荷沅笑道:“抗议,那么长时间里面总可以给我一两个小时偷偷摸进安仁里打包几件衣服的吧。祖海,唯一一个要求,别让人用我那个房间的卫生间好吗?想着会觉得好脏的。还有,我重申一遍,你那个车间还是改旅馆吧。”

祖海只好笑道:“你放心,别说你的房间,楼上我都不大肯让别人上去。不说了,你抓紧一下。”至于改旅馆,即使改旅馆的话生意很好,他此时也坚决不改,怎么也要争一口气。

放下电话,祖海便跳上摩托车,飞速过去安仁里。直到远远跟着荷沅骑车驮着一个大旅行包进了学校大门,他才放心离开。旋即,赶去一个在北方时候一起闯荡,一起回流的兄弟朱兵那儿。以前认识四哥,除了董群力的关系,还有朱兵的介绍,朱兵与四哥走得比较近。

朱兵在家,看见祖海照旧一个大拥抱。朱兵长得高,祖海在他面前像小弟弟,所以他最喜欢以大欺小地抱祖海一下。祖海这次无心与他玩笑,推开他道:“今天不爽,不跟你玩。找你有事。”

朱兵横祖海一眼,一把压他坐到位置上,才道:“我知道你找我有什么事。四哥已经通告我了。” 祖海一惊,看住朱兵,道:“你也准备跟我作对?董群力给了四哥多少好处?”

朱兵在祖海身边坐下,一手按住祖海的肩膀,推心置腹地道:“董群力给四哥多少好处,我不会知道,也不想知道。不过我知道一点,你想与董群力对着干的话,你的钞票还不够一点。他们那么多人每人拿出一份,够整死你。这件事你今天不来找我,我明天也会找你。我们兄弟一场,我不能看着你找死。”

祖海听着火大,朱兵说的这些他今天接到四哥电话时候已经早知道,可听朱兵说了还是很生气,气自己竟然被一群他一向看不起的脓包压得无计可施。但是肩膀被朱兵压着,他跳不起来,只得气哼哼地道:“你不帮我,连朋友都不帮我,我当然是死路一条。你也不用找我了。”

朱兵大力一拍祖海的肩膀,笑道:“祖海你这没良心的,我要是个没良心的,四哥怎么还会亲自打电话给我通告。你既然这么说,那我也不劝你,我们什么交情啊,今天开始,你指东我不打西。你只要管好公司,其他我都给你打点干净。”

听了这话,祖海感激,正好朱兵太太端茶出来,祖海转为笑脸,笑嘻嘻地道:“兵嫂,我抱你们兵哥一下不反对吧。”说完就给了朱兵一个拥抱,“妈的,还是一起打出来的兄弟最亲。朱兵,你说吧,你有什么想法尽管直说。”

朱兵笑道:“他妈的,当着我老婆的面吃我豆腐。好,祖海,我知道你一向是最果断的,反正你先听听我的意见再说。我的想法是,联合公司那里的人都知道你是条龙,今天不趁你小的时候死死压着你,总有一天你养壮了会吃掉他们。你与联合公司的关系,是有你没我,有我没你。你说我说得对不对?”

祖海反问:“那你的意思是我要么出走去其他地方发展,要么关门转行?不,奶奶的,我就不信了,我非要跟他们拼个鱼死网破,看谁豁得出去。他们是联合公司,一起出点钱还行,可谁敢打前锋受我一棍?我不信我真豁出去了他们敢挡我。”

朱兵踌躇了下,认真地道:“祖海,真要豁出去的话,你是光棍,没家没口的,没人狠得过你。但你想过没有,你那么年轻,还有大好前途,何必把身家性命陪出去。你花那时间精力与那些人耗,不如改行。他们人多,你架不住车轮大战。”

祖海听着这话耳熟,想了想,斜睨着朱兵问:“这是四哥原话吧?” 朱兵点头:“是的,骗不过你这猴精。四哥这话我听着有理。”

祖海听着,一颗心顿时冷了下来,刚刚还说背着头与他一起上,可到底还是怕四哥的。但他脸上反而笑了出来,道:“妈的,四哥到底是大哥,想出来的就是周到。这样吧,有空你与四哥说说,已经有人跟我说了,我新买的那家厂是开旅馆的好地方。好了,我回家去,先把车间的施工去停了,还是等下步计划出来再说吧。”祖海终究不肯说出改行,但相信这话被四哥听到,已经够说明问题。

分别的时候,照旧拥抱。但是走出外面,祖海一张脸换得比川剧变脸还彻底。冷笑着跳上摩托车,打道回新买的工厂。朋友,哼,前面都得加个“酒肉”。

回去路上,祖海开得反常地慢,心事重重,知道开快了会出事。一路内心烦乱,四哥已经通过朱兵把话传给他了,相信这也是董群力的意思。除非他此时不要了性命,或者拼着坐牢对上了,否则,在他转行或者出走前,他们必不会甘休。

转弯抹角,穿过大半个城市,终于见到黑灯黑火的工厂。祖海暗自叹口气,不管怎样,先睡一觉再说。

转弯,前面不远便是厂门。忽然,身后一辆车子跟着飞速转弯,擦着祖海飞快开过,巨大的擦力牵引着祖海一人一车斜刺里飞了出去。摩托车倒在人行道,祖海的身子如纸鸢一般飞向路边一棵小树,小树吃力不过,“喀嚓”一声折断,祖海连人带树又撞在工厂围墙上。祖海眼前一黑,整个人便闷倒在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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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八

祖海醒转,不是自然苏醒,而是被头部尖锐的刺痛痛醒。拼力睁开眼睛,发觉自己平躺在什么上面,脸上好像挡着什么,眼睛看不到东西。顿时,昏迷前的事故如放电影一般历历在目,但还没等他深想,头顶又是一痛,痛得他嘴角歪咧,面部扭曲。一只手下意识地往头顶摸去。才抬起手便碰到什么东西,还没等祖海反应过来,头顶一个男子声音阴阳怪气地道:“摸啥?都是男人,别动。”

话音才落,头上又是一阵锐痛。祖海忍不住大叫一声:“你干什么?” 那男子冷哼一声,道:“给你缝破脑袋。你知不知道骑车要戴头盔?喝多了是不是?”

祖海心说,原来是医生。可痛的时候还是忍不住怒道:“你下手不会轻一点?我脸上什么东西,给我揭了。”

医生居然很麻辣,哼道:“你又不是美女,我给你揭什么盖头,别动,否则缝坏了你自己负责。”

祖海无语,忍着疼痛,在医生终于出声说“好了”的时候问了一句:“其他地方有没有伤?会不会脑震荡?”

医生终于揭开蒙在祖海脸上的白布,看了祖海一眼,道:“还挺硬的,没哼一声,缝了八针。你要是脑震荡,天下脑震荡可就多了。你动一动,身体其他部位痛不痛?起码没出血,手臂擦伤一点皮。”

祖海连忙活动四肢,除了酸痛,没有大碍,但是背上有点痛。被推出来去X光室,祖海看见工厂的门卫老头等在外面,忙问了一句:“你送我来的?怎么回事?”

门卫跟着推车走,一边大声道:“我听见外面有声音,狗又叫得响亮,还以为小偷爬墙了。出来一看才知道是丛总摔地上了。你的包和头盔我都收着,你头顶被树枝刺穿了,血流得那个多啊,出租车都不肯载你,最后还是叫一辆三轮车拖你来的。丛总,我从你包里拿了二十块钱给骑三轮车的。”

祖海依稀记得自己飞出去后撞到一棵树上,但是头盔怎么掉下,头怎么凑巧插到树枝上,他怎么也想不出来这个姿势,也懒得想了。他是急诊,不用排队便进入X光室,照下来的结果是骨头没事。又做B超,五脏也没事,祖海心想,这还得感谢那棵被他压断的树。回来急诊室,又在床上躺了会儿,大致恢复过来了,才让门卫扶着起身。低头一看,衣服上整片的都是血。刚刚躺过的枕头就像是被血浸透了似的。不看还好,这一看,祖海觉得自己腿都软了,好像被抽干了血,浑身虚软。

身体虚软了,意志似乎也虚软了,祖海坐上出租车便打电话到荷沅的学校,他现在迫不及待地想看见荷沅,仿佛只要荷沅在他身边,他的血可以倒流回身体,他又可以是生龙活虎。可是荷沅没在宿舍,自修去了,他只好留言,让荷沅回安仁里。他相信,那些人既然已经对他下手,肯定不会再对荷沅下手。

祖海被老门卫扶着粗粗冲洗一下,换上老门卫上楼拿来的干净衣裤。然后便给了他五百块钱,打发他先回工厂。祖海也不开手机,只用安仁里的电话给正施工的包工头一个电话,让他先停上三天。然后也懒得想什么,晕晕地半躺在白藤沙发上,强撑着等荷沅回来。

荷沅压根不会想到祖海出事,还以为祖海又想征用她出鬼点子了,什么都没带就骑车回安仁里。打开大门一看,果然里面一片灯火辉煌,但走到客厅门前却又奇怪,怎么会一点声音都没有。打开客厅门,迎面便看到地上扔着一堆血衣。夏日白色的衣服映得血色分外触目惊心。荷沅慌了,大叫一声:“祖海,你在哪里?”自己都听得出,声音像是撕破纸,还是颤抖的手撕出来的破纸声。说话时候已经扑到藤椅边,因为看到露出来的一只脚。

只见祖海头靠着沙发扶手躺着,面无血色,微张的嘴唇与面色差不多白。头上套着一只网兜似的东西,头顶偏右笼着一块纱布,但是纱布已经渗出血迹。祖海一向生龙活虎,荷沅看着眼前这样没精打采的祖海,悲从中来,又不知道祖海这是昏迷还是熟睡,伸手碰碰他的手臂,觉得是热的,不由嘘出一口气。忙拍拍他的肩膀,没反应,又加重拍打,才见祖海睁开眼睛,有气没力地看向她。荷沅的眼泪早掉了下来,坐在地上哭着问:“怎么回事?出车祸了?每天叫你别喝酒了骑车,你就是不听。除了头,还伤着哪儿没有?流了很多血吧?”

看见荷沅,祖海只觉得自己活了过来,又见荷沅掉眼泪,他忙急着道:“我没别的事,只是头皮缝了八针,你看,多吉利的数字。我今天没喝酒,是别人车子乱开撞到我。就是血出得太多,人有点没力气。没事,就当是献血了。”

荷沅佯怒道:“别装好汉了,你脸色都跟白纸一样了,从来都没见你那么白过。你等着,我煮点吃的给你补补。” 祖海忙道:“你给我倒杯水,口渴得厉害。”

荷沅心想,大概是失血过多了。进去厨房给祖海泡了杯奶粉,扶他起来看着他喝下,这才又回去厨房打开冰箱找东西。冰箱里面没什么东西,上面冷冻有肉,下面冷藏有鸡蛋。荷沅将冻肉拿下来冷藏室化冻,明天可用。又用红糖煮了两只鸡蛋,端出来给祖海吃。见祖海脸上有几块血斑没洗掉,便上楼找了棉花下来,蘸着水轻轻给祖海擦拭。祖海心中很荒唐地想,这要是每次受伤都能得荷沅这么照顾,他宁愿经常挂点彩到安仁里装可怜。但是他又有点受不起荷沅的轻怜,不敢抬头,一张脸都快埋进滚烫的糖水蛋里。

荷沅却是一边擦拭着祖海的脸和头发,一边在想,这会不会与前一阵说起过的联合公司的事有关呢?祖海这么巧伤在头上,按说车祸不应该是伤头上,会不会祖海被人打了闷棍?她强忍着疑问,一直等到祖海将一碗蛋和汤都吃完了,才压抑着冲动,尽量轻柔地问:“祖海,你真的是出车祸?是不是联合公司的人暗伤你?你借口说要用安仁里,把我赶回学校,是不是因为你嗅出什么不对的苗头了?”

祖海避开荷沅探究的炯炯眼神,避重就轻:“荷沅,我今天头很痛,懒得说话,懒得深想。我也不知道究竟是怎么回事,车子擦过,人就飞了出去,还撞断一棵小树,树枝的断杈插进我的头皮,声音大得招来门卫,真是车祸。不过这几天你进门出门的时候多注意周围,还是小心为上。荷沅,幸好我还有安仁里可以回来。”

荷沅这才相信是车祸,又听出祖海也意识到危险,意识到其中有问题。但见祖海一脸痛苦,想他头皮缝了八针,不知有多痛,又流了那么多血,脑袋供血都不足,她还是不追问为好,反正来日方长。忙道:“你配了药没有?一般药都不能饭后立即吃,我们聊聊天,等半个小时后再吃药。”

祖海想了想,反应略有迟钝,“药好像在包里,我都不知道是些什么药。”

荷沅忙跳起身去衣服边拿了包,交给祖海自己打开。没想到医生给配的药不多,主要还是消炎的。可见祖海只是外伤。想到祖海头痛懒得讲话,荷沅便从矮几下面摸出几本书,道:“我给你讲故事吧,你只要听着别睡着就行。”

祖海忍不住一笑,觉得荷沅拿他当小孩子了。不过还是笑道:“好,你说,我听着。”

荷沅拿起一本,是唐宋散文,正想放下,忽然想起其中一片文章,便循着目录找过去,苏轼的《留候论》。荷沅也不给祖海读原文了,全白话来讲:“这是苏东坡写汉朝张良的文章,我看着其中有几句很好。他说,古代的那些英雄豪杰,他们做人一定有过人之处。比如遇到一般人所不能忍受的事,一般人是拔剑而起,冲冲杀杀了,就像你上次放回安仁里的时候火气多大啊,出手就给杨巡安两个耳光,苏东坡说,这不是勇敢。知道了吧?”

祖海有点哭笑不得,他居然还要听荷沅教训。只得笑笑道:“你再讲下去。”

荷沅嘀咕道:“我知道你心里肯定不服。好吧,你再听着。苏东坡说,天下最勇敢的人,你突然惊吓他他不慌,你无故欺负他他不恼怒,因为他胸怀大志,这种小挫折算得了什么。我倒是想起韩信了,韩信当年饭都吃不饱,小流氓侮辱他,让他从裤裆下钻过去,他也钻了,这就是很有名的胯下之辱。但是他并没有消沉下去,跟着刘邦打下天下。后来他衣锦还乡,并没有为难那个以前逼他受胯下之辱的小流氓,你说这是为什么呢?”

祖海终于忍不住道:“荷沅,你是转弯抹角说给我听的。” 荷沅道:“这儿只有两条人,难道旁边还有鬼?咦,在哪儿?你不会流几滴血就能见鬼了吧?”

祖海笑道:“好啦,别装了,你还不是想让我别生气。不错,我是怀疑这事是董群力他们干的,但是我没有证据,当时我飞了出去,当然看不见车牌。所以没法报警抓人。本来我担心你,怕他们找到你头上来,现在既然他们已经伤了我,应该不会再找你,不过你还是进出小心。你放心,我不会乱来,现在我不是他们对手,他们太强了。”

荷沅听着有点放心,才道:“那就好,那就好。你现在以卵击石,肯定输,别不服气。我们这就绕开他们,避得远远的,好好给鸡蛋外面套上铁壳,回头再去砸他们这些烂石头。君子报仇十年不晚。其实韩信后来衣锦还乡的时候,虽然没杀那个小流氓,但想来那个小流氓不知道吓得尿湿几条裤子呢。韩信既给自己博得大度的美名,其实也从另一个方面报复了小流氓。祖海,我们来日方长。”

祖海点头,经荷沅这么一说,他心中车祸前纠缠的那个结开始有点松动。那么,准备改行,还是迁出本市呢?但是他不能多想,想得深了,脑子便开始发沉。在荷沅面前,他也不再隐瞒,“荷沅,我想我再做电器这行的话,与联合公司的冲突会没完没了。我准备改行或者离开本市出去发展。这事等我伤好了再好好考虑,你也帮我想想。”

荷沅不由喃喃地道:“别真给我说中了,你得拿那个大车间开旅馆。好,我好好想想。你可以吃药了。”

祖海吃药后,被荷沅扶上楼。荷沅又给他在床头放了一杯水,方便他晚上喝。可是荷沅本来留着客房的门,只关了纱门,想半夜过来看看祖海情况的。没想到她一睡过去就没觉悟了,一觉睡到大天亮。

祖海在安仁里修养,荷沅没课的下午就陪他去医院换药,其余时间,祖海几乎不出门,连手机都关着,唯一的运动只有在庭院里浇花。因为没有什么大伤口,荷沅又好吃好喝地养着他,祖海更是难得享受此生的快乐悠闲,到拆线时候,脸上血色全部恢复了,人还似乎白胖了一点。

祖海深知,这段时间若非是荷沅陪着他,无微不至地照顾他,不说他没法恢复得这么好,起码,受伤这几天,他又得被迫着考虑转型,心情会是非常差的。他没想到的是,精灵古怪的荷沅也会有那么温柔的一面。

不过好花不常开,等他恢复了生气,荷沅便开始寻他开心,拿着她那只小小凤凰205相机给他的伤口拍特写。荷沅的水平不好,对镜头都要花上好半天,祖海最先还规规矩矩的屏气敛息地配合,后来便随便坐了。听着相机肆无忌惮地在他头顶“咔……嘶……”地响起,祖海有点愉快的无奈。

荷沅倒不是没心没肺地玩弄祖海,她只是觉得这是个大事件,那么长一条缝了八针的伤疤,她怎么说都有义务帮祖海做一下历史性的记录,以后归入祖海的人生档案。直到将祖海拆线剪发等全过程记录下来,胶卷居然还没用完,荷沅只得跑去祖海新买的工厂,前前后后拍了几张。从此后,在荷沅的授意下,祖海将头发理成精神的寸头,摩丝罐再派不上用场。

祖海养伤的时候,荷沅常常看到祖海一个人独坐的时候发呆,荷沅心里想着也是,换她的话,每天一哭都会了,可怜祖海还得秉承什么男儿有泪不轻弹的古训。她平时遇到小事都会为了点小小面子坚持与人争论到底,决不退缩。可是祖海现在,形势逼人,他不得不退缩,而且被伤了都还无法追究,祖海心中不知道多苦多闷,荷沅觉得她很可以理解。为了宽解祖海,荷沅去学校图书馆借了一本以前她从来不看的励志读物,每天放书包里看熟了,晚上回去给祖海讲故事。什么勾践卧薪尝胆啦,伍子胥一夜白头啦,等等。

祖海最先只当玩笑,反正荷沅给他讲故事,即使讲鬼故事他都爱听,但没怎么放心上去。小时候这种英雄好汉的故事听得多了,邱少云雷锋之类的故事耳熟能详,他都没怎么放心上去,只记住了雷锋叔叔说的对待敌人要像秋风扫落叶般无情。但荷沅说的这些故事还是在他心里扎下了根。养伤后出去,祖海偃旗息鼓,不再谈论改造新买五金厂的事,但是他也不觉得荷沅的开旅馆建议是好建议,他开始出去四处征询朋友意见,看究竟拿老五金厂做什么项目才好。

一般越是朋友越是了解底细,有人厚道,见面宽慰祖海几句,有人精明,见了祖海的伤口也视而不见一字不提,不过也有人当面就冷嘲热讽。遇到后者,祖海不知不觉就想起韩信勾践,便硬生生将胸口的恶气浊气吞回肚子,反而笑嘻嘻地自嘲一番,说五金厂的风水一定与电器厂不合,所以开电器厂就是自讨苦吃,于是别人也就嘻嘻哈哈了事。这一顿挫折,打掉了祖海往日里的年少轻狂,飞扬跋扈。

不过在荷沅眼里,祖海并没有什么变化,还是以前一样的大哥。因为祖海以前的跋扈从来都不会带到荷沅面前来。等青峦信来的时候,她便将这儿发生的事都写进信里一五一十告诉了青峦。那一天,她带去邮局发出的国际航空信件有厚厚两封,一封是给青峦的,里面还夹着祖海新买的五金厂的外形照片,和祖海头顶的伤口。另一封是给王是观的,几个月奋战下来,终于把安仁里的资料整理完成,又给柴外婆过了目。荷沅给王是观带去的是中英文对照。荷沅忐忑的是怕王是观来信来电取笑她的英语。

青峦接到荷沅厚厚的来信,尤其是看到上面标注“内有照片,勿折”,欣喜若狂。但是打开信件,看到里面整篇的祖海祖海,连照片也是祖海祖海,青峦的心凉了又凉。但是他又能多说什么,换作是他,出门在外,遇到受伤受挫也不会电告父母,没的让父母操心。既然发小荷沅在侧,安仁里又是宽敞舒适,祖海去安仁里养伤也是理所当然。而且,祖海又是处于这种众叛亲离的境地,不找荷沅,他还能相信谁?

“祖海最终没有听取我的意见,开什么大旅馆。当然我也知道我的建议没经过大脑,纯属无厘头。祖海通过各方调查取证(我这话说得很正式吧?),最终决定将大车间改造成食品批发市场。因为这个地方位置实在是好,由于客运东站,城市交通四通八达,而长途交通又辐射到各个乡镇,乃至几个远近小城,天时地利人和,起码已经占了地利。我觉得天时应该也不错,现在好像经济发展得很快,好一点的国产21寸彩电只要肯降一点点价,就有人半夜起床排队购买,可见大家手头还是有钱了。有钱了当然得吃好穿好,我想祖海的想法是正确的。而且食品与电器完全没有冲突,未来应该可以与联合公司他们一帮人相安无事。至于人和,我相信祖海能做好,祖海身上有股能上能下吃苦耐劳的拼搏精神,好像我很是不如,所以祖海才能出人头地。你说呢?不过你也是,你的韧性,虽然表现方式不同,说起来,我觉得与祖海性格中的韧性殊途同归。只有我是个没长性的人。”

看着这些,青峦都没法由衷地替祖海高兴,他心中只有四个字在翻来覆去滚动,“日久生情”,只怕是荷沅已经对祖海日久生情而不自知。天气已经转凉,青峦踩着满地的落叶回租房,心里比外面的天气都凉。荷沅,荷沅,什么时候才能长大,什么时候才能明白他的苦心,不让远在彼岸的他失魂落魄?青峦回屋时候都没看见盛开的招呼,径直进了自己的房门。但是摊开信纸的时候,他还是压抑再压抑,不去指责荷沅在祖海身上用心太多,反而违心的夸奖她开始懂得照顾旁人了。他只有寄望于荷沅的长大,长大了明白爱情与友情不同,爱情是排他的。

青峦觉得自己很无力,他放不下身段赤裸裸地去信要求荷沅与祖海保持距离,不,这不是他想给荷沅的形象,他希望荷沅能明白他的侧面提示,他渴望荷沅的自省自觉。

青峦这次破例没有誊抄荷沅的来信,他不愿意抄这份满是祖海祖海的来信。他在回信中写了很多他的生活,在信的最后,他委婉指出,希望看到荷沅的信中更多地写到她自己的生活,他只是迫切地希望通过信件消除两人之间千山万水的距离,以致天涯若比邻。因为,他如今只有以信件这个唯一的渠道来贴近感受荷沅了。

信发出后,青峦消沉了好几天,心中总是有阴影压迫,让他午夜惊心。这几天他少言寡语,只知道拚命地看书看书。不知道下一封信会是如何。

荷沅接到青峦这封超薄的信,好生奇怪,怎么没了惯常的错误矫正?不过青峦可能是忙了也有可能。荷沅将青峦的信翻来覆去看了几遍,心中好生埋怨,为什么不能用中文写?其实若能用中文的话,她可以写的口吐莲花,声情并茂,可是用英语,可怜,她写的时候一半精力得放在语法单词上面,酝酿的感情能用进去七七八八已经不错,经常写完一封信,总觉得筋疲力尽,却意犹未尽。看青峦写的信也是如此,看完一遍,总觉得感情上面隔了一层纱。又怕有些句子不能好好领会,翻着牛津字典又好好看了一遍,最后还是觉得不直观,干脆趴在桌子上把青峦的这封信翻译出来。这样看着,才觉得终于有了点味道。

荷沅本来一直在怀疑怎么看这封信的时候会这么折腾,等她将整封信翻译出来才看出,果然,青峦在这封信里吞吞吐吐有什么话没直说。心中不觉嘀咕,这英文信还真害人,差点没看出青峦话中有话。但旋即便偷偷摸摸地笑了,青峦,嘻嘻,青峦在吃醋,他吃醋祖海在安仁里疗养,原来青峦会为这种事情吃醋。在荷沅鬼鬼祟祟的窃笑中,一直矗立在荷沅心目中青峦太过完美的形象分崩离析,用当下正时髦的话来说,叫作“走下神坛”。但是荷沅反而觉得这样的青峦可亲可近,整整一晚上口角含笑,硬是用中文给青峦写了一封回信,信中向青峦保证,一定会照顾到他的感受,以后注意与祖海保持适当距离。但是朋友有难时候,她还是照旧会拔刀相助的。

信中,荷沅又写了一大堆用中文写信的好处,说中国文字乃是象形文字,即使不看内容,单单是看字,便已经能够领会其中韵味之一二。而且即便是两国签约,也得中英文各一份,免得产生歧义,为什么他们两人的信件反而放弃中华五千年的文明,忽视唐诗宋词的绮丽,非要用那不熟悉的文明?如果是单纯作为工作工具倒也罢了,但是作为两人之间表达那个的工具,显然不敷使用。所以,以后写信坚决用中文,反对无效。

但是写完信的荷沅却又想,怎么与祖海保持距离?这好像有点难度啊。难道得硬生生不顾兄弟道义,以后拒绝祖海上门?可这怎么做得出来?尤其是上次祖海受伤时候,他又没有正式的窝,也没有人照顾生活,难道她能把祖海望外推?这好像不合理吧?或者以后这种事就不与青峦说了,免得青峦远在美国不知内情产生误会?可这也不好,事无不可对人言,既然做了,就没什么说不出来,何况是对青峦。正因为相隔千山万水,才更应该坦诚相见。荷沅思前想后,好生委决不下,干脆抓抓头皮做了缩头乌龟,不去面对。

王是观回的不是信,而是电话。在荷沅写完给青峦的信,情绪彭湃,晚上十一点还无法入睡的时候,王是观来电。“荷沅,你给我的《缥缈安仁里》写得很好啊,我看着都像是在看一本传奇。真是你写的吗?我要刮目相看了。连我的父母都说好,说是你把他们知道的都写进去了,他们看着流眼泪呢。”

荷沅听了一下蹦了起来:“真的好?你不骂我英语很臭?你看得懂我写的英语?哇,我太高兴了。”

王是观笑道:“你的英语当然臭,而且臭不可闻,但是我马马虎虎能看得懂你说的意思。幸好你带来中文版的,虽然是简体字,但我爸也马马虎虎能看懂。我这几天把你的文章全部重写一遍,用的当然还是你的资料,不通的地方,我和我爸两个马马虎虎凑一起研究你想表达的意思,现在已经重写完毕,我把文章拿去交给我们这儿的一份杂志,算是投稿。我想,能感动我们一家的文章,一定也能感动编辑,感动读者。”

荷沅怎么也没想到过“投稿”这两个字,当初写《缥缈安仁里》纯粹是为爱好,因为住在这里,热爱这里,所以想深入了解安仁里。她忍不住笑道:“感动你们一家,是因为你爸在安仁里住过。但是投稿,行吗?毕竟两地文化差异很大,算了吧,还是我们留着自己看。我写的时候就只想着给你们,给柴外婆,还有很多了解安仁里的人看,还有给后人看。”

王是观道:“Why

not?既然写了,而且写得好,为什么不投稿,给大家一起看?我告诉你一个好消息,今天,就是刚才,编辑已经通知我,说下月将刊登我们的这篇文章。你看,我第一时间通知你。所以,荷沅,你不够自信。”

荷沅听了,欣喜得一下从被窝跳了出来,猴子似的在床上跳来跳去,要不是电话线不够长,荷沅极愿将床变成蹦床。除了“真的,真的”,荷沅都想不出说其他的话。

王是观在那一头也是哈哈地笑:“荷沅,其实我也不相信能有这么好的运气,能有上杂志的机会。而且你知道,这本杂志是很好的杂志,我看了十几年。所以你看,我也没底气,原来都不敢告诉你。我今天也高兴坏了,现在都坐不下来。荷沅,下面跟你讨论实际问题,你冷静一会儿,几分钟。”

荷沅热血澎湃,笑道:“外面很冷,可我还是静不下来,我兴奋,我高兴。” 王是观笑道:“我不管你了,你说,文章署名时候,你撰文,我摄影,这样行吗?”

荷沅这才明白还真是讨论实际问题,忙哧溜一下钻进被窝,道:“文章撰写也有你一份,英文篇没有你,文章的意思和味道出不来,你得把你的名字也署上,否则不公平。后面你是不是要与我讨论版权啊稿费啊等问题?”

王是观笑道:“正是。我准备把三分之二的稿费寄给你,三分之一给我,你看合理吗?我认为你在其中的作用最大,收集资料编写文章是很大的工程,我后来的改写几乎没有变动分毫。”

荷沅不好意思地道:“可是你起的是画龙点睛的作用啊。这样吧,我们一人一半,你别与我争了。然后你也别寄给我,我都不知道怎么取国外寄来的钱,不如我给你一个地址,你帮我买些东西送给我也在美国读书的男朋友吧。”

王是观犹豫了一下,道:“好,那我就占便宜了。但你说的这个忙我不帮,因为稿费不是个小数目。我宁可寄给你,你要是想买什么给你男友,我先垫钱给你买,以后我去中国时候你付钱给我。我不想这里面可能有混帐。还有,文章刊登后,我会寄十本杂志给你,你够分了吗?”

荷沅想着这有什么不同,为什么会产生混帐,但见王是观既然直言拒绝,也便作罢。两人又商量了一会儿,激动地分享了会儿心得才收线。荷沅这下是彻底睡不着了。她王老五从来没想到过写的文字会变成铅字,而且还是在异国发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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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九

青峦怎么也不会想到,他原本以为将会过得凄凄惨惨戚戚的春节会被荷沅的一包礼物照亮。属于他的礼物是一条藏青羊绒围巾,一条金利来的领带。包裹里面还有很多用粗粗的红毛线编出来的漂亮挂饰,看着都觉喜气洋洋。荷沅让他送盛开几个,给不远的林西韵寄去几只,如果可以的话,糊弄糊弄洋鬼子教授奥利,余下的让青峦自己挂屋子里增辉。

青峦毫不犹豫就捡起一对红蝴蝶挂在床头。又挑了一对红葡萄串过去盛开那儿。盛开的房间一如既往的寂静,灯也是用的荧光灯,明亮而冷静。只有空气中流淌的钢琴旋律为整个房间添了生气。就像盛开这个人,简单朴素淡漠,但有韵味。都说盛开很冷,但是青峦倒是不觉得,他觉得盛开恰到好处,他也不喜欢过额的热情。

盛开打开门,并没有请青峦入内,这似乎是两人相处的默契,青峦也从不请盛开进门,他觉得那太私人。

盛开接了青峦手中的喜气葡萄,难得的脸上露出欣喜,“你女朋友亲手做的?真是个心灵手巧的人,而且,难为她竟然还会想到我这个不相干的人,她真是好心。请你帮我谢谢她,我会把葡萄挂在书桌的台灯上面。”

青峦很高兴于荷沅被夸奖,比人家夸他自己还得意,笑道:“我们荷沅是个最热心的小姑娘,上回就因为我说了你这么个人,荷沅就来信说她最佩服单枪匹马敢海阔天空的人。她跟着她外婆学了不少女孩子的小玩意儿,我都没想到,她会寄这些很有心思的小东西过来。”青峦难得地话多了,人逢喜事精神爽。

盛开微侧着脑袋微笑着聆听,等青峦说完,才道:“对,最难得的是有心思在里面,才显得千里送鹅毛,礼轻情意重。你们都是那么好的人,所以……很难想像,你们之间会什么话都说,换了我,如果提起你在这里给我的极大帮助,可能会引起他的误会。很羡慕你们。”

青峦笑道:“荷沅信任我。我们彼此之间非常了解。” 盛开微笑,道:“谢谢你们。”

青峦也微笑,想回身告别,但忽然想到什么,又问一句:“年三十那天我问奥利要了一天假,半天采购,半天烧菜。过年嘛,就是好吃好喝,你晚上没事的话一起吃,我还叫了老周老刁。”

盛开微笑的脸上露出温柔:“谢谢你,我会包汤圆,这个差使交给我做。我不习惯逢年过节吃饺子。”

青峦微笑地离开,他很赞赏盛开的不卑不亢。盛开拿的虽然是全奖,但是她很节俭,竟然还省下钱来存着,为此她几乎不参与什么聚会,也没买什么衣服。她说她出国已经用了家里太多钱,也用了男友的赞助,所以她得存钱,等哪天男友出国时候,起码可以解决机票。不过青峦心中清楚,盛开一直计划着暑假回家,这来回的机票和带回的礼物都需要钱,而且,万一她男友托福还是没过的话,她需要钱准备婚礼。盛开是个外柔内刚的典型,她做事都很有准则。

青峦也存钱,他准备合适的时候买一辆二手车,以后荷沅来的时候可以用。荷沅一直娇生惯养,他可不能怂恿着荷沅来美国,却让她吃苦。他答应过荷沅,要给荷沅美好的生活。

在柴外婆的大力推荐下,荷沅写的《缥缈安仁里》在本市日报上连载。每次都是一张照片,一段文章。让荷沅觉得好笑的是,题目下面雷打不动地总是标明,本文的英文版在美国著名的某某杂志上刊登。似乎这么一标,文章便是染了仙气。

因为本年度全班迎新晚会安排在安仁里,班里又订着日报,所以每天早上上课,大家总是要把报纸传阅一遍,热烈地讨论今天的照片拍的是房子的哪一角,大家似乎都与有荣焉。荷沅每天早上都要从安仁里赶过来上课,路虽然不长,但总比住学校里面用的时间要多。所以每天都是宋妍给她占位置。宋妍因为到安仁里玩过好几次,在众人的讨论中总是一言九鼎,非常权威。

荷沅在报上连载文章的消息,老乡传老乡,老同学传老同学,很快便被学校很多同学知道了。

寒假第一天,荷沅正与傅姐一起,头上裹着一块兰花布掸尘,班里的生活委员上门拜访。还带来一个男生,据说是建筑系的,是生活委员的高中同学,都是本地人。

这时候傅姐正踩在凳子上刷横梁,荷沅得在下面扶着,所以很抱歉地对生活委员道:“你们自己上去参观,我这儿得扶着傅姐。奇怪了,我家新房子都不用掸尘,老房子怎么会那么麻烦。”

生活委员立刻冲他同学道:“怎么样,我就说梁荷沅是最大方的,肯定会开放了给我们看。梁荷沅,那我们上去了。”还是那个建筑系的同学礼貌地冲荷沅说了谢谢,这才跟着上去。

荷沅与傅姐刷完几列横梁,两人准备歇上会儿。见楼上两人还没下来,荷沅便进去厨房用粉青荷叶盖杯泡了两杯柠檬花茶放在白藤矮几上。正好,同学参观了下来,两人意思意思喝了口水便告辞。荷沅与傅姐又忙活了一下午,才大功告成。

傍晚时候,祖海提前来电话通知了才过来。自从上次摩托车出事后,他进出不再骑车,但也暂时没有买车,所以经常是打出租。荷沅看着祖海开门进来,就笑道:“祖海,我在电视新闻上看见你的批发市场了,说你们那儿举办什么年货展览是不是?我看电视里面拍出来那个人山人海啊。是不是把人都赶到一起给电视台拍呢?”

祖海闻言笑道:“胡说,开业一个月后,那儿几乎每天都是人山人海,在里面逛的话,不小心着四周,很容易被进货小贩的小推车撞了。本来旁边两层楼办公室我自用的,现在也租出去了,我们公司只能在马路对面楼里租房间办公。”祖海一边说,一边将一只柳条筐儿重重顿到地上,“荷沅,这是给你的新年礼物。你看看喜欢不喜欢。家里的年货我已经叫辆车送回去,你的和青峦的都有。回头你给青峦写信可别给我写上,他跟我客气起来我受不了。”

荷沅先蹦过去取来给祖海的礼物,“祖海,一条围巾,祝你新年快乐。”这才蹲下身翻那柳条筐儿。

祖海接了围巾一看便知,是新近刚刚上市,最时新的羊绒,只有几家大饭店和一家最大百货公司才有。今年他送要紧相关人士也用了羊绒制品,据说这是什么软黄金,受礼的人都受用得很。他也蹲下身,看见荷沅拿起最上面的房产证,便微笑道:“我年关前把借人家的钱还了,赎回房产证。你回家过年时候可得把这些收好了。”

荷沅惊讶,“这么快?我又不急,再说房租照收,房产证在不在我手里都一样。你还是再留着用吧,起码手头活络一点。”

祖海神秘地一笑,道:“荷沅,你知道现在有人想问我买下批发市场,你猜他们出什么价。”

荷沅好奇地拨拉了一下筐里的一块木头,道:“有没有翻倍啊?咦,这块木头怎么这么重,是黄花梨酸枝木还是紫檀?”

祖海伸出一只手,叉开五枚手指,道:“五百万,翻三倍都不止。你别回家跟你我父母,还有青峦说啊。这事只有你我知道。”

荷沅大吃一惊,这么多钱,她想都没想到过,半天才道:“我只知道国外什么可口可乐商标可以卖好几百亿美元。但是你的食品批发市场怎么能一下翻倍地值钱了?还有,为什么不能跟爸妈说?”

祖海自信满满地道:“人气,批发市场的人气,这是千金难买的。我自己都没想到人气会这么足,可能与新年有关。不过看势头,过年之后的人气也不会差到哪儿去。”说着又指指自己的头顶:“这儿是教训,财不露白,做人还是低调一点的好。我爸妈高兴起来管不住嘴。少一个人知道少惹点事。”

荷沅想到祖海头顶的伤疤,连忙点点头,道:“我知道了,不会说出去。祖海,高兴不高兴?我都替你高兴呢。这下你可以把食品批发市场卖了,拿一大笔钱与联合公司对着干了。”

祖海笑嘻嘻地道:“荷沅,你这就不懂了吧。食品批发市场是块宝地,不能把它卖了,肯定还会增值。我要钱的话,可以拿市场向银行抵押,换来抵押贷款,继续发展,市场依然开着。就像你交给我的房产证我抵押给别人借来一些钱,而你可以继续收房租一样。明白我的意思吗?”

荷沅转着眼珠子考虑了会儿,道:“明白了。这不是借鸡生蛋吗?那你下一步准备做什么?对付联合公司?”

祖海摇头:“不,我现在的时间和精力都宝贵得很,不想做那吃力不讨好的报仇勾当。联合公司的股东看着逼我转行我反而做得更好,已经够他们气上几个月了。而且少了我恶霸一样的管着,现在他们又没了对付的目标,我看着他们自己内乱,都不用我出手。”祖海轻描淡写地将联合公司一笔带过,就像放下一段历史,此后不再谈起。“我已经在谈高价吃下旁边的一家锯木加工厂和一家开关厂,再造一个日用品批发市场,与食品批发市场联起来。以后那些乡下小店进城批发的话,只要跑我这儿一个地方就够了。”

荷沅听了不得不佩服,“祖海,你怎么想出来的?真是好主意。你当初要是听我话开旅馆的话,那就倒霉了。“

祖海笑道:“你还在学校,当然想不出来。我这些主意都是每天在市场里跑,仔细听那些进货小老板的反应才总结出来的。但要不是你讲那么多故事劝我心平气和地改行,又一点没有条件地给我那么多钱,我怎么可能有今天。说起来我最应该谢谢你。”

这种话,祖海还是第一次提起,荷沅听着很不好意思,借钱出去这种举手之劳的事,不值得如此挂怀。至于讲故事,更不值得一提。说起来汗颜,祖海的批发市场,她都还没过去看一遭过。她只得讪笑着掂起一块手板宽的黑红长条木头,道:“别提了,你帮我做了那么多事,帮我装修安仁里,帮我摆平闯安仁里的小流氓,帮我找傅姐,帮我天南地北地找好瓷器,我跟你说了谢没有?以后大家都别提。你还没跟我说呢,这些是什么木头。”

祖海一笑,道:“好,以后不提。这些木头是我问一个做旧家具的朋友拿来的,他说都是一些紫檀老料,有些是什么椅子里的一根横档,有些是桌子的一条腿,拿回家自己雕着玩最好。我看你最喜欢这种东西,拿来给你玩。”

荷沅两只乌溜溜的眼珠看看祖海,再看看一整柳条箱的紫檀老料,来回再三,终于抽出其中一块长条镇纸一般的木料,对祖海道:“一箱的木料太多了,我只要这一条就够了。其他你退回去吧。太贵重的礼物我不要。”

祖海笑道:“我早知道,如果不跟你说这是紫檀,你还以为我送你木头当柴烧,如果说了紫檀,你又不肯收。我给你算一笔帐,你听着。你借房契给我,等于是借钱给我,你说是不是?借钱要给利息是不是?现在银行存款利息是多少你知道吧,贷款利息还得翻倍。所以你说我该给你的利息是多少?我只给你一筐木头,我还是占便宜了。以后你别跟我算钱,算钱的话我都不敢上你这儿来了,否则尽是占你安仁里的便宜。”

荷沅想了想,决定反驳:“不对,你算的是生意帐,我算的是兄弟朋友的帐。你非要跟我算清楚的话,我也照着你的思路跟你算帐。根据你的身家工资,你以前帮我装修用的工时得怎么算钱?一年多来,工钱利滚利,不是小数目了。你的洗衣机电冰箱我一直在用,电话是你装的但是你现在几乎不用,傅姐还是你出工钱,但你现在也几乎不用,还有帮我打发小流氓我得怎么计价?来,干脆算清楚,我就不信算不过你。”

祖海听着只能“呵呵”地笑,过了会儿才道:“不得了,我已经算不过你。这样吧,这些你还是收着,下不为例。其实这些也没值多少,是我问朋友拿的。有空你雕什么出来了,送我一件两件的。这一年我跌倒爬起,吃了不少苦头,要不是你支持着我,我爬不起来,你是我最好的朋友,我只想送能让你高兴的东西,送的时候我没有想到过什么价格,只想到朋友。这次你也别跟我说价格,不过我以后会注意,我说了,下不为例。再说,我现在也送得起了。你再不收我就不高兴了,本来是拿来给你玩的东西,你搞得那么认真,就没意思了。你送我的羊绒围巾也是好东西,我也退还给你?”

荷沅心想,也是,她买围巾的时候也没想什么价钱,好像自己买得起就买了。但还是叮嘱一句:“真的得下不为例哦,否则我会很不好意思的。”认真地等祖海点头了,才又道:“我们一起扛上去吧。先放书房里,等我寒假回来,好好研究着该怎么伺候它们。”

祖海这才放心,搬起柳条筐道:“我一个人搬上去够了。”

但荷沅早就抢了框子一端提了起来,还笑嘻嘻地道:“我现在劲道也大得很,已经可以把男生摔倒了,信不信我跟你比一场?下学期我们要去上海参加一场高校间的交流赛,我可真有点期待,考察我们学业的机会到了。”

祖海不得不断然道:“不比,以后也不比,你别跟我提起,否则我回头去学拳击。对了,你春节买那么多礼物分送,钱用完没有?要不要跟我借几块钱应急?”

荷沅得意洋洋地道:“不用,我又发小财了。我写了一篇安仁里的历史交给王是观,王是观竟然投稿成功,所以我得了一大笔美元。又通过柴外婆的关系在日报上面连载,与王是观对分,又是一笔小财。你都没看日报吗?怎么会不知道?”

祖海忙道:“我现在忙,平时只看日报第一版,看看没什么要紧事就扔了。回头我找旧报纸来好好看看。”

荷沅道:“这些报纸我都存着呢,你有空了再给你看。”两人放下柳条筐,荷沅将书桌上放着的王是观寄来的杂志翻到她文章的部分,递给祖海,“你看,这就是我文章的英文篇。印得那么好,照片也拍得那么好,都比真安仁里都要好看了。”

祖海拿来翻看,满眼都是看不懂的英文,拆开来的话,ABCD倒是认识。但是他还是挺为荷沅骄傲的,不容易,还走出国门去了。荷沅见祖海翻看杂志,自己便蹲下去检视那些紫檀了,这些老料虽然形状不佳,但是包浆厚重,光华内蕴,让人爱不释手。忽然想到,青峦怎么没送礼物给她?去年青峦送她一条K金项链,不过也是,今年山高水远,东西带来带去太麻烦。荷沅想一想便丢开了手。

祖海看看手中的杂志,又看看正仔细检视一筐紫檀老料的荷沅,心中得意。他那些朋友年纪都比他大,结婚的结婚,有对象的有对象,可没一个比得上荷沅的。荷沅又漂亮又聪明,什么都拿得出手。说实话,他一点不看好荷沅与青峦,他已经问过别人,青峦这样的博士念下来,没个六年七年的回不来,只要荷沅不出国,他们真能拖得了七年?打死祖海都不相信。生意场上,男盗女娼,他见得多了。现在的荷沅与青峦都还单纯,三年后呢?荷沅必定是他的。

这一个春节,荷沅用王是观寄来的稿费给父母换了大彩电,又买了家里没有的燃气热水器和新式卤素电热器,让父母过舒服的日子,她觉得很有成就感。

冬去春来,荷沅在安仁里迎来第二个春天。

墙头的韭菜茂密了,仙人掌长出鲜嫩的新掌。门口的佛肚竹竟然会有嫩笋从地上拱出,腊梅谢了春风,开始有珠兰和玫瑰吐香。柠檬与佛手的嫩叶都是香的,枝头已经有星星点点的花蕾孕育。花间叶下,时有麻雀跳跃啁啁。粗看,小院已少了暴发户的痕迹。荷沅清明前采了嫩茶叶,都还没炒制,也才只有一茶碗的量。她自己拿来泡了一杯水,其余都拿去孝敬了柴外婆。把柴外婆高兴的,逢人就说,后来干脆请了几个老朋友一起来安仁里,喝青婆将锅刷了七八遍后现场炒制的新茶。

荷沅越来越发觉自己的爱好是个无底洞。每月的房租钱和拿来的稿费她都拿着买了遗老们七拐八弯介绍来的紫檀等家具,现在她已从自己手头的东西这儿练就了火眼金睛,看花纹包浆雕刻做工,几乎可以将木料与年份判别个八九不离十。又随着她不断咨询遗老,不断查找资料探寻自己手头这些老旧物品的底细,她大约把自己的宝贝们摸了个清透。同时,她把所知所得记录下来,附上照片交给王是观。稿费源源不断而来,但是远不够她买那些东西,不过荷沅已经自嘲自己可以以奢侈品养奢侈品了。

祖海送的紫檀老料,经柴外婆介绍,荷沅请一个老匠人做了一套十只箱子,最小的只可以放下一只手掌,最大的是只一尺多长的扁长盒,都是因料取材。多余的木料做了筷子,筷架,和十几方大大小小雕有四时花卉的印章。老匠人做完之后,将木屑用袋子装了,现场称重给荷沅看,以示他没有昧下这种贵重的木料。荷沅都没想到老木匠还有这一手,感动不已。

荷沅新添的宝贝不少,有紫檀木灯座,卖家说原本上面是薄得可以透光的白玉般景德镇冰裂薄胎瓷,以前兵荒马乱的时候给敲裂了,现在补都没处补去。有一对两只紫檀木架宫灯,只不知原来灯面是羊皮还是纸、绢之属,荷沅先对付着糊上白纸,上面自己用毛笔细溜溜颤悠悠地画了几笔兰草,反正高高挂在天花板上,谁都不会去研究这手笔如何。一座小小紫檀佛龛,荷沅不信佛,放置佛龛时候颇费了点思量,最后还是关进柜子里。一只黄花梨笔筒加一对两条尺来长的镇纸,荷沅在笔筒里插了一枝铅笔,见非常不妥,干脆空置着。一张黄花梨边柏木心长条炕几,荷沅将之放在卧室朝南长窗前,下面是以前祖海帮买的天津手织地毯,坐地毯上看书其实挺累,荷沅常坐着坐着就靠到旁边的青花瓷大花盆上去了。大花盆里的大叶滴水观音已经颇具规模。还有一张黄花梨的扶手椅,被荷沅斜斜放在床边放衣服。有一只酸枝木的大柜子,雕刻繁复精美,可价格实在是高,荷沅最终还是没敢卖了收租的房子换钱买这个,心中很是遗憾。

客厅里则是添了一套时髦货色,三十多功能的跑步机,看到的人没一个不摇头,尤其是祖海说,这么简单的几根管子堆在一起,竟然比摩托车还贵,不过祖海没说荷沅败家。他反而照着说明书在上面都练了一遍,全套下来,竟也累得气喘吁吁。不过荷沅还是被青峦说败家了。青峦终于没忍住,还是在信中说了。不过荷沅这次没有申辩,也没有理会,都用的是她自己的钱,而且还是她挣的,不是靠运气得的,她自有分寸,不需太多解释。

一年忙到头,青峦很想回家。可是早在四月份的时候,他还没露出口风,家中已经来信。童老师用他一贯漂亮的柳体字写道:学校目前准备集资造房,依他们夫妻的教龄已够资格。但是家中目前存款不多,考虑先问亲戚借钱,等新房到手入住后,卖掉旧平房还钱。本来,旧平房院子开阔,有风有日,但现在左右纷纷造起二楼,他们的家不知不觉成了盆地,非常不堪。自己造房,没这财力也没这精力能力,所以还是准备仰仗学校集资建房这个大好机会。

青峦见信顿时大惭。邻居荷沅和祖海都出钱出力帮父母造起新房,他竟然没去考虑父母的局促,还奢侈地想着买车与一年一回。他都没多想,便将存款取出,汇给父母。他在信中委婉建议父母保留旧房,集资的钱不够的话,他会继续积攒。

想到不能回家,不能与荷沅想见,青峦一则怅惘,一则忧虑。身在国外,听过不少恋人两地分开时间过长,最终感情消逝的例子,青峦只有安慰自己,他与荷沅不同,他们是那么多年的青梅竹马,他们的情深意切不是旁人可比。

好在知道盛开是铁定暑假回家结婚,青峦便静心采买了一些礼物,想委托盛开带回家去。但又得考虑到盛开自己也一定带了不少东西,又是女孩子,力量有限,为了省钱,班机还得去日本中转,所以青峦不便买体积庞大重量不少的东西。而且现在他手头拮据,不能太过大方,考虑再三才决定下来,六月中旬一齐交给盛开。

还是在门口交接。盛开看到接过来的是三支派克钢笔,三瓶专用墨水,以及几枚发卡头花,不由莞尔,好心建议:“不知道能不能将这些花儿朵儿的退了。同样的花费,如果你送女友一瓶香水,女孩子的感觉会很是不一样。”

青峦自信地笑道:“我女朋友从小喜欢这种小东西,钢笔是给我父母和一个发小的,我女朋友可能不会很喜欢。”

盛开听着心中狐疑,一个据童青峦讲买起她只在大都会博物馆才见过的紫檀什么摆设的时候眼睛都不眨一下的女孩子,怎么可能喜欢眼前这种塑料发卡人造头花?这不是价钱的问题,而是品味的问题。盛开不得不怀疑,这个童青峦对他的女朋友究竟了解多少?

不过盛开收下这些东西,她已经提过建议,既然童青峦有他自己主张,她自然不会多嘴。只是微笑道:“我很可能会去你老家所在城市旅游,如果那样的话,我亲手带过去可能比邮寄保险一点。但是时间上面可能会比邮寄晚一点,请你去信说明一下。”

青峦明白那是盛开的周到,忙感谢了,然后回房间写了荷沅的联系地址与电话交给盛开。荷沅的安仁里白天总是有人。但又同时想到,盛开一向不是个贪玩的人,又是个节约的人,那么多年来,上海与他的家乡那么近,她都没去游玩,为什么这次暑假回去竟然有这计划?而且又是在如此酷热的夏天?青峦一下想到“蜜月旅行”这个词。想到盛开与那个托福屡屡不第的新婚丈夫把臂畅游,青峦心中不觉有丝异样。

是,那儿本该是他与荷沅把臂畅游的地方,以前青峦一直盯着荷沅好好学习,没时间与她一起将周围玩个透。荷沅还是自己骑车悄悄溜出去,花半天一天时间,积少成多,将碎珠子似的景点串连成环。本想这次回去,他手头已经稍微宽裕一点,又没有课业紧追,他想好好陪伴荷沅。可是,该去的没法去,不该去的却是去了。

青峦摊开书本准备看书,忽然又想到,为什么说盛开他们是不该去的?想到这儿,不由心惊,不敢再想,从抽屉取出荷沅最近的一封来信。荷沅坚持用中文书写,他怎么劝导都没用,青峦只有随便她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