酒瓶见了底,任京舌头打结,半醉半醒问他对画尘了解多少。

画尘来荣发,宋思远之前没透露半点风声。宋思远飘了句,说二十七楼差个秘书,明天来报到。这很不合规矩,荣发招人,都得经过三道关。先是笔试,然后中层面试,最后他们高层定夺。如果预先为某个人保留某个位置,那也是暗箱操作,程序一样走的。

画尘是个例。认识画尘后邢程才明白,画尘是真不能参加笔试,除了能把自己的名字写正确,那张专业性特强的考题,估计得缴白卷。

他也曾好奇地试探过人事部长,问画尘的来头。人事部长是精明人,笑得滴水不漏。这不都是你们三个头拿主张的事,邢总你消遣我!

他闻弦歌知雅意,就此打住。

杭副总私下猜测,会不会是宋思远偷养的外室?他直接否定,宋思远和画尘相处的模式没有一丝暧昧,画尘也从不恃宠而娇。

后来,宋思远自己说了,远房亲戚家的孩子,爸妈在外地工作,他帮着照顾两年。也就是,迟早画尘是要走的,在这只是过渡。

一切疑惑都解开了。

怎么突然对阮秘书好奇起来,不会动什么坏念头吧?你可是有主的人,当心有报应。邢程开玩笑地对任京说。

任京又是摇头又是摆手,借我一百个胆我也不敢,我家那位可是野蛮女友,再说,阮秘书也不是我这样的人高攀得上的。宋总的亲戚怎会是等闲之辈?

他一怔,就失了神。

见他久不说话,马岚以为他不相信,具体描述道:“是个戴眼镜的英俊男人,气质偏冷。”

何熠风?邢程心紧了又松,松了又紧。可能么,画尘看着自己时,眼中荡漾的迷恋清澈如镜。难道是何熠风为上次头条报道的事向画尘道歉,不然他想不出其他的理由。“谢谢你特地打电话告诉我这件事,在冬夜的十一点。”

这句话成功击中了马岚,她哽咽了。“邢程你就有本事欺负我。你只是想认定我抛弃你,从而成就你的高尚。你问问自己的良心,如果我们结婚了,真的会过得开心吗?”

话筒里传来嘟嘟的忙音,然后一片死寂。

马岚的口才一向比他强,很擅于把自己放在弱者的位置,如同一个高个子总是用坐下来帮助矮个子找到高度。

他恨她的自圆其说,更恨自己居然认为她说的有那么一点道理。这个事实让他的心如刀剜般疼痛。

其实,他对马岚的爱并没有那么刻骨铭心。或者讲,和她一起,根本无关爱,而是适合。

他们是同乡,一起从乡初中考入县中,又一起考入同一所大学同一个专业。家中都是世代务劳,两人都是家中老大,他下面有一个弟弟一个妹妹,她下面是两个妹妹。

在五彩斑澜的城市里,他们只有在彼此面前,才无须隐藏着自己的卑微,才能高高地抬起头,用力呼吸。

他的外表是一个很有魅力的男人,也曾有女生主动向他示好。那种如镜花水月的爱情,更加衬托他骨子里寒酸的丑陋,令他十分恐惧。

他们同时放弃了保研。为了他们的学业,家中已经倾其所有。接下来,应该他们为家中作出贡献。

毕业前,她说,我俩,一个进企业,一个进机关,这样子安全。机关工资不高,但稳妥。企业薪水高,却有风险。

即使他们的言谈举止和街上人无二样,但是行走在喧嚣的街头,他们仍有着忐忑的不安全感。生怕一不小心,就被这座城市驱逐出境。而为了将自己融入进来,他们历尽了艰辛。

他考进了农业银行,她考入了环保局,一如设想。他们的一生是透明的,先租房,经济好一点时,想办法买套二手房,然后,把弟妹们带进城里,或者上学,或者找份工作。爸妈身体好,是他们的福份。如果不太好,还得挤出一笔让他们养老看病的钱。

这样的日子,不叫生活,而叫活着。

没去想过别的,这是他们注定的命运。

但直行的火车也有脱轨的时候,四季有时也会反常,日子出现了插曲----马岚遇见了一位官二代。

官二代爱她,疯狂的,真挚的。而爱可以掩盖一切“丑陋”,可以包容一切,直接为她的素年绣上繁花。

马岚向他提出分手。

他惊恐,很奇怪,不是撕心裂肺。他以为他们是同一个战壕里的战友,像绳索般,生死都绞在一起,永远不会弃对方而去。

可他无权阻止马岚,官二代能在顷刻之间,把他们三十年都有可能完成不了的目标实现。换作他,也会这般做。

他一开始在农行下面的支行工作,两人分居两地,他说等调回市里再结婚。调回市里,又没房。有了房,他去了北京培训。就这么一拖再拖,两人的岁数都不小了。午夜独坐,细想,自己的潜意识里是藏着一些念头的,他也渴望有这样一个契机,让他挣脱命运的恶性循环。

他和马岚真的很像,很像!

马岚抱着他,哭得像生离死别。她说,婚姻好比第二次投胎,第一次,我们没有选择,而第二次,我们以为我们没得选择,实际上,我们忽视了,我们已强大,已经有足够的能力为自己挑一块肥沃的土壤。邢程,给你一块肥沃的土壤,你可以长成一棵茁壮的大树,让森林里其他的树木都对你仰目。别随意糟蹋你的人生。

他看过舒意的《在这里,长成一棵树》,是印学文硬塞给他的。看看吧,人,要么旅行,要么读书,身体和灵魂,必须有一个在路上。最美的时光在路上。你忙,就让灵魂去旅行吧!听印学文说出这样的话,他觉得很诡异。

看了几页,他讨厌上了这个作者。在他的笔下,越发对照出自己的生活是多么的无趣。邢程当然旅行过,荣发每年都有安排。有时出去开会,会议都安排在名胜风景区。他从来没有注意那些美景,他随时都在接听客户的电话,随时都在想着接下来的工作。

他还是把舒意的书硬着头皮看完了,那是为了印学文。书里的内容,他差不多都忘了。唯一有点印象的是在西藏的一个湖边,远处是雪山,连接湖与雪山之间的是草地与花海,对岸,金黄的青稞如江水般在阳光下涌动。舒意写道:不走了,就在这里,长成一棵树。宁静,向光,安然,敏感的神经末梢,触着流云和微风,窃窃地欢喜。

舒意的这棵树,完完全全是为赋新词强说愁。他若长成一棵树,就长在高峰上,云端里,那将是一道最炫目的风景。他发誓。

和马岚分开后,慢慢的,他平静了。只是,偶尔有点失落。从那时起,他不再束缚于眼前的小世界,他看到了远方。

第四章 风过之后

风过之后

即使只是这瞬间的停顿和踟蹰

想必也包含了许多

我自己也无法辨识的理由

----席慕蓉

第二天上班,邢程有些心不在焉,竖起耳朵捕捉着外面的声音。二十七楼,一般是荀念玉来得最早,画尘不会太早也不会太晚。差五分就九点了,他还没听到画尘的声音。

宋思远今天从香港回来,下午照例要开个会,邢程稍微准备了下要汇报的内容。尽管不会照着稿子念,但心里有了谱,汇报起来行云如水。这是让杭副总不得不佩服他的地方。

马岚和任京的话,昨天晚上走马灯似的轮番在他脑中闪现,他凭空多了点烦躁。起了床,就迫切地想看到画尘。看到后,要问什么,干什么,他没去想。再一次看了下手表,画尘今天迟到了。他记得她昨天在机场打了好几次喷嚏,感冒了,请假了?

拿起电话,正要向人事部询问。

阿嚏-----声音来自电梯口。

不一会,门口多了张脸,鼻头红红的,看着他,抿嘴一笑,像朵含苞的花,在春日微风中,扑扑地绽放。

他的心突地一动。不是心动,是风动!

小小的一个银行副总,看似一块稳固的踏脚石,一不小心,踩个空,就落到水里了。任京讲得不错,阮画尘家境优裕,又有宋思远这层关系,谁和她在一起,就搭上荣发的高速列车。但列车再快,下了车,他还只是一个旅客,哪怕身份尊贵。他现在贪心了,想要一列专车,速度是光速,上面写着他的名字。

可是,就这么抽刀斩断画尘对他的迷恋,让画尘投入别的男人怀抱,他又不太甘心。万一遇不到比画尘更好的呢?

以前没生出这样的念头,那是他的骄傲。一个优秀的上司,和下属演绎出办公室恋情,听着浪漫,形象却不光彩,另一个原因,是他与画尘之间的年龄差距太大。

不,他不能让画尘对他死心,他要给她一丝希望,缥缈的,虚无的,但主动权交给画尘,使自己成为被动的一方。这样,他进也可以,退也自然。

想到这,邢程亲切地点了下头,说:“早!”

画尘不好意思地走进来,“吃了颗感冒药,我睡过头了。”

“好点没?”

“嗯!邢总,昨天印经理没有因为咖啡豆迁怒于你吧!”

“印经理是做大事的人,怎么会把这种小事放心上!”画尘肯定是记恨印学文讲的那个“秘书”段子,到底单纯,因为单纯,血冲头脑,立马就做了蠢事。画尘那个手法只是小儿科,何熠风才真的把印学文将住,特别那个百分之十的分成。

莫非…何熠风是为画尘出气?邢程神经倏地绷住。

画尘放下心,“那就好,我做事去啦!”

邢程拿起笔,轻轻说了句:“多喝点水!”他是和蔼的上司,平常也会这样关心下属,只是此时话中多了点不同,仿佛很是不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