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猛然回过头去,凌妙妙提着碧色裙子赤脚跑到他身边,指着那只煽动翅膀的鸟脆生生道:“我要这个野鹅!”

“呦,凌姑娘。”小二笑得打跌,“这……这是大雁。”

她脸上惶惑无辜,歪头重复道:“我要这个野鹅。”

“……”小二的表情凝固了一下,总觉得这位姑娘看起来怪怪的,不似前几日机灵活泼,还未及他反应过来,眼前少年已经直接将她强行打横抱起,抱回了床上,用帐子遮住,她还在犹自指着大雁挣扎,“我要……”

慕声匆匆走回来,又给他一锭金子,低声道:“这只留下,再去寻一只。”

他又往里好奇地看了一眼,触到少年沉郁的警告眼神,感觉像是被人扼住了脖子,飞快地收了眼神:“好……”

*

凌妙妙蹲在地上,拿指头小心地戳戳大鸟黄色的喙。

“嘎——”它不胜烦扰,有气无力地叫了一声,声音都嘶哑了。

女孩笑了,双眼弯弯,像只小动物。面前还放着两个小碟子,一个碟子里盛了一点清水,另一个盛了累起来的草叶,她捻了一根草在大鸟嘴边试探,半晌,失落道:“子期,它不吃饭。”

慕声专注地望着她的脸,只道:“缓缓就好了。”

“它是不是很不喜欢被抓来呀?”她紧张地抬起头,“我们把它放回去吧……”

慕声的指尖落在她颊上,一点点摩挲着,“放回哪儿去?”

“从哪儿来,放哪儿去……”

“放?”他无谓地一笑:“妙妙,这是我送草帖的随礼。”

她顿了顿,果然被转移了注意力:“草贴是什么?”

他深深望着她,欲言又止:“写给你爹爹的信。”

“爹爹……”她似乎想起来什么,坐定在桌前,忽然捂住头,“爹爹……”

“……怎么了?”他紧张地抓住她手腕,她眼里似有微光一闪,整个人定住一般。

世界寂静了两三秒。

四目相对,她的手慢慢从头上放了下来。

“我也要给爹爹写信。”她微一抿唇,从笔架上取了笔,就着他刚才研好的墨和铺好的纸,开始歪歪扭扭地写起来。

慕声低头一瞧,她写得飞快,反反复复只有两句话:

“爹爹:我喜欢子期,我愿意嫁给子期”

“我喜欢子期,我愿意嫁给子期”

“我喜欢子期,我愿意嫁给……”

他心中猛然一阵惊痛,攥住她手腕,:“别写了……”

“你别拦我给爹爹写信呀……”她犹自挣扎,最后一笔划出去,斜亘红色格子,仿佛切割了整张信纸。

他终于夺下她手上的笔,两人衣服上都是点点墨迹。她低头看一眼自己黑乎乎的手,怔了几秒,嫌弃地擦在他的衣服上。

“……”慕声低头看着她的手。

她擦干净手,又不安分起来,忽然搂着他的脖子蹭他,似乎很烦躁,嘴唇屡次碰到他的脸,慕声将人拉开,手指抵在她唇上,违心道:“妙妙,再等等……”

他的拇指在她红润的唇上反复摩挲,似乎这样就能望梅止渴似的,“再等等吧。”

只是……要等到什么时候……等到七日之后?

他还会有机会吗。

凌妙妙闹得累了,这才将头埋在他怀里,恨恨道:“你跟我道歉。”

这话的语气和情绪,都像极了原来的她,让他整个人僵住了,随即兴奋和战栗同时升起,甚至不敢低头看她的脸,他的睫羽颤了颤,“道歉?”

“说你错了,不该对我用这种手段。”

“……”他刹那间低下头去,“妙妙?”

怀里的人依然双眸涣散,玩着自己的手指。

七日未到,果然一切都是他的错觉,心中说不上是松了口气,亦或是深重的失落。

他将人抱在膝上,重新抽了一张纸,圈过她写起来。

她的脑袋偏了偏,从他的角度,越过她的发顶,看得见她白皙的鼻尖和眨动的睫毛,“你怎么代我给爹爹写信?”

他翘起嘴角,边写边道:“理应我写。”

慕二公子,求娶太仓郡守凌禄山独女凌虞。

青年才俊,家世相当,用词用语无不谦逊妥帖。他的字板正清峻,和他本人一样具有强大的迷惑性,使人错以为这将是一个光明磊落、值得托付的好少年。

透过薄薄一张纸,几乎都能看见岳丈满意的微笑。

他写至落款前,空了两行,将笔给她,指尖点了点纸:“在这儿写。”

“……”她盯着空出的那两行,不动。

他的唇贴近她耳侧,带着耐心的哄诱味道:“写你刚才写的那两句话。”

对于一个独宠女儿的父亲来说,什么家世人品都是旁人之言,亲女儿的首肯,才是板上钉钉的大红章。

凌妙妙捏紧了笔,却不落:“你跟我道歉。”

少年轻笑一声,低头吻她的头发:“我错了。”

凌妙妙顿了顿,刷刷写了一行字,撂了笔,开始自顾自玩手指。

慕声低头一看,纸上只写了五个字:“我讨厌子期”。

“……”他不做他语,另抽一张纸,更加工整地誊抄一遍,落款之前空下两行,将笔塞在她手上,“好好写。”

凌妙妙抿抿嘴唇:“好好道歉。”

他不知她为何对道歉执念如此深沉,漫不经心地哄道,“我错了。”

她咬着牙,写得比刚才还潦草敷衍。

“我恨子期。”

“……”他再抽一张纸。

他从未想过有一天自己会有如此耐心的时候,仿佛只要她不喊停,这个游戏就会无限循环下去。而他毫无怨言。

笔给她,她都有些倦了,打了个哈欠:“先道歉。”

他长长的睫毛覆下来,撩开她的头发,吻落在她耳垂,语气中带上几丝偏执的委屈:“……可我真的喜欢你。”

“啪……”

她将笔摔了,墨汁飞溅,似乎觉得摔了还不过瘾,捡起来抓在手上,松鼠掰坚果似的鼓起腮帮子,掰了几下,没掰断。

慕声将笔接过来,在手里咔嚓咔嚓,折成几段摊在她面前,水润的眸子望向她:“消气了么?”

凌妙妙瞪他的眼神,简直就像想把他也跟笔似的掰断了。

他又从笔架上捡了几根狼毫一字排开,混不在意:“不够的话,我再帮你折几根……”

凌妙妙未及听完,骤然扑到他怀里,一口咬在他肩膀上,他将人紧紧摁在怀里,她又踢又打又挠,牙上用了几分力,咬得他衣服里洇了血丝。

肩上的痛感猛地传来,他眸中滑过异样华光——

这一刻她才像她,外柔内刚有脾气的凌妙妙,尖牙利齿,抓住机会就要反将一军……这一刻,他的心也刹那间活泛过来了,随即是深重的酸涩和茫然。

阳光落在她栗色发顶上,碎发都像像是被镶了暖融融的金边,她伸手打落了他的竹蜻蜓:“因风而上、听天由命才像蜻蜓,风大风小都会干扰,你用符咒控制着它,就将它变成一个傀儡了,跟别的傀儡又有什么不同?”

原来越沉沦越空虚,他想念的,始终是她。

蜻蜓和傀儡,终究是不同的。

他冷静地抱着她,黑眸闪动,微不可闻,“是我错了。”

怀里的人一顿,不挣了:“你,一会儿去把野鹅放了。”

“……嗯。”

她顿了顿,闷闷道:“再写一张。”

“……”他低下头去,凌妙妙的杏子眼也在望着他,眨了眨。

他铺开纸,抄了三遍,字字句句,已经烂熟于心。

落款前空了两行,凌妙妙从他手中夺过笔,趴在桌上敲下大红章。

“爹爹,我喜欢子期,我愿意嫁给子期。”

作者有话要说:——你说七天就七天?

☆、蜜柚(五)

中午需得去和慕瑶吃午饭, 妙妙要将沾了墨汁的衣裙换下来, 她解衣带之前,骤然抬眼瞪着他:“你回避。”

慕声似乎有些意外:“昨天你也没有让我回避……”

她慢吞吞解着衣带, 满脸不高兴:“昨天是昨天,今天是今天。”

他顿了顿,依言背过身去。

凌妙妙将裙子脱下来, 换一件齐胸襦裙, 系带绕到背后交叉打结,裙头没压住,从背后径自掉下来。

背上骤然一凉, 随即有手指擦过她的背,飞快地拎着她的裙头向上,压在了背上。

她骤然僵住,背对着他, 脸红到耳朵根:“你怎么回事,不是让你回避吗?”

“我回避了。”少年三根手指摁着她的裙头,抵在她雪白的脊背上, 语气听起来很无辜,“裙子掉了, 我帮你接住。”

她急忙将手伸到背后,从他手中接过裙头, 飞快地那系带缠了两圈,睫毛颤得飞快,“你不回头, 怎么看得到我裙子掉了?”

“……”

腰骤然被他揽住,整个人再度被他圈在怀中,他的吻难以克制地落在她颈侧,似乎连掩饰都懒怠掩饰了,“嗯,我错了。”

“你……”她梗了一下,气急败坏地往出钻,“你松开,我结还没系好……”

他一手搂紧她,另一手从床上捡起长长的半截系带:“我帮你系。”

这几日抽魂夺魄,辫子会扎歪,纽扣会错位,系带打成死结,都是常有的事,他不觉得奇怪。

她有些语无伦次了,连呼吸都是错乱的:“……系在前面的!”

“知道。”他不以为意,双手环过她的腰,拉起了系带,下巴抵在她肩上看着,在她胸前打了个结,蝴蝶结抽紧的瞬间,他感到怀里的人重重抖了一下。

“怎么了……”他低眸看她,骤然发现她整张脸都红扑扑的,眼神一时有些迷茫,抚了抚她滚烫的耳尖,“你竟会害羞?”

被情蛊控制的人,像是三魂七魄不全的痴儿,对外界的感知都是迟钝的,竟然也会脸红。

她被摸了耳尖,瞬间像被烫到似的偏过头去,几乎是手脚并用地往出爬,像刚刚掉进陷阱的小动物一般奋力挣扎:“放开……”

他手一松,她便骤然向前扑倒在床上,在衣服堆里翻了个身背对着他,旋即恼羞成怒,脆生生道:“你从我的床上下去!”

“……”他俯身一捞,又将她拖回来,“妙妙……”

昨天,也不曾有这么大的脾气……

慌乱中,凌妙妙低头啊呜一口咬在他虎口上,少年猝不及防地骤然撒了手,妙妙抱膝缩成一团,秋水般的双眸气急败坏地瞪着他:“换你自己的衣服去!”

“……”他不敢再逼了,怀着满心疑虑,默然折到隔壁。

这一折腾,午饭整整迟了两刻钟,慕瑶一个人坐在一桌冷饭前等,险些坐成一座塑像。

她沉默地抬起头,凌妙妙是被慕声牵着来的,步伐还有些踉踉跄跄。慕声拉开椅子,将她安顿下来,几乎将一切能代劳的事情全部代劳。

慕瑶顿了顿,唤道:“妙妙?”

乖巧坐着的凌妙妙扭头冲她笑:“慕姐姐。”

这一笑,令她放下大半的心,神色复杂地看了慕声一眼:“先吃饭吧。”

那天晚上,她几乎彻夜不眠,脑海里反反复复地回想这些年来与慕声相处的场景,才发觉自己有多少忽略之处——他在她面前,一直都太乖了,说一不二,言听计从,以至于让她忽略了他本来的个性,习惯性地教育他、约束他,乃至逼迫他……

他骤然掀开假面,她难以接受的同时,还有一丝酸楚的荒诞感。

天壤之差,血海深仇,以她的为人,必与邪门歪道势不两立,巴不得除之后快,可是当他转身走出房间的刹那,她竟然感受到了巨大的心痛:多少年相依为命的姐弟,哪怕他多有伪装,那些年的情分,难道也如水东流?

那一刻,他觉得自己众叛亲离,她又何尝不是。

她没法再当他是至亲,但也不忍心当他是仇人。

他们默契地保持着这样微妙的平衡,绝口不提那天晚上的事,相安无事地相处,但她知道,一切都变了。

而慕声变成今天这样,其中有她的一份。

让她没想到的是,慕声来找她的第一件事,就是要娶凌妙妙。

她知道,现在对他来说,她的意见无足轻重。即使是她阻挠,他也自有办法做到。

只是,他状态不稳,行事乖戾,彻底无所顾忌,若是强行将无辜的凌妙妙牵涉进来……

她还是选择答应下来,以慕声姐姐的身份,做这个主婚人,若他有什么出格,她代为扳正。

她扭过头,凌妙妙边剥虾边侧头,还在叽叽喳喳地跟她说话,看起来并无异样。

“慕姐姐,我们什么时候去无方镇呀?”

慕瑶勉强一笑:“十日后就走。”

“不等柳大哥了吗?”

她顿了顿:“不等了。”

凌妙妙颔首,将虾塞进嘴里,一会儿,又笑道:“慕姐姐吃虾蘸酱油吗?”

“……不蘸。”慕瑶看着女孩的粉嫩脸颊,她的杏子眼忽闪忽闪,面色很好,带着小女儿娇憨,她看起来似乎什么都不知道。

这种轻松很快感染了她,她想,或许成婚是真的两情相悦。

慕声沉默地看着她们对话,凌妙妙说话很快,精神饱满,看起来和往日没有差别,慕瑶紧绷的神色渐渐松弛下来,他紧攥的手指也慢慢放松了。

……这人在情蛊之下,也依然这么争气。他无声地勾了唇角,茫然望向窗外,说不上是欣喜还是怅然。

酒肆窗外车水马龙,阳光从窗子照进来,平铺在桌上,茶水粼粼闪光。

“妙妙,成婚是人生大事,你真的想好了吗?”她问出最后一句。

凌妙妙眸子一转,咬了咬筷子头,旋即灿烂笑道:“我喜欢子期,我愿意嫁给子期。”

慕瑶愣了愣,也笑道:“……好。”

午饭到了尾声,慕瑶转头对妙妙道:“吃完饭,你想不想去我房间坐坐?”

“不必了。”慕声先一步代她回答,伸出手来,“妙妙跟我走。”

妙妙顺从地牵住他,站起身来,被他拉到了身后,那是一个非常强势的保护姿势,他的笑容毫无温度,“下午要去街上,不能陪阿姐聊天了。”

“……也好。”慕瑶张了张口,没想出该说什么,只得生硬地提醒了一句,“照顾好妙妙。”

*

纤细手指捏住蝴蝶钗,往头上比了比,蝴蝶翅膀一颤一颤,在阳光下闪着金光。

摊位上簪子琳琅满目,只不过都是小手工制作,比不得首饰店里繁复。这蝴蝶钗款式也很简单,还没有她头上原来带的那只精致。

摊主巧舌如簧,拍着巴掌,爆发出一阵夸张的惊叹:“好看!太好看了!十足符合姑娘的气质,真是天上有,地下无……”

街市喧闹,人来人往,商铺鳞次栉比,悬出的五颜六色的招牌挤占了街面,吆喝声此起彼伏。

他本想让她去首饰店里买的,见她听了摊主的话,忽然在阳光下笑了,便没有开口。

凌妙妙忽然半扭过头,故意踮了踮脚,那蝴蝶翅膀便开始上下摇摆,闪动着光,她眼里也似有流光闪烁,笑得很兴奋:“你看,会颤的。”

印象里,只有小时候才戴过这种夸张的亮晶晶的东西,想来还有些怀念。

“买一支吧。”他毫不犹豫地付银钱,睫毛轻颤,只觉得心也让那翅膀搅得七上八下。

凌妙妙顺手摘下原来的云脚发钗塞给了他,戴上了翅膀会动的小蝴蝶。他将云脚簪子顺手揣进怀里,旋即飞快地扳过她的下巴,“戴歪了。”

“不可能呀。”凌妙妙迅速伸手去摸,他已经将发钗轻巧地摘下来,捏着她的脸重新戴了一遍。

不知为什么,他的动作刻意极慢,手指屡次无意划过她的发丝,弄得她脸上发痒,不禁有些躁了:“好了没有?”

他不撒手,扭头朝店主道:“再来一支。”

“……”

一左一右,端端对称,她伸手一摸,恼了:“谁让你戴两只对称的?”

一只蝴蝶像是无意中栖息在头发上的,两只端端的蝴蝶……不就成了装裱的蝴蝶标本了?

对称规整最适合小女孩,她梳了个双髻,鬓发上还戴两只对称的蝴蝶,让他打扮得像个六七岁的娃娃……

少年打量她红扑扑的脸,眼里似有满足的笑意:“好看。”

“我不要。”她愤愤,伸手要摘,慕声挡住她的手,再次扭头,淡道:“再来一支。”

摊主一连卖了三只蝴蝶发钗,心内狂喜,毕恭毕敬地递了过去。

慕声睨着她的脸,将右边的发钗稍微挪了挪,往右边又簪了一只,破掉了对称的形。

小小蝴蝶在她栗色鬓发上次第闪光,令人目不暇接,夸张又不遵常理,倒是应了她这个人。

凌妙妙忍无可忍猛扯他的衣摆:“快走吧。”

再待下去,她怀疑自己要被他簪成蝴蝶人。

走过了三四个摊位,她手上捏了好几个玩意。

火红的糖葫芦捏在手上转了转,她低头叼住了第一颗山楂,未及咽下去,就听见身旁的少年低声道:“我也想吃。”

她看他一眼,鼓着腮帮子指指摊位,含糊道,“去买。”

他一眨不眨地望着她的脸,语气含了一丝委屈:“我想吃你手上的。”

凌妙妙一怔,忍痛将剩下的递了过去:“那给你……我再去买一串。”

他却不伸手去接,只是垂眸望着她手里红彤彤的糖葫芦,又用那双漆黑润泽的眼睛望着她。

“……”凌妙妙明白过来,火冒三丈,走过去将他的手拉起来,强行将糖葫芦塞进他手里,扭头走了,蝴蝶发钗闪闪烁烁,“爱吃不吃!”

*

“哎——”

算命先生摊位前有人影一闪,撞得桌子颤动,桌上插着的黑白八卦棋左右摇摆,一连串骰子滚落到了地上。

那人身量高大,斗笠压得很低,还垂着黑纱,匆匆道了一声“抱歉”。