荷沅将车窗降到最低,在车里微微倾身作礼,但还是彬彬有礼地道:“非常非常不好意思,请原谅我粗心大意忘记还得去机场接人。下次再来打扰。”

老人睿智的眼睛深深看了荷沅一会儿,道:“也好,我们这儿随时欢迎小妍的朋友过来玩。”

荷沅心说,宋妍的朋友会来,但她不会来。但脸上还是微笑,还是微微欠身,道了声“谢谢”。目光掠去,宋妍站在老人后面眼神复杂。在老人的示意下,“蝠萄”铜门大开,荷沅说了再见后开车出去。

一直等到开到大路上,荷沅才长舒一口气,心中回想起刚才一幕,只觉好奇。那个老人,显然不是个寻常糟老头,祖海到七十岁时候肯定达不到那等儒雅。只是不明白了,宋妍为什么千方百计要她上门见面?她又不是宋妍的娘家人,有什么必要?若是换作以前,她可能会既来之则安之,真的委曲求全坐下来与他们喝一杯茶再走。但现在她不一样了,现在的她想的是宋妍使诡计骗她上门,自然得有承担后果的打算,她今天如果留下,未来针对她的诡计将更肆无忌惮。她已不是当年那个可以默许宋妍卖她情报换取师正帮助的梁荷沅,宋妍的目光过时了。料想,宋妍以后再无可能自讨没趣设计她上门。可惜了那块紫檀雕版,可民间收藏无穷无尽,岂是她有生之年一一看得过来的,算了,命中无时莫强求。

只是想起宋妍的那身衣服的时候,觉得好笑,不由让她想起一个名词:斑衣娱亲。料想以宋妍的轻灵身躯,穿着曳地长裙与老头对打乒乓,老头不知会不会因此想起五十年前某个拿火棍烫卷发拿炭熨斗烫衣服脸颊两团红的时髦女郎,或者洋气一些,老头想到郝斯佳和德伯家的苔丝?

荷沅脸上的笑容还未褪去,宋妍的电话追着过来骂。“梁荷沅,什么意思,这么不给面子。算什么老同学老朋友,见不得人好是不是?” 荷沅轻笑:“你说呢?”

宋妍显然是受足窝囊气,不知道老头说了她什么,她语气非常激动。“我说?我说你就是见不得人好。从来我比你穷,你一直假惺惺扮演着梁善人,今天角色倒置了,你适应不过来,你嫉妒了,你不肯向我低头,你心理不平衡。”

荷沅听着放声大笑,笑足十秒钟,不管宋妍在那头气急败坏地说什么,将通话结束,将手机扔到旁边座位上。原来她以前都是假惺惺的梁善人,宋妍以前原来是可怜的灰姑娘。这有的人是属猴子的,还真不能爬高,爬高就露出红屁股。

可惜,白走了一趟。回家快进电梯前,又有电话进来,原来是大老板。大老板说话的声音有些疲惫,有些厌倦,很是有气无力。“梁,你还有最后一家没有厘清,那家量大,他们如不肯退让,在帐面上反映很明显。”

荷沅只得不进电梯,免得信号中断。“那家态度非常强硬,反复提醒我,他们与左颂文有桌面下交易,说他们已经吃亏太多,再也不能向我们妥协。他们还说,如果我们中断与他们的合作,他们将向公安局报警控告左颂文诈骗。我正与他们扯皮。”

大老板语气中的疲惫一下消失,说话来了精神:“你怎么说?”

荷沅满不在乎地道:“左颂文手中所有厂家几乎都是统一口径,但他们的交易都是以合法合同形式出现,桌面下的谈话只有天知地知,他们自己也是吃哑巴亏。再说左颂文已经逃出国,控告诈骗了又能如何?即使控告左颂文,与西玛何干?西玛也是受害者。我只要花时间精力下去与他们磨,他们时间长了肯定会有退步。”

大老板却道:“梁,你联系他们,我今天过去与他们谈。”

荷沅一愣,心中隐隐证实了什么。但她不问出口,立刻道:“行。那家厂过去的话,只有火车或者汽车,BOSS你等在住处,我半个小时内去接你。周一前可以回上海。”

大老板答应。荷沅关上手机后心想,看来,左颂文的交易里面,大老板也有掺上一脚。逃得了左颂文,可大老板回家还得做人,他逃不了,所以他得在离任前解决,时间不等人。否则,继任者眼看诺大窟窿,必会追查。这种解决,当然得背着所有人进行。若是大老板自己能说中国话,肯定不肯用任何人帮忙,自己悄悄打个来回。但现在,他不得不依靠她。

荷沅随便抓了旅行箱,与祖海通个电话便出发。

大老板神情有点委顿,不复原来的斗志昂扬。想到他平时对她的赏识,和给她的机会,荷沅为他可惜。挺职业的一个经理人,怎么会与左颂文混在一起,中蛊了。

一路之上,大老板详细询问荷沅与其他公司都是如何打交道的,荷沅没有太多隐瞒,说了斗智斗勇的大致经过,不过有些太过无赖的就不说了,免得大老板心中怀疑上她的人品。大老板虽然将走,但没必要在他心中留个不良印象。但荷沅暗暗怀疑,大老板是不是想从她这儿得到一点中国国情的斗智斗勇的经验。

所以只要后面道路顺畅时候,荷沅又跟大老板详细说了与那家公司两个月来的所有接触,她在这方面记性好,几乎没有遗漏,务求给大老板有个参考。但说到最后,荷沅为自己争取了一句,也算是给大老板下个台阶。“等下与对方公司老总见面时候,BOSS觉得是谈话时机了,请允许我离席。因为对方态度一直强硬,一直只给我一个态度,,没有商榷余地。所以今天如果对方老总又搬出一句‘我与梁小姐已经多次申明’,如果被他们把调子定下来,你与他们就很难谈了。不如我走开,BOSS当作不知道他们跟我谈了什么。”

荷沅话中的理由虽然有点牵强,但大老板与她心照不宣,什么都没问,便应了声“好”。荷沅听了松口气。今天明天,大老板亲自出马,在大老板离任前,势必得把这个合同谈下来,但是如果她在场,大老板以前与左颂文做的手脚会令大老板很难说话,她离开,方便他们双方继续台面下交易。难说,对方厂家一直态度强硬,目的便是逼出大老板。

而且,从她个人角度出发,她也不愿在场。这份合同既然带有那么多台面下交易,怎么都不可能是一份很拿得出手的可以大方交由任何人审阅的文字。她在场,她到时就得承担一份连带责任。她前面什么都没参与,何必最后背个罪责?所以,她不如找借口走开撇清自己。大老板毕竟是要走的人,她可以帮忙,她也帮了忙,但不能把自己陷进去,她未来还得在西玛清清白白地混下去呢。

晚上,到达的时候已经不早,但对方老板还是带着个翻译在宾馆等候,见面非常亲热,但什么实质的都没谈。第二天一早,荷沅便借口离开,去找一位专做古董底托的朋友说话。该朋友见多识广,又经常进出上海,对上海收藏界非常了解。说起宋妍家那个老头时候,朋友生气,说此人最大缺点是架子端得太高,古董界朋友想上门领个市面都不行,所以东西进了他家,便等于与外界绝缘。荷沅听着心想,东西若是进了老骆家里,人家更是连上门参观的念头都不敢生了。

中午回去吃饭,果然他们已经谈成。大老板也上路,没拿出文件来让荷沅陪绑也签一个名上去。

回去时候,走出宾馆,暴露到阳光下,荷沅看清楚大老板的脸。按说,大老板此行心事已了,但看上去满脸反而都是皱纹,仿佛精气一下泄了。

上车后,好一阵沉默。直到开出市区,大老板才说了句:“明天,你们的新上司丹尼会到达。丹尼是个很有管理经验的人,你五月份在总部应该已经见过他。”

荷沅想了想,道:“想起来了,话不多,总是坐在窗口。当时左颂文说他特别,不像是参与审定我们的策划书,更像是旁听。”

大老板从鼻子里“哼”出一声:“左是个千伶百俐的人。”等于是肯定荷沅的回答了。“如果不是因为这次的亚洲金融危机,我们早应该实施那份策划。因为我原来的管理模式由于左的不告而别,已被总部诟病。现在丹尼过来,轻装上阵,他的第一步应该而且肯定是调整管理模式。梁,是你的机会。”

荷沅听了心中喜悦,这正与她竭力再次钻进西玛的打算不谋而合。“这是BOSS给我的机会。这份策划,从头到脚都是遵照你的大纲拟定,做策划过程中,我学到很多。”

大老板笑了一笑,道:“不用客气,你本身也很优秀。而且,这两个月的外联工作,对你帮助很大。”

“是,我也这么觉得,怪不得当初制定策划书时候,BOSS一定要左颂文的参与。我真正从事这方面工作之后,才明白有些规则为什么不能定死。受益匪浅。”一边说,一边取出一只刚刚从古董朋友手中买下的盒子交给大老板。“BOSS,我一直很感激你的栽培。你近期可能回家,我想送你一个我喜欢玩的中国古董给你做礼物。这是一只用整块紫檀木挖出来的盒子,盒子的形状像一只……”

“南瓜。”大老板接了盒子便轻呼一声。他对这方面不懂,但也看得出这个南瓜盒子的古意。“非常重啊,谢谢你。”

荷沅心疼地领会到,大老板是一点都不懂。“是的,这种紫檀木非常重,放在水里会沉下去,因为这种木质非常细腻紧实。所以这种木头历经几百年都不会坏,比如这个盒子,根据雕刻手法,我们考证应该是清朝初期的,距离现在已经有好几百年了。BOSS如果喜欢,最好经常把玩擦拭,这东西与人接触越多,光泽越是柔亮,有时简直看不出这是木质的。”荷沅说的时候虽然没有夸张,但中心稍微侧重一点,突出东西的年代,而不是侧重紫檀什么的质地。好几百年,美国还没建国呢。

大老板虽然不懂,但还是如很多老外一样被南瓜盒震住了,虽然看不出什么,但翻来覆去看了好一会儿,才又对荷沅说谢谢。如果换个街头摆摊的跟他说,以他的精明,决不会相信,但他相信这个梁不会骗他。于是,后面一路之上,大老板与荷沅交谈愉快。大老板因为准备移交,而且因为走得不光彩,多少有点不想在部下面前说起工作。这下总算有了话题,一路下来,结合荷沅跟他说的有关古董常识,他发现手中这件东西原来藏着那么多学问。这下捧着不肯放了。

荷沅当然清楚大老板的感受,文化这东西,最能蒙住老外,而且是那种有档次有学问的老外,她从安仁里起便已接触不少,“蒙老外呢”有时是她的口头禅。

就这样,荷沅用她两个多月来对大老板不着声色的帮助与她最后的感恩表现,为自己在最后关头挣得大老板的好感。于是,大老板办理移交时,嘴里便有意无意多说了几个“梁荷沅”。他的每一句话话,分量都胜过荷沅未来一年两年的卖力表现。

大老板走后,丹尼以一句“采购管理必须制度化、规范化、和可延续性”展开公司机构改革,几乎是打翻一个旧世界,建立一个新世界。荷沅虽然没有一跃跳上龙门,成为她年初拟定策划书的执行者,那也不大可能,西玛还有那么多有资格的香港人东南亚华侨等呢。但在片区划分时,她取得左颂文原先所辖地块,成为华东区六省一市的采购总代表。未来,等待她依照当初的设想,放手施展手脚。

但是,最先,她作为策划书的制定者,得配合丹尼将其制度化,并在即刻开展新工作的同时,抽出时间培训其他低级员工。中层以上的培训,都由丹尼自己承担。但饶是如此,荷沅还是因此为自己挣得不少威望。也为此,原来交好的小美他们悄悄地有意无意地开始与她拉开距离。当然,这是不可避免的。

这段时间,她忙得不可开交,一个月简直可以掰成三个月用,但她很快乐,终于可以发挥自己的能力了。而这一个月,正是祖海最闲的时候,火烧火烫地抓着一大把钱,却与朱总商量着觉得还不是用的时候。所以这一次,轮到祖海成了贤内助。祖海奇怪了,为什么外资公司都这么忙,青峦也是忙得没有一起吃饭时候。想要见面,行,到他公司楼下简单用餐,时间不得超过一个小时。

一个月忙完,工作终于顺利走上轨道。林教头两周多前被她以开救火车似的速度送走了,当时还没觉得什么,今天闲下来,忽然觉得心中一阵空虚。周围,竟无一个可以好好说话的女友了,可以说话的人都去了美国。她所有的话,与祖海能说的只有一部分,有些是不能说,有些是祖海不能理解,祖海的神经比较粗大,总不能理解荷沅小心思中那么多感性的东西。以前,荷沅有豆豆,有林西韵,甚至还有宋妍。现在呢,荷沅忽然发觉她没地方说话了,总不能找青峦说。虽然现在有快捷便利的电子邮件,但毕竟隔山隔海,心中的话敲成文字,总觉得多了正式少了灵性,久而久之,有些话便隐了下来,藏在心里,不再提起。

因为人民币坚持与美元挂钩,绝不贬值,因此西玛的采购方向不得不转向东南亚,大陆几乎提供不出多少有竞争力的报价。所以,荷沅虽然升职,虽然刚升职的时候相对比较忙,但临近圣诞元旦时节,她也闲了下来,重拾起丢了好多天的MBA书本补课。旷课那么多,学位是不指望了,除非重修,但荷沅想着还是算了,只要能在其中学到知识,文凭什么的还是次要。

唯其空闲,荷沅可以沉稳有序地开始实施她以前设定的计划性采购(Scheduled

purchasing)计划培育。虽然,目前属于她的只有华东六省一市,但这片经济已经走上异常活跃的地带在上海带动下,麻雀虽小,五脏俱全。除了某些资源相关行业,华东六省一市几乎个个不拉,而且还占着出口便利的优势。趁年底客户互访拜年的时候,荷沅与她的属下根据目前手头供应商的生产能力,有机制定区域划分。以后,等到危机过去,业务成熟时,他们将利用手头订单,有效引导区域发展。往往,一个区域的一家龙头企业,可以带动周围整片类似经济体的出现和发展。人才物料市场的相对集中,使得那个区域的技术比较容易发展,成本比较容易降低,生产比较能够顺利保障,采购更是如鱼得水。这便是区域效应。荷沅的目标,甚或是野心,便是起码在她手里培养岀一片区域。

新任老板丹尼对荷沅的工作非常关注,对于西玛中国办事处来说,这是一个全新的尝试。丹尼想要将此依照自己的思路树成一个可以为未来所效仿的模型,他需要荷沅随时汇报进程,随时研究纠正或者推动,不使荷沅的工作滑出他心中设定的轨道。因此,荷沅觉得挺约束,恨不得出差躲在外面,将木已成舟了才回来汇报丹尼。但丹尼果然是个管理经验很足的人,话很少,主意很精,时时总能最快时间捏住荷沅的七寸,荷沅使尽狡计也跳不出他的手掌心,最后只有认了,老老实实汇报交流。

出差回来,老骆终于联系到有人可以顺路将他的东西捎回北京,可惜,这个人是李小笑。老骆说起的时候,自己也笑,安慰荷沅不用怕李小笑,这个人只是外表凶猛了点,道理还是知道的。荷沅解释,此人不是不讲道理,但是他的道理与别人不同,所以与他面对,道不同不相与谋。

这次,荷沅不得不见一下李小笑。周末下午,将大小纸箱搬到李小笑的奔驰320上,觉得这车子运老骆的东西,只要不撞车,一点问题都没有。不知不觉,老骆让荷沅买的东西已经积累了那么多,后面放不下,不得不放在后座。李小笑并没有派头十足地在一边袖手看着,跟着一起搬,不时好奇,究竟什么东西。直到搬好,荷沅才打开一个箱子给李小笑看看。

里面是一只景德镇产粉彩薄胎瓷碗,好就好在瓷碗里面水墨的两条鱼一只虾,里面注满水,从碗下面打上灯光,这两鱼一虾竟跟活了似的。荷沅当初看见时候未见其好,还是老骆在电话里提醒荷沅注水试试,一试,果然生动。不仅卖碗的后悔开价低了,荷沅也后悔自己没早发现,大好宝贝被老骆先认了去。这一摞纸箱里,有不少就是被荷沅这么错过的。因此荷沅装箱时候反复验看,十分的不舍,跟老骆承认说这些东西被运走跟剜她心尖似的,老骆笑说他看到有的宝贝已经被荷沅捷足先登,往往心中也是淌血不已。

李小笑看到里面不过是一只素净大碗,失望不已,转头对祖海道:“你看岀什么好来没有?”

祖海早已被荷沅的爱好耳濡目染,再说荷沅淘到好的总是回家拉他好好欣赏,一来二去,他也大致知道其中好处。但面对李小笑的提问,他只笑嘻嘻避实就虚:“我一般非得我太太指出了才看得出宝贝在哪里,我还是喜欢我的石头,石头的好坏比较直观。”

李小笑想到祖海好像是个只有初中文化的人,与他差不多,便对了胃口,大手一把揽住祖海的肩膀,道:“走,看看你的石头。这种破碗烂盏的我一点都不喜欢。”但走的时候还是吩咐手下看住车子,不能让人接近。一来因为那是老骆的东西,二来他虽然不喜欢,多少还是知道点那东西的价值。

荷沅傻了眼。与李小笑约定时候后,早早辛辛苦苦将东西搬下来,方便交清东西,立刻散场。祖海还提议说人家大老远来,看老骆面子上,怎么也得请吃一顿饭。但荷沅能赖则赖,她真不愿与李小笑同桌吃饭,整一个压抑自己的胃口。没想到,被祖海一句话,给引狼入室了。再往外推的话,那就做得太明显。

祖海自然能体会荷沅的心情,走进电梯后,从李小笑的肥掌下伸出一只手,捏捏荷沅的手指,见荷沅回头看他,他一脸“没事,有我呢”的笑容。荷沅给他一个很不美观的鬼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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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十八

荷沅与祖海的家没什么精致装修,当初急于入住,做了墙面地面和卫生间厨房间,其余家具大多是现成买得,需什么买什么。李小笑进门后,左右看看,没说什么。直到进了两人的藏宝室,才道:“小丛,你家里胡乱布置,你老婆肯跟你结婚?”

祖海笑道:“我们结婚时候还没这房子,她又不是跟我的房子结婚。李总请随便坐地毯上。这个房间不敢放太多家具,怕撞来撞去把我太太的宝贝们撞碎。”

李小笑本来正在犯难,这一屋子除了一排两面墙的壁柜,柔软地毯上只有一张二十公分不到的宽大桌子,让他该往哪儿坐?他那么胖大的人,坐地上着实不容易。但既然来了,他只能轰然坐到地毯上,两只脚怎么都收不回来,跟小孩耍赖一样随便伸着。荷沅看着恶作剧得逞一般开心一笑,跳出去外面应门。在李小笑推金山倒玉柱的当儿,外面门铃也响。

真正没有想到,外面两人竟然会是青峦与盛开。盛开虽然一脸憔悴,但两只眼睛依然墨玉似的,让人看见了转不开眼。与旁边温文尔雅的青峦一起,非常相配。荷沅不得不在心中再次感慨一下,看着相配的人未必最后走得到一起。

青峦面对荷沅没什么客气的,进门便对着还在关门的荷沅道:“盛开的弟弟元旦结婚,你的车子拿出来借给盛开,让祖海再想想办法帮盛开搞几辆。”

盛开忙道:“别那么排场,我们自己已经借了一辆面包车,新郎新娘借小梁的车子够了,一列车队干什么?这屋里真暖和,来上海才一天,我快给冻坏了,人越变越坏。”

祖海闻言忙出来,正好见到青峦帮盛开接了大衣。心说他们动作亲密到这种程度了,怎么还不结婚,心中只是觉得奇怪。“盛开,你难得来啊。青峦这家伙,我请他出来吃饭,他跟我看着手表计时。你一来他好像家中手表只只报废了,时间抓出来一大把。进来里面坐。正好有位李总过来看我们的收藏,你们一起看看?”众人都笑,青峦尤其不好意思,抓住祖海比腕力。

盛开看住荷沅微笑道:“以前用你的青瓷杯子喝过茶,至今念念不忘。现在最大爱好,是买来书,在扉页用你送我的紫檀闲章敲个印记。为此我特意回国时候买了印泥。”一边说,一边与青峦一起跟着祖海进去收藏室。门口,她与青峦都吓一跳,哪来的一砣肥肉。

李小笑坐下去已经是非常不便,让他起身作欢迎状,当然是勉为其难,不过他也没有起身迎客的打算,也没格外施舍笑意,只是拿眼睛看看盛开与青峦,点点头算是招呼。只有荷沅知道,这种动作,对于李小笑来说,已经是非常难得。但荷沅一看便出去倒茶张罗去了,没看到李小笑好好地多看了盛开几眼。

众人一色的青瓷盖碗,只盛开待遇不同,手中的是一只碧莹莹绿玉小盅。盛开不由得想到《红楼梦》中妙玉请黛玉宝钗喝体己茶,给宝玉的便是一只绿玉斗。不由冲荷沅会心一笑,荷沅知道她明白,心里也高兴。青峦虽然不是很看《红楼梦》,但这一岀还是记得的,记得的原因是因为当初荷沅追着他问绿玉斗是方的还是圆的,青峦答不出来,混赖说既然是斗,当然是方的。这时候看见这个绿玉盅,青峦不由笑问:“荷沅,这下你该明白绿玉斗是方还是圆了吧?我们吃的青瓷杯是不是我们当初一起挖出来的?”

这时祖海已经将两边人马大致介绍完毕,闻言道:“安仁里的杯子都没搬来,这里的都是荷沅后来搜集来的古董,应该是比安仁里的年代还久远。”又不能冷落了李小笑,起身开橱门取他的石头。荷沅则是又捧了两只漆盒过来,里面放的是瓜仁糖果。两人心中都盼望李小笑能自动起身告辞,可偏偏李小笑稳坐泰山,没一点走开的意思。

一时,五个人形成壁垒分明的两个小团体,男的围坐桌边看祖海的石头,盛开则跟着荷沅打开橱门细看荷沅的收藏。李小笑最终对石头也没什么兴趣,他百无聊赖之际,两只眼睛瞄上了盛开。他从盛开一进门,就觉得这个女人简直是跟庙里见过的玉佛一样细致,初看并不最美,但越看越顺眼,看着都舍不得转开眼睛。看着这个女人,好像浑身什么火气都没了,尤其是那双眼睛,刚才互相介绍时候,这个女人看着他微微一笑,他只觉得有一股麻麻酥酥的感觉一直从心里发散到指尖,整个人轻飘飘地舒服。看到她们两个不知低声说到什么好玩的,这个玉一样的女人微微笑了,李小笑的一张脸也不由自主舒张开来,绽开一个他经年累月并不多见的笑。

祖海与荷沅这两个每天得在应酬场合上眼观八方的人都察觉到了,拿眼色打个招呼,荷沅便轻轻用英语对盛开道:“那个胖子总是盯着你看,我们还是出去吧。”

盛开闻言,并没有好奇地回头验证,也没有皱眉表示厌恶,云淡风清仿若什么都没发生地跟着荷沅走了出去。只有青峦听清楚了,不由抬头一看,果然见这个胖子傻愣愣地冲着出去的两个人看,只差嘴角挂一滴口水。青峦厌恶,但不便在人面前流露出来,便与祖海说了句“我外面去,你们聊”,又有礼貌地冲李小笑点点头,起身走出门去。外面,看荷沅与盛开一起坐在双人沙发上面看一本书。荷沅见他出来,便用英语道:“盛开姐姐等下一起吃饭好吗?你们挑,吃我的手艺,还是外面去吃。”

盛开忙道:“我回家去吧,父母还在等我。” 青峦在一边笑着威胁道:“盛开,你若是非要回家,你弟弟结婚的车子我不保证了。不过荷沅,不要那个胖子。”

盛开听着笑,荷沅已经将电话交给她,“给家里打个电话吧。一直盼着你来呢,给我们一个机会。青峦,那个胖子我也巴不得他走,可是,你搬得动他吗?他如果非要跟着我们去吃饭,我还真不大方便拒绝呢。我得不看僧面看佛面。不过如果他一定要跟我们吃饭的话,我宁愿你们自己去吃,不能惹到他也不能让他惹上。”

这边李小笑看着众人鱼贯而出,非常直截了当地对祖海道:“这个女人叫什么?盛什么?我喜欢她。”

祖海闻言吓了一跳,怎么看李小笑都与盛开不配,盛开给李小笑,还不糟蹋了盛开?当下笑道:“她叫盛开,已经在美国定居,她不想回来中国,否则一早已经与我那个带眼镜的兄弟结婚了。这次她来是参加她弟弟的婚礼,然后立刻回去。”言下之意,你喜欢了也没用。

李小笑却是气壮山河地道:“这有什么,我不会飞去美国吗?你把她详细地址告诉我。”

祖海只得笑道:“都是英文字,我也不认识,都是我太太在联络。说实话,我与他们也讲不拢。”说着不由自主看了下手表,见差不多是可以吃饭的时间,也不知道荷沅他们是怎么安排的。

李小笑见此也看了一下手表,看了立马非常利索地站起庞大的身躯,爽快地道:“走,一起吃饭,我请客。他们女人爱吃什么?”

“我去问一下。”说着“嗖”一下窜出去,拿家乡土话跟荷沅道:“大事不好,这个胖子看上盛开了,一定要请客。”

荷沅道:“果然不出我所料。盛开姐姐,等下还是让青峦送你回家吧。我与那个胖子打个招呼。”

盛开大约能听懂他们的话,拉住荷沅,定了定神,道:“你跟我一起去,我自己跟那个胖子说吧,谢谢他。”盛开不想荷沅夫妇为难,决定自己解决。

青峦挽起盛开的大衣,道:“要不要我配合?” 盛开笑道:“不用那么紧张。”说着便拉起荷沅去见李小笑。

李小笑已经等在收藏室门口。荷沅看到李小笑竟然是眼巴巴地看着盛开,那眼神,就跟以前祖海还没追到她时候一样,说难听点,一脸讨好。而且居然没有先发制人说请客什么的话。还是盛开礼节性地微笑道:“谢谢李总。我昨天晚上才到家,今天一定得回家吃饭,亲戚朋友都在家等着。不好意思。”

李小笑以他一贯的霸道,但用了荷沅认识他以来听到过的最温柔的声音,道:“别客气。你家多少人,我立刻安排车子全部拉到饭店,吃完保证一个个送回去。你弟弟元旦结婚用的车子我全包。”

盛开不卑不亢地淡淡地道:“多谢,不过我一向不喜欢麻烦陌生人。”

一向无往不利的李小笑被拒绝得非常没有脾气,看着盛开都没看他,只微微一笑轻轻一点头算是道别,忽然异想天开地道:“你不用怕我,你就拿我当出租车司机,这么冷的天,我只送你回家吧。”

盛开多的是对付这种追求者的办法,稍微欠了欠身,道:“不用,谢谢。童青峦会送我。”说话时候,接了青峦递来的大衣,与青峦如一对情侣一般出门。祖海连忙过去开门,荷沅一把抓住急欲跟上的李小笑手臂,微笑道:“祖海送盛开姐姐回家,我这儿与李总说些话。”

盛开与青峦总算体会到荷沅为什么说不要惹这个胖子也不能被胖子惹上,原来这个胖子不按牌理岀牌,好像不要脸皮似的。盛开没信心对付这种人,拉了青峦就走。青峦走的时候回头横了李小笑一眼,却看到李小笑被荷沅紧紧拉着,但都没看他,只是拿眼睛紧紧盯着盛开。祖海见荷沅还真拉住了李小笑,出门时候回头一笑:“你们找个地方吃饭,我们做主人的请李总。等下我赶过来。李总再见。”

李小笑稍微用了一下力,没有挣开,他又不方便在盛开面前动粗,总觉得这么一来看上去非常文气的盛开会不喜欢,只得被荷沅拉着,眼睁睁看着盛开离去。

门一关上,荷沅不等李小笑责备,先发制人。“李总,奉劝你死心。盛开姐姐好静,可能不会喜欢你这样性格的人。再说,她喜欢美国居住环境,不会回国,你们不现实。”

李小笑不置可否:“小梁你不上路,你不拉着我,我就有机会了。你怎么知道她会不喜欢我?你是她肚子里蛔虫?你不是也嫁给只有初中文化程度的老公了吗?她是什么?博士教授?我明天也可以拿个博士给她瞧。废话少说,你把她美国地址给我,我春节去看她。”

荷沅微笑道:“我征求了盛开姐姐的意见后再给你。”

李小笑顿时气得血气上头,伸出手指一指荷沅,又忍声吞气收回去,这个女人现在不能得罪,她身后有老骆与盛开。但关不住怒吼的声音,“又不是法院传票,征求什么意见。你不把她地址给我,我明天掘地三尺把她找出来。”

荷沅心说这野人估计还真会做到。可她担心许寂寂的那一幕在盛开身上重演,只能硬着头皮道:“李总,哪有你这么追求女孩子的。你如果想拿盛开姐姐当太太,你得尊重她,用强的不行。她又不是傻姑娘,你一吓她就投降。你如果只想与她玩玩,寻寻开心,对不起,除非你踩着我头顶过去。”

李小笑非常危险地看看荷沅,憋了半天,才说出一句:“又来了,我害过许寂寂吗?我害过孔祥龙吗?这话我一定得与你说清楚,如果你给我在盛开面前胡说八道,我知道了……我不揍你,我不打女人,但我揍你老公。”

荷沅客客气气地道:“我怀疑我都没有机会向盛开姐姐说起你,因为盛开姐姐压根不会想到你这个人。”心里补充一句,奶奶的,这段对话如果录音了给盛开,盛开一准吓得离李小笑远远的。青峦运动得臭汗淋漓回去都得被盛开讨厌,何况土匪似的李小笑。

李小笑被荷沅的话噎得面红耳赤,一双手挥舞几下,终于没有动手,“哼”了一声,转身朝大门走去。“我不跟你这种女人吃饭,你老公一定想跟我吃饭的话,给我电话。”

荷沅假惺惺地笑,飞奔过去给李小笑开门,顺手抓一件大衣披上,怎么说总得送人下楼上车。

李小笑却按了电梯,叉手堵在路口,脸色非常不好。“我不要你送。女人再讲义气还是女人,我烦你。我问你一句话,许寂寂拿别人的儿子骗我,我该怎么处置她?”

荷沅脑子里“嗡”地一声,知道许寂寂大限到了。但不知道李小笑是怎么知道的。她压下心惊,沉着地道:“你处置了许寂寂,猜测内情的人更多,你头顶的帽子更绿。”但又不得不奉送大帽子一顶,“当日的处理最好,顺势而就,现场的谁不翘个大拇指赞李总杀伐过人,当机立断?”

李小笑“嘿嘿”冷笑:“在场的也都会想,我李小笑中年得子,其中有鬼。我问你想要盛开还是要许寂寂。”

原来李小笑说了半天还是想拿许寂寂逼出盛开的地址。荷沅当即更是笑容可掬地道:“我会主动把这段对话如实复述给盛开姐姐,请她自己定夺,我不会擅自替朋友决定命运。李总,电梯到了。”

李小笑转身走进电梯,一脚踢住电梯门,指着荷沅道:“我了解你心思,你已经不关心许寂寂死活,但你不敢直说,非常虚伪。”

荷沅淡淡地道:“都是成年人,自己的私人问题自己解决。种因得果,后果自负。” 李小笑说声“有种”,放开脚让电梯门关上,一张盛怒的脸寸寸被电梯门掩去。

荷沅也在心里骂,我当然有种,只有你没种,至今还没儿子。但看着电梯下去,心中还是惶惶然,天晓得,盛开短暂被维护了,李小笑因此被她得罪了,明天后天乃至元旦,他们一干人会遇到什么。这个李小笑,随时变成定时炸弹。

打电话给祖海,原来他们都在地下车库,并没有离开,一早猜到李小笑很快会走。荷沅如找到大部队,连忙整理一下头发,拎个包就下去。地上停车场早已不见李小笑车子的踪影。

荷沅才走到车边,车子后面一扇门便已打开,原来青峦已经占着前面的副驾位置。荷沅坐了进去,“砰”地将门关上。声音之响,连她自己都暗自心惊。抬头,果然见大家都关切地看着她。祖海早从前面探头过来,借着地下车库幽暗的灯光看着荷沅,道:“李小笑没拿你怎么样吧?”

荷沅忙强笑一下:“没事,你们看,我完好无损。只是有点瞎操心了。”

祖海伸过手来,轻轻按住荷沅的右额,很是疼惜地道:“还说没事,太阳穴这边都跳得跟藏着个青蛙似的。他说了些什么?你今天应该让他清楚一点,这里是上海,不是他的地盘。”

荷沅不由将脸靠上祖海的手,感受着祖海的热度与抚摸,心中觉得平静不少。“真的没大事,是我瞎操心,李小笑还被我讽刺得气急败坏。”

两人只顾着自己一问一答,眼里只有对方,却不想旁边还有两个人看着。而青峦看得痴了,那两个人之间已经绝对没有他的位置,人家已经是夫妻,夫妻便是夫妻,他们之间的亲密,非朋友可比。即便是对他客客气气,也不可能是过去的三人行。他们是夫妻,他们是夫妻呵,他早就知道的,可是他的一颗心总是忍不住地往荷沅这儿跑,他自以为可以控制得很好,平时也控制得不错,他更是借口减少与他们两个的接触机会。但是今天,看他们两个,祖海是那么了解体贴荷沅,而荷沅是那么深深地依恋祖海,在有外强迫来时,他们自然而然紧靠在一起,那个位置,排他。青峦只觉得心中酸痛,一口气提起来,却闷闷地无法咽下,整个人像是被罩在真空里,无法呼吸。直到看到两人的手和脸分开,他才猛然醒悟,慌张地将脸撇了开去,扭头看向窗外。

这一切,全部落入后座的盛开眼里。盛开只是视而不见地将脸撇开,也看向窗外,但是,墨玉似的眼珠子失了神采。

几乎是从第一天认识青峦起,便已经知道青峦心中有个“她”,一个他视若身体一部分的“她”。但那时她自己心里也有个未婚夫,并没觉得异常。一年之后,她失去未婚夫,却认识了青峦的“她”,也喜欢上荷沅。但是,在后面的交往中,她越来越喜欢一样沉静优秀的青峦,但她只能选择回避,青峦心中被那个“她”塞得满满的,她想进去,只有自取其辱。但她也看到青峦的眼睛开始追逐她,她心中有点欢喜,更多的是不安,她心中很矛盾。直到那次爬山,呵,快乐的爬山。两人有一段非常快乐的日子,他们甚至谈婚论嫁。但是,渐渐地,她发现,青峦放不下心中的“她”,念念叨叨都是“她”,她看得出青峦在克制,但是总会在嘴里不经意蹦岀“荷沅”这两个字。盛开感觉非常失落,是,萍水相逢,怎抵得过青梅竹马?多次心痛后,她越看青峦越厌烦,最后选择理智分手。没想到青峦也理智地同意,她真是心碎了。为什么上天总不能给她一个有始有终的爱人?

但如同前一次,她云淡风清地忍了下来,书要读,生活要过,她能怎么样?爱情看来只是调味剂。有它,菜好吃,没它,菜照吃。她居然鬼差神使地与青峦成为普通朋友,而且还是比较照应的朋友。直到毕业,那么适合学术研究的青峦面对几所大学的OFFER,竟然最后选择了一家派他驻中国,又驻在上海的公司。至此,她心中才明白,她虽然借口离开青峦,但一直不由自主地在等他,等他自己意识到,梁荷沅不属于他,他该死心。可心这东西,真还不那么容易死,柔韧如九命猫。这一次,她以弟弟结婚需要好车的借口,回家第二天带着黑眼圈与疲惫的身体找上青峦,可青峦让她看到的是这样一幕。青峦也是心不由己,可正是心不由己,才令人对他绝望。

车子里很温暖,但盛开的心冰冷。她问自己,这下总该死心了吧。但她又不知道,何谓死心。死灰复燃,似乎太过容易。她为自己感到悲哀。

等荷沅与祖海互相关怀后,祖海将车驰岀车库。盛开借口时差关系没有睡好,身体很累,非常婉转地要求回家休息。荷沅看盛开眼圈两团黑,神情恹恹的,想她昨天才长途飞机过来,现在该正是嗜睡时间,硬架着她去饭店吃饭不妥,只得让祖海送去。途中荷沅还真问盛开,李小笑要她的美国通讯方式,她给不给。让荷沅没想到的是,盛开果断地说了一声“给”。荷沅一下觉得自己之前枉作小人,但又从盛开匆忙转开的脸上看出一点不对劲。

盛开的话说出来,连祖海这个开车的人都忍不住回头看一眼,只觉得盛开说这一个字的时候带着太多怨毒,也仿佛是将多年闷气积成一团,借着这个“给”一起弹出,只可惜的是,没人接招。仿佛小姐站绣楼上将绣球抛出,下面看热闹之人指点有之,走避有之,却无踊跃上前的,楼上小姐无限尴尬。那个该接招的青峦,却是木知木觉地看着窗外,好像盛开的事情与他无关。祖海都替盛开郁闷,青峦这是怎么了?阴阳怪气的。

荷沅终于还是在盛开到家时候,她陪下去拉住盛开轻轻说了一句:“你可真想好了?李小笑这人,行事有他自己一套规则,可我真觉得不是你这样娇滴滴的美人可以承受的。说不定,他真会找上美国去。或者,明天你休息好了再作决定?”荷沅总觉得盛开这话是挤兑青峦的。可看见青峦又没下车,只降下车窗与盛开道别。

“我今天不觉得这个李小笑恶劣,如果他问起来,你也可以把这儿的地址告诉他。”盛开违心而又决绝地说,悄悄瞥了若有所思的青峦一眼,可不知道他在思什么。又看向荷沅。这个梁荷沅,本应是她的情敌,可两人偏又惺惺相惜,盛开对她恨不起来。本来她应该会喜欢梁荷沅这样的人,可是,现在让她喜欢,有点勉为其难。

荷沅有点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这究竟是怎么了,盛开的态度似乎是一百八十度大转弯。但她不便细问,岔开话题。“元旦那天,我该什么时间把车子开过来?开到哪里?”

盛开这才也想到自己竟然忘了最主要的事,忙与荷沅交代了用车时间,以及司机他们有备之类的细节。然后她坚持让荷沅别送,看着他们上车离开。盛开站在冷风中叹息,其实,她又何尝想那么兴师动众麻烦人了?换作是她自己结婚,她宁可叫齐了家里几个人和最好朋友聚一下,有多少能力办多大事。梁荷沅他们虽然热心,但是,那是青峦的面子,她真不想贴了这个面子。

荷沅上了车,拿手指戳戳前面的青峦,忍不住地道:“盛开说这儿的地址都可以给李小笑啊,青峦你说这是怎么回事?”祖海跟着补充一句:“青峦,你们看上去关系挺好,真的不能结婚吗?如果不是你说你们已经分手,我怎么看你们怎么像一对。”

青峦心中却是不以为然,烦他们两个恨不得把他与盛开送作堆的态度,方便他们两个自己逍遥。但又知道这是自己的理亏,他们其实是好意。他这一想,竟是拖了好一会儿,才回道:“不可能就是不可能啦。”

荷沅没看见青峦脸色,继续不依不饶:“你们之间肯定有误会,盛开不是你说的那种人,你看她昨天才从美国飞来累得够呛,你一说让她留下来吃饭她就依你,如果她真嫌你,她会那么柔顺?盛开不是没原则的人,她心里清楚着呢。我看你才是态度不明确,盛开说回家休息你都没有挽留一下,如果祖海跟我那么冷淡,我早跟他没完了,盛开脾气好才会自己走开。她是赌气才说要给李小笑地址的。你们之间肯定有什么误会。”

青峦“啧”地一声,“荷沅你少说两句,我和盛开合不合适,你怎么看得出来?话那么多。”

荷沅听了生气:“还不是你和盛开关键时候都做闷葫芦,否则我多什么嘴。青峦你对盛开阴阳怪气,我真看得眼睛出血了,以后盛开嫁了别人,你有本事别背着我吐血。”多年老友,说话当然不用像对盛开那样含蓄。

祖海见此忙插话道:“荷沅,你太喜欢盛开了,说话不客观。你自己开车回家吧,我和青峦喝几口酒说几句话。”边说边找地方停车。

荷沅“嘿”了一声,想表示反对,但祖海早已经找到停车的地方,出来拖青峦也下车,拖出青峦后,他伸手拍拍荷沅的脸,轻道:“有些话你在我们都不方便说,乖,你自己回家吃饭。”

荷沅听了这话也是爽气,“行,你别对青峦客气,这家伙犯糊涂了。青峦这个书呆子有时候考虑问题缺点变通。” 祖海听了笑道:“不,他走进死胡同了,我会做他思想工作。”

荷沅等祖海与青峦走了,才爬出来换位置。车边正好有一架老大广告,荷沅也没看别的,光看到下面落款是流光飞舞广告文化公司了。记得原来宋妍说的好像是流光飞舞广告公司,什么时候加了“文化”俩字了?再不由仔细看了下广告牌的内容,是一个大型活动的宣传,与政府某机关合办,带有喜气洋洋庆祝新年的意思。荷沅心想,挺有本事的。

宋妍大学时候就挺爱热闹,喜欢组织活动,也喜欢参加社团活动,不像她,不喜欢的不参加。现在宋妍入主广告公司,倒正是得其所哉。那么忙,不知道宋妍结婚了没有,以前大军好像说宋妍很快便会结婚。不过可以料想,宋妍这回结婚是绝对不会叫上她了。

既然看见了,左右无事,荷沅便步行找去广告上说的场馆。虽然已经是晚上,而且冬天的黑夜来得早,但场馆边门进进出出都是人,还有车子在现场装卸,一盏临时拉的太阳灯明晃晃地照着。当然,没看到宋妍。荷沅看了会儿,便扭头走了。看来宋妍过得挺好,既然过得好了,以后总不会再找上她了,好事。

坐回车子,荷沅便给李小笑电话。这个李小笑,如他所说,他既然盯上盛开了,那么掘地三尺都会把盛开找出来,荷沅相信他做得到。如果平时倒也罢了,近期正好是盛开弟弟结婚时候,家中来来往往的亲戚朋友,李小笑这个人又是个大行不顾细谨的人,真找上门去,盛开如果敷衍得了他便罢,如果逆了他的龙鳞,李小笑什么做不出来?盛开的脸面还往哪儿搁?既然盛开答应给李小笑地址,荷沅就中取舍一下,只给他盛开在美国的地址,把李小笑调虎离山,有问题延后解决。

没想到李小笑认识荷沅的手机号码,接起就道:“你又什么事?”口气很不耐烦。

荷沅也没跟他客气,有话直说:“帮你请示盛开姐姐了,她答应给你美国地址,你身边有没有会英语的?”

“啥?”荷沅都听得出李小笑的惊讶,可后面的话却让荷沅哭笑不得了。“是盛开自己主动要你给我地址的,还是你帮我问盛开要的?”

荷沅没好气:“得了吧,你以为呢?你身边如果没有懂英语的,给我传真号码,我回家发传真给你。”

李小笑居然是真的开心,居然会大笑道:“好,够义气。不过还是女人,小性子,说你几句你记恨。保险一点,你还是给我传真。你发的时候再给我电话,我到楼下商务中心去等。”

荷沅眨巴眨巴眼睛,有点傻眼。怎么回事,好像这个李小笑还挺认真的样子。可便宜了李小笑,青峦怎么办?想到青峦对盛开死样活气的样子,荷沅心中“呸”了一声,真不知怎么说青峦才好。

祖海将青峦拉进一家清幽干净的小饭馆,坐下,便自管自点了菜。那么多年老友,他能不知道青峦喜欢吃什么?只有青峦才可能不知道他喜欢吃什么。兄弟吃饭,就不假惺惺了。青峦没有多说,脱了大衣坐下,耳朵听食物的名称从祖海嘴里冒出来,总觉得无味得很,脑子里总是冒出荷沅与祖海刚刚在车里的一幕:荷沅将脸轻轻靠上祖海的手,一种莫名的亲昵打得青峦的心都碎了。他一直在想,刚刚祖海拉他出来后又钻进车里,不知他们又做了什么说了什么。

祖海点完菜,见青峦神思恍惚,便拿筷子敲了他一下,让他回神,然后开门见山。“青峦,请你出来单独谈,因为不想让荷沅知道。我看得出来,你虽然对盛开不错,但荷沅出来时候,你眼睛基本上是看荷沅的时间多。我跟你透个底,对荷沅,你永远没有机会。也请你不要对荷沅痴心妄想。我作为荷沅的老公,看着你对我老婆流口水,心里非常不爽。你不要以为别人都是瞎子。”

青峦被祖海直直地说出心事,心下大惊,脑子顿时变得异常清楚。他忙道:“祖海,我没有抢荷沅的意思,你别把我看得太卑鄙。我们都是看着荷沅长大的,我们……我们……”青峦意识到自己的解释很无力,反而欲盖弥彰,不如不说。

祖海取了服务员拿来的红酒,挥手让人退下,自己给青峦斟酒。既然今天开说,那就把话说透。“对,我们跟荷沅一起长大,荷沅最初跟你亲近,你们当初在一起,谁都说好。后来你自己三心两意,把荷沅往外推,才会有我今天。那事,怪你自己。现在,我跟荷沅已经结婚,青峦,你啥都别妄想了,没你的份。”

青峦无从辩解,他重新认识自己的心,那段心路历程,怎么能跟祖海解说?但总之,他是动摇过,比之祖海那次去美国说的他一门心思只有荷沅,荷沅好荷沅坏他都喜欢,他童青峦大大不如。祖海,作为荷沅的丈夫,与一个一门心思爱荷沅的人,有资格不许别人妄想。但今天,既然祖海这么说了,他也坐下说实话。“祖海,那么多年我跟荷沅兄妹一样,说心里一点不会想到荷沅,可能吗?当初我与荷沅在一起,你不也在旁边虎视眈眈?你将心比心一下。但我会管住自己,尽量不接触荷沅,当然不会有所行动。我想,我已经做得很好,我从不单独接触荷沅。”

祖海拿眼睛看着青峦,心说这怎么能将心比心,看青峦时不时将目光拐向荷沅,他怎么可能安心?青峦确实做得够好,他一直很忙,现在也不知他是真忙假忙了,反正他来上海工作后,大家见面次数一只手五枚手指可以数得过来,一个月还不到一次。可是,哪个人能明知有人喜欢自己老婆却视若不见?祖海忽然福至心灵,联想到了盛开,不由一拍桌子,指着青峦道:“我明白了,我明白了。青峦你脑子用得不是地方,你这个糊涂虫。我今天好好教育你。来,先喝下这一杯,满上,不许赖。听我说。”

青峦有点莫名其妙,移开酒杯勉强笑道:“你别拿你惯熟的一套来吓我,我酒量不好,你又不是不知道。你想说什么就说,灌醉了我,你说什么都白说。”

祖海正为自己的一大发现高兴,才不管青峦推三阻四,举着酒瓶子笑道:“这杯酒,你不喝也得喝,你得好好谢我,我先收定金。等下你听着有道理,非常想再谢谢我,我决不会推辞不喝。喝了,喝了我才说。”祖海见青峦一直捂着酒杯,干脆把自己的酒杯注满,先喝了盯着青峦。

面对酒场老手祖海,青峦一点办法都没有,只得皱皱眉头,让祖海将酒杯满得都端不起来,偏又一点没有溢出,青峦俯身将酒喝浅一点,才能举杯将全部喝了。“说吧,有道理我再敬你。只要你理解我没有坏心思就行。”

这话说出,对面的祖海愣了一下,他听得出青峦口气中的情绪。青峦并不是伺机暗算他们婚姻的人,该做的他都做了,他也很无奈啊。祖海不觉将心中的不满收起,不再寻找借口让青峦喝酒。说话当然也多了点诚恳。

“青峦,即使是你我兄弟,从小一起长大,算是知根知底。平时我看到你喜欢的东西,总会随口说一句‘啊呀,这个青峦喜欢’。更不用说你跟荷沅,荷沅在我面前已经算克制了,但还是会常常提起你。不用说,你跟盛开在一起的话,一天两天,你还管得住自己的嘴,时间长了,盛开耳朵里肯定全是‘荷沅也是什么什么’的话。这点,我算是想明白了,你说是不是?”

青峦心里虽然放不下荷沅,但良心知道这是不对的,所以听祖海这么说,他心中释然。不由抓了祖海手中的酒瓶,给祖海和自己都倒上一半,举杯干了。“有可能,再说盛开也认识荷沅,她也挺喜欢荷沅。”

祖海看着青峦笑:“你别的脑筋都挺好,就这点上犯浑。荷沅又不是你亲妹妹,盛开再喜欢她,你提得多了,她还不心里吃醋?女人家,再讲道理,心眼还是小的。你们两个又都是专门打肚皮官司的人,换成我与荷沅看不顺眼就吵架,你们呢?你自己清楚。我看你跟盛开肯定是因为这个分开的,其他都是借口。你这人有一点最不行,分寸把握不住,书呆子气,对谁好就什么都敢说。以前你管着荷沅时候,我有时都替荷沅打抱不平,你管得太宽了,别人也是人,是人都喜欢听好听话,你为别人好,你就不能把话也说得好听一点?你对盛开肯定也一样,没去想想盛开听见你每天提到荷沅会怎么想,你还以为你很坦白,什么都没瞒着盛开。可你要是什么都敢说又什么都说出来也罢了,别人起码知道你是好心,知道你的真心是什么。你又偏偏话不是很多,这下就误会了。其实盛开有一点跟你一样,也是话不多,你们两个不误会才有鬼。我不是存心把你往盛开怀里推,给自己解决情敌。我看你起码应该趁这次盛开在,跟盛开把以前的误会解释一下。你们两个都是不错的人,别弄得你怀疑盛开老是无事生非,盛开怀疑你脚踏两条船,不要弄得最后积怨太深,连朋友都做不成。你回家好好想想,我说得是不是在理。”

青峦听着祖海的话,心中想起在美时候,总觉得盛开动不动就暗暗皱起眉头,好像看他做什么都不顺眼的样子,难道真是如祖海所言?那么他以前还是误会了盛开了?原来是他做得不对。想到这儿的时候,青峦有点自言自语地道:“你是说……”

祖海见青峦被他说动,想到青峦可能会回头留意盛开而不再两只眼睛碧绿地聚焦荷沅,心中大喜,笑嘻嘻地道:“我什么都没说,我又不知道你以前怎么跟盛开分开的。你的事情你自己解决。我不过是看的人比你多,给你提供点意见。”这便是做好事也得把话说好听,给自尊心挺强的青峦以面子,方便青峦接受他的开导。

这方面,青峦哪里能跟得上祖海的弯弯心思,他只觉得事情果真是如此,祖海每天跟人打交道,虽然不知道他们分手的细节,但大致推断出来的应该没错。看来以前还真是他错怪了盛开。

几乎没考虑,他便很开心地打电话给盛开,说元旦时候可以由他将祖海的车开去盛开家。特意地,他将本来应该说的“荷沅的车”换成了“祖海的车”。盛开倒是一如既往,非常克制地说了谢谢。放下电话,青峦想到刚刚送盛开回家时候的情景。他自己心里清楚,目前在他心里,还真是脚踩着两条船,虽然他也不想事情发生成这样。事实如果真如祖海所言,以后误会解除,他会好好改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