薛正雍轻咳数声,睫毛下垂,悄无声息地掩去了掌心咳出的血迹,抬眸强笑道:“既然各派也都做过相同的事情,并且所谓死生之巅偷炼棋子,企图颠覆上下修界的无稽之谈也无法坐实,那么恕薛某无礼——请各位即刻离开。”

“这……”

煞气腾腾地来,本一心以为能遣散这个异类门派,却没想到闹到这样一个不尴不尬的局面,众人的脸色一时都有些难看。

姜曦本就没有逼迫死生之巅散派的意思。但之前到底是骑虎难下,不得不为。此时见众人默默,他就闭了闭眼,干脆道:“先走吧。”

听到这句话,薛正雍心里的一块石头总算是落了地,他微不可查地轻缓了口气,一直绷紧的背脊放松下来。但肋间忽地一疼,他眼眸扫落,见深蓝色的衣袍腰侧已有斑驳血迹渗了出来。

昨天受的伤当真是太重了。一会儿一定要找贪狼长老好好看看……

他还没有想说完,外头忽有天音阁弟子持剑闯入殿中。他们个个面目冰冷,来势汹汹,一进门就朗声道:

“薛正雍,你可真有脸面。死生之巅不曾私炼珍珑棋这种话,你如何说得出口!”

众人没有想到天音阁会来人,都是一惊,纷纷回头。但见他们身后跟来了数十名唯唯诺诺的布衣百姓,其中还有几张面孔分外眼熟,瞧上去似乎是蜀中某几个小村落的村长。

“怎么回事……”

天音阁一师兄森然道:“你不是要证据吗?带来的这些够不够?”

更有门徒对众人说:“死生之巅污脏之地,掌门狼子野心,这些年一直在蜀中广撒渔网,逼迫寻常百姓献祭童男童女来修炼珍珑棋局——这些都是人证,还有什么可辨的?!”

薛正雍蓦地站了起来,眼中焰电凶煞,喉中却血腥上涌:“胡言乱语!”

“是不是胡言乱语,你我说了都不算,你自己问问他们。”

那数十个村民犹如受了惊吓的鸭群,摇摇摆摆地簇拥在一起,瑟缩着,低眉顺目,谁也不敢先开口。

薛蒙眼尖,一下子认出里头的一张熟面孔,愕然道:“刘村长?”

那刘姓村长猛地打了个哆嗦,余光颤巍巍地扫了他一眼,便如滑不留手的鱼,游曳开去。

“你来做什么?”薛蒙一时还没能反应过来,他几乎是有些天真可爱的,尽管这种天真此刻显得那么可怜。

“我……”刘村长咽了口唾沫,枯瘦的手指捏着袍角,他一直盯着地面,双脚打摆。

天音阁的人语气强势,提点道:“说实话,你若说假话,天音阁一贯秉公,绝不姑息。”

刘村长打了个寒噤,猛地跪下去,以头抢地:“我……我,我说!死生之巅这些年打着除魔卫道的幌子,说是分文不取,其实,其实一直在要挟我们把村里的男娃女娃送给他们……”

薛正雍勃然大怒,拍案而起:“放屁!”

天音阁的嗓音却比薛正雍更响:“说下去。他们要童男童女做什么?”

“我,我也不知道。”村长额头沁着油腻腻的汗珠,吞咽了一口唾沫,肩膀瑟瑟,“说是带去山里头修炼啦,但是再也没有瞧见过。小虎子、小石头……那些娃娃都没有再回来。”

天音阁的人便扭头问死生之巅一众修士。

“你们之中,可有这位村长提到的孩子?”

“……”

自然是不会有的。

薛蒙浑身的血液都在翻沸激荡,小虎子小石头……在他赶过去救那座风雨飘摇的小乡村时,就已经葬身妖魔腹中。

“撒谎!!!”胸臆怒焰烧,喉中腥甜起,薛蒙气的几乎要吐血,“你恩将仇报,良心能安吗?!!”

刘村长面色颓唐,眼泪不住地往下流。但不知天音阁究竟以什么胁迫了他,他仍是坚持道:“死生之巅不是好门派……他们,当面一套……背后一套……在蜀中,做了……做了无数伤天害理的事情……”

涕泗横流,却已不敢再去看任何一个人,而是触地嚎啕道:

“死生之巅霸凌下修界啊!!”

一众哗然。

若说平日,这些数十个草民的言语,修士定不会全信。但在场的大多数人原本就是冲着让死生之巅散派来的,心中早已有了自己的判断,因此得到这样的佐证,立刻全盘接受,怒不可遏。

“我就说他们绝不会白干好事!”

“薛正雍,你还有什么要辩的?”

薛正雍也好,薛蒙也好,死生之巅的那些弟子与长老,都愣住了。

在此之前,众多门派携手来犯,他们尚觉得愤怒,可以挥舞着双臂叫嚷委屈与冤枉。

但此刻,一眼望去,竟都是蜀中的几位村长、数十名百姓……是那些曾经奉上鸡蛋、白面, 着泪感恩仙君活命之恩,说结草衔环无以为报的人。

这数十匹中山之狼。他们亲手把刀子扎进了这一片丹心里。

痛极了,冷极了。

如坠冰窟,遍体生寒。

那些证人一个个上前,第一个眼中还有愧疚,第二个腿脚还会发抖,第三个已经能够直视众人,第四个开始义正言辞,第五个学会添油加醋……人如大雁,头雁于前领,一众相随之。

所谓众口铄金,三人成虎。他们说着说着,慷慨激昂,说着说着,竟自以为真。

薛蒙只觉得血凉,觉得齿冷。

他曾以为人有脊骨,摧之不折,却不料走狗为活,可以饮粪。

“是啊,就是那个什么棋子……”轮到贾村的媒婆,她也来作证,“他们逼迫我们把娃儿送给他们当除魔的报酬,死生之巅不取钱财,只收小娃娃,这是我们下修界都知道的规矩。”

姜曦皱眉问:“知道了为什么还要找他们?”

媒婆便拿桃粉帕子抹泪:“没办法,穷啊,又请不起上修界的道长大爷,便只能挑村子里的娃娃送过去……说是送到死生之巅修炼,但大家伙儿心里都有数,呜呜……这些苦命的孩子送了去,都是不能再活啦。”

说罢捶胸顿足,掩面嚎啕。

也有书生来证:“确实如此,死生之巅收人不收钱,我们还要过日子,也是敢怒不敢言。所幸苍天有眼,多行不义必自毙,死生之巅终于漏了狐狸尾巴。各位道爷,请一定要为下修界的黎明苍生做主啊!”

江东堂立时有人站出来:“放心,上修界清正皓白,今日在场的都是有头有脸的名门正派,皆有百年历史,一定会秉公行事。”

那些前来作证的乡民便感激涕零,纷纷上前哭诉死生之巅的恶行。

他们知道,既然做了伪证,就再也没有回头路了。若是死生之巅今天不倒,他日定会与自己清算。

大殿内一时看不到活人,只能看到一只一只在斡旋盘桓的厉鬼,张开血盆大口,撕咬着破旧的大殿木柱,撕咬着朴素的屋瓦檐墙……撕咬着因经费不够,而一直未曾修葺的“丹心殿”门匾。

鲜血淋漓。

薛蒙在颤抖,他闭上眼睛,眼泪滚落,他沙哑道:“你们……怎么说得出口?”

是天音阁以荣华相许?

还是以兴命相逼。

怎么说得出口,怎么做得出来……

那媒婆猩红色的嘴还在一开一合,零碎的字句蛇毒般蔓入薛蒙耳中——“死生之巅偷炼棋子”“草菅人命”“掳掠童男童女”。

一字一句都扭曲成狰狞的梦魇。

“他们欺凌下修界。”

“衣冠禽兽,道貌岸然!”

“那个楚晚宁和墨燃最是嫌恶,为了炼制棋子,坑害了多少无辜百姓……”

骨殖俱恨,双掌颤抖。

理智崩溃。

“你——怎么说得出口?!怎么做的出来!!”

愤怒如蚁穴,毁去了内心最后一道堤坝。薛蒙咔擦一声将错位的手肘接回,紧接着抽刃暴起,龙城虎啸长吟,未及众人反应,竟已血染弯刀。

那个正在编排“死生之巅弟子强暴幼女”的媒婆一愣,低头看了看自己的胸腔,而后哇地一声吐出血来,连话都没来得及说一句,就噗通一声倒在了地上。

死寂。

说来也奇怪,天音阁的人就站在那群村人身边,却并未出手阻挡——因为吃惊?或者根本没有反应过来?答案不得而知,也无人会去深思。

所有人的视线都聚集在薛蒙身上,血珠子滴滴答答,顺着龙城刀尖淌落,一滴,两滴。汇积成一池幽深的红潭。

深渊坠入,凤雏难逃。

“啊!”突然有人爆发出尖叫,犹如末日丧钟终于敲响,“杀、杀人了……”

“薛蒙滥杀证人!薛蒙疯了!!”

殿内霎时更乱,不知是谁先动的粗,压抑已久的怒焰喷薄崩裂。弓弦断裂,死生之巅诸人与上修界终于大打出手——

私仇、恐惧、排除异己。

这一战包 的私心太多了,场面顷刻失了控。

一片刀光剑影中,薛正雍忍着创口剧痛,低吼咆哮道:“别打了,都住手!”

可死生之巅的人听他,上修界的却不停手。既然这样,争斗便还是停不下来,薛蒙的内心已经揉碎,稀里哗啦的不像样子,这种破碎蔓延到眼眶里便是湿红,他一边持着弯刀劈尽恶鬼,一边却不住地哽咽,不住地在哭泣。

或许只有在这一刻,凤凰儿才真正明白了墨燃幼时的感受。

在醉玉楼里,一把柴刀屠尽全楼兴命时,那种绝望、恶心、刺激、还有自我厌弃。什么都不再重要,怒火烧了他的心,唯血可熄。

忽地一柄剑抵住了他的进攻,那柄剑周身散发着莹莹蓝光,瞧上去极是眼熟——可薛蒙此刻想不起来,他只是对那个相貌丑陋的踏雪宫宫人嘶吼道:“滚开!!别拦我!”

“别打了,再打真的会闯祸的,你冷静点。”

入耳的是一个熟悉的声音。

是谁?

薛蒙想不起来,也不愿再想。

痛苦与仇恨摧折着他的内心,一个人的隐忍终有极限,过了那一道坎,神亦为鬼,圣人也化作修罗。

一念佛,一念魔。

他的眼瞳烧红了,此刻只有恨,无尽的恨,从天音阁起就烧起来的恨,终于铺天盖地爆裂而出,顷刻将他吞噬。

“滚!”

龙城与那柄蓝剑铿锵碰撞,但那貌陋面生的男子竟是丝毫不逊色,与他缠斗对抗,一双碧色眼瞳紧盯着薛蒙的脸。

“你若再不冷静,只会害得死生之巅更惨。”

“你算什么东西!轮得着你管?!!”

刀越劈越狠,剑却从容不迫,招招对撞。

碧色的眼瞳望着黑色的,那样熟稔的一双眼。

……是谁……

“子明,别打了。”

低缓的嗓音在耳畔响起,感情不多,却仍能听出一丝焦虑与怜悯。

薛蒙疯狂而纷乱的脑中似乎闪过一线灵明,他猛烈凶煞的攻势稍停,胸膛却还在激烈地起伏着。

此刻已满面是血,发髻纷乱,他恶狠狠地盯着那个丑陋的陌生男子:“你……”

话未说话,就感到背后忽地一阵阴风起。

薛蒙蓦然回头,要抬龙城相架已经来不及,胳膊被划开一道狰狞血口,直见白骨!!

“蒙儿!!”

薛正雍见爱子受伤,便从长阶上急掠过来相救。

天音阁那十余名精锐都是木烟离的心腹死士,此时目光一对,便纷纷朝着薛蒙扑杀而去。

这些人单兵实力皆与死生之巅长老相仿,他们一齐朝已经负伤的薛蒙祭出杀招,几可要了凤凰儿的兴命。

“蒙儿……蒙儿!”

但是隔得太远,薛正雍根本过不来,倒是有更多的人朝他围将过去,将他团团困囿。薛正雍护子心切,强袭之下,亦是身负创伤,鲜血染透。

薛蒙咬牙挥刀上,一击,退了两人,但自己胳膊却血流如注,整个臂腕都在发抖。

忽然一道红光闪过——

“当心!”

电光火石之间,却是方才与他缠斗的那个碧眼男子替他挡住了一击杀招。

天音阁弟子眯起眼睛:“踏雪宫出叛徒了?要和死生之巅站在一起?”

那碧眼男子不答,佩剑凛然如霜,回头对脸色煞白而目光凶狠的薛蒙道:“去伯父那边。快点。”

“我……”薛蒙捂着胳膊的刀口,事实上他根本捂不住,血肉之下的白骨都露在了空气里,整条臂膀都被热血染湿。

他嘴唇翕动,似乎想说什么,但又没说,目光往薛正雍处投去。

只这一眼,薛蒙脸上最后的血色褪尽。

他几乎是惨叫着,不顾危险踉跄着朝薛正雍奔去,嘶吼着:“爹!!!”

薛正雍眼神一凛,立时反应过来,他刷地抬手,以精钢护腕架住身后之人的攻势,紧接着一个反撂,将那人猛地摔击在地。薛蒙先是猛地松了口气,再不要命了似的挤到父亲身边。

他猛地攥住了薛正雍的臂膀,又悲又喜:“太好了,爹,你没事……你没事……”

薛正雍却因方才那一击撕裂了旧伤,腰际有大股大股地鲜血涌出来,但他身上此时已沾满猩红,因此薛蒙也并未觉察,他抓着父亲的手,说道:“爹,我要报仇,今日我就要这些人有的命来,没的命去,我——”

“咳咳……”

话音蓦地止歇。

薛蒙看到薛正雍蓦地跪在了地上,喉中呛出一大口淤血。

“爹……?”凤凰儿一下子惊呆了,他长这么大,还从来没有见过父亲受这样重的伤,刹那间脑中嗡嗡一片,“爹,你怎么了?你……”

薛正雍染着血的嘴唇一开一合,他反握住薛蒙的胳膊,沙哑道:“停手。”

“……什么……”

薛正雍紧盯着薛蒙的脸,余光却也扫遍了周围的风吹草动。

这一场激战,是他想要的吗?

到处都是呼喊,红色的血流和白色的脑浆飞溅,幕后黑手还未揪出,各大门派便已开始自相残杀……

薛正雍道:“让死生之巅的人,都停手。”

“可是他们——”

“这样打下去又能怎样?”薛正雍面色灰败,“谁能得偿所愿?是散派来的惨痛还是门派灭亡来的更痛?”

薛蒙不吭声了,只是双目赤红,连手指尖都在发抖。

“去……”薛正雍轻轻推了他一下,薛蒙的眼泪一下子就落下来了,他几乎是踉跄地从地上爬起,站在父亲身前,厉声喝吼道:

“停战!都别打了!”

第284章 【死生之巅】吾儿多珍重

这一声仿佛抽空所有的力气与傲气,薛蒙蓦地闭上了眼,颊上湿热。

“别打了……”

但就如那燎原之火,烧起来容易,熄灭却很难。丹心殿内一番乱战,早已满是死去的人和受伤的人,这些人的鲜血成了热油,将仇恨与疯狂点燃到极致,一时间薛蒙的吼声也好,薛正雍的叹息也罢,都没有太多人听进去。

哪怕听进去了,那一双双杀红了的眼也并不会停。

这些天的不安太多了。接二连三的血案,天漏,珍珑棋局,孤月夜死了人,江东堂乱作一团,碧潭庄无主多日,无悲寺佛门染血,在场不少修士都在过去的一段日子里失去了自己的亲朋好友……

谁是主谋?谁在说谎?

没有答案,但是所有的指向都引到了死生之巅门前,于是蓄积的恨意与恐惧在此一役爆发。

覆水难收。

薛蒙经历过的大战少,此刻还并未觉察这究竟意味着什么,他胸膛起伏,站在原处看着那疯狂的厮杀。

可薛正雍却已然明白,事情到了这一步,恐怕已经失控到令始作俑者都不曾料想——

他咬了咬牙,忍着伤口崩裂的痛楚,忍着眼前的昏花,一把抓住薛蒙的肩膀:“你……赶紧走。”

“爹?!”

“赶紧给我出去!!到你娘那边去,快些!”

可话音未落,就有七八个人聚拢到他二人面前,各个杀红了眼:“薛蒙,你杀我师兄,我要你偿命!”

“孽畜之子!”

薛蒙僵立原处——他杀了这个人的师兄?什么时候……他明明从来没有伤及过他人兴命,他从来没有……

他整个人神智都是乱的,混乱间他低头,看到自己手上的龙城滴滴答答淌着鲜血。他忽然毛骨悚然。

是了,他杀人了。

他杀人了——第一个杀死的是那个作伪证的媒婆,然后是……

他记不清了。他刚刚疯了一般地大开杀戒,他满手满脸都是血,满手满脸……满手满脸……

“啊!!!”

薛蒙蓦地哀嚎起来,犹如濒死之兽,额角筋络凸起,目眦俱裂。

为什么会变成这样……从墨燃离开的那天起,一切就都变了,一桩桩一件件都在脱离他的控制,他离过去的自己越来越远。

“我杀人了……爹……我杀人了……”

他惶惶然转身,对上的却是薛正雍苍白到可怕的脸。薛正雍一把抓住他的手,将他拽到身后,自己则持着铁扇劈斩厮杀,在重围中突出一条血路来。

“走。”

摇摇坠的男人,给不再少年的儿子破出生机。

“蒙儿,快走。”

薛蒙僵立着没动,此时又有人扑杀而来,薛正雍已招架不住,竟抬手生生握住那人的刃柄,刹那间血流如注,直可见骨。薛正雍暗骂一声,另一只手自腰间颤抖地抽出匕首,猛然扎入那人脾腹。

热血喷涌!!

“走啊!!”

薛正雍怒喝着,忽地瞥见一人,他厉声道:“ 雪!带他出去!带他离开这里!”

梅 雪一直也在往这边打,此时终破重围,飘然而至,来到薛蒙身边。他先是看了一眼薛正雍,眼中竟有隐痛,而后才抓住薛蒙的胳膊,沉声道:“跟我来。”

他说罢,带着已经僵麻失神的薛蒙,往丹心殿的后门厮杀出去。或许是踏雪宫的倒戈让众人一时没有回神,梅 雪一直带薛蒙杀到殿门口,才终于有人反应过来,怒吼着朝两人扑袭,口中喊道:“杀了人就想跑?谁来偿命?!”

梅 雪单手拂动悬空的箜篌,铮铮数声,如金石破空,斥退前方敌人。正松口气,忽听得薛正雍喝道:“当心后面!”

猛地回首,但见一人满面血污,狞笑着挥刀斩落,要阻挡已经来不及——这时,忽然一把铁扇凌空飞袭,淬满灵力,它在半空打了个飞旋,径直朝着那个男人刺去,霎时洞穿了那人的胸腔。

“伯父……”

“爹……”

那两个青年回头,薛正雍喘息不止,显然这一击已耗费了他极大的气力。那柄铁扇也在命中目标后铮然落地。

鲜血染满了扇面,无论是薛郎甚美,还是世人甚丑,那扇面上的字,都不再能看得清。

薛正雍朝两人勉强做了个手势,轻声道:“快……”

走还未说出,薛蒙促然收缩的眼瞳中就映照出了一柄淬满了灵力的重剑。一个江东堂的举着凶刃站在薛正雍背后,在薛蒙还未及出声之前,就朝着他的父亲——

一劈而落!!!

失声。

薛蒙张大眼睛,忽然听不到任何周围的响动。

就像沉寂在万里深的汪洋海底,没有风,没有热气,没有光。

黑的。

薛蒙浑身的血流都像是冻住又像是炸开,毛骨悚然,一双眼目眦俱裂,盯着眼前的那个人。

薛正雍因为前番看到儿子得救,脸上还带着一丝一缕的放松与欣慰,都定格在此刻。

竟生一丝安详错觉。

海很深,无休无止,无边无际。水很冷,砭入肌骨,一生难除。

很静,死寂。

没有声音……没有声音……

没有。

直到血水顺着裂去的天灵盖淌落,顺着眼睛,顺着脸颊。

两行,似红色的泪,滴落。

在这一瞬间,薛蒙似乎以为这是一场玩笑,或者这是一场梦境,亦或者这一切都还可以回头,都来得及。

可是不是的。

太迟了。人有关切,便有软肋。

战神亦会身死。

“爹!!!!!!”

一声嘶吼,山峦入海。

所有的寂静自此碎了——浪卷起,千堆雪,但见石破天惊,洪流倒灌,沧海翻波,惊涛裂天!

薛蒙疯了一般向薛正雍奔去,他濒死野兽般的呼喝撕裂九霄断去所有人手下的动作,众人闻声纷纷悚然回头——

海浪分波,他从人潮中跌跌撞撞朝着薛正雍夺路奔来。

薛正雍一直站着,连脊柱都没有弯一下。他就那样盯着薛蒙,一双虎目睁着,一直睁着。那双眼睛让薛蒙觉得他还活着,还可以救回来,还……

咫尺远的时候,薛正雍倒下。

噗通一声,几乎是直挺挺地栽倒。四下人散落,再无兵戈声。

薛蒙一下子站住了,他再也没有往前。

他就那样站住原地,浑身都在发抖,从细小的战栗,变为剧烈的颤动,嘴唇,手指,没有一处能受自己的控制。

他喃喃地,询问地,小心翼翼地。

他沙哑道:“爹?”

满殿血腥。

再也无人回答。

龙城当啷一声落地,薛蒙慢慢后退,后退……可是他能退到哪里去?昨天?昨天再也回不来。

人生中的任何一步,无论是否阴错阳差,是否痛断肝肠,只要走落了,就再也无法回头。

丹心殿寂静一片。

他不退了,身形剧烈摇摆,而后跪坐于地,他怔怔地看着眼前这一切,泪水不住地顺着脸庞滚落。他抬起手,试图擦拭,但是胡乱地抹着却怎么也抹不掉,泪珠成串淌下来。

最后他把脸埋入掌心,喉咙里发出细碎的呜咽,那呜咽犹如纸上墨,渲染开来——后来满纸荒唐,都是墨渍。

“爹……爹!!”

呜咽终成嚎啕。

挡在薛蒙之前的人,再也无法站起来,用宽厚的肩膀和爽朗的笑,替他挡去人生的风风雨雨了。

天之骄子的少年时光,无忧岁月,便在此刻真正结束。

土崩瓦解。

乱了,一切都乱了。

那个下了狠手的江东堂修士怔愣原处,重剑掉在地上,他喃喃道:“不、不……不是我……”

他不住摇头,看着薛蒙跪在原地状若疯狂,他畏惧极了,抖得像筛糠。他想夺路而逃,可是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在他身上,他退无可退。

“不是…你听我说…我原本只想打落他手中的武器……”

他盯着薛蒙,紧张地咽着唾沫。

薛蒙此刻还浸于巨大的伤悲,但他知道一旦薛蒙抬起眼来,等着自己的只有一条路--死。

“快去请王夫人过来。”璇玑长老是所有人里最冷静的,他看着瑟缩在原地的薛蒙,还没有站起,还在恸哭。他低声吩咐弟子,“要快,一会儿怕是再也没有人拦得住少主。”

那弟子眼见着掌门身死,脸上满是泪水:“可是师尊,是掌门不让夫人过来的,夫人从来不 手大事,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