师昧以贮藏的南宫氏族鲜血打开了蛟山之门,他转过眼珠,看到南宫柳呆立在山麓上。

南宫柳不能算个完全的棋子,只是个半成品,多少还保有着一丝元气。但这个人如今已完全失了神智,头脑不过就是个五岁小儿,师昧并没有这个闲心去杀他,何况他多少能派上些用场。

“挚友哥哥,你回来啦。”南宫柳一瞧见他,就展颜笑了,微胖的脸上有些真心实意的开怀。

徐霜林曾将师明净认作是自己的挚友,所以南宫柳也跟着管他叫挚友哥哥。

这个称呼让师昧微微一顿,随即眯起眼睛:“不要乱叫。”

“啊……”南宫柳就有些茫然地瞅着他,“你不喜欢我这么称呼你吗?”

“不喜欢,叫我华碧楠就好。”师昧阴沉着脸,“去,往前走,给我开路。”

“挚友哥哥要去哪里?”

“……”跟这个脑子只有五岁的人也没什么好计较的了,师昧不耐道,“带我去徐霜林原来住的那间密室。”

南宫柳就带他走。

其实那间密室对师昧而言并不是秘密,只是一路上需要洒下南宫家鲜血的地方实在太多,他虽有贮存,但怀里抱着个楚晚宁,腾出手来实在麻烦,还不如南宫柳好用。

一前一后走了一段路,南宫柳忽然回头,憋不住好奇一般,问他:“挚友哥哥今天是带朋友回来过夜吗?”

“过夜?”师昧像是被这两个字取悦到了,眉宇微微放松,他微笑道,“差不多,就是过夜,不过以后他要在这里过很多很多的夜,应该说是常住了。”

南宫柳便愈发好奇:“他是谁呀?”

师昧思忖片刻,忽然笑了笑:“你真想知道?小孩子听起来恐怕不合适。”

南宫柳便把眼睛睁圆,这样一张中年男子的脸上露出孩童般的神情,着实让人觉得有些恶心又有些滑稽。

他们一路走到密室门前,大门开了,里头燃着长明灯火。室内清幽简洁,只收拾出一张床榻,铺着厚厚的剑齿虎兽皮,放着雪绡纱帐。床榻边还有一张小桌,一把箜篌,除此之外四壁空空,再无其他。

师昧将楚晚宁安顿在床上,自己则拂袖坐于榻侧,垂眸凝视着楚晚宁的脸庞。烛火很明亮,照亮了这张熟悉的面容。

清醒时,剑眉入鬓,凤目生威。

而此刻面庞憔悴,一笔线条勒至下颚处便如残烟终了……

师昧对此并不在意,他只觉得趟过两辈子,楚晚宁和墨燃终于都败在了他的手里。此时此刻,楚晚宁躺在他身边,墨燃灵力暂失,很快也会乖乖走进自己步的局里,他的谋划终于要实现。

正看得出神,忽听得南宫柳凑过来说:“咦?这个人好眼熟啊。”

师昧睨过眸子瞧他:“你想的起来他是谁吗?”

“想不起来。”

师昧提点道:“以前这个哥哥训斥过你,给过你难堪。”

“哎?在哪里?”

“就在儒风门大殿上。”

南宫柳茫然道:“啊,真的吗?……可我怎么一点都不记得了?”

师昧沉默一会儿,温柔地笑了笑:“不记得才好呢。”

南宫柳不知他其中深意,歪着头又瞧了楚晚宁一会儿,才忽然道:“不过他长得真好看。闭着眼睛不笑的样子都好看。”

师昧笑眯眯地:“他可是踏仙帝君的宠妃,你说能不好看吗?”

“宠妃……是什么意思?”

师昧眉眼里的笑意便愈发浓深:“等你长大以后就知道了。现在,你去帮我采一些橘子来,再烧些热水……他脾气那么差,要是醒了之后没些好吃的伺候着,怕是会更加生气。”

南宫柳便准备去了。

可是走到门边,又有些踌躇。师昧见状,便问他:“怎么了?”

“橘子……”南宫柳犹豫咬着手指道,“挚友哥哥知道陛下什么时候回来吗?”

他口中的陛下,指的就是徐霜林。

师昧自然不会跟南宫柳说徐霜林已经死了,他微笑道:“你乖乖听话,好好做事情,陛下过不了多久就会回来的。”

南宫柳眼睛亮了亮,立刻背起密室门旁摆着的小竹篓子,出门采摘橘子去了。

师昧望着他离去的地方,半晌才笑道:“有意思。有神智的时候兄弟阋墙,没了神智,反倒兄友弟恭了起来……果然这世上的很多东西,只有在小时候才最干净,一旦长大了,卷了权谋纷争,就脏了。”

他说着,回过头,抚摸着楚晚宁的脸颊。

“你看,修真界大多数都是他这样的人,不值得你护的。”指尖描摹过那英挺的脸庞,师昧叹息道,“你又何苦为了这些人,殚精竭虑、切断魂魄、撕裂时空、忍辱负重……和我斗了两辈子?”

沉眠中的楚晚宁自然是不会回答他。

前世重重的苦痛与梦魇煎熬着他,令他脸颊烫热,眉心紧蹙。师昧托腮瞧了一会儿,从乾坤囊里取出了一瓶银瓶所装载的貘香露。

“这个给你喝一点吧。”师昧打开了香露,“我知道你一定会梦见前世的事情。当初在轩辕阁也是知道你会来,所以才特地让他们拿了貘香露去卖……我想让你好受些,但也不愿教人起疑心。所以你看,跟着我比跟着墨燃好吧?这种不值价的小玩意儿,只要你让我高兴,我天天都能给你尝到鲜。但他能给你什么,他只会打架。”

芬芳馥郁的露水斟入一只白瓷小盏里,凑到楚晚宁唇边。

喂了药,对着自己得之不易的战果发了会儿呆,师昧忽然想到了什么,眼神一亮。他在乾坤袋里翻找着,最后找到了一根漆黑的帛带。他把这帛带覆在了楚晚宁的眼睑上,施了个定凝咒,将对方的双眼完全蒙住。

做完这一切,他慢悠悠地起身,捏起楚晚宁的下巴左右打量一番,很是满意。

“嗯,确实好看。也难怪上辈子墨燃喜欢这么绑着你干你。偶尔学一学他也不错,至少他在这方面还算有些情趣。”

师妹的笑容一直很温柔,和曾经无殊。他的指尖慢慢拂过楚晚宁的下巴,嘴唇,鼻梁,最后落在了蒙着眼睛的黑帛带上。

他又用那种令人不寒而栗的温声软语说道:“师尊,快些醒来吧。我啊……方才想到个很有意思的把戏,等你醒了,不如一块儿玩玩,好吗?”

第247章 【龙血山】鸿雁

楚晚宁躺在床榻上,头脑昏昏沉沉的,意识时而清醒,时而又很模糊。

他恍惚间好像听到两个人的争吵,似乎是师昧和墨燃,后来争吵的声音消失了,耳边只有呼呼的风声。

再后来,他好像躺在了温暖的被褥间,有人在和自己说话,破碎的声音犹如隔着汪洋传来,他听不清,只偶尔飘进三两句话,什么前世,什么师尊——他隐约觉得这似乎是师昧的声音,但他没有太多的力气消化,这些语句很快就如清晨的雾般散去了。

他的回忆在一点一点变得完整,一点一点变得清晰,前世的记忆就像雨水汇入江河,最终奔向大海。

他首先梦到的是幽深的回廊,那回廊建在死生之巅的红莲水榭,廊上覆压着满枝藤花,风一吹香雪飘落,满纸都是芳华。

他坐在廊下,正在一张石桌前写信。

信是送不出去的,踏仙帝君不允许他与外人接触,亦不许他豢养鸽子或是任何的动物,就连红莲水榭外头都被重重叠叠下了无数道啸叫禁咒。

但楚晚宁还是写。

太孤独了,一个人,一方天地,大概就要这样过一辈子。

要说不烦闷,那是假的。

信写给薛蒙,也没什么多的东西,无非就是询问近日状况,是否安好,询问外头日月如何,故人怎样。

不过,其实也没什么故人。

所以一封信慢慢地写了一个下午,也没有太多内容。写到最后,有些出神,恍惚想起当年三个小徒弟都在身边安好的日子,自己曾教过他们提笔写诗作画。

薛蒙和师昧学的都很快,唯有墨燃,一个字写个三四遍都是错的,总要手把手教他才行。

当时写过什么呢?

楚晚宁恍神地,笔墨在宣纸上缓缓铺展开。

他先写“身是菩提树,心如明镜台”,后写“人生无根蒂,飘如陌上尘”,一笔一划,工工整整。

撰书也好,写信也罢,他的字从来都是清晰端正的,怕读书的人看不懂,也怕弟子跟着自己学歪。

字如其人,脊梁极傲。

他写“故人何在”,写“海阔山遥”。

后来,风吹着紫藤花落,歇在浣花纸笺上,他舍不得拂,看着那淡淡的瑰丽的紫,笔锋渐转,又写“梦醒人间看微雨,江山还似旧温柔。”

平平仄仄。

愿我如星君如月,夜夜流光相皎洁。

写着写着,目光都不由地柔和下来,仿佛又回到了当初的静好岁月。

起风了,吹得纸张哗哗翻飞,有镇纸不曾压好的,被吹得飘起来,在午后斑驳清香的阳光中,乱了满地。

楚晚宁搁落毛笔,叹了口气,去拾那一地的书信与诗词。

一张又一张,落在草地上,石阶边,落在残花处,枯叶间。他正要去拾一张飘在落英芬芳里的纸张。

忽然一只修长匀称、骨节分明的手出现在视野里,在他之前,就将那页纸拣起。

“你在写什么?”

楚晚宁一怔,直起身子,眼前站着一个挺拔英俊的男人,正是不知何时来到水榭里的踏仙帝君墨微雨。

楚晚宁道:“……没什么。”

墨燃一袭黑金华袍,戴着九旒冠冕,修狭苍白的手指上还戴着龙鳞扳指,显然刚从朝堂上回来。他先是冷淡地瞥了楚晚宁一眼,而后抖平了手中的浣花纸,读了两段,眼睛就眯了起来:“见信如晤,展信舒颜……”

沉默一会儿,抬起眼来:“这什么意思?”

“没什么意思。”

楚晚宁说着,想把信拿回来,却被墨燃干脆地抬手挡住了。

“别啊。”他道,“你紧张些什么?”说完这句话,他又仔细往下面看,视线一掠数行,不动声色地,“哦。写给薛蒙的?”

“随手写的。”楚晚宁不愿连累旁人,说道,“没打算寄出去。”

墨燃冷笑:“你也没这通天的本事寄出去。”

楚晚宁与他无话可讲,转身回桌台前收拾那一桌子的笔墨纸砚。岂料踏仙君跟着走过去,黑金色袍袖一展,摁住他正想收起的那张信纸。

凤目抬起,对上踏仙君那张神情狭蹙的脸。

“……”

罢了,他要就给他。

于是撤了手,去拿另一张,结果又被墨燃摁住。

就这样,他拿一张,墨燃拦一张,到了最后,楚晚宁终于有些不耐了,不知这人阴阳怪气地又发什么疯,掀起眼帘,阴沉道:“你想怎么样?”

“见信如晤,展信舒颜,是什么意思?”墨燃眸色幽深地望着他,薄唇轻启,“说啊。”

花枝和藤叶簌然拂动,光影斑驳间,楚晚宁不由地想到了当年刚刚拜入自己门下的墨燃,笑容和言语都很温软,恭谨地笑着问他:“师尊,身是菩提树,心如明镜台,这是什么意思呀?师尊能教教我吗?”

两相对比,此刻踏仙君这种咄咄逼人的态度让楚晚宁心中隐痛,他蓦地低头,不再说话,阖了眼眸。

他不吭声,墨燃就开始渐渐阴郁,在这片沉默中,他拿起桌上的信纸,一张一张阅遍,越往后看,眼睛就眯的越发危险。他若有所思地喃喃着,一个能把年号拟成“戟罢”的男人,在石桌旁寻章摘句,绞尽脑汁。

到最后,面目阴鸷,蓦地将那一叠信纸拂于地面。

他冷然抬起眼来。

“楚晚宁,你想他。”

“……没有。”

他不想与他纠缠,说着转身就要走,可是没走两步,袍袖就被拽住了,紧接着暴躁而凶悍的力道扼住下巴,天旋地转间,已猛地被推在了石桌上。

墨燃的手劲是那么大,那么狠,转眼就在他脸颊掐出青紫红痕。

阳光透过藤花洒下来,照在楚晚宁的眼睛里,那眼睛里映着踏仙帝君几乎有些疯魔扭曲的脸。

英俊的,苍白的。

炽热的。

踏仙君浑不知羞耻二字,幕天席地就开始撕扯着楚晚宁的衣衫。如果说推在石桌上还有别的可能,那么开始撕衣服显然就再没有什么回寰于地了。楚晚宁几乎是恼羞成怒地低喝道:“墨微雨——!”

饱 着怒意和失望的语气并没有熄灭墨燃的邪火,反而如热油倒落,溅起烈焰雄浑。

猛地侵入进去时,楚晚宁只感到极度的痛楚。

他不愿意去碰墨燃的背脊,只反手痉挛兴地抓着石桌的边缘,低沉地喘着气:“孽畜……”

墨燃的眼眸里蒙着一层血气,对孽畜二字倒是不做评判,而是阴恻恻地:“你不解释也罢。确实不应当再问你。你如今根本不能再算是本座的师尊了。”

他的动作激烈而凶狠,只一味寻求着自己的快意与舒爽,至楚晚宁的感受却如草芥。

“晚宁如今算什么呢?”他几乎是咬牙切齿地:“不过是个侧妃,禁脔……腿再给本座分开些。”

纠缠间,墨燃将他翻过身去,满桌的纸墨都被打得纷乱,毛笔也跌在地上。楚晚宁被他摁在桌边,身下是无休无止的痛苦,眼前是无边无际的苍茫。

他看着那一字一句,看着那一笔一划。

身是菩提树,心如明镜台……

故人何在?

海阔……山遥。

字句诛心。

眼前尚有少年时的墨燃在朝他微笑,漆黑的睫羽帘子温柔地颤动着,像是栖落黑色的蝶花。

耳鬓却是踏仙君低沉的喘息,在折辱他在欺践他,在沙哑地说:“楚晚宁……呵,本座的楚妃心里头竟还会惦记着别人?”

“什么愿我如星君如月,夜夜流光相皎洁。”嗓音里竟有杀意,“你以为我真的一点都不懂吗?”

楚晚宁咬着牙,伏在石桌上,身上被咬的,被掐的,都是湿红印记,凤目却是倔的:“你不懂。”

明知道出言顶撞会换来更凶狠的对待,却还是执迷不悟地说,你不懂。

你不懂故人是谁,你也不知道海阔山遥究竟是为什么。

你不会知道君是谁,月又指谁。

你……不会明白。

好一番荒唐之后,墨燃终于放过了他。

楚晚宁衣衫凌乱,躺在紫藤花里,躺在诗词笔墨之中,他的眼尾有红痕,像是胭脂花被掐落时染在指端的艳色。

嘴唇都已咬破了,都是血。

他起身,慢慢地穿好衣服……被软禁了那么久,从最初的钻心剜骨,到如今的哀莫大于心死。

灵核毁去的他如今还能做什么?所谓的尊严,不过也只剩下了事后,总要固执地自己穿好衣衫,不愿假于人手。

他做这一切的时候,墨燃就坐在石桌边,拿着他写过的书信,又一张一张地看。

看到梦醒人间看微雨的那张时,他的手似乎微微凝顿,但很快他就将那张纸翻了过去,而后带着讥嘲地:“骨头都软了,字倒是依旧挺秀。”

他把这一叠书信收进袍襟里,而后站起来。

风吹过他的衣摆,玄色衣冠上的金线襥黼流淌着华彩。

“走了。”

楚晚宁没说话。

墨燃睨过眼眸,紫藤花影将他的黑眼睛衬得愈发幽深:“不送送本座?”

树荫流淌,楚晚宁嗓音低哑,慢慢道了一句:“我曾教过你的。”

墨燃一怔:“什么?”

“见信如晤,展信舒颜。”他说完这句话,终于抬起睫毛,看了那位登人极的男子一眼,“我教你写过,是你忘了。”

“你教我写过?”墨燃皱起眉头,这倒不是在刻意捉弄楚晚宁,看他的样子,他是真的一点印象都没有。

走的人又停了脚步。

墨燃问:“什么时候的事情。”

楚晚宁望着他,说:“很早之前。”

他说完这句话,就转过了身,往红莲水榭的屋子里走去。

墨燃杵在原处,一时没有离开,也没有进来。后来楚晚宁从窗口瞥见他又回到了石桌前,拿着压在镇纸下的剩下一叠书信翻阅着。

楚晚宁把窗也关上了。

当天晚上,他就因为受了折磨,又不知道该怎么好好清洗自己,所以感了风寒。

原也不是什么大事,他觉得墨燃也不会知晓。但那天不知出于什么原因,听刘公说,似乎是宋秋桐煮了一碗抄手,不知为何就惹得踏仙帝君勃然大怒,非但没有留宿皇后居处,便连晚膳都没吃,就拂袖而去。

夜深了,开始下暴雨。这时候,红莲水榭里来了人。

“陛下有谕,请楚宗师移步寝宫。”

这些亲随,明明都很清楚墨燃和楚晚宁之间的关系,却还被墨燃要求着管他叫宗师。

若非是尚存一丝心善,那便是刻薄与恶毒了。

楚晚宁身体难受得厉害,脸色显得很苍白,人也很阴沉,他说:“不去。”

“陛下有——”

“有什么都不去。”

“……”

和一个病人上床自然不会是什么有趣的事情,从前他身体格外不适时,墨燃也基本不会再强求些什么。

可是没过多久,那个被打发了的宫人就又回来了,他进了红莲水榭,在咳嗽咳得厉害的楚晚宁面前行了一礼,而后神情淡漠地说:“陛下有谕,小病无恙,请宗师前往巫山殿服侍就寝。”

第248章 【龙血山】遗忘

楚晚宁自知别无选择,终于还是披上厚厚的狐裘斗篷,撑起油纸伞,去了巫山大殿。

殿内连枝错银铜灯燃着熠熠光辉,九十九盏灯火明明暗暗恰如星河,将整个巫山殿映得辉煌灿烂。两旁随侍的亲随对楚宗师侍寝一事已是司空见惯,见他进来,皆垂眸行礼。楚晚宁面无表情地穿过偏门游廊,往后殿休憩处行去——到雕漆朱门前了,他伸出手,推开门扉。

屋内很暖,与外头的寒雨连江不同,更有扑鼻而来的一股馥郁酒香。墨燃慵懒地斜卧于榻上,白玉般的手指捏着红泥小壶,正在饮酒。

“你来了。”

“……”

“坐。”

楚晚宁走到离他最远的那个竹席,坐下,阖目。

墨燃倒也没有强求他靠近,他已经喝得有些醉了,苍白的脸上透着些薄红。他斜乜眼眸,黑到发紫的眼瞳里流着些细碎光辉。又闷一口,墨燃仰头望着雕龙绘凤的顶梁,手指在膝头轻轻敲击着。

他忽然问:“还会做抄手吗?”

楚晚宁的睫毛微微一动,但他最后仍说:“不会了。”

墨燃有些不依不饶:“你做过的。就是那一年……他走的那一年。”

“我做不好。”楚晚宁脸上没有太多的神情,“你说的不错,那是东施效颦。”

墨燃眯起眼睛:“你这是在记本座的仇?”

“没有。”

“那如果本座现在命你做一份呢?”

楚晚宁没有说话,墨燃目光灼烈地,逼视着他:“问你话。如果要你现在做一份,你还愿不愿意。”

“就算我做了。”楚晚宁终于睁开眼,冷淡地望着他,“你会吃吗?”

没有想到会被反将一军,墨燃颊上霎时浮一层血色,似乎是酒气上涌,又似乎是怒气。总之他眼里的情绪忽然变得很茫然,出了会儿神,这才反应过来。他于是咬牙切齿,暴躁地哗啦一声将酒盏拂落案前,上佳的梨花白洒了满地。

墨燃阴鸷地站起,身影犹如山岳。他迈过碎陶,大步走到楚晚宁面前,一把揪住了对方衣襟。

“你也好,宋秋桐也好。”踏仙君咬牙切齿地,“你们,统统都要给本座找不痛快。”

他松开楚晚宁,犹如兀鹰般在原地盘桓,来来回回地走着——

忽然,脚步停落。

他转头瞪着楚晚宁,问:“你什么时候教过我见信如晤这句话的?”

踏仙君此刻已喝得半醉,讲话半点理兴都没有,想到哪里讲到哪里。

“我怎么一点都不记得了。”

手腕被一只冰冷的大手抓住,墨燃生拽着他,将他拽到书案前。铺纸研磨,哗啦摊开一堆书卷。墨燃道:“写给我看。再教教我。”

楚晚宁本就发着低烧,被他这般逼迫着,急怒之下就愈发窒闷,涨红着脸呛咳了起来。

墨燃把笔塞到他手里,阴沉而躁郁地说:“写。”

不耐地催促:“快些。”

楚晚宁的灵核在之前的师徒对决中已经破碎,身体一直都不好,这样咳着咳着,喉间便有血沫呛出——

墨燃这才怔住,盯着那星星点点的血迹看,而后慢慢松了手。

“也不过就是书信寒暄罢了,又能有什么意思。”终于,楚晚宁止住咳,他长叹了口气,拿帕子拭去唇边的血。

他抬起眼,缓了口气,望着墨燃:“从前每一封信,你都会写这个开头。但你恐怕是太久不曾动笔,所以忘了。”

“我……写信?”墨燃黑漆漆的眸子瞪着他,“写给谁?”他几乎是愠怒地:“我给谁写信?在这世上我还能给谁写信?胡编乱造……胡编乱造……一派胡言!”

墨燃说这番话的时候困顿又懊丧,眼中闪烁着迷迷蒙蒙的光泽。

楚晚宁便是在那个时候,隐约觉得有那里不对劲。但他那时候没有多想,只当墨燃是喝醉了,记兴不好。于是也只皱了皱眉头,并没有答话。

巫山殿的书房中,是有书信匣的,死生之巅所有信件都会锁在一个乾坤匣里归档。墨燃如笼中困兽逡巡几圈,忽地想起来书信匣的存在,便将那尘封的匣子取出来,把一封又一封久远的信函拆开。

那些信,大抵都是派中弟子写的,按着师从的长老分门别类。写信的人大多都已经死在了墨燃的叛门的那一年。这其中玉衡长老的弟子最少,只有三人,找起来便格外方便。墨燃很快就翻到了一沓厚厚的书信。

他颤抖着拆开来。

是他的字迹不错,稚嫩歪斜,却写的极为认真。一封封看过去,每一封信上都写着“见信如晤,展信舒颜。”

每一封都有。

墨燃的手指在颤抖,眼中闪着光怪陆离的色泽。

——

“阿娘,见信如晤,展信舒颜。”

“荀姐姐,见信如唔,展信舒颜。”

那些久远的称呼令人战栗,令他觳觫。他的瞳仁眯的狭长细小,阴云在他英挺的脸庞覆压聚积。

楚晚宁立在旁边,初时依旧不在意,但越到后来,墨燃的神情就越让他感到异样……他忍不住将目光锁在了书桌前,那个哗哗翻动着陈旧书信,举止近趋疯狂的男人。

一种细小的恐怖伸出尖喙,笃笃叩击着楚晚宁的心房。

有哪里不对。

他慢慢走过去,看着墨燃在信笺里怔忡茫然而又疯狂的样子。

……哪里不对?

“我阿娘已经死了……”忽然,墨燃喃喃着开口,抬眼望向楚晚宁,“我为什么会给她写信?”

楚晚宁在旁边看着他的一举一动,那种恐怖在心里啄凿着,好像有什么腥风血雨的黑暗即将破壳而出。

阴云降世。

忘了“见信如晤”这种写了多遍的寒暄词,已属奇怪,但也并非是绝无可能。

可是忘了自己写过的那么多封信,一点印象都没有,这实在太过蹊跷。

墨燃还在一张张看着:“展信舒颜……展信舒颜……”那双黑到发紫的眸瞳里闪着的光泽是那么痛苦,那么矛盾。

确实好像缺失了某段重要记忆。

耳边仿佛听到了硬壳即将皲裂的声响。

楚晚宁凝住呼吸,脊柱几乎是有些发麻的。书房除了他们俩,没有其他任何人,在这一片死寂中,楚晚宁动了动嘴唇,而后轻声道:“你不记得了么?你当初说过,虽然你母亲收不到信了,但你还是你还是想写给她。”

墨燃倏地抬头。

楚晚宁只觉得自己的血液在一点一点凉透,呵气成冰。

“你第一个学会写的称呼,不是自己的名字。”

墨燃怔忡地,低声地:“那是什么?”

“你让我教你写的第一个称呼,是阿娘。”

外头电闪雷鸣,狂风凄厉地呼啸着,犹如无数鬼爪拍击在窗上,震得窗纸木棂哗哗地响。

一道闪电劈落,照的人间一片苍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