墨燃:“……”

“那些珍珠手钏,你能还给我,那我的命呢?”

“什么?”墨燃一怔,“你的命?”

“对,我的命。”容九似乎触到了心口某处伤痛,神情渐渐沉下来。

“你知道,我是怎么死的吗?”

“……”

他大约是压抑已久了,此时忽然揭盖,底下腾腾的蒸汽就都疯狂地冒出来,再也按捺不住,未及墨燃做声,他就继续恻恻地道来,神情忽然变得激愤,继而渐趋扭曲。

“那个姓常的歹毒,他见你不再喜欢我,就觉得我不值什么价了,便骗我说——他待我是真心的,但无奈他家里嫌我是馆子里的人,不干净,今后还是少来往的好。我当时眼瞎,还以为他情深意重,做此决定只是受父母所迫,被逼无奈……呸!我信了他的一派胡言!”

墨燃道:“那你也该怨姓常的,怨我做什么。”

容九起了三分薄怒:“怎的不怨你?原本我蓄的那些钱财,是够自己赎身的。但都教你拿走了,我当时心灰意冷,不想继续再在馆子里待着,但没钱就不能光明正大地走,只得偷偷逃出来。你要没拿我的,我何至于如此狼狈!”

“……你逃走了?”

“对,逃走了,我逃去他家。”容九恨恨的,“但那姓常的不肯给我开门,馆子里的人又追了上来。最后我挣扎无用,还是被他们带了回去,一顿毒打折磨,重新关了起来。”

墨燃沉吟道:“可是姓常的说,你是去彩蝶镇探亲戚的时候,遇上鬼界破漏,这才丧了命。”

“哈!”容九阴阳难分的脸上皱起一丝嘲讽,“他可真有脸说。亲戚?我在彩蝶镇,哪有什么亲戚!”

“……”

“你不是跟我说,这是在刀尖底下过日子吗?我来告诉你什么叫真的刀尖底下过日子!”容九越来越激动,五官几乎有些扭曲,他此刻是真的有些像是厉鬼了,“我来告诉你我是怎么死的!你们这些恩客!哈哈——恩客!”

“我在馆子里呆了那么久,被关着,没饭吃,受苦受难。没人来管我死活。过了好多天,我都快绝望了。姓常的又突然找回来,哭着跟我说那天他之所以不给我开门,是因为他爹娘正发脾气,怕我一进去,就要被他家的仆厮活活打死!”

这样昭彰的谎话,墨燃听着直摇头:“你总不会信。”

“不。”容九眼中有光彩发着抖,“我信了。”

墨燃:“……”

“我信了啊。”容九怨戾冲天里,盘出一个笑来,嘴角扭曲,“我为什么不信?信不信是有退路的人才能谈的。我算什么?一个卖皮肉的,别人抛出什么我信什么,不然连个一线生机都没有。”

他缓了缓,继续道。

“姓常的跟我说,他会兑现承诺,把我接进他家。但说他父母眼下接受不了我,让我先跟他去附近一个小镇上暂住。”

“彩蝶镇?”

“对。彩蝶镇。”

墨燃已隐隐猜到发生了什么,神情便沉了下来。

果不其然,容九道:“我欢天喜地地收拾了东西,哦对,其实也没什么好收拾了。我这些年卖血卖肉得来的钱财,都被你一时高兴盗了个精光。但没关系,我那时候想,我有常公子。”

“……呵。”他静默些许,抽搐似的笑了一下,又将这三个字在唇齿间狠嚼,“常公子。”

“是他骗你去了彩蝶镇之后,在那里害死了你么?”

“……不。”容九桀桀笑着,眼神幽怨,“不是他害死了我,是你们一条一条堵死了我的路,我才与他上的贼船。是你们,是你们害死了我。”

容九吸了口气,继续道:“到了彩蝶镇之后,我跟着姓常的,进到了一个大宅子,但里头清冷冷的,也没有什么佣人,他跟我说还没来得急置办,让我在那宅子里先休息,他出去买些东西。我就呆在那里等,过了没一会儿,我看到他跟个一男人走进了院里来——”

墨燃听到这里,蓦地色变:“你可看清了那男人的相貌?”

“没。”容九道,“那男人戴着面具,披着斗篷,我什么都瞧不见。……然后我就看到姓常的在那个男人面前跪下来,一张脸笑得比我接客时还谄媚。他真该看看自己那时候的模样,教人恶心极了。他跟那个男人说,说我身上有什么木灵精华的残存,说我先前与你亲热过——是个好祭品。谁知道,我不修仙,也不想修仙,我听不懂他们在说什么。”

墨燃却觉得头皮阵阵发麻。

他固然清楚,他与容九亲密过,容九身上多少会存着些木灵精华。那个假勾陈一直在找合适的替代品,容九体内萦绕的灵气虽然微乎其微,但毕竟纯澈,确实适合拿来施法。

“后来的事,也没什么好说了。”容九那轻浮惯了的脸上难得浮现一丝彻骨的冷,“如墨公子所见,我死了。”

若是前世的墨燃,或是刚刚重生的墨燃,必定嗤之以鼻,嘲笑道:“你死就死了,跟我又有什么关系?”

但此刻墨燃却有些笑不出来。

他是憎恶容九,容九也确实不择手段,前世甚至想要谋他兴命。可是他先前与容九虽有肉体之欢,却从未有过坦诚相言。忽在这阴曹地府听到容九一番自白,墨燃却有些百感交集。

想了想,觉得千丝万缕算不清,不若就此算了。

他叹了口气,说道:“容九,这件事,对不住。”

容九活了一生,从未有人对他说过对不住,忽的一愣,像是全然不认得墨燃一般,瞪大眼睛来回打量他一番,而后道:“即便你如此说,我也不会告诉你画像上那个人在哪里。”

墨燃道:“与画像无关。”

容九低着头,顿了一会儿,忽然开口:“墨公子,你知不知道,常公子之前与我在盘算,说是要杀了你,夺你修为?”

“我知道。”

“你……你知道?”

墨燃点头:“我知道。”

容九出了会儿神,恨恨道:“定是那姓常的走漏消息!”

又凛然抬头,眼中闪动着愤恨:“早知最后如此,我还不如听他的,杀了你。总还有些好日子可过,不至于死的那么惨。”

墨燃望着他:“别人叫你做什么,你就做什么?”

“那能怎么样?”容九道,“我只想过好日子。比如我出卖身体,有错吗?就和别人卖鱼卖肉一样,为讨口饭吃。知道你们这些公子都瞧不起我,瞧不起我也没关系,自尊、脸面,有什么用?都不如一口好酒,一块烧肉。所以如果当初杀了你,我就能活下来,我为什么不对你动手?”

墨燃嘴唇微动,原要反驳,但却忽然想起了自己前世的所作所为,竟是说不出否认的话来。

容九愤然道:“人为了活着杀禽吃肉,为什么不能为了活着杀人?”

墨燃叹了口气,喃喃着问:“这样活着有意思吗?”

像是问容九。

又像是隔着红尘,去问上辈子高座上的那个自己。

“不知道。我不知道什么叫有意思。”容九漠然道,“我从十六岁就被卖到馆子里接客,第一个客人是个五十多岁的老道士。你问我什么是有意思?我不知道。我活着的时候就想有钱,有钱就能赎身,我就不用再拉着笑脸伺候别人。可是我到死都没有自由身,都是你们这帮畜生害的。”

墨燃没说话,过了良久,才问他:“再给你一次机会,你选跟姓常的伙同,杀了我?”

“不错。”

墨燃道:“好,再给我一次机会,我也还是会回头,卷尽你所有钱两,让你没好果子吃。”

“你——!”

容九激愤,脸上胭脂花染出的薄红似乎更艳了,他身形摇晃一会儿,而后才慢慢稳将下来。

过了些许,自知失态,他抬起手捻过额边鬓发,又隐忍着,重新挂上他惯有的柔媚微笑,只是眼光中,仍闪烁着怒气。

“随你怎么说吧。我容九,有我容九的活法。”

“但愿你在鬼界能活的自在逍遥。”

容九眯起眼睛:“那定然是很自在逍遥的。只要往床上躺落,就能换来轮回永脱,不再受苦,我比屋里头那些傻子都瞧得清楚,我情愿的很。”

墨燃笑了笑,道:“但是容九,这些人是四鬼王手下的,你是死是活,是去是留,其实还得凭上面一句话。”

容九一震,随机警惕起来,一双美目盯着他。

“你什么意思。”

若非如此情形,墨燃也实在不愿再与他这般撕扯胶着,但容九兴子虽软弱,恨起来却也是油盐不进,只得沉下气来,与他说:“你觉得画像上那人不过如此,但我却觉得他很好。各人眼光不同,谁都说不好鬼王会不会瞧中他。”

“这般冷冰冰的相貌,谁能瞧得上他?”

“那可未必。”墨燃道,“鬼王若是喜欢柔软之人,何不当时就挑了你去?”

“……”容九不吭声了,神色却有些难看。

墨燃趁热打铁:“他这个人,脾兴骏烈,若是让他选上了,恐怕会将这鬼界掀个底朝天。到时候问罪下来,四鬼王这边难逃其咎,杀几个阴兵那是没跑的事儿。你要做丝萝,总得要树立得稳妥。要是你才刚缠上去没几天,树就倒了,没有依靠是小事,连着你藤藤蔓蔓一地拔起,那就是魂飞魄散的结局。”

容九原本苍白的脸色,好像愈发苍白了。

但他仍无不娇媚却又狠毒地说:“我不信这邪。”

墨燃:“……”

“墨公子,我赌了,我偏生看不惯你过得比我好。”

几许沉默,墨燃忽然也狠了,他盯着容九的脸:“我不跟你赌。容九,这个人我是一定要救的,你非要这么玩,我跟你玩命。”

容九仰起头,目光灼灼,忽而蛇蝎般把手贴上墨燃胸膛:“他是你的谁?跟你相好多久了?有我久吗?他在床上,有我好吗?是花样玩的更多,还是叫的更好听?”他顿了顿,睫毛悠然垂落,“墨公子,你不是会替人玩命的那种痴情主,你这人心底是没情意的,瞒不过我。”

话音未落,脸颊被墨燃狠狠捏上。

墨燃将他拎开,漆黑的眉目竖着,眸中跃动着焰火:“从前没有心,现在有了。”

容九猛地抬眼,对上他的面庞,忽然发现这个人是炽热的,甚至有些陌生。

人好像还是那个嬉笑怒骂的墨微雨,魂却好像有哪里不一样了。

他像是被这样的墨燃烫到,不由自主地打了个颤,想转身跑走,却被对方死死掐住。

“还有。”墨燃说,“我与他……从今而后,清清白白,我敬他爱他,不存妄念。你莫要辱他。”

他说着,这才把容九一推,容九撞在柱上,难以置信地望着眼前的人。甚至也没有仔细琢磨这个“从今而后,清清白白”是怎样古怪的表达。若是他神智清明时,是定能琢磨出其中的微妙的。

从今清白,就是说,曾经不清不楚,有情有色。

但容九没琢磨过来。

“他不是你的……不是你的……”

墨燃道:“不是,他是我师尊。”

容九便不吭声了,只是他这样的人,总能从字里行间嗅出些细微极了的情谊来,那种情谊墨燃自己或许都没有发觉,但容九却闻得到。

他几乎能确定,墨燃是爱画像上的那个人的,这念头让根本得不到任何爱恋的他,不禁生出一股苦涩的妒意。

最是风流墨公子,也会为一个人上刀山下火海,豁了命要去救。

他忽然想,如果当初对墨公子真心一些,掏的是真肺腑,那墨燃会不会……也为自己露出些纯澈的真情来?

然而他还来不及想完,就听墨燃复又开了口,声音又狠又冷,不似玩笑:“容九,我最后问一遍他在哪里,你若还是不知道。我是修道的人,该怎么样下药或是施法蛊惑一个人的心智,还是清楚的。你信不信我豁出去自己去见鬼王。”

这下容九是彻底惊呆了:“你……”

“我为非作歹了一辈子,现在我想好好来过。但要是没人成全我,我便还是那个墨微雨。”他轻声说,“容九,你想清楚了,我是不怕死的,也不怕魂飞魄散。你要这么绝,什么我都做得出。”

两人便都没再说话了。

只是目光相对,刚毅的碰上怨憎的。执着的碰上不甘的。烫的碰上冷了。

而后容九眼里的冰化了,他几乎是在墨燃这样燎原的逼视下,颓然败下阵来。他的妒恨很深,墨燃的执念也不浅,两相对峙,他不会是踏仙帝君的对手。

容九面如死灰,即便胭脂花娇艳,也盖不住一脸枯槁,如断壁残垣。

“你为什么,要为他做到这份上?”

“他待我最好,我却拿他当最恨的人来欺负。我欠他的。”

“……”

“我确实,没有见过这个人。”半晌之后,容九轻声道,但见墨燃神情,又慢慢补上一句,“我没有骗你。但是,新捉来的鬼都关在东边最大的那个殿里。一人一个窄小的房间,和笼子没什么两样,上着锁。有戒严卫在来回巡逻。你去那边,应当能找得到。”

墨燃哪里还能再等,他转身就要往夜色里奔。容九怔楞地立在原处看着,不知是怎样的苦涩情绪涌上心坎儿,他忽然无法遏制地朝着墨燃的背影喊起来:“墨微雨,你——你想好好来过了?谁能好好来过!咱们都是污泥里头浸过的人!谁都不能好好再来过!”

“墨微雨!你瞧着,我容九就是要过好日子,就是好死不如赖活着,我卖身卖肉卖了魂魄我整个人都烂掉,我也要穿金戴银!你瞧着吧!你以为你脏到骨子里擦一擦嘴角就能把腥味擦掉了?你想得美!你从你的良,我做我的娼,看谁日子能过得好啊!墨微雨!”

他嚷着,直到墨燃的背影都瞧不见了,他才忽然抬手,猛地捂住脸,蹲下来哽咽道。

“凭什么你能重来啊,凭什么你这么烂的人,也有人待你好啊……凭什么……”

作者有话要说:

知道你们想师尊,师尊明天上线2333

然后就是……文名已经不止一次被吐槽了,捂脸,而且这个名字好像自带萌效果?好像和文章风格不符合?

所以想问问大家的意见,我要不要换回《本座已从良》,或者干脆叫《从良》,请大家给一个不会起名字的废柴指一条路,谢谢!躺平……

剧情提示:

死生之巅是一家猫咪咖啡馆,里头养着豹猫薛萌萌,布偶猫师昧昧,大白猫师尊尊,有一天,店主的哥哥把他家的二狗子寄养到了猫咪咖啡屋……

第113章 师尊被囚

东边第一大院,果然如容九所言,上下三层,每层都是房间挨着房间,虽然场子最大,但也最为脏乱,院口一棵老树颓唐,上头栖息着无数死鸦,每个乌鸦嘴里都衔着一颗眼珠,滴溜溜地疯狂打转,扫视着四下的异状。

两小队阴兵在来回穿梭着,踢踢踏踏,看守着准备献给四鬼王的“贡品”们。

墨燃侧身隐在拐弯后面,一边算着这些鬼怪行进的路,一边打量宫室的死角。

那些格子般的小房间都亮着灯,里面时不时传来鬼魂的哭泣声、轻叹声,呕哑嘲哳汇集在一起,夜幕里犹如亘古传来的颂吟,令人毛发倒竖,不寒而栗。

这里头的房间粗略算来有三百多间,下头的巡逻每一盏茶就重复一轮,他绝无可能在一盏茶的功夫内就轻而易举寻到楚晚宁,更何况每层楼梯口还立着个鬼守卫,持着碎魂鞭,脖上挂着戒严哨。

墨燃暗自焦灼,这时候,忽见远处独自行来一个鬼,他腰间悬着黑底红字的令牌,穿着和那些守卫制式相同的衣裳。墨燃往暗处隐了隐,看着他从自己跟前走去,到了阶梯口。

那鬼与杵在阶梯边的守卫点了点头。夜晚很是岑静,于是墨燃轻而易举地听到了他们的对话。

“七哥,你换老三的岗来啦?”

“嗯。你也快了。”

“我还得再待一会儿,人还没来呢。等他来了我就歇息去。”

换岗的阴兵转到楼上去了,一楼的那个守卫百无聊赖地打了个打哈欠,继续守在风里。

见他们如此交接,墨燃忽然灵机一动,想到个有些涉险的主意……

远处传来了三两声梆子响,笃笃笃。

枝头乌鸦“哇——哇——”地喊了两声,似乎发现了什么异动。

守着入口的看守清醒过来,四下张望,瞧见薄薄夜雾里,缓步行来一个人影。

离得近了,发觉是个他从没瞧见过的青年,守卫愈发警惕。

“什么人?”

“来换岗的。”那人说道。

红云飘过,露出天幕里一轮月色,照亮他的脸,好一个俊俏的鬼侍卫。

可他五官挺拔周正,眉梢眼角尽是天生有情,这个来换岗的“鬼”,不是墨燃又是谁?

他也不知哪儿弄来一件阴兵的甲胄,披在身上,腰间黑红相间的令牌不住晃荡,戒严哨挂在胸前,散发着寒凉银光。

守卫说:“以前没见过你。”

“新来的。”

守卫将信将疑地伸出手:“牌子?”

墨燃将牌子解了,递给他。脸上八风不动,内心却已绷到了极点。

所幸那守卫将令牌翻来覆去看了好多次,没觉察出哪里不对,便也懒得再管,拍拍他的肩道:“那后半宿靠你,我回家去了。”

“前辈好走。”

这声前辈叫的舒坦,那鬼怪嘎嘎怪笑两声,摆了摆手:“好小子,再会、再会。”

“哎……前辈,等一下!”

“怎么啦?”那守卫回头。

墨燃笑了笑,很是自然地问了句:“这批贡品里,有几个姓楚的呀?”

鬼守卫有些提防:“你问这个做什么?”

“帮顺风楼的楚先生问一问。”墨燃道,“他有个远方亲戚,说是也下来了。但顺风楼却找不到他,不知是不是在这里。”

果然楚洵的名声还是有些震慑的,守卫犹豫了一下,指了指二楼:“最靠里头的那三间,关的三个都是姓楚的。你可以去看看。”

墨燃笑逐颜开道:“多谢前辈指点了。”

“不客气。”前辈十分蠢笨,“应该的。”

那守卫说完,哼着小曲儿悠闲地走了,路过角落时,他并没有发现本该来与自己换岗的真正同僚早已被禁缚咒捆着,丢到了阴沟里。那可怜鬼浑身铠甲都被扒光,露个薄薄单衣,满目愤怒,奈何嘴巴被堵了个彻底,竟是哼也哼不出来,只能干生闷气。

墨燃并不放心容九,虽说那些落选了的“贡品”被成了群地关在偏殿,也没人看管,只在外面施了禁咒结界,但保不好有阴兵巡逻。以容九对自己的厌恶,到时候必然会将自己的行踪捅出去。

事不宜迟,必须速战速决。

墨燃原地站了一会儿,等来回走动的那一波兵卒过去,便立刻闪身直奔二楼,二楼也站着一个守卫,横过长枪拦住墨燃。

“站住,干什么的?”

“我是今天新来换岗的,在一楼。”

那守卫拧着眉头:“那你就在一楼待着,跑到我这一层来做什么?”

墨燃还是抬了楚洵来当敲门砖,岂料这个守卫非但不买他的帐,反而厉声道:“即便是顺风楼的楚先生又怎样?只要进了行宫,就都归了四王所有。他要是想救自己亲戚,自个儿找四王说去。我可不揽这事儿!”

墨燃暗自叫苦,心道这个家伙比楼下那位可机灵多了,他只得硬着头皮道:“我也没非要今日就把他带走。但我总得看一看我有没有找错人吧?”

“这还不好办?你跟我说了名字,我帮你查。你又何必要进去。”

“……”墨燃觉得焦躁万分,压捺着怒火,说道,“楚晚宁。他叫楚晚宁。”

守卫本来是要拿名册查的,一听这三个字,却反倒把名册放落了。

墨燃见他如此,心中陡然生起一簇不安,问道:“怎么了?有什么问题?”

“有什么问题?”守卫冷笑着反问,而后道,“你还真是新来的不知天高地厚。四王今日来行宫赏玩美人,早已看中了这位楚仙君。若不是此人头七未过,三魂还未聚全,不能带到地狱四层去,只怕今天晚上他就要被献与鬼王。你跟我要他?你说有什么问题。”

墨燃听到一半时就已脸色铁青,等守卫说完,半天才道:“四鬼王看中他了?”

“怎么?”

“……没怎么。那就算了,叨扰。”墨燃无不阴沉地转过身,往楼下走了两步,然后在对方未及反应过来时,神武见鬼已凝于掌心,猛然翻身勒住守卫的脖颈!

红光刺目,一闪而过。

所谓神武,能伤鬼能杀神,那守卫只来得及瞧见眼前猩红色柳叶翻飞,听到这个新来的青年无不愤恨地说了句:“你还真当老子不敢和鬼王抢人!”便瞬息神消智散,昏迷在地。

墨燃抬手施法,将他捆严实了,嘴也给封上,踢到一边,便急不可耐地朝走道尽头跑去。

尽头三间,每间都是楚姓孤魂。

但墨燃不知为什么,仿佛心中有所感应一般,甚至自己都没有细觉究竟是为什么他会有这样的异感,他就砰地推开了门,因为跑得太急,微微喘着气,在第二间小阁前站定。

他喘息着,一缕细碎的墨色长发垂落在眼前,他忘了去拂开,只定定瞧着里面——

容九说的不错。

这是个与兽笼差不多大小的单间,四壁凄清,一切都是死一般的灰白色。

唯里头的那个人,显得很温暖,像茫茫冷白里的火焰。

并不是每个“贡品”都是被锁缚着的,至少楚晚宁没有。或许因为他已经被四王看上,守卫不敢得罪,在他房间的地上甚至还铺着雪白的兽皮毛毡,厚实柔软,犹如隆冬里的一场新雪。

楚晚宁躺在毡子上睡熟。这个人看似杀伐果敢,其实内心总有些不安宁,睡着的时候这一点最明显,他总习惯蜷着身子,把自己缩的很小。

好像在给自己取暖,又好像怕占了谁的空处,薄薄的人,显得有些可怜。

这个魂魄和人魂不一样,脸上没有血污,清俊英挺。身上的衣衫也换了,穿的是一件晚霞般织锦灿烂的红色绸裳,宽袍,大袖,盘龙飞凤,金蝶漫舞。

墨燃几乎是踉跄着上前,在他身边跪落,伸出颤抖的手,去抚摸楚晚宁的脸。

“晚宁……”

脱口而出的不是师尊,而是前世他最后一段时光,惯于唤他的那两个字。

仇恨血海,入骨缠绵。

楚晚宁被他抱起,昏沉沉的,良久才醒。

睁开眼睛,却瞧见自己靠在墨燃怀里,眼前那张青年稚气未脱的脸,何曾有过如此关切。他觉得这或许是梦,于是眉头紧蹙,半晌叹了口气,复又把眼帘合上。

“师尊!”

耳边有人唤他。

这回唤的不是晚宁了。

“师尊!师尊!”

楚晚宁蓦地睁开凤目,面色虽然未有多变,但指尖却出卖了他,微微颤抖起来。

下一刻,墨燃就捉住了他的手,贴在自己脸上,又是哭又是笑,明明如此英俊的五官,却在情切之下变得那样狼狈、失态。

“师尊。”他哽咽着,眼睛一眨不眨地望着他,好像什么都不会说了,只会不住重复,“师尊……”

楚晚宁被他紧紧抱着,终于回过神来,下意识就觉得不妥,于是挣开墨燃,起身瞪着他。

怔愣良久,一语不发。

忽然怒极。

墨燃未曾反应,楚晚宁的手便抽走了,而后反手一巴掌抽在了墨燃脸上,黑眉怒竖,剑拔弩张。

“混账,你怎么也死了?!”

墨燃张了张嘴,正想解释,却忽然瞧见朦胧月色下,楚晚宁怒意虽盛,但长睫毛下的那双眼睛却是隐忍的,悲伤的,似乎有不甘,似乎还有一碰就碎的无边水色。他骂完之后,便紧咬着下唇,要把那些让他觉得屈辱、觉得丢人的哽咽都死锁住。

有的人破了个口子,就恨不得五花大绑让全天下知道他受了伤。

但有的人心高气傲,那些委屈苦痛,纵使会扎得满喉咙鲜血,也要生生吞落,不与人说。

他不说,墨燃从前也就不知道。

如今知道了,只觉得很心疼。

他想去抱楚晚宁。

但楚晚宁推开他,沙哑地:“滚。”

楚晚宁侧过脸,一层冷硬覆去万重心伤。

“你年纪轻轻就死了,还有什么脸面来见我。”

“师尊……”

“滚出去。”楚晚宁把脸侧得更偏了,“你我师徒情谊已断,我玉衡座下,不收盛年夭亡的废物。”

盛年夭亡……

墨燃原本难过,听他这么一本正经地斥责自己,忽然觉得心头一暖,似有春水汩汩流出。他拿手拍了拍自己的额头,而后覆到眼睛上,忍不住又是苦甜,又是酸涩地笑了。

楚晚宁听到他轻笑声,更是大怒,回头厉声道:“你笑什么,你——”他恼火之下又要去扇墨燃巴掌,手却被墨燃捉住。

青年温润的眼睛缓缓眨了眨,没说话,而是带着他的手,郑重其事地覆在自己胸膛。

第114章 师尊,答应我

怦。怦。怦。

心跳既沉又缓。

楚晚宁也跟着眨了眨眼睛,目光中惊讶和喜悦,尴尬和局促一闪而过。玉衡长老真不愧是玉衡长老,十年如一日地清冷着,要收拾颜面当真比谁都从容不迫,很快便敛了过多的情绪,似乎方才对墨燃失望怒斥的人并不是他。

“你既没死,下来做什么。”

这话问出口,楚晚宁便后悔了。

瞧墨燃这样子,当是来救自己的没错。但若是墨燃亲口对自己说出这句话,楚晚宁觉得自己恐怕会心跳失速,一派马乱兵荒。

他紧张之下,都忘了自己已经死了,哪里还能有一颗心。

可墨燃直直凝望着他,却没有这样讲话。

他大约是明白如果自己说“我来是为了你”,会让楚晚宁尴尬无措。

所以他略微沉吟,最后抿了抿唇,反倒是垂着睫毛,温和地问:“师尊猜我下来做什么?”

“……你下来找不自在。”

“师尊什么时候改了个名儿叫不自在了?”墨燃笑道,“都不告诉我。”

楚晚宁像是被他从未有过的温柔扎到,迅速又抽了手,羞极又怒:“胡言乱语,当真放肆。”

墨燃总算是发现了一个秘密。

他发现楚晚宁的怒,是他的一张假面。这人太别扭,情愿把这张牙舞爪的油彩面具覆在脸上,遮掉下头所有波澜,无论是温柔的、喜悦的、开怀的、羞涩的、悲伤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