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过刘大磊压根没注意。

自我介绍完毕后,他的目光聚焦在桌子对面。这时正是八月,舒倩倩穿条短袖裙子,露两只白白的嫩胳膊,执叉的尾指翘起,着实可爱。淡淡香水味袭来,刘大磊薰薰然又陶陶然。

脑子正犯糊涂的时候,对方突然发问:“听说你在闻山煤焦电公司上班?那以后有没有到原州发展的想法?”

“我经常出差来原州,这个没影响,你放心。”

舒倩倩满意地点点头说:“工作很辛苦吧,听我表嫂说你们公司效益挺好,每年分红也不少。”

分红多确实是实话,但刘大磊没跟他娘解释过是矿场的分红,想来老娘也就没有和对方仔细说清楚。

“我这人要求不高,够用就行。而且多的都一把交我妈手上了,她管着放心。”刘大磊老老实实地答。

侍应生端上两客牛扒,正好遮住了舒倩倩微微皱眉的模样。

“那如果在原州生活,你有没有考虑过一些现实问题,比如说住房,户口,将来孩子的教育……”

刘大磊手上的刀叉停了下来,“这个我确实还没想那么长远。现在工资还行,攒也攒了些,可去年帮我弟多买了两辆货车跑运输,现在没剩下多少。在原州买房子……这个,还要过个一两年才敢认真想。”

舒倩倩立刻愣神。

“——还有,我那工作也不能换,老大嘴上嫌弃我正经事不干只会浪费粮食,可你别说,不是有我兜着,那些琐碎事能把他烦死。他缺不了我。”

“老大?”舒倩倩面带疑惑。

“是啊,就是我老板,我帮他开车。”

“开车?”舒倩倩的目光从他的腕表到他的西装前襟,不可置信地喃喃,“不是说你在闻山煤焦电公司做总经理助理吗?”

“是啊。那也就是说着好听,其实就是司机。我出狱后跟着我姜哥……”

“出狱?!”

尾音凄厉地上扬,伴着不远处扑哧一声轻笑。刘大磊愕然:“是啊,我娘没和你说过我的事?”

“我……”舒倩倩拿起腿上的餐巾扔回桌面,又去找自己的袋子。

“倩倩……舒小姐……”

“你!”颤抖的指头指向刘大磊不安的表情,“你当我今天没来过。”

逃难般密集的高跟鞋敲击木地板的声音逐渐消失,刘大磊依旧木讷愣怔着。

“妈,你怎么能糊弄人家?”电话里他问。

“还不是为了你?不用多说,娘知道肯定是黄了。”那边不迭叹气,“犊子你想想,你要的那种能看得上你吗?难得秋枝儿不嫌弃你蹲过号子,多好的姑娘。听娘说一句,老老实实娶了她,踏踏实实过日子,比什么都强。”

“先生,您要的甜点,巧克力软心布丁。”

“嗯。”刘大磊回过神,闷头继续吃饭。

“先生,您在用刀背锯牛扒。”侍应提醒他。

手上动作一滞,他难堪地丢下刀叉,抬头迎向一双大眼睛,那眼里全是嘲笑。

见他望来,眼睛的主人立即抿住嘴,正经严肃地退开一边。

刘大磊沉默着,低头继续和那块牛扒奋斗,忽然间他想起了这个眼熟的丫头片子是谁,瞪大了眼睛往她望去,并且招了招手。

侍应生询问地指指自己鼻尖,刘大磊不容拒绝地点头,她这才挪脚慢慢走来。“先生有什么需要?”

声音细细小小,浑不似那晚指责他时的泼辣。

“一个人吃饭不开胃。”

“需要我帮你打电话给朋友吗?”

“……算了。”

刘大磊沉默着将牛扒全部切成小块,然后开口说:“我是个好人,那天和你说过。”他细细咀嚼那带血的肉块,“不过没人信。”

“先生,如果没其他需要我先忙别的去了。”话是如此,可脚没移开半步。

刘大磊像没听见,“我偷过钱,打过架,闯过空门,蹲过监狱,知道这些的谁能相信我是个好人?”大概也就嫂子一个了。

他喝口水,“为了给师父吊命,为了我爹妈兄弟……我只是想对对我好的人好点。”

“这些不是理由。”站着的那个小声争论。

“说这些没意思,我读书少,不懂得大道理,不过知道在你们眼里,犯过法的都是坏蛋。我只是有点纳闷为什么自己家人也会瞧不起?像我娘,还有我弟。我弟不说我也清楚,他压根就不想我回家。我是老大,以前村里人都说刘家老大将来有出息,谁知道最有出息的是他,他闷声不吭的,心里得意着呢。我一回来……”他挥一下手,想赶去莫名的伤感。

“……可能是你想多了。”

“没想多。他仇恨我,我感觉得出来。”

“因为相亲被拒,然后否定所有一切,这不合道理。”

“哪有那么多道理?真有道理可讲,你说像我嫂子那样一门子心思对人好,会气得跑那么远?像我师父那样,有钱请大家伙吃顿饱,没钱自己一个挨着饿的人,能那么早死吗?不过我也不怨我弟,打小我娘就宠我多点,离开家后又天天听她念叨,换了我我也不服气。”

“那你刚才还说给你弟买了车跑运输?”

“一码还一码,不相干。他再生我气,我也还是他哥,以前是他撑起家,现在我能帮点就帮点。”

“去年你说想送我回去,真是我误会你了?”

“还有假?”

“……你叫什么名字?”

“刘大磊。……你呢?”

鞋尖轻轻抬起,踢了下地板,“我叫魏蔚。”

番外三

沈爱娣从市局寻到分局大队值班室,再转回大兴路,拐进路尾巷子里的一间小酒吧。新买的三寸半小羊皮高跟鞋不太就脚,又在店里奔走了一天,这一程路过来小腿肚子酸胀难忍。

望见酒吧角落里熟悉的人影,爱娣松了口气。她要寻的人坐在阴影里,低垂着大脑袋,姿势颓丧。因着身材魁梧体格壮实,他感觉到她走近时,那一抬头间脸上不及遮掩的软弱更让人心疼。

爱娣扫一眼桌上半满的白酒瓶子,也不说话,放下包,径直拖了张椅子在他旁边坐下。

包里放的是她自个艰难做出来的流量表和利润表。奶茶店红红火火地开张了一个月,认真算,他这个最大的股东就粗略视察过一次。

这个月发生了那么大的事,事后几乎所有人都是一副讳莫若深的样子,甚至到现在爱娣依然不太明了内情,可是这件事明显牵涉到他的亲人,他的知交兄弟,甚至还包括爱娣的姐姐,区胜中逃避的态度,颓丧的表现也在意料之中。

爱娣不得不承认自己为他担心了大半个月,而包里的两份报表也只是终于找到的一个见他的借口。这一刻,亲睹他落寞凄凉的背影,任何宽慰自己的理由都失去了意义。

“来啦?”看见她,区胜中很是高兴。

他笑得傻乎乎的,无比厌恶酒精的爱娣无名火起,嘀咕说:“快喝成白痴了。”

瞥见桌上的威士忌杯子,她扭头问酒吧老板要了两个大水杯。“要喝就喝个痛快,二两一口你润喉咙呢?装给谁看?”

她脸上的鄙夷尽显无遗,说着就想挽袖子,好像忘记了自己穿的是无袖连衣裙。

酒红色的裙子紧裹着她前凸后翘的身体,像支可乐瓶。

结过婚的小妇人,浑身散发着一股蜜桃将熟的韵味。为之迷醉的酒吧老板在她挽袖子作势要一醉方休的刹那立刻清醒,苦

笑地望望区胜中,对爱娣说:“姐,您别难为我,区队这样子……”

据梁队说黑子哥这些天全泡在熟人的酒吧,看现在打烊时间到了仍然没关门,想必是真的。

爱娣寻到区分局的时候,老梁其实吞回了上半句,黑子最近确实是在这间酒吧,因为前一段时间实在是被国会山的姑娘们

闹腾得无比烦躁才来这躲清静的。

“别的不用多说,再搬两瓶白的来,有霸王醉和闷倒驴最好,没有的话最少也来两瓶五十度以上的。今天喝死他!”

霸王醉和闷倒驴都是本地七十八度以上的双蒸老酒,于丕张开嘴,未及反对,就见爱娣不耐烦地甩手,“你想关门睡觉只

管去,这里我帮你看着,少一分钱的东西明天我……他赔给你。”

一直乐呵呵看着他俩的区胜中扬起脸,“听见没?少废话,鱼皮,赶紧的,把你柜子底下藏的那两瓶献出来。”

于丕这酒吧开张之初有混子来闹场收保护费,多得区队照应,时常来坐坐,这才镇住场。他倒不担心损失财物,实在是区

队这些时候泡在酒缸里,他怕没人看着喝多了出事。

见两人坚持,他去外头的夜宵摊子叫了两大饭盒的烧烤,这才关上前门的铁闸,进了后院睡觉。

酒吧里只亮了两盏小灯,爱娣踢掉鞋子,把脚搁在旁边的椅子上,伸直了腿开始倒酒。

“我们家老混蛋一辈子没离过酒,我恨死这东西了。”爱娣将满杯的酒推给区胜中。

“你们女人懂个屁,对男人来说这可是好东西,喝到半醉不醉的时候,那感觉……那滋味……一句话,舒服。”

“舒服你干脆醉死算了!”爱娣抢白说。话是如此,手上还是和他的杯子碰了下,“你爱喝我陪你,我喝多少你喝多少,

谁耍赖谁是乌龟王八蛋。”

见她一口干了三分一,区胜中一愣。酒醉三分醒,更何况他一晚上多半的时间在自怨自艾,喝酒的功夫倒是少得可怜,这

会脑子还能运作个八成。他心里明白于丕藏的私货可是点火能烧的度数,一个水杯的三分一,一口就是一两有多。

“闭上你的嘴巴。”酒精经过嗓子眼,爱娣吸气连连,“装得跟个爷们似的,要喝就喝,不喝出门回家睡觉去。连女人也

不如。”

她最后那句虽说放低了声量,区胜中还是听见了,当下不说二话,闷头喝一口,将杯子放在爱娣杯子旁边比划酒线。

一来二去,满杯见底。区胜中喝出兴致,抢先拿了酒瓶,倒满了继续。

爱娣也喝得全身发热,跑去调低了空调的温度。回来问区胜中,“你还行不行?不行早说,趁我没倒下我还能送你回去。

他喝多了,口齿不清的。“说得什么话?知道男人最忌讳什么吗?就是问他还行不行。我不行谁行?不行也要行。”

这回区胜中不用挤对,先自干掉一口,爱娣一看嘴角就现出嘲笑,“说到底男人都是孬货,外面怎么装里头全是虚的。像

我爸那样,在单位装得像爷,在家里像阎王,见着我姑父了像奴才。向雷那样的更不用提,里外都虚,里外都是奴才。至

于你……你瞪我做什么?想打人?”

“算了,不和娘们计较。你们懂什么?干一份工生一个娃,一眨眼就舒舒服服活到老了。男人不一样,男人心里多苦

啊?!没本事被人指着脊梁骨嘲笑,有本事的身边围一堆人打转,没个真心实意的。一个不小心,对人掏了心窝子,转眼

背后挨一刀。再怂包也要强撑着,”区胜中把酒瓶重重往桌面一放,语调却相反的轻飘,“可人活一辈子,心能往外掏几

回?”

“黑子哥,你是说姜大哥吧。我不知道你们是怎么回事,我只知道我姐不是坏人。她既然帮姜大哥作证,肯定有她的道理。几十年姐妹了,没人比我更了解她。她那人一根筋,只会分对错,不论人。”

“扯鸡/巴/蛋!你姐跟他是什么关系?”

“扯你的蛋!别说他们不是夫妻,就算是,姜大哥做错了事,我姐也不会帮着他胡来。一句话,肯定有原因,而且原因绝对不是你想的那样!”

“照你说,你姐是圣人,你姐夫是被冤枉的,就我一个是混球?滚!”

“酒是我掏钱买的,不喝完我不走。”

“滚!滚蛋!”

区胜中坐直了身子,一双红红的眼瞪来,爱娣也挺直腰,暗自防备着,回瞪他说:“黑子哥,你躲着姜大哥躲着我姐不是

办法。有什么话见面说清楚,他们说的是不是理由你自己听完了再……”

“我叫你滚听见没?”

酒气侵鼻,随着他吼出的每个字,能感受到刻意压低的声音中隐藏的愤怒。爱娣注视那张涨红的近在咫尺的脸庞,强自按捺心底泛起的莫名恐惧和逃之夭夭的冲动,小声宽慰自己说:“黑子哥,你不会打女人的,我知道。”

区胜中额上暴突的青筋跳了几跳,瞪了她数秒突然丧气地坐了回去,想来心中愤恨无法宣泄,顺手抄起桌上一个空瓶扔了出去。

那一声刺耳的碎裂声消失后,爱娣一颗心才缓缓归于原位。满室静默中,她忽然学他的样子,拿了一只酒杯狠狠扔向同样

的方向。伴随这一声尖锐的暴击,区胜中扭头看向她,眼里全是怔愕。爱娣悄悄把另一只酒杯推到他手边,他握紧了,深

深吸口气,接着泄愤般地再度掷向远处。

酒吧老板于丕听见声响,探了半个脑袋又迅速缩回去。爱娣假装看不见,从吧台后抱出一摞水杯和盘子来。

两人你来我往,不一会已经是满地狼藉,区胜中眼神渐趋呆滞,玻璃碎片反射的微弱光芒像刺痛了他的眼睛,他掩住脸,

缓缓蹲下去,然后双臂紧紧捂住脑袋。

爱娣蹲在他身边,隐约听见他的小声抽噎,和上回在德叔的丧礼上听见的不一样,压抑的低泣里不仅有伤心愤怒失望,也有委屈与挣扎。

在她意识到自己的举动之前,她已经探手过去抱住了他的颈项。

“我把他当兄弟。”

“我知道。”

他抽噎着,讷讷重复:“我真心把他当兄弟。”

“我知道。”缓缓摩挲他头上的短茬,爱娣不明白为什么随着每一下安慰的抚摸,心中会泛起一丝丝温柔,积攒着,渐趋

浓重,她几乎承受不起那重量,想和他一起流泪。

早上于丕先探出个头发凌乱的脑袋,确认四下无人了才悄然踏进自己的店子。四周狼藉不堪,满地的碎玻璃渣子,烤串的竹签,滩滩残酒,他打开吧台下的酒柜,发现珍藏的十多瓶霸王醉原封不动地摆在柜角,这才舒了口长气。

听见一声响动,他站起来,一晃眼便看见屋角一个红衣服的女鬼也同时站了起来。于丕一声尖叫卡在喉咙里,往后退了一

步,只见那女鬼把乱糟糟的长发往脑后一拨,阳光透过玻璃窗照在她脸上,原来是昨晚区队的客人。

“姐,你吓死我了。”

爱娣白他一眼,把裙摆扯直,“我也差点被你吓着。”

“你们昨晚上就睡这儿?”于丕走近了立即瞪直了眼。

“天热,睡一晚地板又不会死人。”顺着于丕的目光,爱娣望向刚才自己爬起来的地方。区胜中躺在角落的地板上,歪着

头,哈喇子流了一缕在下巴处,腿分开成八字形,大脚丫子抵着桌子腿,酣梦正香。“混蛋,你倒是舒服,一晚上枕着我的腿。”

爱娣没好气地捶捶腿,黑丝袜在脚底的位置烂了洞,一路脱丝到膝盖。她心疼得骂了声,又去找自己的鞋。

这时她才发现酒吧里的情景,昨晚上的一幕幕怎一个乱字了得。爱娣扶着额头尴尬地冲于丕笑笑,“怎么会这样?”说着

她就去翻找袋里的钱包,“鱼皮老板你找个人帮忙收拾下,损失多少我赔给你。不对……多数都是他扔的,应该他赔。”

见她珍而重之地将自己的钱包收好在袋里,蹲下去摸区队的裤袋,接着一把将区队推得翻了个身,伸手去掏另外一边,同时嘀咕着什么烂酒鬼类似的字眼,于丕良久才把嘴巴合上。

“你算算要赔多少,我先去开店,人我也先把他押在这,跑不了你的,回头我再过来送他回去。”

“我哪敢要区队赔酒钱,老朋友了。”于丕这会才醒过神,揉揉眼睛好奇问:“姐,昨晚上那两瓶霸王醉你们全喝完

了?”

“嗯,后来又开了你两瓶伏特加。”爱娣边开了吧台的水龙头洗脸,边指指后面酒柜。

于丕只顾呲牙,爱娣抹抹脸,甩甩满手的水,走过来时她鄙夷地望着角落那堆烂泥,冷哼一声说:“我一辈子就喝过这两

回酒,上次好像是我十一二岁的时候,偷了我爸两瓶闷倒驴。喝完了除了不停打嗝冒汗站不稳之外,没什么感觉。哪像这位……”

于丕抽气声更大了些,爱娣挤起肩膀低头嗅了嗅自己衣服,苦着脸又说:“真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