烟消云散,虽说良国公也算是个人物,竟能以类似于质子的身份,将国公府运营到了今天,然而这种质子生活,在他脑海中到底是留下了深深的烙印。蕙娘同情地看着良国公,轻声道,“能走的路太多了,爹,你还看不明白吗?何止我们家,这整个国家,都要走一条新的路了。以后,这国家,这天地,这宇内将是如何,我们权家——我焦清蕙,也有了说话的决定,也有了决定的权力。你们汲汲营营,不就是为了这治国的权力吗?现在,不必多年的等待,不必多年的谋算,这权力已有一部分都到了我们家手里的时候,你有没有想过,这天下,该走哪一条路呢?”

良国公怔然无语,一时间,竟有些惘然若失。

蕙娘定睛看了他片刻,不禁摇头轻叹,站起身安静出屋,反手轻轻地闫上了门。

作者有话要说:看来11号是要止步于五更了……吗?

这一章也算是文眼之一了吧。

379未来

承平十七年九月,京城的鼠疫,似乎终于进入了尾声,一整个月京里都没怎么死人,之前避往各地的官员也都渐渐地回到了北京城内,内阁众臣也重新回到了城里,开始有条不紊地预备大行皇帝的丧事和嗣皇帝的登基大典。皇城被清扫一新,四处都拿烈酒喷过,在酒气熏天之中,存活的太监宫人,恭迎了内宫的新主人权太妃与嗣皇帝。许太皇太妃亦被恭迎回宫,代身体不适的权太妃主持六宫内务。

大疫过后,京城内可谓是百废待兴。甚至山西一带鼠疫未平,也需要相应处理。许、杨、权、王四家,还有很多扫尾工作要做,譬如崔家,虽然尘埃落定后,也不至于不识时务,但总是要好生敲打一番的,而达家既然已经履行了和权仲白的约定,似乎也是时候去新大陆寻找鲁王了。还有身处广州的杨七娘等人,也要北上和蕙娘、桂含沁碰头,顺便和杨首辅接触试探一番。身为军阀、贵戚,他们的力量已经足够有威慑力了,但在文官之中,这个小团体的力量还有些单薄了。蕙娘也是在帮助王阁老和许多老太爷的门生重做接触,新的朝局中,必定要有新的力量对比。在登基大典前,不论是哪一方,自然都要为此做些准备。

不知不觉,已是九月中旬。众孩回到京城以后,良国公府免不得是一番喧闹,权仲白和蕙娘找了个时间,坐下来认认真真和歪哥谈话,将来龙去脉向歪哥全部交代清楚,末了蕙娘道,“此后这件事便算是过去了,你不必再藏着什么忧虑,以后还和从前一样,该怎么玩,就怎么玩吧。”

歪哥已很有小大人的样子了,长达半年的分别,似乎使得他更加沉稳,静听完父母的解释,他也没说什么,只是淡淡地道,“知道啦——”

这腔调,倒是很有上位者的样子了,蕙娘好气又好笑,斥他道,“你这什么态度,和爹娘说话,也来摆架子?”

免不得又心疼细问歪哥在广州的半年生活,歪哥说的和乖哥没什么两样,都是挺风平浪静的,无非就是从天津到广州,又从广州回京城而已。他们回避过了瘟疫最猖獗的日子,倒不像是蕙娘和权仲白,这半年来惊风密雨的,几乎都很少有安闲相聚的时间。

权伯红和林氏此时也带着孩子回了京城,林氏免不得回娘家坐上一坐——京城这一次动荡,真是元气大伤,除了有限几户人家之外,几乎每家都有死人的,林家也不例外,林氏好几个兄弟和侄子都去世了,她也要跟着戴孝。权家人也是如此:阜阳侯府也有人去世,乃至权家四房、五房,都有人不幸中招的,也都不需再提了。

值得一提的,还有三姨娘——她本人倒是没事,但再嫁的丈夫却是没有熬过这一劫,三姨娘倒霉又成了寡妇,蕙娘便盛情邀请她来家同住。

今时不同往日,三姨娘住进权家,再不会有任何人敢于说三道四,权仲白本人自然是没有意见的,只是三姨娘依旧十分自律,不愿给女儿带来不便。乔哥此时便大力邀请三姨娘住回焦家照顾他的起居,三姨娘犹豫再三,到底也是因为不放心乔哥,便答应了下来——经过两年的脱序生活,她的生活似乎又回归了正轨,只是这一次,三姨娘便要比以往更悠游自在得多了,对于守寡的礼节,似乎也没有那样看重。

蕙娘本身忙得也是焦头烂额,见母亲自得其乐,也是乐见其成。至于旁人的眼光——虽说遗诏颁布后,她顿成了天下的瞩目焦点,但今时不同往日,现在又还有谁敢来说三道四?

要处理的问题,其实依然不少,良国公即使不快,也还是借出了他多年私下培育的死士,来做一些最后的扫尾工作,将东北据点再一次清扫一遍,中原诸省现在也在逐渐恢复秩序,蕙娘少不得派出人马,将此地再逐一梳理一遍。此外还有瘟疫中宜春票号的人手也损失惨重——到现在山西都还是疫区呢,乔家根本已经自顾不暇,蕙娘身边的精锐丫鬟团现在也顾不得打理家务了,全都投入了宜春票号的处理工作中去。至于那些盈门的宾客,蕙娘便丢给权夫人和回到家中的权叔墨来处理了,权幼金这些年过去也渐渐长大,只是还未说亲,一向在学堂念书,现在正可一起帮忙。

出乎蕙娘意料,太夫人还可,在大家摊牌以后,权夫人对她是越发体贴和顺,虽然未曾明言,但感激之意依然是毫不掩饰地自言行中流露出来。虽说两人辈分有差,但她几乎觉得权夫人都有几分崇敬她了……这对良国公府当然也是好事,有个可靠的后方,蕙娘也能把精力更投到具体的事务中来。要知道,虽然现在王阁老算是她的人了,但还有一整个庞大的旧党,等着她去征服呢。

权仲白这一阵子也是忙着指点众人四处清洁扫尾,杜绝鼠疫再度流行,终于,在登基大典近在眼前时,两人终于都空闲下来,可以去赴杨七娘的邀约。

杨七娘这一阵子也是马不停蹄忙得够呛,许太妃重归内宫,而且一回宫就掌握大权,也可视作是许家和皇权亲善的信号。算来平国公一家也是连着几代都手握重兵了,许凤佳虽然在遗诏中不见踪影,但杨七娘却得提起,而且还是以造船重任赋予,她忽然进入众人视野,吸引的眼球绝不会比蕙娘少上多少,这一阵,一面大肆部署造船事业,一面也要利用自己杨阁老之女的身份,和众新党多加接触,再说还有很多许家的家事要处理,几人虽然都在京城,但也有一个多月没有互相照面了。

因杨善桐留在天津没有回京,今次便只有两家会晤。现在两家亲近,也是大大方方,不必怕人揣测什么,杨七娘约了蕙娘权仲白在大报国寺进香,都没有包场,只是让人僻处一方静室,俾可方便三人闲谈而已。

蕙娘和权仲白两人并肩下车,自然吸引了众多香客的注意力,在众人惊为天人的低声议论中,两人排闼直入,杨七娘已在静室相候,见面问过寒暖,杨七娘开门见山道,“此次请你们过来,是想商议一下新阁臣的人选……”

这是个很有深度的话题,登基大典以后,不久就是新年,势必将迎来改元,人事上肯定也要有一番新的变动。身为幕后的掌权者,三家势必不能保持沉默。只是现在,几家都有了新的政治诉求,还要好生协商,务必协调共赢才好——现在天下未稳,根本还没到窝里斗的时候呢。

几人商讨了一番,初步定了几个可能的人选,还要继续和桂家商量。因时间已晚,又随口说了些闲话,杨七娘便道,“今日就到这里吧。”

蕙娘也道,“不如一起去上一炷香,过几日登基大典诸事完毕以后,再到冲粹园相聚。”

杨七娘面上掠过一丝阴影,没搭理蕙娘的话茬,反而提起,“静宜园那面,也不知收拾得如何了。”

疯子,是不适合在喜庆的大典上出现的,这几个月比较轰动的大事,就是三皇子就藩贵州,宁太妃也跟着一起去了。至于牛太妃,现在还被安置在静宜园里,内阁也算是一以贯之了,索性又把她表哥卫麒山调去看着她。

蕙娘被她这样一说,也觉得香山有点晦气,转而道,“或者到我们家里也是一样的……”

说着,两人步出院子,在权仲白的伴护下,进大雄宝殿参拜烧香,杨七娘先拜完出去,等蕙娘也拜完了,出去寻到她时,她却仍未走动,而是站在殿外台阶上,遥望着大报国寺外的宫墙一角,久久都未曾说话。

从这个角度看过去,皇城内巍峨的宫殿,几乎是连绵成山峦,在青灰色天空下透着一股难言的压抑,蕙娘本要说话,顺着杨七娘的眼神看去时,不禁也看得痴了。好半晌,方才轻声道,“该走了。”

“后日就是登基大典了。”杨七娘轻声说,“你可曾想过,真能走到这么一步?”

蕙娘回思前尘,亦是感慨万千,她发自肺腑地道,“真是盲人起瞎马,夜半临深池,每一步都走得跌跌撞撞、磕磕绊绊,怎么走到今天这一日,我自己都是糊涂得很。现在我终是明白,为什么历代雄主均都尊崇宗教,今天这一日,又岂只是我等权谋之功?”

是啊,虚无缥缈的运气,似乎主宰着每个人的一生,今日的局面,何曾在任何一人算中?杨七娘深吸了一口气,近乎自语,“走到这一步,对将来,心里有底吗?”

“若是从前,也许还算是有底。”蕙娘沉吟片刻,亦老实道,“从前,这天下终究是很小的。四海之内,无非就是这些国度,无非就是这些距离……”

“是啊,蒸汽机出来了,织布机出来了,改良火炮出来了……”杨七娘望着天边,呢喃道,“千年未有的变局,已经拉开了帷幕,未来究竟会是如何,这大秦的下一步,又会踏在怎样的一处呢?”

自从蕙娘认得她开始,杨七娘从未如这一刻一般迷茫,她几乎是求助地望了蕙娘一眼,低声重复道,“这未来,究竟会是怎样呢?”

蕙娘有些莫名其妙,只好道,“人谁也不能前知,前些年你是如何走过来的,今后也该如何走下去。将来怎样——这事,不是到了将来,自然就会知道的吗?”

杨七娘不禁有几分愕然,细思片刻,也不禁宛然而笑,扭头道,“你说得是,将来的事,将来不就知道了。”

却终究有几分惘然,又自低语道,“也许会比今日更好,也许,又会比今日更坏得多了……”

蕙娘正要说话时,忽见左近寒光一闪,不由定睛看去,只见一人手中忽而拔出了一把匕首,直冲向正在一边同桂皮说话的权仲白,后者背向此处,一时间竟是毫无回应。四周护卫,也多没料到此人动作如此之快,几乎谁也没能反应过来。

事出突然,蕙娘竟丝毫不及细想,连一声也来不及出,直觉反应,便是飞身挡向权仲白,欲以自己的血肉之躯,挡住攻击。

噗哧一声闷响,这匕首想必是磨得极快,才一眨眼,便没入了身体之中。

作者有话要说:还有一更就完结了。

干脆我熬一下夜写完算了,你们说好不好?

380结局

蕙娘压根就不明白发生了什么事,只觉得天旋地转间,自己已被扑倒在地,只是预料中的剧痛却未到来,身边呼喝连声,显然是护卫们在追赶刺客。她晕眩中伸手去摸背后——这一活动,她有点清醒了,她不是受了伤一时没觉得痛……这浑身活动自如的,她——她是根本没受伤吧。

她试着要坐起身时,权仲白却在她耳边道,“别动——”

他语调肃然,蕙娘眨了眨眼,知觉渐渐全数回笼,她忽然发现自己正被人压在身下——从权仲白的声音来看,他乃是蹲在自己身侧,压着她的人也不是他了。

脑袋活泛回来了,稍微一想,便也知道多半是某个侍卫尽忠职守,趴在自己身上,为她挡了这一刀,现在估计是受了重伤了,以自己为肉垫就这么躺着。也不好随便搬动。

蕙娘也不顾尴尬,顿时不敢乱动了,她现在这个姿势比较尴尬,只能趴在地上瞪着青石板——毕竟刚才还是结结实实地跌倒了,现在回过神来,渐渐觉得关节处有些疼痛,不过那也都是小伤而已了。蕙娘扬声问道,“你没事吧?他没事吧?”

权仲白却未立刻回答,过了一会,一开口驴唇不对马嘴地,反而问道,“你为什么要这样做?”

压在蕙娘身上那人喘息了几声,竟然哼哼地笑了起来,他一开口,蕙娘顿时僵住了。

这声音,即使只是笑声,她也认得出来。

“我也不知道我为什么要这么做。”权季青低声道,“告诉我……你……恨不恨我……”

话说到最后,已是一片咳喘,蕙娘感到自己背侧一片濡湿,心中不禁一凛:看来,权季青受伤的确不浅。

“季青……”权仲白的语气也有几分复杂,“你又何苦如此。”

“我待你是不大好……”权季青的笑声到最后又变成了咳嗽。蕙娘忽然觉得身上一轻,权季青已从她身上栽倒,蕙娘忙打了个滚,站起身来看时,果然见他胸口扎着一把匕首,说话间还在不断涌出鲜血,就是嘴边都有血迹,显然伤势极重,有很大可能,是活不成了。

见到蕙娘转身,他极为复杂地望了蕙娘一眼,便不再搭理她,双眼紧锁着权仲白,费力地问,“你——你原谅我吗?”

权仲白心痛地注视着弟弟,他叹了口气,正要说话时,远处忽然有人叫道,“公子小心!”

蕙娘这次醒起,两人还在险地,她四处一望,果然见到两个刺客又拔刀扑了上来。只好一拉权仲白,双双退入殿中暂避。那些香客何曾见过如此情景,自然鬼哭狼嚎起来,越发给场面添了乱。好在蕙娘和权仲白都有一身的武艺,一旁杨七娘又有眼色,老早缩到桌下,不做众人的累赘。和那两名刺客周旋了一番,侍卫们便赶到解围,扰乱了好一番,场面方才安宁了下来。

此时众人再寻权季青时,却是遍寻不见,连一丝线索也无,若非有蕙娘身上的血迹为证,刚才发生的事,几乎也就像是一场幻梦了。

乍逢刺客,的确十分扫兴,权仲白一路都是闷闷不乐,蕙娘也对权季青的下落极度好奇,又欣慰于他似乎也发生转变,不再一心和兄长为敌。见权仲白如此,便设词安慰道,“也许他是被他的同伙救走了呢?人不见了,总比你给他收尸要强。若是他解开心结,你们终究能够再见的。”

她对权季青虽然依旧毫无好感,但却也感念他为救权仲白或是自己挺身而出——至于他究竟是要救谁,这个疑问,似乎除了他自己以外,便再无人能够解答了。

#

光天化日之下,居然闹出刺杀之事,众人少不得又要一通忙活,又是拷问、又是盘查的,倒也轻易地从鸾台会花名册中寻到了这帮人的名字。原来乃是鸾台会在中原地区的余孽。

因中原地区的确欠缺梳理,此事发生,也不令蕙娘意外,不过日后她出入更要小心,权仲白身边也要多派侍卫而已,别的事依然和从前一样,她并未因此而性情大变——和第一次险死还生相比,如今的她,究竟是多了无数阅历了。

一眨眼,便到了嗣皇帝的登基大典,蕙娘和杨七娘竟也有份参与,虽然是以诰命身份,敬陪末座,但已算是难得的特殊待遇。

嗣皇帝出面之前,各部官员都在整队预备入宫,两个女眷因身份特殊,便站在一边等候,均手持团扇遮住面部,以此维持男女大防。杨七娘倾身问道,“那帮余孽,可清理干净了?”

蕙娘漫不经意地点了点头,“已是把京城这一带,又梳理了一遍。倒是又找到了几个乘虚而入想要有所作为的小毛贼。”

杨七娘轻叹了一声,亦道,“你除掉的毕竟是那样大的一个组织,漏网之鱼如何没有几条的?这样的事,以后恐怕不会绝迹,还是要再小心些为好的。”

“我也这样说。”蕙娘和杨七娘交头接耳,“我就是奇怪,当日是谁救走季青,到现在都没有露出一点形迹……”

两人正说话时,忽然听得赞礼官一声咳嗽,便都不在多说,而是乖乖地走到勋爵队伍中间,按丈夫的品级占了个位置。权仲白因只是世子没有职官,再加上对此也没兴趣,反而没有参与,蕙娘和杨七娘并肩站在一处,倒也正好做伴。

一行人鱼贯穿过午门,在太和殿跟前驻足站好,只听得一声赞礼,便俱都跪了下来。

礼乐齐鸣中,一位瘦弱的小男孩,身穿黄袍,牵着养娘的手,徐徐自太和殿旁行出,缓缓行上了那雕龙画凤的龙阶,进入了太和殿中。

蕙娘不知从哪来的兴致,竟未和其余众人一样保持恭敬,而是微微抬头,目送着他的背影,融入了太和殿中那一片硕大的黄色里。

伴着身边山呼海啸一样的“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她心头忽然升起明悟:这黄袍虽然显赫,但黄袍中人的生死,却操诸她手,大秦的将来,终究是有一部分落在了她的手心。她的一举一动,都将对历史造成深远的影响。

忽然间,她感受到了那天杨七娘所感受到的恐惧。走到这一步,可说是绝非有意,即使只是倒退十年,她都没有想到今时今日,她能站在这权力的最高峰附近,甚至有一只脚可以说是踏到了峰顶。帝国的未来,终将由她等寥寥数人决定。

可即使是她们,也不能前知,未来如何,又有谁能说得准?她真能带着大秦走向又一个中兴盛世,在泰西列强的虎视眈眈中,悍然维护大秦的尊严么?这些年涌现的新东西,实在是太多了,大秦该如何追赶泰西的脚步,这便是一个没有任何人涉及过的新问题。

她忽然有种感觉:大秦就像是一艘在狂风暴雨中行进的破船,周围是一团深沉的浓黑,下一个岛屿在哪里,这世上也没有任何一个人能知道。即使用尽全力去驾驶,即使将这艘船的每分力气都用到尽,这变幻莫测的运气,也许依然会安排这艘船在下一刻触礁。

只是走到这一步,已经是磕磕绊绊,仿佛用尽了一生的运气,下一步,又该要如何呢?

随着一声赞礼,他们站了起来,焦清蕙站在这宽阔无匹的太和门内,吊着眼睛,望着天边悠悠的白云,她想:将来的事,恐怕也只有将来才能知道了。

无论如何,这一步,到底终将是要迈出去了。

作者有话要说:慢点还有一个千字多的篇外就真的全文完结了。

381篇外

颠风暴雨电雷狂,晴被阴暗,月夺日光。浩瀚大洋里,数艘宝船艰难地在风暴中挣扎前行,若非船身庞大,早已在巨浪中翻覆了。即使如此,仍可时不时听到不祥的吱嘎声从船身四处传来,即使是风暴中,依然有人不停地大声呼喝,指挥着水手四处加固桅杆、主帆等重要结构。船上人来人往、呼喊连声,显得极为癫狂。

也不知过了多久,风暴终于渐渐住了,船只也驶出了狂风暴雨的乌云区,进入了一片阳光之中。

一个十一二岁的大童自船舱内探出头来,左右一望,便回身叫道,“傻乖哥,别害怕啦,天都晴了!”

屋内隐约传来了呕吐之声,有个虚弱童声奄奄一息般回道,“我再也不要坐船了……”

话没说完,便又为呕吐声取代。权宝印哈哈一笑,神气活现地道,“你不坐船了,还当什么船工?”

眼见弟弟没什么大碍,他拍拍屁股,一溜烟地便往主甲板跑去,沿路水手都对他露出笑容,权宝印大声和他们问了好,又道,“叔叔们都还安好吧?”

“所幸是没被风浪卷走!”其中一位水手大声道,“这一次还算是有运气了!”

前回遇到风浪时,船上被卷走了两个水手,虽然回到大秦以后,家里自然会赔上丰丰富富的丧葬银子,但人命,毕竟不是银钱能够取代的。权宝印听说了,笑容便更加灿烂。走到主甲板上一看,果然见到母亲站在当地,和船长讨论此次风暴中的损失。

见到宝印大王过来,他母亲便笑道,“你爹在舱里给叔叔们治伤呢,你要不要在边上打打下手?”

她虽然年届三十,却依然容光焕发,这一阵子,更是青春如二十许,虽做男装,但站在当地,依然仿若仙女下凡,容光照人。权宝印看了,便扮了个鬼脸,随手在他母亲脸上抹了一道黑灰,懒洋洋地道,“我不去了,我对学医没什么兴趣。”

他母亲笑叹道,“一个两个都是如此,看来,这医术只能传给葭娘了。”

提到尚在襁褓之中,便被送往新大陆避祸的小妹,权宝印便雀跃起来,忙道,“咱们还有几时能到啊?应该是不远了吧?”

“应当是不远了的。”他母亲心不在焉地应了一句,便驱赶宝印,“我这里忙着呢,你去找你何叔叔说话吧。”

宝印扮了个鬼脸,也不和母亲争执,径自去找他三婶的兄长,著名的浪荡秀才何云生说话了。这何叔叔也是有点为老不尊的,和他倒也十分投缘,在船上无聊起来,除了折腾弟弟和父母以外,宝印间中也找何叔叔玩玩。因此现在他父母都忙碌时,他母亲便直接让他去寻何叔叔了。

蕙娘这里,盘点完了船上损失,又对航程做出一番布置。这才回到主舱去寻丈夫,见权仲白也在收拾绷带等物,因便道,“今日这么快就完事了?”

“嗯,这一次受伤的人数不多。”权仲白随口应了一句,走到窗边看了看天色,也露出笑容,道,“希望在下一次风暴之前,我们能找到港口停靠了。”

“刚才我问了船长,航线还没偏离太远,这样驶过去,三日内应该就能到达加勒比海了。”蕙娘道,“那里现在是荷兰人的地盘,我们可以直接借道去后秦的。”

她露出微笑,靠进权仲白怀里,问道,“总算是要去你心心念念的新大陆了,期待么?”

“不及见到女儿的期待。”权仲白承认,“但也颇为兴奋了。”

两人相视一笑,一时谁也没有说话,均是含着笑意,望向平静无波的海面。又过了一会,权仲白方道,“只是你真就抛下大秦那千头万绪的事儿,和我一起来新大陆接女儿,我是到现在都有点不敢相信,这事居然是真的。”

蕙娘不禁失笑道,“谁说人家是来接女儿的?我分明就是来……嗯,和鲁王谈判,来买蒸汽船图纸的!”

闭门造车,当然效率低下,自从新帝登基以后,朝廷态度已变,虽然暂时还没开海,但也是加快了督造海船的脚步,蕙娘这一次过来,一个是为了接女儿,还有一个,也是想请焦勋斡旋,看看能否买下蒸汽船图纸的。不过,权仲白在后秦的地盘上,当然要保持相应的低调了。

“是,你是来办公事的,接女儿也只是顺道而已。”权仲白打趣了一句,蕙娘轻轻拿手肘顶了他一顶,嗔道,“本来就是真的。”

权仲白没有接话,只是笑着将她更拥牢了一些。

蕙娘静默了片刻,方才懒懒道,“曾经你问我,属于我焦清蕙自己的大道是什么,时至今日,我虽然还不能斩钉截铁,但也似乎可以回答你:属于我的大道,似乎已经有了眉目。”

她将头靠上了权仲白的肩膀,柔声道,“但你我的理想,并非完全不容。你想要走遍天下,我又何尝不愿多走走、多看看?今后,我虽不能年年陪你浪迹天涯,但每隔一两年,也总能和现在这样,寻到机会和你一起出来走走的。”

夫妻之道,本来就是互相妥协,求同存异。在十二三年的夫妻以后,这对晚熟的夫妻,似乎也终于学懂了这个道理。

权仲白不禁有些微诧异,他道,“可你老不在国内,在政治博弈上——”

“爹还能再顶几年的。”蕙娘漫不经心地道,“还有歪哥,再过三四年不也就长起来了?权仲白,我记得这道理还是你教给我的——办法总比困难多,你真的想要做一件事的时候,其实能阻止你的困难,实在并不太多。办法总有,就看你是否足够重视了。”

她转过身子,冲权仲白微微一笑,轻声说,“梦想很好,很重要,政治也很好,很重要,可这一切——”

她望着权仲白,望着他带笑的眼,这双眼里仿佛藏了她重活以来的那十六年,她所有的故事,都写在了他的眼里,蕙娘想,‘一步接着一步,我们终于走到了这里。’她想,‘原来我拥有你的时间,已比我没有你的时间要长了。’

前尘往事,历历流过心头,多少爱恨情仇,终化作浅浅一笑,蕙娘道,“可这一切,都不及我的权仲白重要。”

权仲白唇角上扬,慢慢地露出笑来,他轻声调侃,“这么多年,还是连名带姓,嗯?”

蕙娘笑道,“就要这么叫,一直到老了,也要这么叫——”

她一头说,权仲白一头慢慢向蕙娘俯□去,她话中尾音,已被他吻进唇中。

风平浪静,明镜也似的碧波中,几艘宝船,正缓缓驶进通红的夕阳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