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什么从舞会上提前退场?”她听见以撒这样问。

“你不也是一样?”

“多可惜,你本来已经成功引起了王子的注意,如果不是后来那位姑娘出现的话……”

西露达睁开眼睛,“以撒少爷。”

以撒一怔,她很少这样称呼他。她只有两种情况下才会这样叫他,一是心情极好,一是心情极差。而她此刻的表情,怎么看都不像是心情好。

“如果你邀请我上车,只是为了方便挖苦我的话,那么请让我现在就下车。”

“挖苦?哦不,不,我只是出于很好心的帮你分析……”眼见得西露达的目光更加冰冷,他识趣的停口,耸了耸肩,“OK,我不说了。”

算他识相!西露达将车窗打开,天空墨蓝,繁星点点,一轮圆月悬在空中。她以手托腮注视着那轮月亮,眸中泛起依稀的迷离。

以撒默默的看着她,月光将她的侧脸勾勒出完美的曲线,她有着他所见过的人中最独特的眼睛:明亮,冷傲,以及,倔强。

她的长裙样式简单而时尚,品味相当不俗。

她的左手食指上戴了个墨玉指环,除此外再无别的首饰,然而那个指环挑选的是那么恰当,将她乌黑的头发与白皙的皮肤衬托的极尽妍态。

以撒忽然有点感慨,“史华比家的帽子,维纳斯量身定做的礼服,还有威鲁兄弟的纯手工珠宝……西露达,你现在看起来,像个真正的贵族小姐了。”

西露达料定他没什么好话,干脆来个充耳不闻。

以撒放低声音,慢吞吞地说:“也不用再为了想要一只布娃娃,而四处收集别人丢弃的旧衣物了。”

往事在这刹那,如闪电般回现——

她曾经很想要一个布娃娃。

由于没有钱,就把女仆们平日里丢弃的旧衣物偷偷从垃圾箱里捡回来,洗干净,剪好烫平,就那样东一块西一块拼拼凑凑,几乎用了半年时间,才做出生平第一只布娃娃。

她到现在还能想起它的模样,红色的帽子,那是用撤换下来的旧天鹅绒窗帘做的;白色的衬衫,那是管家夫人的旧衬裙;米色的背心,不知是谁扔掉的手帕;还有灰蓝色的外套、草绿色的裙子,以及黑色的长靴……

她还剪下自己的头发,给那只布娃娃做了顶小假发。

虽然颜色花哨,布料各异,但是凭借出色的手工,那只布娃娃还是做的很漂亮。很长一段时间里,她到哪都带着它,寸步不离。

她记得自己有多爱它,也记得它最后的下场。

尊贵的少爷看见了那只布娃娃,一把抢过去,哈哈大笑;“天啊,世界上居然有这么难看的布娃娃!你们大家都快来瞧瞧。”

她冲上去,想拿回来,但几个男孩子拦住她,把她推倒在地上。

“是你的?”被宠坏了的小男孩尽情耻笑,“果然,主人是个丑八怪,娃娃也好看不到哪去。”

“还给我!”

“不还,不还,就不还。”那小男孩拎着娃娃的一条腿,在屋子里跳来跳去,其他男孩子都跟着起哄,然后在一个不留神中,娃娃的腿从他手里滑脱,啪的飞进了壁炉。

那是冬天,壁炉里生着很旺的火。布料遇着火焰,蓬地燃烧了。

所有孩子都呆掉。

她尖叫一声,扑过去想抢救那只布娃娃,但它烧的实在太快,她最后只来的及救回一个脑袋。

红色的帽子歪到了一边,娃娃的脸被火焰熏焦了半边。她紧紧抱着那个头,眼泪在眼眶中打转,却死活不肯流下来。

男孩子慌了,一哄而散。始作俑者也意识到自己做了多么过分的一件事,扭捏地朝她走近几步,吞吞吐吐地说:“那个……反正这个娃娃这么难看,烧了就烧了吧。我赏些好看的给你好了,要什么样子的?”

她蓦地回眸,狠狠地瞪着他。

记忆的画面就此定格在她那双满含怒火的眼睛上,然后,飞旋,回到了现在。

那个罪魁祸首,便是以撒。

他怎么还有脸提这件事?

以撒笑笑,摊了摊手说:“人的记忆多么不可思议,我竟然还记得那件事情,每个细节都很清晰,就像刚刚发生在昨天一样。不过,如果因此而让你一直对我有敌意的话,那么赔你那只布娃娃好吗?”

西露达瞪着他,生硬地回答:“谢谢,我现在已经不喜欢布娃娃了。”

“我知道,你现在只喜欢珠宝。”

是的,她现在只喜欢珠宝。因为珠宝从某个角度来说是最昂贵的钱,它体积远比钱要小,但却价值很多很多钱。

由此不禁又想起纳塔利先生去集市前曾问三个女儿想要什么,尼可要漂亮的衣服,她选的是一时的虚荣;仙度瑞拉要树枝,她选的是莫测的缘分;只有她,要珠宝,要最实际的利益。

她变得多么可怕。

幸好爸爸已经死了。

否则看见现在的她,不知道会有多伤心失望。

他是个虔诚的基督教徒,一生从未做过任何问心有愧的事情,明明自己都没什么钱,还经常捐助孤儿院的孩子。

为什么自己和尼可,没有半点像他?

西露达想不明白。

注意到她眼神中流露出来的柔软,以撒趁机说:“马上就是一年中百枝莲开放的最美丽的季节了。纳塔利家的花园里,有种百枝莲吗?”

西露达摇头。

那是父亲生前最爱的花。

他亲手为维也撒庄园栽植了大片百枝莲,深红色、橙红色、纯白色、浅绿色……每到五月,就开放的非常非常灿烂。其中还有一种鲜红花瓣,白色花心的,父亲说那叫Minerva,智慧女神的意思,很像她……

搬入纳塔利庄园后,她就再没看见过百枝莲。并不是没法栽种,而是潜意识里,觉得那花是属于父亲的,让象征父亲的花进入纳塔利家,是讽刺,亦是亵渎。

“那么……”以撒谨慎的选择措辞,表情竟有些小心翼翼,“要不要来拜访一下维也撒?”

见她吃惊,他又变换成漫不经心的口吻,“出人头地了就忘本可不好。不管怎么说,那都是你的故乡。”

西露达不能确定,“你……在邀请我去维也撒庄园?”

“错了,应该这么说,是尊贵的以撒少爷给你机会拜访维也撒。”他故意做出一幅施恩的高傲嘴脸,但眼眸里全是笑意。

西露达有点犹豫。

她被他勾起了思念,忽然很想看看从前住过的屋子,还有那大片的百枝莲。

“想想看,很有趣不是吗?你锦衣还乡,身份变得和以前完全不一样。那些以前可以任意差使你的人,现在却得巴结你;以前一起做过事的人,现在得伺候你;以前亏待过你的人,现在得害怕你……我骄傲的女王啊,难道这还不能满足你那恶劣的饥饿的虚荣心吗?”

西露达的眼眸由浅转浓,又由浓转淡,最后斜瞥以撒一眼,这个男人,就是有本事把诱哄说的让你无法拒绝,你分明看的见他唇角的坏笑,知道他另有图谋,但还是想踩着陷阱往里头跳。

然而,想是一回事,做又是一回事。

她很想去,但不代表她就一定得去。

马车的速度慢了下来,纳塔利家到了。

门卫透过车窗看见她,连忙打开铁门,放车入内,几名女仆匆匆从屋子里迎出来,站在台阶上等候,另有年轻力壮的男仆打开车门,扶西露达下车。

以撒含笑看着这一切,探出身喊:“关于我的提议,你不妨再考虑考虑。”

西露达解下披风递给女仆,头也不回的往里走。

身后传来他的最后一句话:“你如果想通了,无论什么时候,派人送信到华诺街139号,我会在维也撒恭候大驾……”

西露达强行将心动压下,步入客厅,一边摘帽子一边问:“有看见三小姐吗?”

“啊?三小姐难道不是已经入睡了吗?”

她提起裙子走向厨房边的小隔间,自从她们搬进来后,妈妈就把仙度瑞拉赶到了这里住,打开门,仙度瑞拉果然不在里面。

“二小姐找三小姐有事?”女仆紧跟在她身后,发现三小姐竟然不在房内,怕她追究,非常不安。

西露达将门合上,弯起唇角,扯出一丝意味深长的冷笑:“不。没事。不必跟她提我找过她。”

突如其来的访客

一大早就有这么大的噪音,究竟在搞什么?

西露达自睡梦中被吵醒,非常火大的抓了只枕头就往门上砸去。

很快,惊慌的女仆闻声跑了进来:“二小姐,怎么了?”

“怎么了?我没有吩咐过在我睡觉的时候要保持绝对的安静吗?”

“对不起,二小姐!实在是大小姐她……她也不知道怎么了,昨天晚上回来后就吵着要买新衣服,还让我们一早就把全城所有有名的裁缝都请过来,我们也是没办法。现在一大堆人在下面给她量衣服呢……”

西露达皱起眉,就尼可那点心思,她还不明白?肯定是昨天晚会上仙度瑞拉穿的衣服给她太大的刺激,让她明显意识到自己势不如人,所以眼巴巴的指望今晚的舞会能挽回面子。

别傻了。人类怎么可能跟精灵去争?

她不耐烦的抓了抓头发,说:“行了,我知道了,你下去吧。”

“二小姐,要不要我吩咐把您的早餐端上来?”

“不必了,我待会就下去。”她掀被下床,找了双金丝凉拖穿上,慢慢悠悠的梳洗完毕,才走下楼去。

只见尼可正被各式各样的布料包围着,左挑挑,右选选,突然间,一把推开所有的料子,尖叫道:“这些都是什么鬼玩意啊!我要最好的料子,听不到吗?我要最好的!”

“尼可小姐,这已经是我们店里最好的布料了,您看看,它的边都是用纯金线编织的……”一商人试图辩解。

“开什么玩笑,这么硬邦邦、还扎手的烂货就算是你们最好的了?那你们店迟早关门算了!”

裁缝们面面相觑,最后一人站出来说:“对不起尼可小姐,您提的要求,请恕我们真的是无法做到,另请高明吧。”

“滚!都给我滚!一群废物!”骂退所有人后,尼可回头瞧见了西露达,扁扁嘴巴,“西西,我好烦啊……”

西露达一边呷着女仆端来的鲜奶,一边漫不经心地回答,“烦也没用。有些东西,得不到的,就是得不到。”

“可是,你不觉得很不甘心吗?”尼可坐到她身边,“昨天晚上本来王子所有的注意力都在你身上的,但是那个鬼女人一出现,大家全都跟着了魔一样!我知道你肯定不高兴,所以才那么早就走了,你不知道啊,王子后来一直跟那女人跳舞,一直跳一直跳,再也没看别的女人半眼。然后一到12点,那女人就跑了,舞会也跟着散了……啊啊啊,总之我好生气,我长这么大,还是第一次做壁花。妈妈说,她也没比我美多少,就是衣服穿的比我好,尤其是她的鞋……哦,我也好想要那样一双鞋啊……”

尼可正在哭诉,一个灰色的身影从厨房里钻出来,将新烤好的面包端上餐桌,再转身离开。

西露达忽然叫住她:“昨晚你睡的好吗?仙度瑞拉?”

灰衣人震了一下,半天,才慢半拍的回过头来,一张小脸在蓬乱的头发和满是尘土的衣裙里毫不起眼。“很好。谢谢姐姐关心。”

西露达盯着她,唇角上扬,“是吗?那就好。希望你今晚也好梦。”

“你跟她废话这些做什么?”尼可嫌厌的瞪了仙度瑞拉一眼,“愣着干吗?我要的鲜榨草莓汁怎么还没送上来?”

仙度瑞拉施了一礼,匆匆进了厨房。

尼可哼了一声,说:“真是木偶人,催一催,才动一动。看着就心烦!西西啊,你也真奇怪,对她这么和颜悦色的,都不像你了。”

“像你一样大呼小叫才像我么?”西露达懒洋洋的回她一句,起身离座。

尼可讨了个没趣。不过细想起来,西西对仙度瑞拉的确不像妈妈和自己一样颐指气使的,更多时候她只是在旁边冷眼旁观,或者是不冷不热的插上几句话。从某方面来说,她是个怪人,从小性子就阴阳怪气的。

唉,也许爱读书的人都是那个德行的吧。

想到这里,尼可叹了口气,突的又一拍桌子,高声喊道:“草莓汁还没好吗?动作快一点啊,想渴死我啊?”

西露达本已快走到大厅门口,听她这样喊,停了一下,说道:“尼可。”

“嗯,什么事?”

“也许你该对她好一点。”

“什么?”尼可的声音立刻提高了八个分贝。

西露达的目光变得飘忽而深远,轻声说:“因为我想……她很快就要得势了。”

由于她的声音很低,所以尼可没有听清楚,还在追问为什么时,西露达已走出了屋子。柔媚的晨光顿时纱般铺在身上,她闻着独属于清晨的芬芳,忽然觉得自己最喜欢的还是大自然。

喜欢花,喜欢草,喜欢这样的空气,这样的阳光,这样的早晨。

可惜,这份祥宁只持续了不到五秒钟。

一个女仆飞快的奔来,神色怪异的说:“二小姐!二小姐,门外有个客人说要拜访你!”

客人?她的?

她微讶的挑起了眉毛。

一边带着“怎么我也会有客人吗”的想法,一边走到接客室,当窗边的人转过身来,摘下帽子朝她鞠了一躬,优雅温文的说:“早安,西露达小姐。”时,原本因过早起床还呈半惺忪状态的眼睛,徒地睁大了。

“王子……殿下?”

破产

眼前的人戴着顶大大的草帽,身穿普通的白衬衫外罩褐色小马甲,脚蹬一双下雨天才穿的黑胶鞋,打扮的就像个农夫。

若非他摘下帽子,露出蔚蓝色的眼睛和漂亮的金发,还真认不出,这就是玛亚大陆除了国王和王后以外最尊贵的人——哈尔雅王子。

他怎么会来这里?

脑海中灵光闪现,顿时想到——他不是来找自己的,而是为了灰姑娘。

西露达的瞳仁一下子沉下去,变成了墨黑色,但唇角的笑意却明朗了起来,“真是荣幸啊,殿下。这是我第二次看见你王子以外的模样。”

哈尔雅也笑了,知道她是指昨天他们相遇时他那幅糟糕的打扮,“抱歉,这么早就来打搅你。不过没办法,我只有这个时间偷溜出来,才不会被发现。”他的目光落到她的脚上。

式样简单的金丝拖鞋,纤美秀气的双足,往上,是深紫色长裙,外罩白色绣花晨褛。由于刚起的缘故,一头长发只是松松的挽了个髻,没有化妆。

坦白说,西露达并不见得有多美貌,但是,她却有独一无二的冷艳气质,使她即使穿着这么普通的衣服,没有做任何打扮,都看上去非常的赏心悦目。

哈尔雅眼中,有什么东西化开了,泛起层层涟漪,“其实,我来找你,是想问你一件事。”

来了,马上就要进入正题了。西露达笑笑,不动声色。

茶几的一角,摆放着今晨刚到的报纸,哈尔雅拿起它,第一版上用极醒目的标题写着“舞会乍现绝色神秘女郎,王妃之位最后会花落谁家?!”,下面还配着二人拥舞时的照片:灯光璀璨,宫殿辉煌,少年俊挺少女窈窕,好一对璧人。

他轻笑,“很漂亮的姑娘,不是吗?静态的照片果然最能体现她的美貌。”

西露达没有接话。

哈尔雅扭头,直直地看向她,问道:“西露达小姐,你喜欢旅游吗?”

西露达愣了一下,“呃?……嗯。”

“那么,跟我一起去周游世界好么?”

“哈?”

晨曦自哈尔雅身后照过来,他的脸藏在阴影中,看不明晰,然而,那双明蓝的眼睛却又是那么清亮,一直一直看到人的心中来。

他微笑,眉眼温柔,长长的金发随风轻扬,有那么一瞬间,西露达觉得眼前站着的这个少年是如此的不真实,像个幻像。

“周游……世界?”

“是的。”

“你……和我?”

“是的。”

她很意外,又有些始料不及。

哈尔雅轻叹一声,开始解释:“周游世界是我从小的梦想,但是由于身份的关系,始终未能实现。从皇家军校毕业后,母亲就开始着手安排我的婚事,坦白说,我对此很反感。我原本就计划好,等三天的舞会一结束,就离开玛亚,但是现在情况又有了些变化……”

“因为那个神秘少女?”

哈尔雅好看的眉毛轻轻一扬,笑了,“她?……哦不,跟她没有关系。由于某些原因非常抱歉我现在还不能说的太详细,总之,后天,最后一场舞会结束后我就会动身启程,西露达小姐,你……愿不愿意跟我一起走?”

私奔!

西露达脑中突然间闪过了这两个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