楚晚宁走了过来,薛蒙和师昧跟在他身后,他看向南宫驷:“手怎么伤了?”

“不碍事,是我自己划的。”南宫驷道,“谢过宗师大恩。”

薛蒙叹气道:“叫师尊,叫什么宗师,真是的,师尊给你的面子,你还不要,你……”

“我没有拜过师父。”南宫驷干涸起皮的嘴唇微微开合:“所学所习,从未师从宗师。年幼时家母所求,宗师不必放在心上。”

楚晚宁:“……”

“抱歉。但当年的三拜之礼,我都不记得了。”

楚晚宁还未说话,就见到姜曦和其他几个门派的掌门朝这里走了过来,后面还跟着七七八八的拥蹙。他不习惯在那么多人面前说私话,便抿了抿唇,未再多言,只把乾坤袋里的一小罐药递给了他。

“每日外敷,三日当愈。”

他简单地说完这句,其他人就已经赶到。

黄啸月也被搀扶着从凉亭里颤巍巍地走过来,这一杯羹,江东堂无疑是不会错过的。

如今孤月夜是众派之首,大事面前,理应由姜曦先说话。但是姜曦看了看南宫驷,一时也拿不准究竟应当以什么态度对他最为合适--

儒风门跋扈横行那么多年,与很多门派都积累下了冤仇,这些冤仇无处发泄,最终都要落在南宫驷一个人身上。

但南宫驷有什么错呢?碧潭山庄的剑谱不是他拿走的,漫天要价也不是他干出来的事情,他甚至还来不及不知道那本剑谱在哪里……他父亲南宫柳罪行累累,一死了之倒也痛快,如今人人都说父债子偿,可若是都做到父债子偿了,在座的又有几个人,能是干干净净,清清白白的?

何况这个年轻人,眼下还是南宫家族的唯一血脉,是打开蛟山大门的钥匙。

“你……”

姜曦斟酌着开口。

才只说了一个你,就听得旁边忽然有人颤巍巍地说了句:“南宫施主,你得跟我们走一趟了,所谓解铃还需系铃人,儒风门落下的烂摊子,你万不可放任不管,袖手旁观。”

姜曦一看,是无悲寺的方丈玄镜大师,不由心中冷笑,心道这老秃驴六根不净,倒也是想要挑些梁子来出头。

不过这正好,反正他也不擅交际应酬,便懒洋洋地闭了嘴,立在旁边,看玄镜大师拄着法杖,阿弥陀佛地与南宫驷讲大道理。

南宫驷听了没几句就道:“可以,我与你们一同去蛟山。”

玄镜大师没有想到他会那么痛快地答应帮助打开蛟山结界,愣了一会儿,才合十道:“阿弥陀佛,施主能明事理,神佛有知,罪孽当减了。”

南宫驷有一瞬间似乎想说什么,但是他没有说,瑙白金在他的箭囊里呜呜地哀叫着,想要爬出来,被他不动声色地摁了回去。

“我去蛟山,是不希望儒风门数百年的英杰沦为傀儡,为虎作伥。”南宫驷隐忍道,“但多谢大师一片好意,为我指点明路。”

如此一来,打开蛟山的钥匙便有了。

不过四大邪山,每一座山的适兴特点都很不同,和凰山不一样,如果要前往蛟山,无论是南宫家族的人,还是南宫家带进来的任何外人,都必须做两件事——

第一,斋戒十日。

第二,到蛟山所属的磐龙群山时,必须徒步而行,不可御剑,不可骑马,凭一双脚,翻过前三座山,以示心诚。

薛正雍算了算时日,说道:“从这里到磐龙群山,若是骑马,大约要花十天,刚好斋戒完成。我看诸君若是没有什么要紧事宜,也不用赶回各自门派斋戒辟谷了,一起走吧。”

踏雪宫宫主道:“也好,一起去的话,还能商议接下来的对策。”

薛正雍道:“只是我们这里少说也有三千个人,马匹有些难找……”

这时候,人群里忽然传来一个弱弱的嗓音,一只手举了起来,是个獐头鼠目,形容猥琐的男子,穿着大红锦袍,锦袍边缘绣着黑色夜猫图腾的纹章:“我山庄里有,应该够用。”

“马庄主?”姜曦的眉毛挑了起来。

此人正是上修界九大门派之“桃苞山庄”的掌门马芸,在薛蒙买的那本《不知所云榜》上,他排第三富,不过现在南宫柳一命呜呼了,论财富,他应当可以排到第二。

比起姜曦,马芸就显得接地气多了,有些生意人的模样。不过毕竟这两人敛财的方式也不同,姜曦凶狠,路子野,珍宝多,做的是黑市。

马庄主则在修真界设立了大大小小的驿站,承接各种包裹递送,仙马、仙舟、灵力马车的租赁,他们山庄擅长制造各种灵便的舟车,饲养了大批精壮的牛马,因此马庄主有个诨名,叫做“接客马”。

面对冷面煞神一般的姜曦,接客马显得有些怂,缩了缩脖子,道:“那要不……还是去霖铃屿?姜掌门府上的骏马肯定比在下多,嘿嘿嘿。”

众人:“……”

姜曦瞧了他那满脸褶子的笑容,无语片刻,说:“我只是感怀于马庄主慷慨相助,并没有别的意思。此地离桃苞山庄近,马庄主愿意借大家坐骑,自然是再好不过。”

这位马庄主一听,松了口气,笑道:“那就请诸位移步去鄙庄吧,左右天色已晚,不如在庄中留宿一夜,第二日再一块儿出发。”

桃苞山庄立于西子湖畔,建于孤山之巅。不过这孤山说来是山,其实也不过就是个小丘陵,爬到山顶,也只需要小半个时辰。

“到啦!”马庄主兴致勃勃地站在漆成鲜红色的宏大山门前,抬手撤掉了守护结界,“诸位请进,请进请进。”

凰山一行,诸位掌门的内心亦或焦躁亦或担忧,唯独马庄主很快能跟个没事人一样,居然还能捧出热气腾腾的笑容来。众人面面相觑,各自苦笑,但也都没说什么,掌门为先,长老次之,亲传再次,后头就是浩浩汤汤的各门派弟子,依次进了桃苞山庄的结界大门。

薛蒙跟墨燃嘀咕道:“这个接客马搞什么鬼?笑得我起了一身鸡皮疙瘩,他该不会也是跟徐霜林一伙的吧,这是要请君入瓮么?”

“……不是。”

“你又这么确定了?”

墨燃说:“九大门派的尊主和翘楚都在这里,如今大家草木皆兵,他若是徐霜林的同伙,什么都做不了,反而会暴露自己。”

“那他那么高兴做什么?”

墨燃叹了口气,说:“他是在高兴发了财。”

“发啥财?他做的明明是亏本买卖啊。”薛蒙懵懵的。他和他爹一样,都没什么生意头脑,据说他小时候,王夫人给了他一片银叶子,让他去小贩那边兑开,结果他给兑回了一只小风筝和三个油腻腻的铜钱,被坑的极惨,还偏偏觉得那风筝好看,自己是买了个开心,值得很。

他这种人,又哪里能知道接客马的心思。

所以想了半天,也还是愣愣地:“你是不是听错了。他刚才说要借我们马匹,不是租我们马匹。他分文不取,他——”

这时候,负责待客分房的山庄低阶弟子来接应了,墨燃摆了摆手,示意他不要再说,由那穿着桃红色小袄的侍女笑眯眯地引着他们,前往今晚暂居的别院。

这一排别院都靠山缘,一院可住六人。黄昏时分,墨燃站在自己厢房的窗前,眺望远山寒黛,西湖烟波。

从凰山下来之后,墨燃就一直很焦躁,极为不安,此时关了房门,他终于把这种躁郁完全表露了出来。他一只手摩挲着窗棂,另一只手则下意识地在把玩着掌心里的某样温润的物件。

江南的景致总是秀美的,但此刻的他却无心欣赏。夕阳昏沉,若是有人此刻瞧见他脸上的模样,无论如何不会相信他就是那个正派淳直的墨宗师的。

这是一张属于前世踏仙帝君的脸。

阴鸷的。

残阳刺进他浅褐色的眼眸。

暮色里,墨微雨面目豹变。

徐霜林背后的那个重生之人令他不寒而栗,他觉得自己脖子上好像架着一把刀,刀刃都贴上他的皮,刺破他的肉了,血已渗出。

但那个人不用力砍下去,而他也回不了头。他根本看不清是谁立在自己身后,随时随地,会要了他的兴命。

他心里很乱,他总觉得自己的重生的事情恐怕瞒不了太久了。

如果决战那天,便是真相抖露之日,他该怎么办?

伯父伯母会怎么看他?师昧会怎么看他?薛蒙会怎么看他?

还有楚晚宁。

楚晚宁……

若是前世之事暴露,楚晚宁会有多恨他?会不会从此之后,不愿再瞧他哪怕一眼?

墨燃心乱如麻,越想越觉得冷,冷到骨子里——

“……啪嗒。”

忽然一声响,手中把玩的那个东西掉落在了地板上。

他怔忡恍惚地拾起来,淡淡瞥了一眼。

那小玩意儿上粘了点灰尘,看来桃苞山庄的这间别院已经很久没有人住过了,打理的也不勤快,地上都有些灰……

顿住。

墨燃的脸色猛地惨白。

他忽然意识到自己在玩什么了——

躺在他手心的,是一枚漆黑温润的棋子。

珍珑棋!!

墨燃悚然色变!

他前世,临死前最后两年养成了一个习惯。每次心情极度复杂,极度烦躁的时候,都会情不自禁地将灵力聚在掌心里,凝成一枚小小的黑子,在手里翻来覆去地把玩。

他的这个习惯,当时让宫内的很多侍从都心惊胆寒,墨燃无意中听到过宫人在讨论过这件事,他们都觉得,他定是愠怒了,愠怒了,就要做棋子,要杀人,要把活人炼成傀儡。

“好害怕陛下随时会把手中那枚棋子丢出来。”

“说真的,我宁可看他玩死人的头盖骨。”

“你们有什么好怕的,我可是陛下的近侍,天知道我有多少次腿都软了。陛下做个棋子,要耗费多少灵力,他总不能是做着玩吧?他肯定是有目的,或者要发泄啊……万一发泄到我身上,那我该怎么办……”

墨燃对此很是无语,但又有些好笑。

他并不理解这些叽叽歪歪的宫人是怎么想的,凭什么一副笃定的态度,来揣测他的内心。

其实他做这些棋子,并没有没有任何意义,这只是踏仙帝君的一个私人癖好,就那么简单。但自从听到宫人的议论,他有些时候也会玩心忽起,佯作要把手中的珍珑棋朝某个婢子打去,吓得那些人连连告饶,腿如筛糠,他面上冰冷如故,心里却暗自觉得逗乐。

那是他生命最后的两年里,仅有的乐趣。

他已经很久没有凝过珍珑棋了。

似乎是下意识地想要与曾经的自己割裂,自重生起,墨燃就再也没有施展过这个法术。

转眼七八年都过去了,他以为他自己都要忘了那套心法,那套口诀。

可原来他根本逃不掉——

罪恶种在他的灵魂里。

墨燃盯着那枚黑子看,手掌不住颤抖……

他忽然绝望极了——

他忽然不知道自己是谁。是踏仙君?还是墨宗师?

他忽然不知道自己在哪里……是在西子湖畔?还是巫山殿前?

他忽然又分不清梦境与现实,他在发抖,不住地发抖,那小小一枚黑子映在他眼眸里,像沉重的梦魇,像黑漆漆的血污,他头颅内有个狰狞的声音在不住狂笑着,嘶吼着:

“墨微雨!墨微雨!你逃不掉!你逃不掉!你永远只能做个恶人,你只能是厉鬼!你这个灾星!灾星!!”

掷地有声。

“笃笃笃。”忽然门被敲响。

墨燃猛地惊醒,冷汗涔涔。他把棋子紧攥于手中,回头厉声道:“谁?”

“是我。”外头的人回答,“薛蒙。”

作者有话要说:

《杰克马的桃苞山庄》

杰克马:欢迎大家来接客马桃宝山庄~本山庄出售各种意想不到的仙门法器,文玩小物。下面有请我的代言人们来做些产品介绍!

薛蒙:嫉妒情侣吗?嫉妒别人的嘴唇被亲肿吗?别担心,王妈妈的辣椒酱,一勺下去,你也能获得舌(咳)吻般令人窒息的感受。王妈妈辣椒酱,辣到怀疑人生,辣到坐地飞身,辣到注定单身。

师昧:这世上没有丑陋的少男少女,只有不知打理的少男少女。想美丽,一根头发丝都不能放弃。师明净护发素,给你从头来过的机会。加油,鹿小葵,你,是最棒的。

楚晚宁:没客服,买猫直接付款,撸猫走好不送。老板不爱上班,本店做一休六,不服憋着。

墨燃:抹威零距离润滑剂,为你的老板,倾囊服务,用力鼓掌,持久猛进,做六休一。缠绵无止,一生只认你当司机。

第207章 师尊,我想告诉你一件事

墨燃打开门。

没有全开,是一道窄小的缝,他看到薛蒙沐浴在阳光里,旁边跟着一身青衫的师昧。

薛蒙说:“我们给你拿了些伤药过来……你干嘛?门打开让我们进去啊。”

墨燃沉默片刻,松开了扶着门框的手。两人进了屋,薛蒙走到窗边,探头出去看了看外面的西子霞光,然后缩回来,说道:“你这屋景色好,我那间外头刚好有几棵大樟树,全挡着了,什么都瞧不见。”

墨燃心不在焉道:“你要喜欢,我跟你换。”

“不用,东西都放下了,我也就随口说一句。”薛蒙摆了摆手,走到桌几前,“让师昧给你上药吧,你肩上被藤蔓割到的那伤口,不处理该化脓了。”

墨燃黑褐色的眼睛望着薛蒙——如果薛蒙知道前世的事情,知道自己的堂兄壳子底下藏着的是怎样的一个魂灵,还会对着他这样灿笑,给他送药吗……

薛蒙被他盯得有些发憷,问:“怎么了?我脸上有东西?”

墨燃摇了摇头,在桌旁坐了下来,垂落眼帘。

师昧立在一边,对他说道:“把上衣脱了,我给你看看伤口。”

墨燃心中积郁,也没多想,抬手解了上衣,说道:“麻烦你。”

师昧摇了摇头,叹了口气:“你啊,总也不知道多注意。跟着师尊,好的不学学坏的,有什么危险都跑在最前面,最后总弄得自己一身是伤,让人看着心里难受。”

他一边说着,把药箱里的东西取出来,细细替墨燃擦拭疮口,敷药,裹上纱布。

做完这一切,师昧说:“最近不要进水,也不要有太大的动作,那藤蔓上有毒,伤口不是很容易愈合。还有,手伸出来,我诊个脉。”

墨燃就把胳膊伸给他。

师昧的十指纤细白皙如软玉,在脉门搭了一会儿,眼中闪过一丝忧愁。

那神色一闪即逝,却被墨燃无意瞧见:“怎么了?”

师昧回过神来,说道:“没什么。”

“中毒很严重?”

师昧摇了摇头,犹豫了一会儿,冲他淡淡笑了一下:“有一点而已,记得多修养,不然会留下后患。”

他说着,低头收拾好药箱,又道:“我还有点伤药需要整理,先走了,你们聊吧。”

门在他身后掩上。

薛蒙看着他消失的地方,微微皱起眉头:“我怎么觉得他最近心情不太好,怪怪的,像是有心事。”

墨燃心情也不太好,说道:“大概诊脉之后发现我大限将至,替我悲伤?”

“呸呸呸,乌鸦嘴。”薛蒙瞪他,“哪有这样咒自己的?何况我跟你说认真的,师昧这几天总是很低沉。”

墨燃这才有些在意起来,他停下手上的动作,问道:“有吗?”

“有。”薛蒙说的很肯定,“我跟你说,他之前好几次都在发呆,我叫了他两三遍他才反应过来。你说他会不会是……”

“是什么?”

“喜欢上了某个人?”

墨燃:“……”

师昧喜欢上某个人?要是换做八年前,薛蒙这样跟他讲,他怕是能翻了醋坛子跳起来骂人。但此刻却只觉得有些惊诧,回头想寻出些蛛丝马迹,却发觉自己这些年对师昧的关注实在是太少了些,竟是无迹可寻。

“你别问我,反正喜欢的总不会是我就对了。”墨燃说着,拉上自己敞开的衣襟,把衣服穿好,“何况别人感情的事情,你老管这么多做什么。”

薛蒙便有些尴尬了,红着脸咳嗽道:“我哪里管了!我只是随口一说!”

他凶巴巴地瞪着墨燃,瞪着那身材好的要死的家伙穿衣服,瞪着瞪着,忽然觉得好像有哪里不太对。

再仔细看了一遍,他的目光落在了墨燃肌肉紧实的胸膛,停住了——

墨燃并没有在意,随口道:“盯着我干什么?喜欢我?”

“……”薛蒙不吭声。

墨燃依旧要死不活的那种语气:“别看了,我俩没可能的。”

薛蒙这才白着脸,把头转开去,佯作镇定道:“呸,你想的倒美。”

但他却心如鼓擂——他看到墨燃脖颈处,贴身的地方,挂着一枚绯红色的晶石吊坠,瞧上去极其眼熟,他似乎在哪里见过一个一模一样的。他一时想不起来,鸡皮疙瘩却不知为何忽然起了一身,脑中嗡嗡鸣响。

在哪里见到过?

墨燃穿好了衣服,忽然发现桌上有几点药水污渍,他问薛蒙:“有手帕么?”

“嗯?……哦,有。”薛蒙回过神,翻出一块,递给他,“你总也不记得自己带一块。”

“我不习惯。”

薛蒙板着脸道:“上回还说师尊要送你一块,吹牛也不是这么吹的。”

墨燃这才想起自己曾经央求过楚晚宁,请他送自己一块海棠花手帕,可不知道楚晚宁是忘了还是懒,一直都没有给他。他不由地有些尴尬,清咳几声,说道:“这不是最近忙,师尊没有空闲……”

“有空闲师尊也不会只给你一个人做。”薛蒙冷笑道,“我肯定有份。没准那个谁……那个南宫驷,他都有份。”

说到南宫驷,墨燃原本就不太好的心情愈发笼上了一层阴霾。

“你去看过他了吗?”

“没有,我去看他做什么。”薛蒙道,“他和叶忘昔,住在姜曦那个老鬼旁边,我恨不得离那儿十万八千里远,才不想过去。”

墨燃就点了点头:“在那边也好,姜曦脾气虽差,毛病也多,但左右还算是个明白事理的人,应当不会为难他们。”

薛蒙就气哼哼地:“他?他那狗东西要是能明白事理,我就能跟他姓,不叫薛蒙,叫姜蒙算了。”

墨燃:“……”

薛蒙总有这样的能力,闹闹腾腾愤世嫉俗,上下嘴皮子一碰,损起人来不带半点 糊。但或许也正因为他这样的吵闹,墨燃才感到屋子里多出来一些人间的热烈气息。

那前世可怖的梦魇,才终于稍稍淡去。

薛蒙道:“说起来,师尊不会是真的想收南宫驷当徒弟吧?”

“以前师尊肯定不愿意。”墨燃说,“但如今,却是你我都拦不住他的。”

薛蒙一愣:“为什么?”

墨燃叹了口气:“我问你,先前李无心敬畏南宫驷,明明是个长辈,却从来不敢对南宫驷出言顶撞,为何?”

“因为他爹厉害,修真界第一大门派的掌门,这还用说么。”

“那好,我再问你,为如今黄啸月这种人,还有那些根本连名号都叫不上来的人,都敢欺负到他头上去,又是为何?”

“……因为冤仇?”

墨燃一时无言,心想,这种话也就只有薛蒙才能说得出来了。

他忽然就很羡艳,他觉得薛蒙虽然已经二十多了,但有时却依然想法单纯像个孩子——“像个孩子”是个很微妙的描述,因为孩子身上最明显的特点便是纯真、简单、直率,但同时也意味着一个人没长大,不成熟,草草莽莽。

但对于墨燃而言,他觉得活了二十年,看这个红尘的眼睛仍是极为干净的,这是个奇迹。

他看着他面前的奇迹,然后苦笑着说:

“哪里来的这么多冤仇。”

“儒风门抖出了那么多上修界的事……”

“那是徐霜林抖的,和南宫驷能有多少关系?”墨燃道,“更何况,当初抖落的那些秘密,南宫驷难道不是最受伤的人之一吗?他得知了他母亲是由他父亲亲手葬送的,他根本不是始作俑者,而是一个牺牲品,一个受害者。”

薛蒙张了张嘴想说什么,墨燃没吭声,等着他说,结果薛蒙就那么张着嘴,张了半天,又悻悻地闭上了。

他不知该如何反驳。

半晌,他才不情不愿地问:“那你觉得是因为什么?”

“第一,看热闹。”墨燃道,“儒风门的事情,大家伙儿看着觉得刺激都来不及。欺负一个落难公子,远比欺负一个小叫花子来得痛快。””

这就和前世的薛蒙是一样的。当年凤凰之雏蒙难后,遭受到的是怎样的排挤?

薛蒙不知道,但墨燃清楚。

为了不得罪踏仙帝君,没有一个门派愿意收留他,没有一个门派愿意与他合作,他苦苦地在五湖四海奔走,请求过大大小小的掌门,希望能趁着墨燃还未做出更疯狂的事情,联手将他的暴政推翻。

那是墨燃继位的第一年。

薛蒙奔走了九年,游说了九年,没有人听他的,最后勉强愿意给他一个容身之所的,也只有昆仑踏雪宫,愿意倾力帮助他的,也只有梅 雪。

墨燃庆幸这辈子的薛蒙不用再受此屈辱。

薛蒙浑然不觉,问道:“那第二件呢?”

“第二件,是自以为替天行道。”

“这话怎么说?”

“你知不知道我们的神明后嗣天音阁,在处理修真界重犯的时候会做什么?”

“公之示众啊,先吊个三天三夜。”薛蒙嘀咕道,“你问我这个做什么,你又不是没见过,你刚来死生之巅那会儿,就有个重犯要处死刑,爹爹也要去那边公审,你和我不都跟过去了?行刑的时候你也看了,不过你那时候胆子也真是小,看完之后就吓得发了高烧,四五天了才消退掉……”

墨燃笑了笑,半晌说:“没办法,那是我第一次看到生挖灵核。”

“你怕什么,又不会有人来挖你灵核。”

墨燃道:“世事难料。”

薛蒙就有些错愕,抬手去探墨燃的额头:“也没发烧,怎么净说傻话。”

“做梦梦到过而已,梦到有个人的剑刺到了心口,再偏几寸,心脏和灵核就都毁了。”

“……”薛蒙很是无语,摆摆手道,“得了吧,虽然你挺讨厌的,但好歹是我堂哥,谁要挖你灵核,我第一个和他不客气。”

墨燃便笑了,漆黑的眸子深不见底,里头有光,有影,光影摇动,思绪万千。

他为什么要提点薛蒙天音阁的那件往事呢?

或许薛蒙根本没有留意到,但那些面目,却在当年的墨燃心里留下了浓墨重彩的倒影。

他还记得那案子审的是个女人,二十来岁,很年轻。

天音阁广场前聚集了一大群看热闹的人,男人、女人、老人、孩子,修士、平民,什么都有,他们都仰着头,瞧着邢台上被捆仙绳、定魂锁、伏魔链三种法器缠绕着的那个女人,窃窃私语着。

“这不是林夫人吗?”

“才刚刚嫁入名门呢,犯了什么罪啊,竟然惊动了天音阁……”

“你们还不知道吗?赵家的那场大火,是她放的!她杀了自己的丈夫!”

“啊……”周围几个人听到了,纷纷倒抽一口凉气,有人问,“她做什么这么想不开?听说她丈夫可对她好得很啊。”

一派喁喁私语中,天音阁主款步走上了邢台,拿着宗卷,先和台下众人致意,而后才不紧不慢地打开宗卷,开始宣读这个姓林的女人的罪状。

罪状很长,读了小半个时辰。

究其根本,就是说这个姓林的女人,根本不是赵家本来要娶的那个世家的小姐。她只是一个替身,一个戴着人皮面具的傀儡,接近赵公子的真正目的,就是为了这场因私冤而起的谋杀,而原本要嫁进赵家的那个大家闺秀,早就已经成了这位林姑娘的刀下怨鬼。

“好一出狸猫换太子。”天音阁主最后正义凛然地评点道,“不过,天网恢恢疏而不漏,林姑娘,你也该撕下自己的假面,让大家好好看看你原本的模样了。”

人皮面具被当众揭下,蛇蜕般扔在地上。

台上那个女人散乱的头发下,露出另一张苍白妖冶的脸,被天音阁的门徒掰着下巴,托起来示人。

台下立刻喧哗起来,有人大叫道:“好歹毒的妇人!”

“杀了无辜的千金小姐,还害得容家家破人亡,只是因为自己的私仇?”

“打死她!”

“抠掉她的眼睛!”

“凌迟她!把她的皮一寸寸割下来!”

人群是由一个个独立的人组成的,但它们最终却长出一张相同的脑袋,像一只尾大不掉的迟钝巨兽,流着涎水,咆哮着,嘶吼着。

这丑东西大约以为自己是只瑞兽,上能代表青天日月,下能代表皇天后土,立在人世间,便是正气公道。

台下的尖叫声越来越响亮,刮着少年墨燃的耳膜,他惊愕于这些人的激愤,好像枉死刀下的女人也好,素未平生的赵公子也好,此刻都成了他们的亲人、朋友、儿子、情妇,他们恨不能亲手替自己的亲人朋友儿子情妇讨回公道,恨不能手刃活撕了那个姓林的罪人。

墨燃茫茫然地睁大了眼,怔愣地:“定罪……不应该是由天音阁定的吗?”

薛正雍就安慰他:“燃儿别怕,是由天音阁定的,大家也只是看不过眼而已。他们都是嘴上说说的,最后怎么样,当然是由天音阁按神武指示来判罪。会公平公正的,别担心。”

但事情却不像薛正雍说的那样发展,人群呐喊的内容也越来越疯狂,越来越夸张了。

“这个婊子!滥杀无辜!怎么能轻易就让她死了?木阁主!你们是修真界的公正之司,可一定要好好审判她,给她十倍百倍的痛苦!让她有好果子吃!得到应有的惩罚!”

“先撕烂她的嘴,一颗颗拔下她的牙,把她的舌头切成无数条!”

“往她身上抹泥!干了之后撕下来,连着一层皮!这时候再拿辣椒水倒她一身,痛死她!痛死她!”

更有青楼的老鸨来看热闹,她磕着瓜子,然后娇滴滴地笑道:“哎呀,撕掉她的衣服呀,这种人不应该光着身子吗?往她下身里面塞蛇,塞泥鳅,找一百个男的轮流搞她,那才算罪有应得呢。”

其实这些人的愤怒,真的全都来源于自己的一身正气吗?

墨燃那时候坐在薛蒙身边,他受到的刺激更大,一直微微地在发抖,到最后连薛正雍都注意到了他的不安,正要带他离开看台,忽然台上传来“砰”的一声爆响,也不知是人群哪个地方,有人朝上头扔了个引爆符,正扔在那个女人的脚边,这是不合规矩的,但天音阁的人不知是没能来得及阻止,还是压根也没想要阻止,总是那引爆符很快炸开了,女人的腿脚刹时被炸的血肉模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