活力四射。

萧迟这才骤然想起,不知什么时候开始,她欢畅快活的笑容少了许多。

大笑嬉闹是少了,人总觉没以前有劲儿,甚至偶尔还会情绪低落。

就算是笑着,也总会有一种隐隐怅然的感觉。

对!

也是方才在庑廊下所见的感觉,就是以前很隐约,只要一点影子,不如刚才明显。

什么时候起的?

萧迟心一紧,他开始回忆,上一次见她开怀大笑是什么时候的事了?

想了一会,忽一个画面跃了出来。

烛光灿烂,她笑靥如花。

那是去年。

太子废了没多久,他们查到了西苑,还有淑妃那不知详情的交易。

彼时昭明太子旧人尽散,萧逸尾巴藏得极好左右扒不出头绪,疑云重重,困惑不解,当时萧迟就说,兵来将挡水来土掩,以不变应万变就是了。

反正他们是在一起的。

一起面对,并肩同行!

他们清脆一击掌,记得当时烛光闪烁,裴月明一双眼睛极明亮。

熠熠生辉,把一室的灯火都比下去了。

两人情绪之高昂,直到今天萧迟甚有印象。

福至心灵。

他睁开眼,霍地坐起身。

萧迟突然明白了,为什么她最近会情绪低落,这几日尤未明显。

想起了当日那张灿若骄阳的笑脸。

他们约好了并肩同行的。

可她现在却掉队了。

……

皇帝驾崩了。

接下来就是治丧。

非常冗长压抑且让人疲惫。

丧钟敲响,山陵崩的消息由紫宸宫往下飞速往外,去头饰及一切佩戴,披麻戴孝,在京的百官勋贵宗室内外命妇都必须立马赶来吊唁哭丧。

朱皇后病重,萧遇薨逝后,她是真病重了。命妇女眷的领头人如今是裴月明,那可是一点错也出不得的。

她不但得哭,还哭得情真意切泪流满面。

总体而言,真的很折磨人。

小殓,大殓,停灵,移送殡宫,期间哭灵不间断和一系列繁琐的仪式,最后才由萧迟率百官勋贵宗室及内外命妇,一路送至南郊的皇陵,入藏定陵。

长达三十天。

人仰马翻,这场让人身心俱疲的丧礼才总算告一段落了。

裴月明敷着眼睛足足瘫了三日,才算缓过来了。

然后她就更闲了。

先帝妃嫔少,旧时无宠也无子女,人就很老实不会折腾幺蛾子,不用人叫,就主动收拾搬迁移宫。

裴月明随口吩咐一句就行了,十二监各司其职,运行得也颇良好了,有什么小调整也不需要急在一时。

萧迟每天也有带政务回来,不过总体而言都是少。很多政务都需要召见大臣面禀并商议的,这个得在御书房进行。

不管是段至诚葛贤蒋弘等先前的宁王党自己人,抑或颜琼吕敬德陈尚书这样的其余大臣,还是冯慎邬常这样的暗卫护军,都不能踏入内宫半步的。

而裴月明,不互换了,她也不能轻易到前朝去。

皇宫和王府总是不同的。

于是,她就闲下来了。

芳姑见了就说:“娘娘,内官监上禀,说是长秋宫已经修整好了,不如您瞧瞧去?”

宁王府的一应人手配置也已挪进宫来了,萧迟和裴月明现在身边都是惯用的人手,还算便利。

“行,那就去看看吧。”

裴月明也没坐轿辇,就自己踱步出了门,沿着宫巷,漫步往西北方向的长秋宫而去。

大力太监就抬着步辇,远远坠在后方,以便主子累了,随时候用。

秋日的艳阳洒在身上,不过中秋已过,倒不觉得多少炙热,大青石地面晒得久了,薄薄的绣鞋底子踩下去,有点暖暖的。

裴月明慢慢走着,穿过最里一层的明华门,就进了内宫。

她现在还居住在重华宫。

重华宫室皇子居所,属内宫范围,但严格来说还不算正式的内宫,和后妃居住的后宫还有一个明华门相隔。

进了明华门,清净的感觉就更加明显了。

正式的宫墙深深,重檐飞脊,一道又一道的宫巷红墙,很安静,安静得有点清寂。

宫院深深本就静,再加上如今先帝的后妃都悉数挪到西边的寿安殿去了,一个主子也没有,那就更加安静了。

沿着寂静的宫巷缓缓徐行,一路深入到长秋宫,裴月明抬头看了眼。

长秋宫的匾额刚重新镀过,映在秋阳金光灿灿的,三个遒劲的大字,是大晋第五代皇帝仁宗的亲笔。

长秋宫,大晋历代皇后的居所,三百余载了。先帝驾崩后朱皇后一挪出,内官监第一时间安排人手出来修整翻新,又反复洒扫。

非常用心,裴月明进去逛了逛,已看不出丝毫朱皇后的痕迹了。花树全部拔了重新规划栽种,内外廊柱全部清洗上漆,布置不管床榻桌椅还是帐缦地毯,一水儿都是新的,而且都是非常符合裴月明审美观的。

显然内官监也是做了不少功课。

“不错。”

连墙角缝隙都没有遗漏,非常用心,才一个月不到的时间,真的很不容易。

裴月明看过,内官监这差事确实做得很好,有过当罚有功就赏,她不吝夸赞,“很用心,没什么需要改的了。”

想到想不到的人家都弄好了,“都赏了。”

内官监掌印陈太监大喜,忙跪伏谢恩:“谢娘娘,这些都是小的们该做的。”

裴月明微笑:“好了,继续勤勉差事,不可懈怠。”

“小的领命!”

逛完长秋宫,已经快中午了,于是就回去了。

长秋宫就是中宫,命妇之首,天底下最尊贵的女人,这象征意义总是非常不一样的。知道归知道,但亲眼见总是不一样的。芳姑等人作为裴月明贴身近人,主尊从荣,所以她们都很激动,风风火火张罗午膳,走路都带风。

裴月明见了,也笑了笑,调侃两句。

唯独一个桃红。

裴月明刚来,她就伺候在侧了。从松江到潭州老家,从老家守孝一直到辗转京城,而后寄居,再到遇萧迟进宁王府。主仆二人共患难共困苦,相伴了足足快十年的时间。

桃红察觉到,裴月明情绪并没有多高。

她还很敏感地感觉到,裴月明并没多喜欢长秋宫。

她小小声道:“主子,要不咱们不搬了?”

虽说皇后都是住长秋宫的,可搬进去不住也没什么呀,只要陛下没意见就行了。

桃红十分肯定,只要裴月明高兴,萧迟肯定不会有意见的。就算她家主子整个内宫轮换着住,陛下也只有兴致勃勃跟在一起的份上,可不会投反对票。

“咱们就住这重华宫好了。”

桃红不知道为什么,但她敏感觉得,裴月明住重华宫会比长秋宫高兴。

裴月明有些讶异,随即笑着拍拍桃红的手,“皇后都是住长秋宫的呀。”

她没多说什么,没的桃红白白烦忧,就让这丫头快快乐乐准备当个新娘子吧。

“好了!”

裴月明打起精神,活动一下手脚,下午做什么好呢?嗯,试礼服吧!

先帝三子,如今就剩下一个萧迟,继位毫无争议。

先帝一驾崩,群臣立即参拜即位。如今先帝也已经入葬皇陵了,萧迟的登基大典马上就要到了。

登基以后,紧接着封后,这个月里尚衣监忙得昏天黑地,总算把大礼服赶制出来了。

紧着试一试,有不合适的地方还得赶紧修改。

“行了,我们走吧!”

……

南郊,皇陵。

自最东边的太.祖陵起,晋皇陵共一十七座帝陵,从东往西南数去的第八座,正是才驾崩的建和帝的定陵。

白幡挽联犹在,送葬的百官勋贵前天才返京,萧迟打马独自再至定陵。

下了地宫,立在棺床前,人高的金丝楠木棺椁,簇新,殷红的朱漆,尚能嗅到淡淡的桐油味道。

他伸手,轻轻触摸棺椁上的栩栩如生的行龙云纹。

静静站了很久。

他转身离开。

这会是他最后一次进来了。

先帝梓宫已入葬地宫,随后,地宫石门就会彻底封死。

段贵妃棺椁目前奉在赵乡殡宫,预计会至少停奉几年的时间,待找到一处风景秀丽的风水宝地后,再另建陵下葬。

出了地宫,萧迟回到祾恩殿,梵音阵阵,袅袅青烟,他接过三柱清香,仰看上首建和帝的遗像。

皇帝端坐龙椅,双手垂放在膝,威严垂视。

萧迟躬身敬香,俯首三次,将三柱清香插在鎏金大香炉上。

徐徐吐了一口气。

他转身离开。

跨出祾恩殿,暮秋的暖阳洒在头顶上,他缓步而行。

有哀思。

但过往种种,他彻底放下了。

旧日苦殇不可追,他有未来犹可期。

日光落在定陵祾恩殿的红墙金瓦上,折射出一片刺目的光。

萧迟迈步,往前行去。

……

萧迟的登基大典定在九月三十,钦天监卜算出来的上上吉日。

这些日子,又要治丧又要准备登基大典,各种礼仪背诵礼服试穿,是不能出一点差错的。

萧迟忙得不可开交,整个人都瘦了一圈。

裴月明捧着他的脸左瞅右瞅,十分心疼:“都瘦了,回头得好生补一补才行。”

这阵子吃的还是素,幸好天子守孝是以日代月的,她心里其实是不怎么认同这种自损形式治丧的。

“嗯。”

萧迟下颌贴着她的发顶,应了一声。

都听她的。

两人歪在软塌上,她亲了他一下。这阵子裴月明心疼他得很,他也极愿意被她心疼的。

明日就是登基大典了,这前一天的下午,萧迟反而闲下来了。

据他所说,是之前抓得紧,倒是腾出一些空来了。

但其实不是,他是故意的。

最近事多且疲,连相处时间都少了,难得闲暇,两人午睡醒了以后,就歪在榻上说了好久的话。

一直到了未时,萧迟拉她起身,两人洗漱以后,他吩咐桃红芳姑备外出的衣裳。

他牵着她的手,“走,我带你去个地方!”

作者有话要说:回忆画面是在104章的,二更马上就来哈

132、第132章

萧迟微笑, 回头对她说。

“去哪里呀?”

难得他心情不错, 因为先帝贵妃的前后崩逝, 治丧这段时间以来, 萧迟都有些郁沉。

如今见他情绪好转,裴月明自然是高兴的, 十分配合, 兴冲冲换了外出衣裙, 还是他给选的, 一身淡青色的披帛襦裙,侧头很感兴趣问。

萧迟卖关子,“去了就知道了?”

神神秘秘的,裴月明翘唇:“那好吧!”

萧迟接过桃红手上的漳绒披风,抖开披在她的身上。

九月底了, 秋末初冬,天气已经很凉了,即便大中午的,他也怕她冷着。

其实裴月明不冷, 她里头穿了件夹袄呢。不过看他白皙修长的十指在她颈下动作, 萧迟正认真给她系系带,行吧,穿就穿吧。

热了再脱呗。

穿好了披风, 两人手牵着手出了中庭,轿辇已在等着了,两人直接登上去。

这辇是御辇, 又宽敞又平稳,沿着长长的宫巷一路往里,居然不是出宫吗?

也不是去御花园。

裴月明趴在弦窗上左看右看,“咦?这是去东苑吗?”

擦过御花园,一路往东,高高耸立的宫墙收窄,这是一条长达一里的夹道长街。

进来有一个门,走到尽头也有一个门,门的尽头,就是东苑。

是要去东苑散心吗?

行,这个裴月明倒没什么意见的,散散心是好事。

不过为什么去东苑呢?

东苑她没去过,不过却知道有这么一个地方,半封闭的,等闲没什么人过去。

难道是萧迟御花园逛腻了,在东苑有什么秘密基地不成?

裴月明有点好奇,缠歪了一阵,萧迟居然顶住了,笑而不语。

切!

不说就不说。

去了还能不知道了,裴月明斜了他一眼,这家伙,她还不问了!

缠歪间,东苑也到了

这个东苑,和段贵妃曾经住过的那个西苑可不一样的。

西苑是直接在皇宫御花园里头圈出一小块儿地方。而这东苑,前身叫大庆宫,与如今帝皇所用皇宫面积上是相差无几的,两者以一条长达一里的夹道长街相连,非常庞大,西苑和它根本没有可比性的。

不过这大庆宫易名东苑已久,且由于前几代帝皇后宫都比较简单,也不好享乐,用不上这么大的地方,半封闭近百年,里头的建筑都很有些陈旧了。

甚至还称得上野趣,没办法,打理的人手不多,又无主子眷顾,这植物还不得疯长。

不过这是后面御河花园的事了,前面汉白玉铺就的宏大广场,巨大楠木建筑的宏伟宫殿,金黄琉璃瓦的重檐庑殿顶,座落在高高的汉白玉台基之上。

虽然朱漆斑驳,琉璃瓦黯淡,但依然是气势恢宏,极之雄伟壮观。

裴月明抬眼看,金漆斑驳,龙飞凤舞又略有几分娟秀的三个大字,“广阳殿”。

摸了摸巨大的廊柱,一块朱漆掉她手背上,她有些感慨:“挺可惜的。”

荒废了是挺可惜的。

不过吧,不封的话维护费用更高,这就很为难人了。

入内参观这个广阳殿,宫人太监提前打扫过了,挺干净的,旧是旧了点,但偌大的宫殿很有年代的质感。

萧迟裴月明从大殿一直参观到里头的后殿,不时还点评几句。

接着,两人手牵着手,往后面的宫殿和御河花园去了。

萧迟全程都牵着她的手,没肯放过。

他最近都这样,腻人得很。父母的去世让他伤悲,他也只剩下她一个了,愈发舍不得放,除了必须的,稍稍能脱身,他就立马赶回她的身边。

有时哭完灵,再商议一下其他事情已经三更了,明天天不亮就得起身,他还是得赶到她这边来,和她一起睡,也不嫌远。

屏退宫人太监,两人手牵着手沿着御河缓步前行,阳光洒在她的脸上,她脸颊上细细绒毛都清晰可见。

她的手心很暖,一直熨进他的心。

这样的午后,这样的静谧,不需要做什么,就在这么手牵着手,心都宁静又安恬的。

两人沿着内金水桥前行,一路走到桥拱的最高处。这个地方,视野很高,回头可以清晰地看见刚才的广阳殿。

两人就停了下来,驻足远眺。

裴月明感觉萧迟在看着自己,她回头,果然对上他定定一双眼眸,笑道:“看我干嘛呢?”

不走了吗?

秘密基地还没发现呢。

她本来是真当成一次散心郊游的,不想萧迟定定看了她片刻,忽轻轻说:“阿芜。”

“我打算重开大庆宫。”

是大庆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