芦苇还是绿的,却绿得有点无力。撑着船去湖心岛,野菜杂乱地生长着。几颗寄生的台湾相思,情侣一般狎昵地依偎着。野生的丝瓜藤一直攀缘到树梢。一大一小两只丝瓜,像一对母子,高高地垂吊在树杈间。

岛上很热闹了,北方来的鸟儿已经到了一批,叽叽喳喳地叫个不停。

风,呼呼地刮着。湖面上,豆大的雨点落下来,一圈没荡开,又是一个更大的涟漪。

鸟儿的叫声有点刺耳,翅膀扑腾个不停。陪画尘一块过来的护鸟员催促画尘赶快回去,看来台风是改路径了。“雨大起来,这泥路就没办法开车了。”护鸟员抹了把脸上的雨水。

伞完全打不住,人在船头,随时都有被风吹落湖中的可能。画尘上了岸,就急忙开车回滨江。好不容易上了国道,风来了,雨也来了。没见过这么大的雨,像是湖倒挂在空中,水倾盆倒下。打开交通频道,播音员声嘶力竭地提醒着正在路上出行的朋友,一定要找个地方避风,十九号台风从太平洋,经东海,在长江入海口附近的一个小镇登陆了,距离滨江不过一百公里。雨刮器已经发挥不出什么作用,前方视线一片模糊。车速最多只能是十码,画尘努力从后视镜里看到一辆白色的帕萨特跟在牧马人后面。她安慰自己,还好,至少有个伴。

开开停停,依稀从路边的建筑辨出离滨江不太远了。画尘看了下时间,上帝,从湖区出发时是下午四点,现在都是晚上十点了,她竟然开了六个小时。

前面是个岔道口,该向左,还是向右?那是什么,黑压压的,画尘聚起视线,努力辨识,等到看清,牧马人一阵剧烈的颤动,她陷入了黑暗之中。

多么可笑,这一刻,她第一个想起的人,还是何熠风。

110值班室内,灯光亮如白昼,电话声此起彼伏。

“喂,喂,喂!”一阵慌乱不堪地叫喊。

值班员皱着眉,“不要再喂了,我听得非常清楚。”

“是这样的,我开白色帕萨特,前面是辆红色的牧马人。”

“发生了追尾?”

“不是,不是。滨江郊区,有条进城的路应该位直的,但它岔成了两条道,因为要给一棵几百年的古槐树让地。知道那裸树吗,电视台有播过,一年开两次花。”

值班员眉头已经打了好几个结,“你到底要说什么?”

“那辆牧马人撞上了那裸树,百年的古树呀,就这么没了。不对,是树压倒了牧马人,那么好的一辆车呀,现在是什么市价,一般工薪阶层哪敢问津。”

“…”

“喂,喂?没信号了?”

“有,你能告诉我,你是为树还是为车打这个电话的?”

忽然醒来的时候,夜漆黑如深渊。外面风骤雨狂,利下的就是无边的寂静。何熠风仿佛听到手机响了,坐起,拿过来一看。又是一次幻觉。时针指向凌晨两点,他还是起了床,走到窗边看看雨,楼下似乎开始积水了。天气预报说明天还是一天的雨,风会弱一些。这样的风雨,画尘楼顶上的花花草草还安然无恙么?他自嘲地一笑,傻了,那是一个有活动屋顶的花房。合上就无恙。他听过雨打在防晒瓦上的声音,一点小雨,听得都像是傍沱大雨。那个花房的屋顶会不会也这样?

拿起手机,按亮屏幕,要不要给画尘打个电话问问?如果画尘睡着了,那不是要把画尘惊醒?午夜凶铃…没提防手里的手饥突然响了起来,何熠风吓了一跳。

画尘!何熠风按下通话键的手指有点抖。

电话听到一半,他便开始扯下身上的家居服,飞快地穿衣、穿鞋,心紧张得都揪成了一团。“咚咚”地跑到楼下,一脚的深水,裤脚、袜子都湿了。他顾不上理会,涉水跑向辉腾。幸好积水只及辉腾车轮的三分之一,不影响开车。

电话是滨江第一医院的值班医生打来的,说庄郊区发生了一起车祸,车上女子叫阮画尘,她手机上有一个未拨出去的号码,是他的,时间就在车祸发生前。

他没有问画尘伤势如何,也没有问车祸具体是怎么发生的,恐怖的情绪会干扰理智,他要以最快的速度、最短的时间赶到医院。

医院犹如风雨中一座飘摇的孤岛,120的车鸣叫着从辉腾边越过。他在急诊大楼看到一辆担架车上躺着一个男子,血肉模糊,读了那么多年的医学院,他什么没见过,早就视觉麻木了。何熠风抓住楼梯上的扶栏,闭上眼,他能感觉到双腿在哆嗦。不是冷,而是害怕…

他第一次祈求这世上有神明的存在,请他们好好保佑画尘。

台风夜的意外太多,走廊上都是人。画尘已经被送往骨科的一个五人病房,病床在最角落里。其他四床都有陪夜的,她孤零零地躺着,额头上缠着绷带,脖子上戴着蓝色的护颈,正在输液,看上去还不算太糟糕。

何熠风绷紧的神经一瞬间松了,莫名地鼻酸,这是庆幸,就为这还不算太糟糕的画尘。

“做过脑部CT,轻微脑震荡,头上是外伤,玻璃戳的,很幸运,没伤到脸。脖颈有点扭伤。住个一两天,就可以出院了。”值班医生向何熠风介绍画尘的病情。

何熠风道了谢,向画尘的病床走去。

病房内的灯光很暗,离画尘又远。突然有个身影挡住光线,画尘立刻就察觉到了。“你…”只是模糊的轮廓,她心中却是猛烈的一撞。咝…她不由自主地抽气,接着,娜开视线。

“哪里疼?”何熠风俯下身,拨开她脸前的碎发。

“我挺好的!”手指紧紧地按住被角,她摇摇头。何熠风没错过这个小动作,他欲掀开被子,她却按得更紧。

何熠风哗地拉上与隔壁病床的帘布,抓住画尘的手。两人像拔河似的,最后画尘还是输了,低低地叹了一声,闭上眼,手指一根根被何熠风扳开。她感觉到何熠风掀开了被子,解开她的外衣,T恤向上卷,他的指头从身体下面探进去,费了好大力气解开了文胸的搭扣。明明疼到无力,却还是忍不住羞红了脸。

何熠风轻抽一口凉气,眉头立刻就整了起来。画尘的胸口有一大块淤青,乌青发紫,这是强烈的外力撞击形成的。

他小心托起画尘,脱去文胸,把其他衣服重新整理好后,何熠风二“哗”地又拉开窗帘,叫住查床的值班医生,“请安排担架,我们要立刻进行透视检查。”

这一晚上忙得焦头烂额的医生,情绪已经达到了崩溃边缘,“没必要,都查过了。”

“如果有什么意外发生,你拿什么来担待?”何熠风目光如炬,死死盯着医生胸前的工牌。

医生不耐烦地回瞪着何熠风,“大惊小怪!你谁呀,有什么资格在这里指手画脚的?”

何熠风扶了扶眼睛,笑了笑,“我有美国医生执照,如果这还不够格,我还有国际红字会组织的医师执照,如何呢?或者你认为救死扶伤要分地域,分人种的话?”

山大的一顶帽子扣着,值班医生僵住了,艰难地咽了咽口水。他没敢说空口无凭,把证书拿出来。她觉得何熠风不像是在说谎。他摸摸鼻子,出去安排了。

床上的画尘想,有个医生朋友,果真是超级便利。

透视的结果不是很可怕,胸前的两根肋骨有裂痕,但没有断。“因为…没有明显的外伤,她又没说,所以…以为没事。”值班医生结结巴巴地解释道。

何熠风冷着脸,“请给我们调到单人病房。”

值班医生哪还有拒绝的勇气。换了病房,虽然依然是满屋子的消毒水味。房间环境和服务都不同。房间内有洗手间,还有二十四小时的热水,陪护的人也有一张小床。

天亮了,光透过薄纱帘照进病房内。一夜无眠,画尘看上去有些憔悴,两

只眼睛却精光闪烁。

何熠风拉把椅子坐在病床旁边,长长的吁出一口气。窗台上有一碰调节空气的兰草,大概是刚移栽的,只有几根茎叶。其实感情也如植物,一开始并不茂盛,随着时间的推移,不知不觉就大到超出自己生命所能承受的能力。如同歌里说唱的,如果没有遇见他,他将会变成什么样?如果遇见再失去,她将会…没有如果,他很幸运。

画尘还陷在被何熠风刚才宽衣解带的羞窘中,尽管只是检查。她没有勇气与他对视,“不要骂我,我知道我很笨,竟然选在台风天出门。”

“再笨也没有我笨。”他不舍得斥责,知道不应该,内心里却还感激这场台风,是它打破了两人半年多来的僵局。

画尘怯怯地抬了下眼,连忙又把目光挪开。

“十六岁的小姑娘和我过家家,叫我一声老公,我就当真了。”他说得尽量平静,灼热的目光却出卖了他的心。去他的面子,去他的尊严。不要再含蓄,不要再委婉,有些话,还是适合直白、浅显,才能明确地传达给对方。

这突然的表白,画尘在震愕五秒之后,眼眶红了。她没有自作多情,也没一厢情愿,可是,那个晚上,他为什么要对她说那些话?嘴唇哆嗦着,紧紧闭上眼,不肯看他。

“她的父母是因为我的人品才请我做她的家教,如果我引诱她早恋,怎么向她的父母交待?”那时候晟华的规模只能算中小企业,师兄说晟茂谷和华杨对女儿的保护过于神经质,不仅隐瞒其真实身份,与她走得近的,都会请人调查。你是君子,晨茂谷对你非常满意。

他有他的底线,有他的倔强。

何熠风沉默了下来,屋子里变得非常安静,静得能听到血液回流的声。他有些拘谨,手足无措,不知接下来该说什么,该做什么。

画尘在心里嘀咕,那现在怎么就敢了?电闪雷鸣之间,她陡地明白了。她说要是再回到十六岁该多好呀,他说我不喜欢你的十六岁。那时,想爱不能爱,他也很无力,怪不得那么别扭!七年后,她又告诉他自己对邢程的好感,以他的骄傲,他再一次选择沉默。

世界上最遥远的距离,不是生与死,而是我站在你面前,你却不知道我爱你。

原来,夫子才是最无辜、最可怜的。

“咕咕!”

“什么声音?”画尘竖起耳朵。

何熠风低下头,“我的鞋浸水了。”

他的喉结以不易察觉的弧度微微翕动,表情还是看不出一点起伏的平静,侧脸轮廓在灯光下静默,仿佛双脚泡在一双湿漉漉的冷鞋中,不是一件事。

这是秋天的早晨,这是台风过境的滨江,轻寒难敌。在这一瞬间,画尘心中的寒冰被春意融化了。她相信在那个夜晚,他向她要回钥匙,说的狠话,一定是有缘由的,不是他不爱她。他是她的豆蔻年华,他是她的情窦初开,他是她情感的起点,又将是终点。地球是圆的,顺时针走,走散不怕,迷路也不怕,这一天,他们再次重逢。

四目颤颤相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