邢程托着头,跌坐在椅子上,“你不要慌,暂时也别对外声张,我现在就去翼翔找印学文。”

“如果…追不回贷款,怎么办呢?”对于银行来说,五百万是个小数字,可任京只是一个支行的小行长,像小尘粒,五百万足够把他砸得尸骨无存。

邢程没办法回答,他让小郑送他去翼翔。印学文不在翼翔,说是心情不好,准备出国散心,人去了机场。车急忙掉头往机场赶。赶上了,印学文躺在办公室的沙发上,两条腿搁在茶几上,垂头丧气,没精打采。

“三季度的报表不是给了么,又找我干吗?”招呼也没打,印学文就懒洋洋地斜过来一眼。

邢程努力想让自己镇定,“印总,你对吴用这个人了解多少?”

“你烦不烦,老问这个问题,难道你看上他女儿了?”

“他有女儿?”

“不知道。”印学文不耐烦地一挥手。

“你不是说你们是朋友吗”

“笑话!我印学文在滨江是什么身份,扫大街的看到我,都说是我的朋友,他们无非想沾我点光。我何必泼人家一脸水呢,朋友就朋友吧,又不会少块肉。”

邢程惊悚了:“你和他其实并不熟?他说要和翼翔合作航空食品的项目。”

印学文冷笑,“天方夜谭吧,翼翔的航空食品一直是锡城一家公司提供的,那是我舅开的。自家人不照顾,跑去帮外人,脑袋给门夹了呀!咦,刑总,你脸色可不好,到底出什么事了?”他慢慢坐了起来。

邢程已经说不出话了,怪不得别人,要怪就怪自己。他太急功近利,以为吴用会是一个潜大的大客户,主观臆断了很多事。其实从一开始,这件事就有许多漏洞的。“没什么,我走了。你要去哪?”

“不知道,跟着飞机飞吧!刑总,你别太难过,所谓朋友呢,都是当面称兄道弟,背后劫财又劫色。唉,总是你爱的人伤你最深。人心即是江湖啊!不过,你也没意思,为什么不给我透个信,你那个秘书就是晟小姐,不然,哪轮到何熠风捷足先登!”

邢程苦笑,原来印学文在纠结这事。“祝你一路顺风!我走了。”

印学文这回客气了,“祝你好运!”

邢程不敢奢望有好运,只希望能平安无事就好。他脑子飞快运转,吴用跑路,又没资产抵押,捂是捂不住,报警是肯定的,能够抓回来当然好,不能抓回来,行里提取的坏账准备金会填上这个坑,可是责任总要有人背的。具体办事的人是任京,他要受处分,开除都是有可能的,自己也要负领导责任。好不容易守来的春暖花开,转眼,又成了残花败柳。邢程撸了把脸,苦笑出声。

小郑从后视镜里担心地看看他,不敢出声。进了市区,才问了声:“刑总,我们去哪?”

“去人民医院支行。”

支行的营业大厅里正常办公,取款、存钱,业务很忙碌。任京办公室的门关得严严的,邢程敲了好一会,才听到里面有脚步声。他像是生了一场大病,眼窝都陷进去了。

“不好意思,只有白开水。”他给邢程倒了杯水。

邢程简单说了下情况,宽慰了几句,努力把后果说得很轻,“没关系,最多还回行里做特助,这次就当是一次人生历练。”

“多谢刑总。”任京笑得很凄楚。

“哪个人不是经历了很多挫折才成熟的!”邢程叹气,这话听着多虚伪呀!

“能够进荣发工作,我一直觉得很满足。刘欢给下岗工人唱过一首歌,叫《从头再来》。只是从头再来,也没什么的。刑总,一块去吃晚饭吧!我都两顿没吃了。”

邢程点头。两个人去了个小饭馆,叫了瓶酒。说是吃饭,其实很像两个走夜路的人在互相壮胆。任京说他明年正月初六准备结婚,找人算过了,那个日子特别好。那时,房子该装修好了。女友要去上海拍婚纱,大小相册五套,全部塞满。酒席是六十桌,只要认识的人都拉过来吃饭。“刑总,你可得给我个大红包。”任京突然又像想起来了,“不如我俩一块举行婚礼吧!”

邢程淡淡一笑:“我们还在相处着,暂时没到那一步。”

“你们应该比我们快,都订婚了。你要紧紧抓住沉小姐,她是一张好牌,关键时刻,能帮你一把。”

“你是这样看的?”这酒怎么了,一点也不辣,喝着很苦。

“刑总寂寞这么多年,不就一直在等这张牌么?所以我对阮秘书说,你别抱什么希望,刑总等的那个人肯定不是你。嘿嘿,那小姑娘貌似喜欢你。”

邢程张大嘴巴,半张脸火辣辣的,像是被人甩了个大耳光。他以为他掩饰得很好,原来自己的那点心思早就落入别人眼中。

任京喝高了,起身时,没站好,头撞上了墙,立刻肿了个大包。还是邢程把他送回了公寓,他女朋友不在,说是参加同学聚会去了。邢程看着任京上了床,小郑要送他回行里,他摆摆手,让小郑先走,他打了车去静苑。

“就这样待着,不走?”司机师傅不太确定地问了又问。

“嗯,我包车。你把车灯熄了。”邢程摇下车窗。

时间是晚上九点多钟,四周安静下来了,越来越静,白天活跃的许多东西越来越沉下去,属于夜的一些渐渐浮上来。被噪音折磨得迟钝的听力慢慢复苏,远远的一声轻笑,像浪花冲击着他的耳膜。

他抬头看空中的月亮,那么明净,那么清冷,带着无始无终的一种柔情。

与月同行的人,是何熠风与画尘,手牵着手。画尘想走快几步,何熠风拉住她,说肋骨还没愈合好,动作幅度不能大。画尘娇嗔,这句话,你一天念叨N回,名副其实的迂夫子。因为你健忘。我真的健忘,怎么还会记得你?你记得我么,我在看你,你在看别人。人家个子高呀!你视力有那么差,到底谁更高?画尘像是受到了惩罚,何熠风应该用唇堵住了她的嘴。

他们是在人行道上走,两边的树长势茂密,邢程看不清,他只是在想象。想不到那么器宇不凡的何熠风也会说这些没营养的话,可是,听着很悦耳,只感觉与他一路之隔的他们,甜蜜得令他嫉妒。他还有嫉妒的资格么?

再次出现在他视线中的他们,不是手牵手,而是何熠风揽着画尘的腰,两个人的音量都放低了,头挨着头,过一会,听到画尘“咯咯”地笑出声。他们慢慢地走近了静苑。

过去种种皆是天大的嘲讽。邢程现在才明白,曾经,画尘有多么小心翼翼地呵护过他的自尊心。住在憩园的人其实是何熠风,画尘一直住在静苑。似乎,他与梦想只有一步之遥,转眼间,已是咫尺天涯。

这一晚,邢程没去沉思那里。是心累,他想一个人待着。还有,不知道沉思听说了荣发的事,会是什么反应。说实话,他觉得自己在逃避,他怕看到沉思露出不满意的表情。

借着几分醉意,连澡都没洗,就那么睡了。隔日起床,他脸色青白,眼睑浮肿。胡子刮到一半,客厅里的手机叫魂似的响起。手一歪,下巴上一道血口子,他懊恼地骂了声,丢下刮胡刀,去接电话。

“刑总,你快下来,任…任行长他死了。”保安的声音抖得不成调。

“你说什么?”

“昨天半夜,任行长过来,说上去找点资料,还和我们打了声招呼。早晨,清洁工打扫时,发现他待在会议室里,人已经硬了。地上有个安眠药的瓶子。”

何熠风去北京了,画尘要去送机。他一个眼神把她瞪回,“我叮嘱你的记得吗?”

书房门上贴着,冰箱上贴着,楼梯上贴着,就连洗手间的墙壁上也贴着,想不记得都难。

林雪飞来接的人,他现在对画尘出奇的亲热,他说我要做舒意的脑残粉,无论你什么样,我都喜欢。何熠风都有点看不下去了。

“在家看看电影、听听歌,天气好,就出去散会步,尽量不出静苑。等我回来,去医院再做个透视,情况好,我们开车出去度周末。”都走到门口了,何熠风回过头叮嘱道,“你不准开车。”

她想开也开不了,牧马人到现在还没取回来呢,4S店说有个配件要从国外邮寄过来。

睡过午觉后,画尘看了部文艺片,上了会网。何熠风不在,好像做什么都没意思,她想去趟超市应该没问题吧!转了一圈,把需要添置的日用品列了个清单。现在是两个人了,什么都要买两份。超市收银台旁边有个报亭,画尘想起许言说的大新闻,过去买了份《滨江日报》。头条是讲非法集资的,和荣发没有关系。其他副刊也没什么,她把报纸送给了一个老太太。老太太买了几条鱼,说回去垫着杀鱼,就不会弄脏地了。

超市外面好打车,出租车排着队,一辆接一辆地挨着。画尘牢记何熠风的话,不敢走快,手里又提着东西,她慢慢往前挪。上车之后,掐着时间何熠风该到北京了,忙打了电话过去。

“你在哪里?”何熠风的声音从手机里传过来,威慑力依然很强。

“散步中!”画尘理直气壮地撒着谎。

“静苑什么时候搬到超市附近了?”

“你怎么知道我在超市?”

何熠风不说话,画尘吐吐舌:“待在家里太闷了,就出来转一会。现在我上车了,马上到家。你可以查岗哦,打家里的座机。”

画尘刚把手机放进包中,手机响了。她以为是何熠风,都没看号,连忙接听:“何夫子,滨江再小,出租车也是要走一会的…”气息不太对。

“是我,马岚。你还记得吗?”

画尘老老实实地答:“记得呢!我已经从荣发辞职了。”

“我听邢程说了。你现在有空么,我们一块喝个下午茶。我在‘觅’,知道这个地方吗?”

很久不来“觅”了,抬头一看,挂在大门上方的那盏门灯,像云中的月亮,说是光亮,不如说是衬托出周围的暗。再往前走,一波一波的暗围过来,都能觉出一种黏稠来。

天已经这么黑,到底是深秋。以前,她像是很喜欢这儿,如今,却是有种说不出的讨厌。也许,是因为那天看到秋琪和晟茂谷一起。画尘没见过晟茂谷对妈妈那般温和过,他们在一起,不像夫妻,更像战友,总是在谈论着工作。她替妈妈感到悲哀。

看到画尘进来,同时站起的是两个人。马岚一脸紧张,柜台后的秋琪则像见了鬼似的,“你…来干什么?”画尘觉得她在竭力地抑制住全身的颤抖。

“她是我请来的朋友,有什么问题?”马岚目光炯炯地逼向秋琪的脸,她不再是怯生生的农村小姑娘。

“没有,只是很意外。画尘有很久…不来了。”秋琪唇边泛起微笑。那种笑像一颗怪异的药丸,表面上是一层薄薄的温婉的糖霜,一化就现出了里面的惊恐、慌张,又浓又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