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妈咪……”尼可的眼睛湿了,“人家、人家不想再过以前那种苦日子了……想想就觉得好可怕,哇……”

莉蒂亚走过去抱住她,拍着她的背说:“我知道我知道,你以为我还能过回那种要自己做饭自己洗衣服的生活么……所以,我想了很久了,光等着王子那头可没个准,我们得靠自己。”

“靠自己?”尼可泪眼朦胧的从她怀中抬起头。

莉蒂亚平视着远方,表情极其冷静,“我要跟纳塔利先生离婚。”

尼可吃惊地张大了嘴巴。

“现在离婚,夫妻财产就可以分割,这样一来,只要是我名下的产业,就都还是我的,银行收不走。”

“可是妈咪,这、这行得通吗?”

“我已经请了雅各城最有名的杰森大律师,无论如何,我一定要争一争,我不能就这样变成穷人!”

尼可还在犹豫,“可是……这样一来,纳塔利先生……对他来说,不是很可怜吗?”

莉蒂亚长长地叹了口气,“夫妻本是同林鸟,大难来时各自飞。这种时候……我也顾不上他了。能逃一个是一个,总比两个抱着一块死好。”

尼可想了想,掏出手帕哭了起来。

莉蒂亚抱着她,轻声安慰。

厨房的门那边,尘灰满面的仙度瑞拉听到了她们的话,深褐色的眼睛里第一次流露出了愤怒之色。她的手紧抓着裙摆,因为太用力的缘故,指关节都开始发白。

就在她气的浑身发抖时,一个人拖着懒散的步伐悠悠地走进厨房,两人的目光在半空交集,仙度瑞拉怔了一下——是西露达。

只见西露达斜瞥她一眼,不为所动的继续走到料理台前,为自己倒了杯鲜奶。

她的脸因晚起的缘故显得有些浮肿,配着蓬松的长发,显得精神不佳。眼看着她拿着鲜奶坐到阳台的藤制摇椅上,闭目养神,一副与世无争的模样,仙度瑞拉终于忍不住走到她面前,沉声说:“你听见了吧?”

西露达闭着眼睛,没反应。

仙度瑞拉不肯放弃,又问了一遍:“离婚的事情……你都听见了吧?”

西露达睁眼看了她一眼,仅限于一眼,然后淡淡说:“我觉得这是个好办法。”

“什么?”她万万没有想到,西露达竟然也这么想!总以为,一直以来,她总觉得,西露达和后母还有尼可比起来,还是不一样的,难道,那仅仅是她的错觉么?

“别一副这么受伤的样子。寄希望于别人身上,本就是愚蠢的。”西露达呷着牛奶,漫不经心。

仙度瑞拉垂下头,双手握紧,又松开,如此反反复复了十几次,最后才颤声说道:“你们就这样抛弃了我爸爸?”

她的声音太过古怪,西露达只好转头,然后就看见仙度瑞拉又哭了。只是这一次,哭的和以前完全不一样。

她以前哭的样子总是怯生生的,充满柔弱感;这一次,却是咬紧牙关眼神愤怒,看得出来,她非常生气。

哦,原来小白兔也会有这样义愤填膺的一面?

“你们对我不好,我可以理解,因为你们怕我跟你们抢,你们觉得我危及到了你们的地位……但是,你们怎么可以也这样对我的父亲?!自从、自从你妈妈嫁到我们家来,他在哪点上亏待过你们?吃穿用度,都是挑最好的给,生怕你们不开心!这个世界上,不会有比他更好的继父了!可是,现在他破产了,落魄了,你们就要抛弃他,还说什么这是个好办法!真差劲!西露达,你,你母亲,还有你姐姐,你们一家都差劲极了!”仙度瑞拉拿起桌上的花瓶,狠狠一掷,只听“哐啷”几声,花瓶砸了个粉碎。

巨大的响声,令得大厅里的莉蒂亚和尼可匆匆跑进来,连声问道:“怎么了怎么了?发生什么事了?”

花瓶不偏不倚,碎在西露达脚下,莉蒂亚和尼可看看她又看看仙度瑞拉,眼神里全是问号。

西露达冷冷一笑,“恭喜你,虽然有点晚,不过你总算认清我们的真面目了,没有再沉溺在你那所谓伟大的善良观中。”

“你!”

“口口声声说什么爸爸爸爸的,其实你是害怕自己被抛弃吧?”西露达站起来,朝她逼近,她往前一步,仙度瑞拉就后退一步,最后撞上墙壁。“无论怎么受欺负,怎么屈辱,都默默忍受,不是因为你脾气好,而是你害怕被抛弃,只剩下你自己,因此,哪怕我们对你再怎么不好,你都不敢告诉别人。现在你父亲也失势了,你又开始恐惧,怕自己与他一起被抛弃。仙度瑞拉,你知不知道其实你是一株菟丝花,只有依附别人才能生存。所以,不要摆出一幅多么伟大多么正义的嘴脸,你不是为了他,你是为了你自己。”

“你、你、你们……”仙度瑞拉整个人都在颤抖,看着表情冷酷的西露达,看着一脸鄙夷的尼可,还有漠不关心的莉蒂亚,最后尖叫道,“才不是,才不是这样!明明就是你们不好,我看不起你们,我不会原谅你们的!绝对不!”喊完,捂住自己的脸冲了出去。

尼可不以为然的撇了撇唇说:“拜托,谁要你原谅了。真是会抬举自己。西西啊,你好厉害啊,几句话就把她给气的半死了。”

莉蒂亚皱着眉头说:“都这个时候了,干吗还去刺激她?”

“我刺激她?”西露达轻勾唇角,悠悠道,“真正刺激她的人难道不是你吗?即将不是纳塔利夫人的恢复自由身的莉蒂亚女士。”

莉蒂亚呆住。

西露达将牛奶一口喝尽,放下杯子,继续拖着懒散的脚步走了出去。

“妈妈,你做了什么让西西讨厌的事情吗?为什么她连对你说话都是阴阳怪气的?”尼可难得一见的敏锐。

莉蒂亚烦躁的抓了抓头发,“我怎么知道?”她觉得自己的头变得更疼了。

不行,得赶快办离婚手续,这里的气氛太紧张了,逼人发疯。再待下去,不知道还会发生什么不好的事情。

诱惑

梳妆台上摆放着一面半人高的椭圆形镜子。镜框是纯金的,雕刻成美杜莎女王的样子,她的蛇形长发流泻下来,包裹住镜面。

女王的眼睛是一对晶莹剔透的紫水晶,无论从哪个角度看过去,都十分璀璨。而她的额头,还有第三只眼睛,镶嵌着指甲大小的一颗宝石,据说那是世界上最坚硬的东西,无坚不催,叫做钻石。

她的长发更是独特,每道纹理,都是一条蛇,蛇眼以红宝石雕琢而成。细数下来,整面镜子用了不下40颗宝石,再配上完美的工艺,无愧是一件稀世之珍。

西露达坐在梳妆台前,凝视着这面世界上独一无二的镜子,久久不动。

这是初到这里的第一个星期六,纳塔利先生从集市上带回来给她的礼物。

正如她们自己所要求的那样,尼可得到了许多漂亮的衣服,仙度瑞拉得到了树枝,而她,得到了这面镶嵌满宝石的镜子。

当所有人都在为这面镜子的奢华精美而惊叹时,纳塔利先生凝视着她,微笑着说了一句话:“它所照到的,比它本身更珍贵。西露达,希望你会喜欢这份礼物。”

它所照到的……比它本身更珍贵。

此刻,镜子照着她,她想起他的话,感到心中某个部位被挖走了一块,空空荡荡。

“这个世界上,不会有比他更好的继父了!”

“真差劲!西露达,你,你母亲,还有你姐姐,你们一家都差劲极了!”

西露达靠着椅背,将双手慢慢交叠放在心脏上,听着它跳动的声音,扑通、扑通。

很悲伤。

又是那种熟悉的,麻木的悲伤。

仿佛再次置身于维也撒庄园的百枝莲花海中,任软弱的情绪将整个身心,慢慢浸没。

而在那时,她听见窗子在响。

起先以为是下雨了,后来发现不太对劲,回头一看,窗台上,一只鸟在用爪子敲窗。

——神鸟?

她连忙起身,走过去将窗户打开,神鸟扑打着翅膀飞了进来,停在镜子前。

开口第一句话就是:“真了不起。西露达。”

西露达不明白它的意思,没有接话。

神鸟看着她,笑得很奇特,不是讽刺但也绝不友好:“你竟让仙度瑞拉学会了怨恨。”

原来它是指这个。

西露达想了一下,淡淡道:“我只是想让她知道,什么叫做人类而已。”

“哦?”神鸟歪着头,凝视着她,若有所思。

西露达走到床边,拖出藤编的箱子开始收拾行李,一边收拾一边说道:“这么多年来,在你的教导下,仙度瑞拉成了一个品性温顺善良不骄傲不嫉妒不生气也不愤怒的姑娘,完美的就跟天使一样。”

“这有什么不对?”

西露达发出一声嗤笑,缓缓说:“没什么不对。只可惜,这里是人间。是人类生存的地方,天使,是不适合住在人间的。”

神鸟眨着眼睛,有些错愕,又似乎是在期待。

“上帝之所以把人类赶出伊甸园,就是因为他们有了缺点不再纯洁。人类善妒、自私、虚伪、邪恶、残暴……不管这些有多黑暗制造了多少不幸,这才是人类。而你培养出的仙度瑞拉,她不是人类。”西露达抖开一条长裙,裙身缀着无数片羽毛,一颤一颤,宛如天使的羽翼,她的目光变得深远而悲凉,“难道你不知道把一个天使扔在人间的结局么?结局绝对不是天使得到了所有人的喜爱和崇拜,恰恰相反,人类只会想拔掉她的翅膀玷污她的纯洁与折损她的高贵……这就是人性。所以,如果你是真的为仙度瑞拉好,就不要再教她那些无聊的博爱论,那是上帝才能做到的事情。”

神鸟抓着镜子的边沿,忽然,轻轻地笑了:“真是精彩。西露达,和你说话,果然能听到一些很精彩的话。”

“我只是实话实说。”再转过身看向神鸟时,西露达的眼神中多了几分柔软,“不过,你是神奇的鸟,做为守护神来说,你永远不会死。那么,就这样照顾她一辈子,也没什么不好。她哭,你就听她哭;她要参加舞会,你就帮她捡豆子;她自卑,你就给她漂亮衣服和马车;她怨恨,是因为心愿不能实现,帮助她实现就可以了……这样的人生,也挺让人羡慕的。”

神鸟反问道:“你也羡慕吗?”

西露达一怔,目光开始闪烁,像是原本平静的湖,因一阵风而泛起了几丝涟漪。

“其实我也可以做你的守护神。”神鸟微笑,每个字都说得很慢,“只要你说一声好,契约,就即时生效。”

一件衬衫就那样自指缝间滑下,落到了床上。西露达睁大眼睛,万万没有想到,奇迹也会落到自己身上。

天空阴沉沉的,房里点了灯,昏黄的灯光照着妖娆的美杜莎女王,和站在它头上的神鸟,整个画面,充满了一种诡异的诱惑。

“怎么样?要,还是不要?”它的声音此刻听起来,也如那画面一样,圆滑、暧昧,既危险,又吸引。

只要点个头,就会有一个守护神,就会得到魔法的庇护,就可以万事不愁……

这个条件,实在太诱人。

西露达呆立了很长一段时间,手指握紧,又松开,再握紧,在天堂和地狱间游走。

神鸟看着她,目光轻柔自信,仿佛算准了她会同意。

却不知,那样的眼神反而令她心中所有的情绪在刹那间褪去,弥漫起的,是不肯屈服的倔强与高傲。

这个条件,虽然诱人,但何尝不是种屈辱?

如果她答应,此生必将都受其支配,就像仙度瑞拉一样,只会变得越来越软弱,再难翻身。

那就真成了笑话。

西露达将那件衬衫重新捡起来,慢慢对折,叠好,放入藤箱中。

当衬衫在箱子里放好时,所有的疑虑和不安也随之平整,她回头,对它笑了一笑,“谢谢。我不与人分享同样东西。”

停一停,又补上一句:“而且,我不需要你。”

藤箱的盖子啪地合上,行李已经全部收拾完毕。西露达转过身,乌黑的眼睛在四周黯淡中显得格外明亮。

不需要什么守护神,不需要什么魔法,她有她自己。

神鸟没有吃惊也没有生气,继续自信满满地笑着说:“我等你改变主意。什么时候想通了,随时都可以来找我。再见,西露达。”

白中夹带紫纹的艳丽翎翼优雅展开,自窗口飞了出去。

然而,在飞走的那一瞬间,镜子里倒映出来的,却是一只黑色的鸟。

纯黑纯黑。

如她的瞳仁与长发。

最后的舞会

晚八点,皇宫里舞会准时开始——

西露达到时已经有点迟了,哈尔雅王子正与一个红发少女在跳舞,舞伴她认得,是唐世家的小姐凯蒂。

旋转中,哈尔雅看见了她,远远对她投来一笑。

这一笑,果然又引起了莉蒂亚的注意,狐疑地朝她看过来。在母亲开口前,西露达抢先道:“我有点累,去那边坐一会儿。你们好好玩吧。”说完,也不顾她们有什么反应,径自走到一旁供人休憩用的沙发上,取了杯香槟,一边细呷一边观察周围的人。

今天是舞会的最后一天,王子却迟迟没有选定未婚妻,尽管就前两天的情形看,那位神秘女郎的机会最大,但是,至今为止无人知晓她的真实身份,做的那么隐晦,反而让其他人觉得有机可趁。

因此,少女们跃跃欲试,在今晚打扮的尤为花枝招展。

一曲完毕,哈尔雅对凯蒂行了一礼,走向下个舞伴——王后的侄女简。

受宠若惊的简在站起来时不小心打翻了一旁的酒杯,染得裙子上一片红渍。

在众人都为那个小意外而纷纷注目时,一人走到西露达身旁,低声说:“晚上好,西露达小姐。”

西露达扭头,来人是莱恩。

他将一本书递给她,眼神颇有深意:“王子殿下说您喜欢看书,所以派我将这本书送给您。约定在书里。祝您阅读愉快。”

西露达接过书,印刷极为精美,书名是《奥林匹斯传说》,翻开来,扉页上赫然贴着一张船票,时间是明日早晨5点整。

她将书合上,有些心绪不宁。

直到看见这张船票,自己就要离开雅各、离开母亲和姐姐的事实才变得突然鲜明。

意识到她所做出的决定有可能会改写此后整个人生的命运时,某种悸动就那样无可避免地席卷而来。

周围,悠扬悦耳的音乐,华丽精美的衣裙,低声笑语的热闹,红尘俗世的浮华……这些她所熟悉的生活,都将在今夜终止。自此后,天涯漂逐,不得清闲。

西露达望着不远处母亲和姐姐低声交谈的身影,再紧握着手里的书,然后起身走过去,说道:“我有些不舒服,先回去了。”

尼可睁大眼睛,“不要啊,我们才刚来不到10分钟耶,你就要走?”

莉蒂亚看了眼哈尔雅,点头说:“没事,你走吧。”

得到母亲的许可,西露达转身走向殿门,谁知仙度瑞拉正好从外面走进来,空间骤然而静。

所有人的目光全都投了过来。

看着仙度瑞拉,也看着她。

仙度瑞拉今天穿的是一条浅蓝色的长裙,在灯光下绽化成一种妩媚的白,举手投足间,活色生香。

而她穿的是深紫色的长裙,灯光下映现为沉静的黑。

两人对视着走近,然后擦肩。

仙度瑞拉神情倨傲,斗志昂然;她沉默内敛,消极淡泊。

一蓝一紫在那一刻交集,宛如白与黑的对照、再悄然分开。

谁也没有回头看对方一眼。

好象谁也不认识谁。

那边,哈尔雅欢快地迎向仙度瑞拉,微笑着说:“你来了。”

这边,西露达独自一个人,迈过大理石台阶,走出殿门。

外面,没有星星,只有一轮弯月,寂寥的挂在半空。

空气有点沉闷,似乎会下雨,但迟迟没有下。

她吸了口气,又呼出去,提着裙子正准备叫车,一辆马车正好驰过来,在皇宫门口施施停下。

车门开处,以撒携着凯萝儿小姐双双出现。

两人打了个照面,前日不愉快的回忆顿时浮现,西露达觉得有点尴尬,直觉地想回避,以撒已抬起手碰了碰帽沿,绅士地向她行了个礼。

于是她赫然发现——他的右手手腕上,终年系着的方帕已经没有了,取而代之的是一只男士镯。

镯身以黑色水晶雕琢而成,镶着两圈细钻,在这样的夜里,流泻出一种低调的奢华。

不再像以前的方帕那么张扬。

心脏小小的悸颤了一下。

正犹豫着要不要回礼,以撒已朝凯萝儿伸出手臂,凯萝儿会意地挽着他,双双走入皇宫。从头到尾,一句话都没有说。

“我知道了……以后不会再来烦你了。打搅了。”

看来,他的确是说到做到。

不知道为什么,分明是她要的结果,但真变成这样时,感觉却很复杂,好象有什么东西在冥冥间被丢失了,再也找不回来。

皇宫的守卫见她站着迟迟不动,便走过来问道:“小姐,有什么可以帮你的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