巴思勤落后半步,悄眼看去,只见姜凤英齐耳短发已白了大半,眼角与颈间皱纹深长,但衣饰简单清爽,脚步轻快,仍是年轻时的干练模样。

出门左转上了大马路,临街商铺的二楼就是一间连锁的西餐馆。年前姜尚尧曾推了他姥姥,和她一起来吃过晚饭。姜凤英在上回的临窗卡座前坐下,“坐。”她对巴思勤示意对面的位置。

要了两杯红茶,姜凤英率先开口说:“我也不问你怎么知道的。第一次在新闻上看见,你还是省长,到如今将近十年时间,有心查访,不会拖到十年后,一定是因为见到了尧尧。我只有一句话,儿子是我养大的,他坏毛病再多,也绝不会和他父亲一样,见利忘义。不信,你只管和他说明真相,试一试。”

姜桂之性老而弥辣。姜凤英开门见山,毫不委婉的态度,既出乎巴思勤意料之外,又在意料之中。“你还是以前的脾气,爽朗劲侠。”

再次听见这个考语,姜凤英只觉讽刺。若不是她心怀侠义,当初又如何会委屈自己,置心中真情而不顾,容忍乌云格日勒的步步欺近,又怎会一而再再而三地为他的不义不忠找借口,纵容他百般欺辱?

“说这个没意思,直截了当,说你打算怎么办吧。”

巴思勤握紧手中茶杯,注视姜凤英,迟疑地问:“尚尧……怎么会有他?”

那时的生产建设兵团属于民兵组织,平常为民,战时为兵。七五七六年,兵团完成历史使命,逐步撤销。巴思勤虽然是连队指导员,但也没有部队编制,当时正好有个机会能进旗里公社当干事,可巧姜凤英已经有了三个月身孕。为了不因未婚先孕而受政治影响,他哄骗她先流掉孩子,等他工作稳定,结婚后再生。

姜凤英一碗土方药汤在手,喝了两口,实在难舍腹中骨肉,尽数吐了出来。队里的知青们陆续回城,她尽量遮掩着,庇护了他的好名声。巴思勤终于如愿进了公社工作,而她仍然远在数百里外的草原一隅,帮大队放羊。

从她怀孕,再到后来以为她乖乖听话流掉了孩子,巴思勤早经开始有意无意地躲着她。姜凤英只当他工作繁忙,外加避讳流言,浑然不知巴思勤和乌云格日勒革命友谊与日俱增。

怀胎八个多月,她饥寒交加,又怕生产时无人照料,姜凤英咬牙去了旗里,这才得知巴思勤半个多月前已经请假离开。他不告而别的消息如同晴天霹雳,回大队半程徒步,她一路浑浑噩噩,跌跌撞撞,脑子里全是他前后的举动和反应,联系在一起,即使刚直憨傻如她,也懂得了背后的寓意。

三十年间无数积怨,再重述过往有何必要?姜凤英尽管性格刚毅,回忆着这些仍如揭开历时经年的伤疤一般,心口绞痛。“以你的狼心狗肺肯定没法理解,更何况,我是个母亲。”

“凤英,对不起。但是……”巴思勤脸上愧疚与无奈交织,形容不出的沮丧,“最起码在这件事情上,我有知道的资格。当初你实在不舍得,也应该告诉我。我——”

“你什么?你会担心名声受影响,连带恨死我们娘俩儿。你装模作样惯了,连自己也不认识狼心狗肺的你了是不是?”

巴思勤沉默地回视她眼中恨意,最终颓然一叹,“过往恩怨暂且不提,不能让孩子为大人的错误负责。尚尧的案子卷宗递上来后我详细研究过,疑点太多。如果当时……结局可能会大为不同。”

姜凤英喝一口滚热的茶,长舒一口气,问说:“你那时和你义妹打得火热,只瞒着我。尧尧按你的心愿,本就不该出世,是我固执己见。他只是个胚胎时,你尚且不顾他生,等他成人后,又何必管他死?”

淡然的表情,淡漠的语气,巴思勤为之怔愕。

“当初我想好了,大不了,娘俩儿一块去。只是顾着七十的老母亲,吊着那口气,总算熬过来这十年。”她恍惚一笑,继而正色说:“思勤巴勒,我记得你的名字意思是贤者,乌云是智慧。你们两个,一贤一智,想必生活挺美满,应该不需要我们母子的出现。你有什么目的,我猜得到。明白告诉你,对你,对我们,任何改变都没有必要。你死了那条心吧。”

浸淫官场多年,巴思勤习惯了掌握主动和谈话走势,但面对姜凤英,心机手腕完全失效,心中只余狼狈。

他凝视杯中热茶,许久后抬起头来,一脸郑重与坚毅,“尚尧也是我的孩子。瞒着他,对孩子不公平。我希望你能放下成见和恩怨,正视这一事实。这一趟来未必奏效,我还会再来。”

无可否认,儿子眉宇间的果决确实和他父亲极其相似,姜凤英仔细打量他,巴思勤惯来会装模作样,如今的他,居移气养移体,更加威严峻穆,其下的卑鄙龌龊大概只有她一人知晓。

姜凤英笑得落寞,“你再来一万遍也没用。他是你的种,这是事实,还有个事实是,三十多年来,他的生命中没有你一丝一毫的痕迹。过你的好日子去吧,如果不死心,你可以直接问尧尧,他会不会接受你这个父亲。”

来时巴思勤深入剖析过,女人始终是感情动物,动之以情晓之以理,总会心软让步。但姜凤英明显不愿触及过去的岁月,他的策略完全无用武之地,只得改弦易辙,另寻他途。“尚尧能力很不错,成绩有目共睹。我昨天与他见过一面,在原州,能源集团老傅家里。”

见姜凤英眼中果然流露惊异之色,他故意停顿一下,加重这个消息的影响力。“放心,我没告诉他我是谁,总要征求过你的同意。那孩子谦逊有礼,智圆行方,你把他教育得很好。”

姜凤英心神陡乱。两年前她已经告诉过姜尚尧,他的父亲是谁。可如果真如巴思勤所说,见面没有相认,儿子今早回来时反而春风满面,这么大的事情居然没有漏一点口风。那孩子究竟在想什么?打算做什么?

见姜凤英握着茶杯的手微微作抖,巴思勤既难过又满意,百味陈杂中,继续说下去:“你也知道,他出狱后……可以说,人生等于重新开始。昨天见面,谈话中看得出尚尧有理想,也有实现理想的能力,他缺乏的是长辈的指引和扶持。凤英,你拒绝我,我能理解,也接受。但是也请你站在母亲的立场,为孩子多做考虑,不要被仇恨和怨气蒙蔽了理智。”

这句话以退为进,针对她作为一个母亲的立场点明利害,确实老辣。姜凤英之前对儿子无条件的信任,被满腹疑问推动得摇摆不定。可纵然心中疑虑万千,她嘴角依旧扬起嘲讽的笑,“有了一福想二福,有了肉吃嫌豆腐。我尧尧不是你,他喝羊奶和米汤水长大,青菜豆腐心满意足。不劳你操心了。”

“你还是和以前一样固执。”油盐不进的,巴思勤怔怔注视她良久。“我说的全部是肺腑之言,恳请你为了孩子的前途慎重考虑。你好好想想,过些日子我会再来,希望你能理智对待问题,而不是逃避。也希望能有一个对尚尧的前途有助益的结果。”

“那你可能会再次失望。”话不投机,姜凤英喊了服务生来埋单,站起来说:“言尽于此。也希望你怀有三分善意,还我母子清净。”

继续谈下去,也只是逞口舌之利,对解决问题没有任何帮助。巴思勤随之站起来,望着姜凤英沧桑的面孔,他不忍地叹息。“凤英,刚者易折,上善若水。你这脾气……”

姜凤英倏然扭头相向。他心中柔情若水的别无分号,无非就是那个心肠像歌喉一样婉转的乌云格日勒。可是,也只有她的卑鄙才能与他的无耻相配相适。姜凤英咽下一句怒骂,瞥他一眼,径直下楼而去。

鄙夷,不齿,轻蔑,尽在那一眼中。回想多年前,他在羊圈教她对羔时,她的目光是多么的景慕。

巴思勤颓然上车。绵长呼吸中,格根塔拉草原上的青春岁月历历在目。

人生是一条单行路,当初他敏锐地感觉到政/治风向的转变,也意识到乌云的父亲蒋盛怀的地位对他来说代表了什么,权力的欲望促使他选择了这条道路,风光大好,可他还是卑微地希望能弥补另一条路上的错误,以告慰未泯的天良。

一个急刹,巴思勤随之前倾。司机是部队转业老兵,技术老练,性格稳重,这样的失误极少出现,此时被斜剌里一部出租抵住车头,也只是拧起浓眉而已。

准备变道的那辆出租稍退了些许,奥迪再度向前。副座的警卫员小肖往后眺望,直到那辆出租跟随而来,向左打弯后消失,这才回首,满脸疑虑地说:“首长,我看有些不大对头。”

第八十七章

出租车左拐后直行了近百米才慢慢沿街边停下,立马有人上前拉后座车门,四儿连忙阻止:“喂喂,这车不拉客。”

那人疑惑:“不是空车吗?”

“谁说空车就得拉客?老子不乐意!”四儿骂骂咧咧把那路人轰走,抹了把额头的汗,拨通手机5号键,问:“5号,你跟上了没有?老子是4号,姥姥的,刚才差点撞上去了。”

这回阵仗可观,十多台车,分布数条岔道口候命。过一个路口撤一辆车,又有替补轮候的追踪而上,形似接力赛。主力跟踪的车辆每部都备有手机和对讲机以供联络之用,其他车辆随从掩护,这番布置不可谓不慎密小心。

电话里的5号立即哈哈大笑起来,“跟上了,放心。四哥,说你不行吧,还什么金龙峡上玩漂移,牛皮不带这样吹的。”

四儿也不多争辩。他是王霸龙最信得过的徒弟,也是姜哥看重的,年后在原州守株待兔的人马就有他一份。别人不知道这回坑的是谁,他再清楚不过。刚才一紧张,脚尖踮上油门,险些亲了那部大黑壳小嘴一口。透过镀膜玻璃,看不清内里人影,可分明感觉到两道犀利的目光扫过他脸上,他一身冷汗随即不止地淌下来。

总算任务完成,交接清爽。四儿思忖着,给师傅打了个电话。王霸龙正在帮刘大磊算命,丢下满手的扑克牌,接完电话后对斜倚在沙发里打盹的姜尚尧说:“姜哥,4号车也收了。”

姜尚尧眼皮颤动,想来也没睡着。刘大磊一拍大腿,“那就快了。还好,走的是我们预定的路线,要是换条路可没这么利索。”

严关坐在沙发另一边,暗自计算了一番距离,汇报说:“姜哥,离浔峰山收费站还有二十公里。”

姜尚尧缓缓点头,睁开眼睛吩咐严关:“通知货场那八辆车准备,再有十分钟出发。”

说完他继续阖目养神,刘大磊和王霸龙对视一眼,俱都感受到了无形的压力。

正被跟踪的奥迪车上,小肖谨慎开口:“首长,我看有些不大对头。”说着,他鹰隼般的目光扫向车窗左右。

巴思勤沉吟着,没有说话。公安厅警卫局安排的警卫都是武警中的翘楚,他信任小肖的职业敏感性,但是在自己治下,巴思勤不相信会出什么大事。

“书记,需不需要通知闻山市委市政府?”小肖态度审慎。

来时轻车简从,并未通知当地机关,此时更不必劳师动众。巴思勤摇摇头,只是吩咐:“车开慢一些。”

司机老袁点头说是,小肖也坐得腰背笔直,打醒了十二分精神。

行到浔峰山收费站前不到一公里的弯道处,前方几辆装载了满车原煤速度。

这条双车道的匝道通往原州高速,也是省道的必经之路。闻山是资源城市,每日里无数大卡通过公路将煤炭和有色金属运往省外,匝道口塞车的情况时有发生。

司机老袁跟随着那几辆大卡,望了望左手边,准备变道。哪知左边道上又有几辆大卡接连跟上,他只得龟速继续向前。再次觑见左侧空位,老袁一摆车头,恰在此时,前方并排的两辆大卡突然刹车,左侧一辆两厢小货刹车不及,猛一前冲,正好大卡在前,小货厢在后,将奥迪挟制在车道正中。

老袁这时也意识到事有蹊跷,望向小肖。小肖一脸严肃,虽说世道昌平,但保护首长是他的责任,哪怕是丁点纰漏,对他来说也是政治错误,要被记录进档案的。“首长,为您的安全——”

他的劝说被巴思勤摇晃的手势阻止,“等一等,看看什么情况。”

原来说话间,前方过来数个小伙子,正挥舞着小红旗示意车道上的车辆向路边停靠。看情况,这一举措只是针对大卡和货车,其他类型的车辆正缓缓向双车道的左边变道。

这样两相挪腾,估计要耽搁不少时间。等了一会,前方余出些许位置,老袁摆正车身,依样画葫芦缓缓沿着左道前行。却见前面那辆大卡突然停了下来,车头偏向右,整个车身挡住大道,随即车门大开,跳下两个小伙子,其中一个扯开嗓门问不远处拦道打旗的人:“干什么呢?”

这一声大喝,尽管奥迪密封性良好,仍然听见少许余音。巴思勤微一扬眉,只见右首那几辆大卡上也陆续跳下数个身材魁梧的年轻人。一群人交头接耳,窃窃私语,显然是一个车队。

那拦路的人走近前,有恃无恐的样子,大喇喇说:“检查站查车,你们哪儿来的?不知道闻山的规矩?”说着,又有几个同伴紧随其后上前,两拨人马分立两侧,都不太好惹的样子。

其他车辆看势头不妙,诸多司机纷纷开窗探出头来,也有人胆大不怕事,下了车凑近前看热闹。

此际双车道上,前首被几辆重型大卡并排拦住去路,后面拥挤着众多车辆等着上高速或者转省道,一时间进退两难。小肖表情更加严肃,端坐如钟的他提高了百分百的警惕。

巴思勤脸上波澜不兴,也不理会小肖的强烈反对,按下车窗后引颈望向窗外。那些拦车的人并无制服和徽章,看起来分明是一群乌合之众,其中一人自后腰抄出一块绿色的车牌,上头写着几个大字,趾高气扬说:“新来的?不知道规矩哥教教你。闻山地面,没挂这个牌子的别想出车。你们一个车队的?一个牌子一万二,交了钱立刻放行。”

那人地方口音浓重,一时听不太清。

司机老袁是本省人,当即解释了一番,小肖知道首长视力不太好,补充说:“车牌上四个字,得胜运输。”

好家伙,一个铁牌子加四个大字能卖一万二,这钱来得容易!巴思勤不动声色地继续观察双方态势。

车道中间已经闹腾起来,被检查的一方哗声大作,“我们济东省的,没听过这个规矩。就算是收费才能上省道,也不可能一个点两个收费站。这里收了,前面浔峰山收费站再收一回?这不是连扒两层皮?”

其中带头的仍在努力解释,操着半调子本地话套近乎:“大哥,您高抬贵手,谁出门带几万现金的?这一趟回去下次一定给您补上。”

检查站的人每日里不知处理多少类似的事情,哪可能被随便蒙混过去,“谁和你们说是收费站,老子这里是检查站!每天出闻山的运煤车没一万也有八千,从来没一根鱼毛能漏网,这是为了维护公路交通安全。废话少说,交钱放人放车,没钱就靠马路边上拿钱来赎。”

从设卡建站到现在,四年多来扎手角色遇见过不少,可确实没一辆车漏过去。即使是闻山数一数二的缺德手下运输公司的大卡,也照样谈妥了每年交给聂二一定数额的管理费。所以检查站的人说话底气十足,一副理所当然的样子。

围观人等议论纷纷,无非都是为那几个异地车牌的小伙子捏一把汗。果然,那个态度强硬的主事人一声口哨,后方又气势汹汹地涌上来数个彪形大汉,手上抄着镐把,消防锹,虎视眈眈立在最后,大有不交钱就留命之势。

被检查的一方也渐渐耐不住了火性,言辞越发激烈,对方的亲属祖宗一应被稍带上。也有人拨打手机,想必是寻求帮助。奥迪车旁围拢的数名围观司机纷纷后退,一人骂骂咧咧地说:“赶紧的上车,这是要搞起来了!妈的,闻山有聂二活着的一天,这条道上就别想消停。”

巴思勤闻言眉头紧蹙,此时他大概猜到几分内情。这个检查站距离浔峰山收费站不过一公里,此路段无论是辖属闻山市交通局还是济西省交通厅管理,都不太可能在如此近的地界建立两个收费站。看衣饰打扮,那伙检查人员极有可能是私设岗哨,并无正式挂牌。听得围观司机们的窃窃私语,大概出自闻山一个叫聂二的人的手笔,达到垄断货运运输行业的目的,从而疯狂敛财。

巴思勤虽说热衷权势,但实务上他自认绝对对得住屁股下的位置和顶上的帽子。原因无他,他借势而起,背景源自妻族,为了发展进步,必须得做出成绩,而且要比别人成绩更好,更令人信服。所以他来济西省十年,经济繁荣社会稳定,官声良好,民间对他颇多赞誉。

他稍一思忖,按上车窗,对前面的两个人说:“老袁,尽量往侧靠边,我们看一看情况。小肖,你打电话,通知闻山市委市政府,叫魏杰和市公安局的汪建平来一趟。”

两人领命,此时后头车辆为了避祸,纷纷后退,留下不少余地。老袁正准备倒车,前头两派人马已经一言不合,干起架来。检查站十多个身形矫健魁梧的大小伙子,人数众多,被检查的一方气势也不弱,一边闪避着对方挥舞的武器,一边跳上自己的车准备抄家伙。

其中一人打开前方大卡车门,尚未捞着工具,身后一把消防锹忽地抡过来。小伙子反应敏捷,似乎听见风声,往下一缩,避开那致命一击,就势在地上一个翻滚,爬起身就往奥迪的方向奔来。

这一下械斗开幕,后面车辆也随之乱了套。老袁有心想后退,可车龙像打结的绳索,再无退路。那人冲到车前,又是一个翻身,人在车前玻璃上横掠过去,巴思勤一愕,一把消防锹正正砸在玻璃上,冰花似的裂纹一片。

小肖急冲冲说完电话,望向巴思勤。外头的喧闹和叫骂传进来,势态已经恶化。注视奥迪冰裂般的玻璃前窗,巴思勤深锁眉头,凛然有威。看见他悄然阖首,小肖心中迟疑不决,只有他一人,如果控制不住现场,激起反抗,首长的人身安全该置于何地?

“小肖,势态恶化下去会更严重。”

小肖微一踌躇,随即当机立断,打开车门,横跨半步出去,伴随一声破空的枪响,众人震惊莫名时,他大声吼道:“公安厅执行任务,放下你们手上的凶器!”

与此同时,坐在附近小饭馆刚刚吃完午饭的黑子将手机往兜里一揣,顺手拿了桌上一根牙签撩了一下门牙。环顾满桌子同事,严肃庄重地说:“浔峰山收费站发生恶性斗殴事件,立刻出警。”

在他放下电话时,老梁已经站了起来,正正帽檐,对上黑子诡笑的双眼,他也意味深长地笑起来。

轮到他们上场了。

第八十八章

鸣枪示警后,小肖一声平地惊雷的大喝,现场立刻鸦雀无声,紧接着他再一次重复,四下开始骚动。

被检查站滋扰的那帮司机连忙扔下手中修车的工具,抱头乖乖蹲在地上。而拦路劫查车辆的人员则纷纷丢了手中的家伙,夺路而逃。拒捕的话有可能会吃到花生米,但是束手就擒的话绝对会蹲号子。聂二的人都是风里浪里混出来的,怎会不知道这关节。一伙人如鸟兽般急散狂奔,小肖事先就紧盯着带头的那个,当下再无二话,双手持枪,托在车门上,一枪过后,那人应声而倒。

逃窜的众人连回头也不曾,这一刻,不管谁挨了枪子,倒地的不是自己就行。小肖深呼一口气,有心换个目标再次瞄准,可之前那个距离近,身边又无障碍,他有十足的把握,此时现场太乱,稍一疏忽,有可能误伤无辜的生命。

就是这一犹豫,身后警笛大作,想必闻山一把手和分管治安的市长局长们接到通知,立刻奔赴而来。小肖暗自赞了声:神速!

出乎意料的,来人并不是他预想中的领导人物,只是110。

巡逻车一并四辆停在弯道最尾端,一时突破不了拥堵的车阵,车上的警察全部下来列队站好。个个威风凛凛,精神抖擞,队列整齐有序。其中一人凌厉目光扫视全场,紧接着面向队伍,呼喊警号分配任务。数秒后,四部车上十多名警察分头而去,追捕四下逃窜的人员。行动间矫健敏捷,一看便知训练有素。

为首那人目光扫来,小肖嘴角浮起一抹赞赏的淡笑。同是公安系统,看那人分派任务的果断和简洁,以及全员追捕方向分布的协助性就知道确是行家里手。

目光相撞,对方也感到身穿便服的小肖同类的气息,再看见小肖身边眉目含威的巴思勤,那人立刻整了整警帽警徽,大步流星地走近前,在巴思勤身前两步停下,一个刚劲的军礼过后,他利落地汇报说:“首长,闻山市公安局治安大队大队长,二级警督区胜中,警号303XXX,向您报告!本市治安大队一中队接警后立刻赶赴现场,目前局势进一步掌握中!”

此话并无虚言,巴思勤观察周围态势,逃跑的人员基本被控制,可谓迅速有力。他欣慰颌首,赞说:“小同志,出警速度惊人,表现可嘉。但是……”

随着一声“但是”,巴思勤脸一沉,神情端肃地望向远方,警笛再次遥遥传来,不一会一列车队出现在视野,转瞬已到了车阵尾端。

纷纷下车后,众人向这头眺望,随即行来。当先一人身型高瘦,五官清俊,匆匆撇开身后众人,急行而至,满脸敬畏与惶然,开口唤说:“书记……”

警帽下,黑子眯缝着眼,认得那人是魏怀源的爹,聂二的左大腿,闻山市市委书记魏杰。身后一身警服紧跟上来的,是黑子的顶头上司,聂二的右大腿,汪建平。

平常即便与汪建平再多龃龉,此刻也不能乱了礼数。黑子一个敬礼,汪建平眼角余光瞥见,摆了摆手,上前一步站在魏杰身侧,脸色苍白,额角汗水涔涔地说:“书记,我是闻山市政法委书记兼公安局局长汪建平,是我们工作失职,管理不力……我检讨,深刻检讨!”

汪建平是官场老手,摸准了绝大多数领导的心态,上来就先行开展自我批评,姿态摆到最低,领导即使怒气干云,也不好多加责难。

不过今天似乎不太奏效。巴思勤肃着脸,神情喜怒难辨,对于汪建平的自我批评他不置一词,目光扫视全场,观察闻山公安系统的执法能力。

汪建平稍欠欠身,垂头间与魏杰交换了一个意味不明的眼神。

此时,逃捕的检查站人员除了被小肖一枪击倒在地的那个,其他人尽数被捉拿回现场,拷在几部大卡车门上。其他警员看守在旁,静待领导发令。

巴思勤浓眉微蹙,转向魏杰与汪建平等十数个闻山要员,语气严厉地指示说:“检讨事后再说,现在先处理好当前的问题。所有犯案嫌疑人,一个都不能漏网!像这种危害社会安定,对人民群众人身安全,财产安全造成极大损失,影响极坏的犯罪分子,流氓恶势力更要严惩不贷!”

一听见“恶势力”,魏杰等人顿时大汗淋漓,这一定性就不是简单的流氓斗殴事件,而是组织犯罪,后续影响与惩治手段都要严重得多。

魏杰婉转问说:“书记的指示一定贯彻执行,只是……是不是先回市里,这里交给他们处理?”

巴思勤森然目光扫来,魏杰心跳陡乱,眼角余光瞥向汪建平,暗示他处理得巧妙些。

汪建平心领神会,却也暗自咬牙,看这动静巴书记这是要动真格的了,他即便有心敷衍也不能。

汪建平来时已经被告知了来龙去脉,实在想不通巴思勤怎么会悄然来到闻山,又怎会撞上这一单大纰漏。类似的检查站在闻山左近要道口有数个,检查站设立初期曾经遇见些硬角色,皆被聂二一一拿下。杀鸡儆猴,闻山运输行业敢怒不敢言,近几年检查站的行为逐渐形成惯例,可谓坐享其利,日进斗金。

汪建平方才接到聂二电话,话里话外的意思是暗示他将双方人员一并拿下,扣个斗殴的帽子,关押进拘留所,等势态平静后再悄无声息地把聂二的手下释放出去。

他再三斟酌,这一步棋着实难决。可如果不这样办的话,聂二被牵扯出头,光棍品性一发作,大家都没好结果。

汪建平心念急转,当下做出取舍,摆出公正严明,凛然不可犯的姿态指示黑子:“把嫌疑人全部带回市局,另外,也把另一方人员一起请回去做笔录。”

说话间,已经有警员正有条不紊地疏导车流,现场秩序恢复井然。黑子悄眼瞥见巴思勤面色和缓了些许,心中暗道不好。他与汪建平共事数年,早摸透了汪建平行事习惯和袖里乾坤的伎俩。所谓“请”去做笔录,冠冕堂皇的理由下实则是心思险恶,进去了就被掌握了主动权,是办是放全在汪建平上下嘴皮间,想出来可真不易。

几个上级大领导在前,黑子没有资格辩驳质疑,说了声“是”后他回身,轻声交代老梁:“把其他的车辆牌号全部记录下来,备着到时候作证供用。”

老梁点点头,也不多问,自去办理。

这一番忙碌,双行道上已然恢复畅通。巴思勤缓缓点头,算是肯定了他们处理的结果,然后吩咐说:“回市里开个紧急常务会,我想听听你们针对闻山治安现状的详细汇报。”

省委一号车前窗玻璃被砸裂,只能留在这里等拖车到来。众人恭送巴思勤先行上了魏杰的座驾,这才互相对视了数眼,神色心事各异地回头上了自己的车。

汪建平上了自己座驾后,随即拨通电话破口大骂:“兄弟,老子被你这麻烦搞得现在一个头有两个大!你娘的养了一堆窝囊废,睁眼瞎,那么大一部黑壳子奥迪,挂着一号车牌看不见,硬生生地往枪口上撞。草蛋的,惹的对头也都是狗娘养的,牙口又狠又深,不带喘口气的。小黑狗来得居然比我还快,我问你,是不是你手下被人放了老鼠不知道?”

而闻山一把手魏杰坐上另一部车后紧闭双目,心中百般思量谋算。

巴思勤自上任就没给人留过半分余地,先是挤兑高书记退居二线,又借整改矿业资源撸了一堆人官帽子,彻底立起威信站稳了脚跟。雷厉风行的态度和手段,饶是他魏杰机谋百出,也应付得履薄临深,战战兢兢。

这一回,上头本有意上调他进原州市委,再提一级,也被巴思勤强压着,理由是新市长需要地方管理经验丰富的人带一带,送一程,实则等着坐看他魏杰与人相争,巴思勤好渔翁得利。无奈他手段强硬,即使魏杰亲家,常务副省长梁福毅力撑魏杰上位,最后也只能徒叹奈何。

本就打算将他魏杰架上火堆上烤,加上检查站的事情,更是师出有名,倘若处理手法稍微不慎,后果堪虞。

魏杰这样想着,揉揉眉心,不由长吁了一口胸臆间的浊气。实在无奈,也只能断臂。

而浔峰山匝道口的黑子,默默注视一众领导先后而去,这才拨通手机,叹气说:“兄弟,事是料理完了,可惜效果不太理想,和你预计最差的情形一模一样。巴书记被他们糊弄过去了,现在回了市里准备开常委会。我留在现场,按汪建平的意思,正要把双方的人全部带回局里审讯。”

电话另一头,姜尚尧手背撑住额头,阖目思索了片刻,坚定说:“以巴思勤的位置和能力,他要是有心彻查不可能挖不出聂二来。别灰心,等着。另外,审讯那里多花点心思,嘴巴松的不能放过,能撬多少撬多少,该坚持的一定要坚持。”

黑子明白那句“等着”等的是常委会的结果,此时此刻,该做的都做了,惟剩揭蛊。“这个不用说,哥这回什么手段都用上,不信撬不出料。你等我消息!”

一直眉飞色舞摩拳擦掌,叹息自己不能一睹现场热闹的刘大磊也歇了生气,半躺着,许久后骂咧说:“妈的,都不是玩意!怨声载道的大坏蛋大流氓居然还要劳动我们动心思搞他,费尽了力气还未必有用。”

严关警告地瞥他一眼,继续作沉思状。姜尚尧燃起一支烟,深吸了一口,拨通手机:“光耀,信寄出去没有?”

光耀办事一向让人放心,昨晚交代的事情已经办妥当,姜尚尧听得喜讯,压抑的心情纾解了几分,笑说:“那好,接二连三的,要的就是这个气势和时机。晚点过来吃饭。”

刘大磊与严关面面相觑,再望向王霸龙,也是一副纳闷表情,三人都不知晓姜尚尧安排了什么后手。

这一等,等到月华初上,几个人在宾馆凑合着吃了一顿晚饭,再拨通黑子电话,出人意料的居然是关机状态。

不停踱步的姜尚尧微一扬眉,隐隐意识到事有转机。

不一会光耀手机响起,只见他神情突而凝重,随即眉目舒展,最后按掉电话,掩不住喜色地对姜尚尧说:“市委刘副书记的公子透露了一点内幕,风传巴书记在常务会上拍桌子发脾气,严令彻查闻山附近所有检查站。据说已经任命了军分区何政委为临时工作组组长,在一个月内开展治安严打工作,誓要还人民群众一个稳定和谐的社会环境。”

姜尚尧停住脚步,凝视光耀的笑脸,然后他嘴角缓缓扬起,沉声说:“看样子,汪建平栽了。”

房间里其他人立刻喜形于色,刘大磊一拍扶手而起,“这是真开搞了?”接着疑惑地问:“那黑子哥不会有事吧,手机关机?”

光耀解释说:“别慌,黑子立身正,牵涉不到他。而且,就算是出动武警也需要公安机关配合办案。我估计严打令一下,黑子就进工作组,不能与外界联络了。”

姜尚尧点头表示赞同,“越防范森严越说明严重性。通知底下的兄弟们,最近两个月把皮绷紧了,别惹事。我们再继续等。”

第八十九章

所谓的坚忍,全凭一口气支撑。姜凤英进了家门,方才感到一种由心而发的无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