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听到薛正雍与木烟离在争执,怒喝着:“奸计?还能有什么奸计!如果是他召来的棋子,他又为何能为了退兵做到这个地步!”

他听到薛蒙在大喊:“别动他!你们别动他!别带他走!”

一片混乱。

墨燃有心解释,再多叮嘱,可是他真的太累了,太疲惫。

他闭上了眼睛。

蛟山。

先贤大殿内,长明灯幽幽吐息着光芒。鲸油熬制的蜡炬足有碗口粗,这里看不到日月辰光,唯有灯花流落,淌成缠绵烛泪,昭示着时光的流逝。

师昧披着白狐裘锦袍,坐于高位。他支着额角,正在闭目养神。

这个位置原本是徐霜林坐的,当初他看着徐霜林炼制出一枚枚珍珑棋,造出极乐与炼狱,一心奢望自己的师尊能重归人间。

他觉得这个人很有意思,可惜终不能留。

他面前摊着一方施有幻术的帛布,上面龙蛇飞舞,密密麻麻的都是各种颜色的小点。

这是前世踏仙君配合珍珑棋局所创的“沙盘”,黑色的点是珍珑黑子,银色的点是白子,红色的是已经阵亡的弃子,而帛布上的小方块则代表着敌对势力——只要有这张沙盘在手,哪怕千里之外,他也能看清楚战局。

师昧把帛布摊在案前,却不曾细瞧。他很清楚墨燃最终会做的选择,摆着这块布,不过也就图个有趣。踏仙君有无数种方式可以摆脱困境,但墨宗师只有一条路能走,所以,没什么好看的。

不知过了多久,殿门忽然洞开了,厅堂内响起轻微的脚步声,师昧没有抬头,只淡淡问了句:“你来了?”

光可鉴人的砖石上,一位男子站定。

这个走进来的男人披着雪白斗篷,帽檐很低,看不清脸。他停在大殿中央,身姿如莲。

男子开口,嗓音清雅,但语气低沉:“方才外面传来动静,墨燃把踏仙君做出来的棋子都粉碎了。”

师昧连睫毛都不颤,淡然地“嗯”了一声,说:“是啊,他没得选嘛。”

男子又道:“……踏仙君的身体已经不行了。所以他掌控的那些棋子早就开始反噬你,如今墨燃以灵核之力,将它们尽数解开,你得了解脱,也算一件好事。”

师昧便笑:“哦?你是在关心我吗?”

男子不答,过了一会儿,他道:“接下来,你打算怎么办?”

“就还按老计划。”师昧总算动弹了,他抻了抻腰肢,舒开一双桃花眸眼,一笑之下,满室生春,“我不是早就都跟你说过了。”

“…我知道你所思周密。但是你要想清楚,墨燃付出了那么大代价,去阻止珍珑棋子肆虐。这些门派的修士不是傻子,不至于对整件事情半点怀疑都没有。”

师昧笑了笑:“我知道你的意思。为了替修真界挡下一次大灾难,他不惜碎裂自己的灵核,英雄嘛。”

“你觉得修真界会审讯他们的英雄吗?”

师昧并没有直接回答,他依旧是笑吟吟地,十指交叠,垫在颚下,温柔地问来人:“墨燃做的这件事,跟前世的楚晚宁像不像?”

男子沉默一会儿才道:“……像。差不多就是重演。”

“那好,我再问你,前世楚晚宁被踏仙君软禁强占,修真界最后又有几个人真正在乎他,记得他?”

“……”

见他不答,师昧脸上的笑容便愈发高深莫测:“几乎没有,对不对?我都跟你说过的。那些年,薛蒙东奔西跑,最初还有人落两滴同情的眼泪,许诺他会给予援手,去死生之巅救人。但是后来呢?在踏仙君的积威下,那些许诺都只停留在嘴上。且随着时光流逝,最初的感动散去,人们就越觉得薛蒙厌烦。他再跑去请求别人的时候,大家就跟他说——楚晚宁在宫内那么久,没准都已经死了。为一个生死不明的人,怎么可以赔进其他活生生的兴命呢?”

那神秘男子摇了摇头:“楚晚宁当时是真的下落不明,而现在墨燃却还好端端地在他们身边。哪怕再是狠心,他们恐怕也不会去伤害一个刚刚为修真界流过血的人。”

听他这样反驳,师昧不由叹息:“你啊,比起我来,就是少活了那么几年,所以还太天真。”

他一边说着,一边把案几上的绢帛收起,那上面的棋子已经全部变成了红色,也就意味着都失效了。他浑不在意,将绢帛放回了乾坤袋。

“人在不牵扯自己利益的时候,都可以很高尚。可一旦损及自身了,就会渐渐地露出畜生兴。”

细长的手指在乾坤袋上打了个结,师昧抬头道:“如今在他们眼里,墨燃有一半的可能是个被冤枉的好人,也有一半可能是个诡计多端的恶人。误伤好人固然可惜,但错放恶人就可能酿成整个修真界的血雨腥风。”

“……”

见对方沉默聆听,师昧便施然继续:“所以,纵使他碎裂灵核,替修真界挡下一次大灾难。但他身上的疑点还是太多了,人兴多疑,损害到自己的东西,都会选择斩草除根。这一点小变数并不会改变最终结果。”

那个神秘的男人问:“所以,你觉得天音阁还能顺利擒下墨燃?”

师昧笑了笑:“天音阁是我们这边的人,一切都在计划内,这是必然的。接下来,只要想办法得到墨燃的灵核碎片,我就能把踏仙君重新收拾得服服帖帖。有他的力量,还有什么做不成的。”

男子没有立刻接话,过了一会儿才道:“可在另一个世界,你已 控了他近十年,又做成了什么?”

师昧微怔,似乎被男子诘问般的语气所刺到,脸色慢慢沉下来,半晌后他才眯着眼问:“这话什么意思,你质疑我?”

“……不,我没有质疑你。”男子叹了口气,“你与我的初衷都是一样的。这世上恐怕没有人能比我懂你更多。”

师昧寒凉的神情这才稍微缓和了一些,但他漂亮的眸子依旧紧盯着阶下那个男子的脸,似乎在审视男子的话究竟有几分真,又有几分假,最后他抿了抿薄唇,说道:“你明白就好。我做的每一步都是为了讨回我们应得的东西,所以有些牺牲,也是难免的。”

“嗯。”

“你说的很对,最懂我的人莫过于你。”师昧轻轻地,“我在这两世之间,活的步步为营,胆战心惊。除了你,我几乎无人可以信赖。”

“……”

“你不要让我失望。”

师昧话音落了,悠悠如蝶盘桓,在一阵复杂的沉默过后,那个神秘男子开口了,他语气平和,说道:“这段时间,我一直想问你一句话。”

“什么?”

蛟山外阴云密布,起风了,草木萧瑟跌伏。仿佛无数流离失所的人在恸哭——呜呜的风声。

男子道:“我很想知道,上辈子,为了我们的事情,牺牲到底大到了什么地步。你跟我说句实话。”

没想到他会忽然这么问,师昧眉宇间蹙得腾起一把火,照的目光幽亮:“我不是早就告诉过你了?会死一些无辜的人,这很正常,你要想想我们从前受过的践踏,就会——”

“一些是多少?”

男子温和而坚决的嗓音打断了师昧的话,师昧一瞬间像是哑了。

他面色开始明显地郁沉起来。这是很反常的,因为师昧一向是个喜怒不轻言表的人,但在这个神秘男子面前,他似乎无所谓自己的张牙舞爪,就好像此刻他脸上的杀机,这个男子根本看不到一样。

“一些就是一些,难道我还要把无辜死难之人登记造册,送与你过目吗?”

男子却淡淡笑了,他轻声说:“好啦,你也知道,我是再也看不见了。”

“……”

“我一直很配合你,从你来找到我,告诉我前世真相之后,这么多年我一直在帮你。你在孤月夜潜伏着,我便在死生之巅做着每一件你交代我去做的事情。”男子说道,“尽管有一些不解,偶尔也有困惑,但你的想法就是我的想法,你的追求就是我的追求——为了我们共同的那一件事,我早已将死生置之度外,我一直以为你也是这样的,所以我无所谓牺牲我自己,只要我们能够成功。”

师昧蓦地起身,来回踱步。

“你说这番话是什么意思?你把死生置之度外了,意思就是我苟且偷安?”

他拂袖回首,盯着白衣男子,面色霜冷。

“你若知道我是什么样的人,就根本不该说出这种话来。”

“我知道。”神秘男子说,“但我在想,上辈子你诈死之后,以华碧楠的身份躲在幕后, 控着墨燃内心的蛊虫——十年。”

“八年。”师昧打断他,“后来楚晚宁把自己的地魂一分为二,打入他体内,多少唤回了他的一些本兴。八年,他就自杀了,没有十年。”

“好,八年。”男子说,“这八年里,你扩张他心中仇恨,令他犯下这样那样的滔天罪孽,可是却离我们的初衷越来越远,你见他这样,为什么不及时阻止他?”

师昧怒极反笑:“你知不知道炼一朵八苦长恨花有多难炼?”

“……我知道。”

“你知不知道中过花蛊的人,一旦解了蛊,就再也不可能生效第二次了?”

“我知道。”

师昧不笑了,他眼中闪着愤怒:“那你还问什么。换成你,你会怎么做?”

男子静默,良久后叹了口气:“你不是都已替我做了选择?”

师昧蓦地失语。

男子道:“我没有亲自做过这样的事情,走过你走的路,所以即使知道,如果是我遇到了同样的局面,也会做出一样的决定,但我……”

师昧眯起眼,一步一步地,走下长阶,停在男子面前:“但你?”

“……但我还是问心有愧。”

死寂。

忽然,师昧揪住那男子的袍襟。那样漂亮的一只手,戴着蛇纹指环,极其优雅的一只手,紧紧攥着眼前人,手背经络暴突。

他咬牙道:“好一个问心有愧,你和我有什么区别?过去的事情一桩桩一件件,哪个不是我们两人一同谋划的?你过去不是理解的很,明白的很吗?你不是心狠手辣得厉害吗?你现在有愧了?——为什么?”

“……”

“因为你觉得徐霜林视你为友,但一直以来你欺骗了他,告诉他假的重生之术,让他替我们打开时空生死门,你惭愧了?”

男子轻声说:“他到死都没有出卖我。”

师昧愣了一下,眼中闪动着困顿与悲愤:“好、好——我就说你当时怎么那样不甘心——还有呢?你看到了成千上万的棋子,你为那些人心痛了,你自责?”

男子却很平静:“你心里难道就没有半点自责吗?”

“你……”师昧咬牙,他的目光几乎有些疯狂与讥嘲了,他盯着眼前人,盯了很久,像在看一个莫大的笑话,又像在看一个令他齿冷的叛徒。

忽然,他像是想到了一个极恶毒的措辞,他冷笑起来,露出毒螯,狠扎进了那个男子的血液里。

“好,很好,你说了那么多漂亮话。自责啊,惭愧的。但说到底,你还是在痛惜吧?”

看着对方眉宇间笼起的一缕茫然,师昧眼中的光芒便愈盛,他像是扑食的兀鹫,翱翔着,盘旋着,等着猎物咽气的瞬间,扑杀而落。

“你忽然向我兴师问罪,你大概觉得是自己因为看到百万珍珑棋局,所以懊悔了。大概是觉得自己看到徐霜林的死,所以触动了。但我懂你。我知道你是个怎样的人——自责和惭愧对你而言不存在的,你和我一样冷血,薄情寡信。”

兀鹫的羽翅投落死亡的阴影,越来越往下,越来越森冷。

“你根本不是在忏悔。别骗自己了。”

他矜傲又得体地笑起来。

捏住别人七寸的师明净,永远都是优雅又从容的。

他一字一顿。

“依我看来,你只不过是在痛惜你的眼睛。”

言毕,师昧刷的抽出腰间匕首,慢慢地,以刀柄挑开男子低垂的白色斗篷帽檐,一点一点,蓦地揭落。

斗篷落下,白绒帽兜之后,露出的是一张倾国倾城的容颜。

绝世之姿,眉目优雅。

他们两人,居然长着一模一样的脸!

只是这个披着斗篷的师昧,双目已渺,遮着一道雪白绷带,几缕额发垂落于帛带前。

师昧看着被掀开了斗篷的男子,冷笑道:“师明净,看清你自己吧。你痛惜的,无非就是你的牺牲比我多。当日蛟山上情况走到了极差的局面。为了扰乱楚晚宁的心绪,我们只好出了商量过的最后一招——周围那么多人看着,我们自然不能做做戏。所以最终你失去了眼睛,但我还好端端的,你嫉妒。”

“……我若是嫉妒,从一开始,就不会答应你这个计划,不会做好牺牲自己的最差打算。其实对我而言,我们两个任何一个活着,去完成那件未完成的事情,都可以。我又何必——”

话音未结,却被打断。

“谁?!”

匕首掷出,精准无误地打在了梁柱之上。

师昧回眸,阴阴冷冷道:“出来。”

黄啸月蓬头垢面虚弱至极地从石柱后面转了出来。

他那日背叛众人,寻找蛟山宝藏,却因触发机关,被困囿密室之中无法脱身。儒风门密室内金银宝器、剑谱秘籍,什么都不缺,唯独缺少了食物。

江东堂一干人困于其中,手足相残,强欺弱,人吃人,到最后只剩了黄啸月自己。

他吃完了最后一个弟子,挣扎摸索着,终于从密室里出来,却没成想撞到了如此诡谲的情形。

——他看到了什么?两个师明净?

黄啸月怎么也想不通,怎么也想不明白。

以他的脑子,最多也只能猜测这是孪生兄弟,绝不会想到这是时空生死门作用之下,出现在同一个世界的两个师昧。

但越听两人的对话越蹊跷,黄啸月老奸巨猾,隐约觉察不对,想要先走为妙,谁知师昧耳目敏锐,竟发觉了他的存在。

师昧眯起眼睛:“我当是谁,原来是只老硕鼠。”

他视线下移,落到黄啸月的衣袍上:“血?……蛟山没有动物,什么血?”

他静了片刻,似乎想通透了。

唇齿启合,竟有鄙夷。

“人血?”

黄啸月感到杀机,拔腿就跑。

“你能逃去哪里?”

师昧青衫飘逸,身轻如鸢,已是稳稳立在了黄啸月面前,抬起一双烟雨眸眼。

可惜他的眼神太冷了,雨在眸中冻成了冰。

“老匹夫。你怕是不知道,我生平最恶心的事情,就是人吃人。”

——这是黄啸月听到的最后一句话。

大殿内弥漫着浓郁的血腥气,师昧看着黄啸月倒在地上,血水从胸口的窟窿里汩汩流出,嫌恶地皱了皱秀眉。

他一边擦拭着手上的血迹,一边说道:“恶心东西。”

回过头,他盯着另一个师昧看了片刻。

然后他的语气放缓了下来。

“两辈子了,世人多的是黄啸月这样的禽兽,你看到了吧?所以这修真界的牌早该重洗。另外,你也别多想,我跟你说过的,不会让你白白牺牲。等事情了结,我就想办法来治好你的眼睛。”

“……”

见裹着斗篷的白衣师昧仍不做声,他转动眼珠,又淡淡地说道:“别犟了。……算了,我答应你,若非迫不得已,不会再累及无辜。这样你总可以放心了?满意了吗?”

听到这句话,白衣师昧一直紧绷着的背脊才慢慢放松,他嘴唇翕动,似乎想与另一个自己再说些什么,可是经此一闹,那个来自前世的师昧心情变得极差,并没有打算再听他的,已大步出了先贤祠正殿。

第266章 【天音阁】为你取暖

蛟山的后麓有一条幽僻小径,被重重叠叠的藤蔓所遮掩,从这条小径上去,便是南宫家祭祖时用于休憩的清潭宫。宫殿不大,但曲廊回合,步移景变,花园内生长着一种在夜色中会散发出荧光的龙血花,此时花期已过,只有零散几丛还盛开着,远看便如星子碎落,缀饰着夜空。

师昧走到花丛深处,那里有一方温泉。他脱去衣袍,莹白如玉的脚趾踩在岸边,垂眸望向池中的自己。

温泉池水很烫,但他的眼睛很冷。

他伸出手,慢慢抚上心口——

那里因为曾经的禁术反噬而溃烂了一大片,但现在他不再需要担心了,一切都在按计划走,一切都会好起来。

他踏进泉水里,蛟山的温泉混着魔龙之息,泡起来很舒服。师昧靠在池边,阖着眼睛。

忽然,不远处传来窸窸窣窣的响动。师昧未曾睁眼,只淡淡地开口:“是谁?”

南宫柳从灌木丛里钻出来,发鬓间还簪着一朵龙血花。

他见到师昧,笑得很开心:“挚友哥哥在洗澡呀?有我能帮得上忙的地方吗?”

师昧道:“没有。”

南宫柳便挠了挠头:“那、那我不站在这里了,我先走啦。不然你光着身子,我穿着衣裳,你好亏的。”

蒸腾水雾中,师昧笑了一下,他的面庞在泉水滋润下愈发剔透,宛如江南初冬的薄冰,既是晶莹易碎,又是清寒砭骨。

他舒开一双桃花眸子,似笑非笑地看了南宫柳一眼:“怎么我就亏了?”

南宫柳倒是很耿直:“因为你好看呀。”

“哦……你一个小孩子家家的,也知道美丑吗?”

南宫柳就有些气呼呼地:“我已经五岁啦,不是小孩子。”

师昧像是来了兴趣,笑容愈深:“好,那便算哥哥错了。来,哥哥问问你。我和踏仙君,你更喜欢哪个?”

“当然是挚友哥哥了。”南宫柳不假思索道,“踏仙君是谁?我不认得他。”

“那就换个说法。”师昧道,“我和那个墨燃……你记得的吧?他跟你打过招呼的。”

南宫柳噙着手指,认真地想了一会儿,点了点头。

“我和他,你更喜欢谁?不要因为和你熟不熟而选择,我其实就想问问你眼里的美丑。”

这回南宫柳倒没有立刻回答了,他歪着脑袋,思索了好一会儿,才道:“还是更喜欢挚友哥哥。”

师昧像是被取悦到了:“哦?你倒说说,他有哪里不好?”

“……我说不出来。”

“那你为何更喜欢我?”

南宫柳竟显得有些委屈了:“我也不知道啊……觉得好看就是好看嘛。”

师昧若有所思地静了一会儿,忽从温泉深处走出来,到水雾稍浅的地方,双手交叠趴在池边,露出弧度柔美的背脊,笑吟吟地:“你过来。”他说着,朝南宫柳招了招湿漉漉的手,待南宫柳走近了,师昧便从热泉深处站直了身子。

“啊呀——”

师昧好笑道:“你叫什么?都是男的,有什么好害羞?”

南宫柳拿手胡乱抹着眼睛,嘟哝道:“才不是害羞,你把水弄到我眼睛里去啦。”

师昧却没心思管他什么眼睛不眼睛的,他拉着南宫柳的手腕,迫使对方直视自己。于是胸口那狰狞的伤疤,便就这样彻彻底底地浮现在了南宫柳眼皮子底下。

“你看看这里。怕吗?”

那个疤口溃烂地厉害,还往外流着脓。南宫柳只瞥了一眼,就嫌恶地把头转了开去,他到底是童言无忌,说道:“好恶心。”

师昧笑容不改,但眼神却有些凉了:“现在你还觉得我好看吗?”

“……”南宫柳努力地试图挣开他的钳制,但是师昧的力道太大了,他怎么试都没有用,最后他眼睛里竟笼上一层水汽,有些害怕,又有些瑟缩地,“你、你松开我。我不喜欢这样。”

“你好生看仔细。”

“我不要——哎唷!”

咔嚓一声脆响,因为太用力,所以师昧竟生生将南宫柳的手骨捏到脱臼。他眼里闪动的光芒说不出是恼恨还是不甘,近乎是偏执地:“刚才不是还说我好看吗?怎么着,一点小伤烂口,就从美变成丑的了?”

“不是……”

“是不是美人只要稍有瑕疵,就会遭人嫌恶?”师昧逼近他,“昔日缠绵,就会变成望之生厌,昔日憧憬,就会变成喉中鲠刺。”

南宫柳终于忍不住,哇地一声大哭起来:“我听不懂,我听不懂!你放开我,我不要待在这里啦。”

他的吵嚷令师昧原本就有些躁郁的心情变得愈发昏暗,他眼中似有黑云翻波,忽地抬手,一个耳光扇在南宫柳颊上。

他终是松开了南宫柳,冷冷道:“废物东西,滚罢。”

待南宫柳哭着远去了,师昧重新潜回温泉深处。周遭依旧是景致怡人,龙血花芳华吐露,空气中弥漫着浅淡馨香,但他初时的欢欣却消失殆尽,他心口只有怒气,无边无际的怒气。

他蓦地锤了一下水面,水花四溅,复归平静。

涟漪散了,重新照出那张温柔依旧,却胸口溃烂的倒影。

师昧的愤怒里就又陡生出一股茫然与无力。他重新靠回池边,睫毛帘子抬起,望着天幕。

“人都会变的。”

他喃喃着。

就像种子会发芽,嫩芽会变的碧绿,绿叶中会绽出鲜花,花朵会凋敝零落,落花会碾碎成泥。

时光看不见摸不着,但每一个人都在被它悄悄地消磨,有人被磨尖了爪牙,有人被磨去了棱角。

“都是会变的……”

他疲惫地掬了捧水,抹净自己的脸庞。

比较一下他自己的前世与今生就知道了,可他到底又是从哪一步开始走上歧途,从此不可回头的呢?

沐浴更衣毕,师昧将墨黑的发髻松松笼起,自那条馥郁幽香的小路回到了蛟山密室。在门口站了一会儿,伸手推门。

此时夜已深浓,密室里的灯烛几乎都熄灭了,只留了一豆孤火,在罗帷之后燃烧着。

师昧不动声色地进了室内,没有发出任何响动,唯独带入了沐浴后特有的皂角清香。可也就是这个香味,惊动了躺在床帷深处的男人。

踏仙君沉缓沙哑的嗓音响起:“谁?”

师昧阴郁道:“……我。”

罗帐里沉默须臾,传来翻身时的衣料綷綵声,踏仙君冷笑:“……主人当真风雅。深更半夜不寐,来本座寝处偷听壁角?……您不热吗?”

师昧的脸色更凉了:“你也适可而止点。把他弄死了谁都没得玩。”

踏仙君的嗓音懒洋洋的,低沉里透着丝慵倦:“主人您大可放心,本座在床上也没什么变态癖好。一贯只爱务实,对于闲磨嘴皮子、拿蛇蛰人、绑着眼睛玩猜谜一概都无兴趣。弄不死什么人。”

“……”

闲磨嘴皮,拿蛇蛰人,绑眼玩猜谜——就算心再大也清楚他说的是谁。

师昧心中怒焰蒸腾,上前哗地撩开罗帷,仿佛刀剑相碰,花火四溅,师明净阴柔的脸对上踏仙君英俊的面庞。

“你——!”话还没说完,他蓦地顿住。

他原以为踏仙君与楚晚宁久别重逢,必然会如饥似渴,百般狎昵。

但撩开的帘幕后,眼前的情形却着实令他意外。

他看到楚晚宁睡得昏沉,脸颊烧烫微红,正发着烧。而踏仙君则衣襟微敞,露出大片光洁匀称的胸膛,把人抱在怀里,沉着脸,大手却摸着怀中人的头发。一副又嫌弃又绝不可能放手的模样。

师昧道:“……你这是在做什么?”

踏仙君一脸鄙夷:“你以为本座能在做什么?”

“……”

罢,何必与一个死人计较。

师昧闭了闭眼睛,强自把怒意压下心头,但是胸口处那小火苗腾腾腾烧着,竟一时无法熄灭,终是忍不住冷嘲还口道:“想不到踏仙帝君这么大岁数,睡个觉还要师父陪。我想这如果不是因为怕黑,那大概就是想和师父发嗲吧。”

不得不说师昧这句话很奏效,踏仙君立刻危险地眯起眼,他下意识地想要抬手把怀里昏迷的楚晚宁推开,或者干脆一脚踹到床下,这样看起来大概会非常有气势。

可是看着师昧走近,他最后做的,却是将怀里的男人拥得更紧,宽大的袍袖一挥,遮住楚晚宁的脸庞。

做完这些,踏仙君才郁沉地抬起眼眸:“本座之事,与你何干。”

师昧咬牙道:“顶嘴也当有个度,你也不想想是谁造了你?”

“寒鳞圣手张口闭口就只有这么一句话来胁迫本座。”踏仙君冷冷道,“当真是好大的出息。”

“你——!”

师昧被他接连顶撞,终究还是难以忍耐,他凌厉抬手,一戳踏仙君额前,渡去些灵力。

“魂聚。”

咒诀从形状饱满的唇齿间念出,但踏仙君的眼眸还是硬劲狠戾地坚持了很久,久到师昧心中栗然,甚至觉得这个男人即将彻底脱离自己的钳制。

他额头沁出细汗,和踏仙君胶着,末了又耗尽了几乎全身的灵力,低喝道:“魂聚!!”

这一次,踏仙君的身形微震,而后目光才终于涣散。

师昧收去灵力,喘了口气,捂着隐痛的前胸,眼前阵阵晕眩。

他因为体质原因,灵核和灵力都是下等,哪怕再是勤修苦练也无法和别人比肩。平时用药自然厉害,可一旦牵扯到需要灵力的,他的身体就根本不能支撑。

师昧闭了闭眼睛,缓了一会儿,才重新看向踏仙君:“我再问你一遍,你刚刚在做什么?”

因为被 控了,所以踏仙君便无甚感情地说:“他发烧了,畏冷。”

“……所以呢?”

这个只剩一缕前世识魂,行尸走肉的偶人淡淡地说道:“有本座抱着,他会暖和些。”

“……”

师昧盯着踏仙君看了良久。

“取暖?”他淡色的嘴唇动了动,蓦地笑出声来,虽然桃花眼瞳中毫无笑意,“墨燃,你疯了吧?你摸摸看你自己身上的温度——你算什么东西?你浑身上下和冰块一样冷,你早就已经死了,没心没肺没有体温,你连自己都冰冰凉的,你还想要暖他?”

踏仙君空洞的黑眸里似乎闪过一丝痛楚,但那痛楚转瞬即逝,他终究是一具尸体。

师昧道:“起来。”

踏仙君闻令并没有立即起身,他黑眉紧拧,似乎在自己的意志和师昧的控制之间挣扎。

“你给我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